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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繼業被充“丁”當了“國軍”,是苦妮兒和她婆婆程兆蘭心中永遠抹不去的痛,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災禍,多少年以後她們還是覺得那是一場惡夢。
民國三十五年,剛剛過完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周繼業說:“這回江保長折了。”娘說:“出什麽事了?江保長還會‘折’?”周繼業說:“我聽人家說,區裏從咱村裏抽九名‘壯丁’,去當國軍,說的是從家裏有兩個兒子以上的人家夠年齡的青年裏頭‘動員’,保公所貼了告示,好幾天了,沒一個願意去的。”娘說:“自古以來,人都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誰願意去啊?”周繼業說:“江保長急壞了,他交不上這批‘壯丁’,上邊兒不讓他,他就想了個法兒,讓合乎條件的—家裏有兩個以上的兒子,兒子當中有夠年齡的—戶主集合到保公所裏抓鬮兒。一共是四十七戶,他弄了紙片兒,九張上邊寫‘去’,三十八張寫‘不’,然後團成團兒,扔到個小罐兒裏,讓各戶兒的家長去摸,這當中有一張寫‘不’的,他偷偷留下,藏在袖筒兒哩,他想裝裝樣子,可是該他倒黴,他往小罐兒裏伸手的時候,他藏的那個小紙團兒掉到罐子裏了,他隻好硬著頭皮摸了一個,展開一看上邊是個‘去’字,他裝模作樣地說,誰抓了‘去’字的,趕緊回去給孩子做準備,聽到命令就走,包括我的兒子。可他兒子不幹啊,江慶發是個瘸子,要去隻能江慶懋去,江慶懋在家裏大吵大鬧,對他保長大大說,看你弄的好事兒,打了一輩子雁,讓雁把眼‘參(啄)’了。誰抓著(寫著‘去’字的紙片兒)的誰去,反正我不去。江慶懋他老婆馬上要生孩子,天天哭哭啼啼,他能去當兵嗎?江保長這回坐臘了。”苦妮兒說:“我上莊兒裏,在欞子門外頭看見江慶懋家裏的出來送客人,肚子挺大了。兩隻眼通紅,都哭腫了。”周繼業“抽抽溜溜”喝幾口糊塗,說:“哭?哭的時候還在後頭哩。這江保長在咱村抽丁,要稅,再厲害不過,這回弄到自己頭上了。”苦妮兒說:“這就是沒好心眼兒的‘好處’,害人害己,活該。”程兆蘭細嚼慢咽地吃著飯,平靜,淡然地說:“你們先別說這話,這江繁祺可不是尋常人,這人心黑手狠,心眼子多,他不會吃這個虧,還指不定誰家孩子倒黴哩。”周繼業說:“再怎麽說,人家設攤上的,他反正不能硬派。”程兆蘭說:“甭管他那些事了,反正找不著咱。”
周繼業沿著他常年拾糞的路線轉遊著,果然糞多,天冷,糞都凍在地上,用糞插子往下鏟,他手凍得像貓咬了似地那樣疼,但他不覺得苦。他走啊走啊,兩隻眼像尋找丟了的東西似地仔細地搜尋,往往走老大一截路,卻碰不見一泡糞,他也不嫌煩,他知道,好生過日子是他的責任,這樣沒白沒黑地幹,是他唯一可以使上勁幹的,用以慰籍母親,鼓勵妻子的“事業”。周繼業是大家主兒出身的孩子,親戚家幾乎全是富人。他很小跟母親來到榆樹村,投靠到姥娘家門上,雖然吃喝無憂,但過的畢竟是寄人籬下的日子。 姥娘家給了幾畝地,娘說的明白,“親兄弟,明算賬”,是租種,姥娘和過繼的舅說什麽也不要租子,說先“欠著”,什麽時候孩子大了,過富了,再打總還。但是妗子是不高興的,當然嘴上沒說過,可是周繼業從妗子的眼神中能看出輕視和嫌棄,隻是有老太太在,不敢公然表現出來而已。周繼業也隻能是自己心裏有數兒,連自己家人也不說,他怕娘不高興,心裏憋屈出病來。他暗自努力,拚上命地要過份兒好日子,買上自己的地,把姥娘家的地還回去,也蓋上自己的房,不老住著姥娘家的場院屋。但是,談何容易?前些年他還小, 念了幾年私塾,下了學,學會了幹莊稼活兒,長成大人,姥娘家、姨家幫襯著娶了媳婦兒,他幹活兒過日子不怕吃苦淌汗,不惜力氣,苦妮兒雖然身材嬌小,但小時候纏腳沒“成功”—不像娘“三寸金蓮”,走路一步三搖,點打慢了就會跌倒—一雙“天腳”,家裏地裏幹什麽活兒都是好樣兒的。小兩口兒勤力儉省,鉚足了勁地幹。娘常說:“人要有誌氣,你姥娘家就是一輩輩兒靠出力過起來的。”周繼業信娘的話,但他也知道,走這條路兒忒難了。剛娶媳婦兒那幾年,來日本鬼子,鬧土匪,不得安生,年成也不好,旱就旱死,澇就發大水,“發”起來的日子看不見影兒。他覺得就像爬一座看不見頂的山,他連山根兒還沒爬上去哩。他也想過走捷徑,三姨借給他本錢,他販賣過雜貨,花布,在集上讓兵痞給搶了,也和兆運舅合夥兒開過酒店,開了沒半年,保公所的人天天來賒酒,還不敢催賬。莊鄉們你賒幾斤,他賒幾斤,他和舅舅兩人又老實,麵不觸人,要酒賬倒像是理虧,很對不住欠賬戶兒似的。一盼子把個酒店硬硬地賒垮了。到了兒,就像人常說的,“夜晚千條計,白天賣豆腐”,他是連豆腐也沒賣,不過就是拾糞,推糞,春耕,夏鋤,秋收,一年年還是種姥娘家的地,住姥娘家的場院屋。發家,實現自己的目標兒,是一條很長很難的路,他看不見路的盡頭兒,但他咬著牙,抖著勁,堅持著。……他在村裏村外路上樹行子裏,轉了一遍,糞筐拾滿了,肩膀感到筐係子的沉重,這才往家走。
天明了,程兆蘭起來,給熟睡著的孫子端陽掖好被子,走到門口,見院兒裏沒有糞筐和糞插,知道兒子老早去拾糞了。一會兒,看見兒媳婦苦妮兒穿個小紅花襖,顫顫悠悠地挑著滿滿兩罐子水,水上冒著熱氣兒,腳步輕快地走到水缸跟前,正月的冷風吹得她臉蛋兒紅撲撲的,還像為閨女時那樣好看。程兆蘭心想,這苦妮兒是真能幹,這把把人,上井打水不當點事兒,不像她自己,一輩子連井台子都不敢上去,人跟人真不一樣。程兆蘭覺得上天待她不薄,兒子老實,肯過日子,媳婦兒孝順,能下力,還有這麽好的孫子,早晚有一天,準能過上好日子。她明知故問地說:“繼業又拾糞去了?”苦妮兒說:“去了一大會子了。我說推了兩天糞,挺累的,歇一早晨,他不願意。娘,天還早,又冷,你不多躺一會兒。”程兆蘭說:“大天地明了,躺不住了。”
苦妮兒挑完水,忙活著做飯,做中了飯,在大鍋裏熱著。程兆蘭收拾屋子。他們住的程家的場院屋原先是住長工的房子。北屋三間通敞著,現在隔出來兩個裏間,程兆蘭住東間,兒子媳婦兒住西間,當中一間就算是“客廳”了。兩間東屋放雜夥東西,也做飯屋。程兆蘭畢竟是大戶出身,雖然現時家境貧寒,但還保留著原先的習慣,愛幹淨,屋裏屋外總是利利索索,一根柴禾棒兒都得放在柴堆上,而不會隨便扔在地上。他們家的人穿戴也和村裏人不一樣,看上去穿得好些,多是洋布衣裳,不像村裏人一身老粗布,因為他們穿的幾乎全是濟南親戚家穿舊了的衣裳,但在農村,還算是很像樣兒的,而且總是幹幹淨淨。程兆蘭說:“再窮,上井裏挑水也不用花錢,為什麽不把大人孩子衣裳洗得幹幹淨淨的呢,沒的埋理汰汰,讓人看不起。”程兆蘭一家人窮歸窮,過日子的心勁兒還是蠻足的。
周繼業回到家,程兆蘭把端陽喊醒了,讓他起床,洗了臉,一家人坐下來吃飯。苦妮兒遞給娘和兒子的是了攙了玉米麵兒的發麵餅,讓周繼業吃的是高粱煎餅—莊戶人認為高粱煎餅能讓人幹活有勁,她自己吃的是野菜和高粱麵兒做的窩窩頭,糊塗碗裏是滿滿的胡蘿卜。程兆蘭趁苦妮兒不注意,拿了塊菜餅子幾下掰到自己碗裏,苦妮兒說:“娘,你老這樣,你再這樣,我就跟你急了。”程兆蘭說:“好了,別急了,娘不了。一年到頭兒,一家人不吃一樣飯,娘心裏不好受。”苦妮兒說:“你是老的,當小的的就該孝順你。有一天咱過好了,再吃一樣的。”程兆蘭說:“繼業,糞推完了,吃完飯你上方莊趕個集去吧。”繼業說:“買點啥?”娘說:“把雞蛋賣了,買點菜種子,開春兒種菜,再買幾張燒餅給端陽吃。”繼業說:“他都多大了?別慣他了。”程兆蘭說:“多大,虛歲才四歲。”苦妮兒說:“咱娘讓你買,你就買唄。”端陽說:“買了燒餅讓奶奶吃。”程兆蘭說:“您聽聽俺孫子說的,沒白疼他吧,從小看大,三歲知老。”苦妮兒說:“那是噢,看是誰的孫子哎。”程兆蘭說:“說唄。繼業,到了方莊兒,要是得空兒就上你四姨家著看你表弟表妹上濟南上學走了嗎?”周繼業說:“過了年,去拜過年了。咱又沒什麽拿頭兒,空手沒合撒的,俺姨倒沒什麽,讓人家家裏別的人看不起。”程兆蘭看看兒子,說:“也沒什麽。盡你吧,去不去都行。”
吃過早飯,周繼業挎上雞蛋籃子,背上褳褡子,去方莊兒趕集。他走得很快。有錢人趕集,坐著大車,騎著大牲口,最不濟,也得騎個小毛驢兒。姥娘家什麽牲口都有,他不願意張口去要了騎,姥娘常為這事說他,他也不肯那樣做。自己過不好,買不起牲口,還不想出力兒,算什麽事兒呢,人窮不要緊,得有誌氣。他上哪都是下步量,練就了好腿腳,走路風快,一般人攆不上他。到方莊十多裏路,頓把飯時就走到了。方莊是個不小的集鎮,街道兩旁有店鋪,有大戶人家。大戶人家門台兒高的,有的門兩旁還蹲著凶巴巴的石獅子。大門都是黑漆紅牙子,貼著通紅的紙,黢黑的字的門對子,從大門裏走出來的,是穿著明晃晃的青緞子、藍緞子馬褂兒的老爺,少爺,穿紅著綠,搽胭脂抹粉的太太、小姐。店鋪裏掌櫃的頭戴瓜皮帽兒,穿著長袍兒端坐在賬桌子後麵,夥計們也著裝齊整,忙忙活活,見了客人,點頭哈腰。這種情景會讓周繼業渾身不自在,無論穿戴還是氣度,他都沒法兒跟那些人比,甚至還不如人家一個學徒,夥計。他覺得自慚形穢,但他的穿著又比一般莊稼漢要光鮮,幹淨,他知道會有人看得出他是破落戶子弟,一副上下夠不著的樣子,有些尷尬。這樣胡思亂想著來到了雞蛋市,雞蛋市上賣雞蛋的幾乎全是些老娘們兒,或者老頭子,沒大有他這樣的青年男人,周繼業覺得身上針針紮紮的,不是個滋味兒,等了有兩袋煙的功夫,他就以“大差不離兒”的價錢把雞蛋賣了,他不願意在這裏多待,他怕碰見四姨家的人,大過了年兒,來賣這二、三十個雞蛋,人家肯定看不起。賣完雞蛋,他揣好錢,猶豫了片刻,為了讓娘高興,他決定還是上四姨家去一趟。四姨家是方莊大戶人家,姨父方子敬是讀書人,曾在縣城教書,打鬼子時當了國軍,所以四姨家還是國軍家屬,在莊裏人心目中,又多一份敬畏。周繼業到了四姨家,輕輕推了一下黑漆紅牙子,黃銅門環兒的大門,大門虛掩著,他邊推門邊喊道:“四姨在家嗎?我—繼業來了,給我看著狗點兒。”四姨用很悅耳的聲音—四姨不但人長得漂亮,說話的聲音也好聽—應答著:“噢,是繼業來了,快來,狗拴著呢,不用怕。”四姨家家裏人不多,就她婆婆,她,還有多年在她家的一個遠房表姐張姐,再就是幹雜活兒,喂牲口的長工。四姨說著,就迎了出來,繼業進了堂屋,問候了四姨的婆婆,又問:“姨,俺姨父來信了嗎?”四姨說:“還是頭年臘月裏來過一封信,說原打算回家過年,因為和共軍鬧磨擦,請不準假,就來不成了。你姨父在隊伍裏是文差事,不帶兵打仗,也沒什麽危險。”老太太說:“再沒危險,也不如不當這個兵。小鬼子都打跑了,還不快家來。”四姨說:“娘,官身不由己,他在國軍幹了幾年了,也不是說回來就能回來。咱就盼著別再打仗,他能來家看你老人家就好了。”老太太說:“好,那就盼著吧。”周繼業說:“四姨,俺表弟,表妹上濟南上學走了嗎?”四姨說:“過完十五,十六就走了,你奶奶舍不得讓他們走,我心裏也‘忽打忽打’的,可是到了時間不走不行啊。”周繼業說:“上學好,上出學來有大出息。”四姨說:“繼業,你還沒趕集吧?”周繼業說:“是,我這就上集,俺娘讓我買點菜種子。”、四姨說:“那就去吧,買完東西來家吃飯,我還拾掇了點東西,你給你娘和端陽捎回去。”周繼業說:“姨,我買了萊種子就不回來了,回回讓拿東西,我都不好意思來了。”老太太說:“別價。你四姨讓你來你就來,讓你拿東西你就拿,咱是至親呀。”周繼業脹紅了臉,想冒汗。從心裏說,他不是真不願意要姥娘家和兩個姨家給的東西,但在收受這些東西時,一種接受施舍的感覺,總會使他不痛快。他對姥娘家妗子,四姨她婆婆連同他們家的用人看他時那種從高處往下看的表情很不受用,他受不了,但又得忍著。這種情形,讓周繼業更加急迫地要過上好日子,同時也瞅機會,爭取改變自己和自己家庭的命運。
周繼業離開四姨家,走沒多遠,就看見本村江保長那就快當兵了的大兒子江慶懋衣帽整齊,人五人六,大搖大擺地走過來了,周繼業不願跟他扯囉,但又沒處躲,又不想得罪他,隻好硬著頭皮朝前走,大不了就是打聲招呼兒唄。
江慶懋是江保長江繁祺家的大少爺,他這個大少爺,貨真價實。他是江保長和他大老婆的頭一個孩子,架子也大,看不起人,有大少爺派頭兒。有句老說,“馬大騾子大了值錢,人架子大了不值錢。”江慶懋不這樣看。他認為說這種話的人是對有權有錢的人心裏嫉妒。江慶懋天生一副外八字腳,走路搖搖擺擺,而且搖擺的波幅很寬,胡同子窄了,就會晃不開。說話聲音大,口氣也大,不怕風大閃了舌頭。素常穿藍緞子馬褂,青緞子長袍,頭戴閃著亮光的黑色瓜皮帽,帽子頂上的疙瘩兒紅得耀眼,像熟透了的櫻桃。臉膛生得不平整,該高的地方不高,該凹的地方不凹,甚至有人背後說他“豬頭狗險”,但他卻心裏美,天天把下巴子刮得黢青,上唇上留著日本鬼子仁丹藥廣告上那種小胡子。周繼業見江慶懋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大聲大氣地向他打招呼—這是很稀奇的事情,“那不是繼業表弟嗎—論莊鄉,應如此稱呼—來趕集了?”周繼業說:“噢,是大少爺,你也早來了。”“對,我來看看。我把馬拴到莊頭兒上了。”周繼業說:“大少爺,你慢慢逛。我去買了菜種子,趕緊回家。”江慶懋說:“別價呀,再不濟,咱也是當莊兒本裏的,咱兩人一塊兒轉轉,不好嗎?怎麽,怕寒磣著?”周繼業說:“哪裏的話。”周繼業每次接觸江家的老爺,少爺,總是有一種 毛骨悚然的感覺,天還很冷,太陽雖然很亮,但小西北風很尖,刮得人臉像麥芒刺著似的,但周繼業還是覺得自己額頭上快冒汗了,他心裏煩自己,怕他幹什麽?不該他,不欠他,不指望他刮風下雨。周繼業覺得自己沒出息。他想不明白,這江大少爺原先見了,帶搭不理的,給他說話,他不過用鼻子哼一聲,正眼都不瞧你的。今兒個為什麽會一反常態,這麽客氣?這是怎麽回事?
周繼業當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江慶懋盯上了周繼業,他要讓周繼業當他的“替身”。
江保長為抽丁抓鬮兒,煞費心機卻弄巧成拙,當時臉耷拉得多長,像失望的驢。他不能當場反悔,他怕搞亂了套,影響國軍征兵,那可了不得,隻好假裝鎮定,說:“就這樣定了。凡是抓了‘去’的,就回去做準備,不幾天就走。你也別想不去,別想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壯丁跑了,抓他家裏人問罪。有個辦法兒,可以找人頂替,年齡不能超過四十五歲,不瘸腿瞎眼就行。”說到這裏,江保長心裏“格登”一下,因為他二兒子是個瘸子,就是說,他隻得讓讓大兒子去當兵了。但老大可不是省油的燈。不用說他大老婆—老大的生母—舍不得,就是她舍得,老大本人的媳婦兒還有兩、三個月就得生孩子,他能同意去當兵?這老大從小好吃懶做,天天扔球甩蛋,遊手好閑,讓他去當兵受那個罪,他死都不會去。江保長從保公所回到家,臉脹得通紅,像豬尿泡似的,家裏人,下人們看他這樣子,都悄悄地不敢出聲,大氣兒也不敢喘,連他家的大狼狗,也不像往常那樣,隻要見他回來,就搖著尾巴跑到他跟前,上頭撲臉,“人站”起來,跟他親熱,這會兒卻夾著尾巴,看他兩眼,沒精打采地蹲下來,過了一會兒,可能覺得好沒意思,垂頭喪氣地走了。保長“撲騰”朝太師椅上一坐,那椅子被他壓得“格支”兩聲,像在呻吟,一個女孩兒趕緊端去一杯茶水,他喝了一大口,旋即吐到了那女孩兒身上,又把那茶杯帶著水朝女孩兒砸了過去,罵道:“娘那個必的,想燙死我啊?”大太太臘黃的臉搽粉搽得怪模怪樣,像戲台上的女醜兒,趕緊過來,斥罵那個闖禍的丫頭,說:“還不趕緊滾一邊子去?”那臉上身上都是水,身子哆嗦著,正低頭流著淚用條帚掃碎碗渣子的的丫頭,急忙跑了。大太太回頭笑著問保長:“這是怎麽了,生這麽大氣?”又重新倒了茶,遞給保長,說:“怎麽,鬮兒沒抓成?”江保長說:“抓倒是抓成了,我把事先掖好的那個紙團兒掉到小罐裏了,沒辦法,隻好伸手抓了,抓了個‘去’。”說著氣哼哼地把那寫著“去”字,皺皺巴巴的紙片兒放到大桌子上,江慶懋兩步跑了過來,江慶發一瘸一拐地也跟過來,兩人都盯著那小紙片兒,看著上邊那筆劃分明的不祥的“去”字,好像是看一枚炸彈,江慶懋說:“哼,‘去’?誰去?誰愛去誰去,反還我是不去。”保長把眼一瞪,說:“什麽話?你不去,叫小二去?他是個瘸子!”江慶發也不省事兒,說:“好胳膊好腿兒我也不去,叫親爹祖老爺也不去。”江慶懋說:“聽見了嗎?您想想我能去嗎?我把話擱這裏,硬叫我去,我死給你看。老頭子,你這個保長當得窩囊,我真的去了,人家都得‘暢快’咱,笑話咱。 ”大太太挪動著小腳兒,把長煙袋往桌邊兒磕磕,說:“老大,別拱火了。他大大,就沒別的辦法兒?”江保長說:“辦法兒是有,找別人替,可是,找誰呢?”江慶懋略一愣神兒,說:“我有辦法兒找人替,就看你肯不肯出血了。”江保長又瞪眼:“胡說什麽?出什麽血?”江慶懋說:“出什麽血?有那窮急了的,想弄幾畝地種的,咱給他幾畝地,讓他去。”江保長說:“什麽敗家子辦法兒?不行。”江慶懋說:“不行?舍不得?舍不得往外拿地,舍得讓自己兒子去當兵送死!那盡你辦吧,我反正不去。”江太太說:“到這個節骨眼兒上,沒辦法兒了,給幾畝地就給幾畝地吧,咱哪裏弄不了幾畝地?”江保長隻好說:“我不是疼幾畝地,是咽不下這口氣。覺得窩囊。好,好,好,給幾畝地吧。找誰呢?”江慶懋說:“我瞅準了一個人,對土地最饞了,我覺得能把他說轉轉了。”江保長說:“誰?”江慶懋說:“周繼業,到這種他姥娘家的地,他做夢都想有自己的地,這個法兒來地來得多快?他興許能願意。”江保長說:“周繼業是程家的外甥,弄這事得罪程家,那程兆運是個軟蛋,得罪他一下也沒啥,比得罪別人家還強。就是他了。你快找他。沒幾天就送兵了。”……江慶懋盯上了周繼業,他是看見周繼業來趕集,回家騎了馬來方莊兒的,他上前拉著周繼業的胳膊,說:“這才幾兒呀?種萊早著哩。再說,買什麽菜種子呀,我家裏什麽萊種子沒有?回頭我讓人上庫裏揀樣兒給你拿點兒,送你家裏去。別慌走,我口渴了,咱找個茶館兒一起喝杯茶去。”
周繼業被江慶懋連拉加拽來到一家茶館兒,掌櫃的見來人中有一個派頭很大的少爺,趕緊給讓到一個背靜處,衝了茶,拿來瓜子、點心,江慶懋把一杯茶遞到周繼業手上,說:“表弟,喝茶,嚐嚐這茶的味道。嗑點瓜子兒。”周繼業這半天已經被江慶懋弄得不知道東西南北—全糊塗了,今天太陽從哪裏出來的?多少年了,他和欞子門上的井水不犯河水,在路上偶爾碰見保長大人和這位大少爺,給他們說話,他們眼皮都不帶閃的,如果能用鼻子“哼”一聲,就算給了很大麵子,今天這是怎麽著了?周繼業喊:“大少爺”,江慶懋打斷他的話頭兒,說:“別,別叫‘少爺’,你就喊我‘表哥’,不然叫我慶懋也行。”周繼業說:“好,表哥,你有什麽事兒或是讓我幹什麽活兒,隻要我能幹了的,你盡管說,不必這麽客氣。你這樣我受不了。”江慶懋說:“表弟不光是老實人,還是痛快人。我還當真有個事兒,就看你幫不幫忙兒了。當然,這個忙兒不是白幫,你要肯幫這個忙,你還能為你這個家庭辦個大事兒。”周繼業憨憨地,似笑非笑地裂嘴笑笑,說:“咱沒什麽本事,能幫你什麽忙?更不指望給家裏辦什麽‘大事’。”江慶懋喝一口茶,吃幾口點心,兩隻鷹一樣的眼睛看著周恒順,說:“是這樣,本來這回我一心去當兵,聽說是省保安軍,也沒什麽危險,我也想出去闖蕩闖蕩,弄好了也混個一官半職。可是不巧兒,我家裏的快她娘的坐月子了,死活不放我。我想讓你替我頂這個名額,怎麽樣?”周繼業聽了他這話,頭皮“噌”地一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急咧咧地說:“好表哥哩,好大少爺,這個可不是說著玩兒的,我膽兒小,害怕。”江慶懋說:“不,不是說著玩兒,我是當真的。”“那更不行了,沒俺大大了,我一個獨生子,我走了,俺娘俺家裏的怎麽過?不行,說什麽都不行,門兒都沒有。”“你先別慌著說‘不行’,聽我把話完,你再掂量掂量。”“你也別說了,我也不用掂量。”江慶懋惱了,瞪了眼,說:“你這個人,怎麽這麽不識抬舉?我好茶好點心待承著你,你聽我說個話都不行?”周繼業不吭聲了,江慶懋把聲音放低,說:“不叫你白去,我們家保長老爺說了,繼業要是同意去,他就是給江家幫一個大忙,咱也不白著,把南坡最好的水澆地給他家五畝,再找個好地方給他家蓋上五間房,拉上院牆—江慶懋急於求成,蓋房的事是他未經授權,臨時添上的,老爺子原先就說,那周繼業也是大戶人家子弟,如今落到這地步,沒地沒房,真讓人看不下去,沒見過暗樓程家這樣辦事兒的。”周繼業連忙說:“不怨俺姥娘家。是俺娘非這樣不可。這些年,也沒要過一粒糧的租子,屋更是白住。”江老大冷笑道:“不假,沒要你的租子,可你種的還是程家的地,他給你地契了嗎?你住的是什麽房子?是場院屋,住長工的。不是我說你,你憑著大戶人家的後代,租親戚家的地種,住親戚家的長工房,寒磣不?站起來比人家高,躺下比人家長,過得這個樣兒,算什麽男子漢大丈夫?怎麽在世上為人?幾年你兒子長大了,總得給他找個媳婦兒吧?人家一打聽,沒一寸自家的地,沒一片自家的瓦,誰家的閨女肯跟?就算有人跟,把兒媳婦娶到場院屋裏?”周繼業不作聲了,江大少爺的話打中了他的要害,這正是他平日裏暗中犯愁的事。停了一會兒,他支支吾吾地說:“我省吃儉用,好好種地,一準會有自己的地,自己的房。”江大少又冷冷一笑:“想得美。不是我瞧不起你,讓你撅著腚拚命幹,汗珠子砸得地‘噗噗’的,也是白搭。咱莊的佃戶,長工,哪個不好好幹來?幾輩子了,佃戶還是佃戶,長工還是長工,就你姓周的孩子能?這些年,你地也好生種了,買賣也做了,你買的地呢?這年頭兒,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富 ,讓你有日天的本事,你這個美夢也得落空。”周繼業的腦袋耷拉下來了,他心裏暗自承認,江家大少爺說的是這麽回事兒,但他又確實不能為了要江家的地和房答應去當兵,他不敢想像,如果他走了,娘和苦妮兒的日子怎麽過,更不敢想像,他在隊伍上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娘三個還怎麽活,他痛苦地皺著眉頭,一聲不吭,江大少爺又說:“啦實的,有的聽說這事兒,立馬來俺家拱,我都沒答應。我是誠心想拉你一把。再一說,這回征的兵,有省保安軍的名額,保長一準不叫你上正規軍,就上省保安軍。保安軍,跟警察差不了多少,就在濟南府,你濟南又有撐勁的親戚,到了那裏,再托上人,幹個年把兩年,弄個排長、連長的幹幹,到時候騎著大馬回榆樹村,莊鄉們誰不另眼相看?不就光宗耀祖了?到那時候,說不定就看不起我這表哥了哩。”周繼業抬起頭,看著笑嘻嘻的江家大少爺,囁嚅著說:“要不,我……回去跟俺娘,俺家裏的商量商量再給你回話兒?”江大少爺說:“商量?跟婦道人家商量?那還有成的事兒?她們哭天抹淚兒,你就沒主意了。這麽好的事,不上緊,夜長夢多,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等你商量完了,黃瓜菜都涼了。趕緊走,跟我騎一頭牲口,到我家,把字據立了,拿著字據回家給你娘你媳婦兒報喜去吧。”這江慶懋交了茶錢,拽著周繼業往外走,慌忙中,把籃子和褳褡子忘到茶館裏了。江慶懋拽著周繼業出了茶館兒,來到他騎來的大馬跟前,問:“長這麽大,沒騎過這麽好的馬吧?”沒等周繼業回答,江大少就不由分說,把他擁上馬背,他又翻身上了馬,說:“不用害怕,坐好,摟住我的腰。”周繼業從進了茶館兒到現在,像傳說中人喝了“符兒”似的,中了江家少爺使的魔法似的,任他擺布,這會兒人在馬背上,更是“騎馬難下”,有苦難言了,隻得乖乖地摟著江大少的腰,那江大少兩腿夾緊馬肚子,手握韁繩,嘴裏吆喝著,那大馬似乎要在外人麵前露一手兒似的,“得兒得兒”地撒歡跑了起來,身後高高的塵柱緊緊地跟隨著他們。周繼業感到耳朵裏“呼呼”地風響,也就是兩袋煙的功夫,他們就回到了榆樹村,莊上人見周繼業和江家大少爺騎在一匹馬上,覺得是個稀奇事兒,趕緊讓開。周繼業幾乎沒弄清東西南北,暈頭轉向,迷迷糊糊,就被江慶懋拽下馬來,又被他拽著進了江家大院兒,走進江家客廳。
江保長這兩天像身上長了疥瘡,或者屁股上紮了圪針,走坐不安,他一見老大領了周繼業來家,心想,老大這小子夠黑的,也有辦法兒,當真把周繼業給釣上鉤了,心裏暗想,要是讓周繼業頂了這個事兒,跟暗樓程家結怨就更深了,村裏人也會認為是他江家爺們兒有意欺負程家。管他呢。他眼前閃過程兆遠那財主不像財主,莊戶不像莊戶的窩囊樣子,哼,老子就這樣做了,他們能怎麽著?江保長心裏掠過一種得勢者的快意。……周繼業這些年來,每年年初一來江家給江保長夫婦拜年,保長家客人多,拜年的人跟流水似的,前趕後攆,保長架子很大,對窮家小戶兒的人,帶搭不理。這回卻不一樣了,見了他,居然立即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臉上還露出了稀見的讓人很不習慣的笑容,說:“快來,表侄,你兄弟倆趕集碰在一起了?好。快坐。”周繼業囁嚅著,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訕訕地苦笑,他常勸自己,雖然自己家是窮人了,但畢竟是大家主兒的後人,見了富人,官家人,不必低三下四,狗舔蒜棰兒似的,但真的見了他們,還是不由自主地覺得比人家矮半截兒,腿肚子發軟,嘴頭子也不順溜了。他咕噥道:“慶懋,不,大少爺非得,讓我跟他來,說說那個……什麽……當兵的事……這個事兒,不能這麽慌,我還得好好想想,也得給俺娘商量商量…”江慶懋忙打斷他的話,說:“我在方莊集上遇見繼業兄弟,啦起當兵的事,我說,我自己想出去闖幾年,媳婦子快要坐月子了,不讓走,要死要活的,要真出了事,是兩條性命,繼業心腸軟,說要替我去,我說,那也不能白著你,江家拿出幾畝好地送給你,再給你家蓋上五間新房,他一聽高興得了不得,這就忙不迭地跟了我來寫‘約’,我讓他回家商量商量,他說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依著跟家裏人商量,娘娘們們兒,迂迂磨磨,扯扯囉囉,沒完沒了,白耽誤工夫。這不立馬跟了我來,要跟你討個字據。”周繼業聽江大少這樣信口開河混說一氣,當麵說瞎話,竟然比真的還像真的,但他在保長父子麵前,心早虛了,膽子也癟了,胸口抽抽得難受,哪有勇氣辯正江老大的話?隻是臉脹得通紅,像要滲出血來了,滿頭是汗,但又支吾著說不出話。江保長以十分大度的口吻說:“還得立個字據?既然表侄要立個字據,咱就立個字據。我這就著人去寫。到飯時了,咱先吃飯。”周繼業站起來,咕噥說:“保長,我……回家吃飯。”保長說:“見外了不是?你來到我門裏頭,趕上飯時兒,豈有不吃飯的道理?再說,不是還等著立字據嗎?”保長兩手按住周繼業,說:“安穩兒地坐著,等著開飯。”周繼業竟像被定住了一樣,坐在椅子上動不了了。江保長拽了江大少去著人寫字據。到了前院兒,江保長氣哼哼地說:“你小子真是兒賣爹田不心疼,怎麽還給他蓋五間新房?”江大少說:“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不多許點兒,他能動了心,跟著我來?……再說,要天許半個,先哄著他走了再說。到時候咱給他們拖著不辦,他們家兩個婦道人家找誰講理去?”江保長說:“你小子鬼點子還真不少。”大少說:“還不是跟著你學的,比你還差得遠哩。”
江保長、江大少爺兩個陪周繼業吃飯,桌子上擺了四個大盤,四個大碗,還有四個小碟,萊肴夠好,周繼業夾了菜往嘴裏填,卻吃不出味道。他被勸著喝了四、五盅子燒酒,幾盅酒下肚,頭就暈了,覺得天地都在晃晃蕩蕩,覺得陪他吃飯的不隻江保長父子倆,而是晃晃蕩蕩不少人,這些人密匝匝圍著他,讓他跑都沒處跑。他迷迷糊糊地喝了酒,吃了飯,迷迷糊糊地看著人收拾了桌子,暈暈乎乎地站了起來,說:“保長,我得走了。”保長說:“別慌著走啊,正事還沒辦呢。你跟著慶懋到我家幹什麽的來?不拿著字據怎麽給你娘,你媳婦兒說?字據已經寫好了,兩張,給你一張,能認下來嗎?我念給你聽聽:‘立約人江繁祺、周繼業 立約人周繼業自願頂替立約人江繁祺之子江慶懋充丁參軍,立約人江繁祺於立約人周繼業正式入伍後,向其家人無償贈送水澆田五畝,房屋五間及院落為周氏永久物業。空口無憑,立約為證。此約。立約人 江繁祺 周繼業 民國三十五年 農曆正月十八’。怎麽樣,這字據夠周到吧?江家沒虧待你們吧。……來吧,咱按上手印兒吧。”周繼業坐在椅子上像個呆瓜,他拿著字據的手在發抖,剛才喝的酒上頭了,他頭暈眼花,看不清字據上的字,江保長的話聲像針一樣刺著他的耳朵,又像是從半空傳來的悶雷一樣“轟隆轟隆”響,他心裏像倒海翻江一樣,他似乎看見娘和苦妮兒驚恐,絕望的麵容,聽見了她們悲慘的哭聲,端陽哭啞了嗓的聲音,又看到他離家後娘和苦妮兒帶著孩子在場院屋裏孤苦無助的淒涼景象,他突然哀聲說:“保長,不,我不能去當兵,保長,你饒了我吧,求你高抬貴手,放了我吧。……我不能去……我走了,家裏不行……”江保長發火了,把右手往桌子上一拍,“啪”地一聲響,讓人心驚肉跳,桌子上的茶碗,煙筐兒都蹦了起來,咬牙切齒地說:“什麽?你說什麽?你又不去了?你像喝蜜似的,要頂俺老大的名額去當兵,俺破上本兒給地給房,你跑我家來拿字據,我好酒好飯地招待你,吃飽喝足了,小油嘴兒一抹,變卦了?你耍人嗎?你出去打聽打聽,全陶陽縣,有哪個保長這樣幹的?保長是幹什麽的?保的就是國民政府的政令執行,保長讓誰去誰就得去,明句話說,你認上頭兒了,想縮回去,門兒都沒有!這個兵,你當也得當,不當也得當。給你地你得當,不給你地,你也得當。是讓你去當國軍,也不是當土匪,你上哪裏告,也告不贏。我過午就把你的名兒報到區裏,你不去了?你試試吧,看是政府厲害還是你厲害。我跟你說,凡是在了名兒的,都派上保丁看起來,誰也別想跑了。”保長抓起茶碗,“咕咕嚕嚕”喝一飲子,好像被涼茶緩解了火氣,又把口氣放軟和了:“好侄子哩,別傻了,又是地,又是房,這樣的好事兒上哪裏找去?再說,上保安軍,別人想去還去不了哩。來,別三心二意了,快把手印兒按上,咱這個事就算說定了,你回家把字據給你娘,你媳婦兒看看,讓她們高興高興,給你洗洗漿漿,準備準備,其實也沒的準備,隊伍上什麽不發?還有軍餉哩。”他讓江慶懋拿過印色盒子,拽了周繼業的手,在印色上沾了色兒,在兩份兒“約”上按了手印兒。江保長也按了手印兒,把一份兒折疊好,放到周繼業手上,自己收起另一份兒。周繼業被保長一番硬話嚇得魂兒都跑了,聽任他爺倆兒擺布,他把字據展開看了看,又重新折疊好,塞到自己棉襖口袋裏。江保長和江大少父子倆意味兒十足地相視一笑,江保長對周繼業說:“怎麽樣,大侄子,再喝點茶?不喝了?那我讓慶懋送你回家。”周繼業站起來,身子有點搖晃,哭腔說:“不用送,我……我自己能走。”
周繼業站直了,邁步往外走,腳底下像踩著棉花包,又像人在沙堆上,夠不著實底兒,腿發軟,邁不開步,隻是習慣地機械地挪動著雙腳,一綹歪斜地走出江家一進進院子,邁過一個個台階,邁出江家大門,搖搖晃晃,一大會子才回到自己家。
周繼業去方莊趕集,天已過午了,還沒回來,程兆蘭和苦妮兒等得有點著急,她們想,許是四姨留下他吃晌午飯了。程兆蘭說:“昨兒黑夜,我做了個夢,很不好。今天早晨起來,左眼皮一個勁兒跳,繼業趕集又老不回來,別再有什麽事兒。”苦妮兒說:“八成是讓四姨留下吃飯,也許喝兩盅子酒,不會有什麽事。他一個大男人,能出什麽事兒?”娘說:“倒也是,不過我心裏老嘀咕。”
周繼業一歪一倒地推開虛掩著的大門,跌跌撞撞地進院,進屋,又進了裏間屋,一頭栽到床上。程兆蘭和苦妮兒又是生氣又是擔心,見他手裏沒挎雞蛋籃子,身上也沒背褡褳—這兩樣東西都被丟到方莊茶館裏了,周繼業早把它們丟到腦後了,更沒買萊種子和燒餅。苦妮兒問他:“你在哪裏喝的酒?”他舌頭打不過彎兒來,含含糊糊地說:“在……江保長家。”娘兩個都吃一驚,兩人心裏都暗自有不祥的預感,但又不明白是什麽事。苦妮兒給他倒了水讓他喝,他隻喝了兩口,卻一下噦了出來,弄得炕上,地下連苦妮兒衣裳上全是穢物,又酸又臭又酒腥氣,苦妮兒手忙腳亂地收拾了,扶他躺下,端陽在旁邊嚇得臉變了色,悄悄問:“奶奶,俺大大怎麽了?”“喝醉酒了,氣人!”
周繼業睡了,但睡不沉,有時嘴裏還說夢話:“保長……保長……不行,真不行,我不能去……求你了……”一直睡到天黑了,他一個愣怔爬起來,問:“我這是在哪裏?”苦妮兒說:“在哪裏?在自己家炕上。”周繼業說:“我還尋思在保長家哩。”苦妮兒說:“你還好意思說,娘讓你去趕集,雞蛋賣了,讓你買菜種子,給孩子買燒餅,你買哪去了?東西沒買,怎麽籃子和背褡子都沒有了?怎麽還跑到保長家去喝酒了?那江保長家的酒是好喝的嗎?”周繼業不吭聲了,愣了好大會兒,苦妮兒說:“俺都吃過晚上飯了,你吃吧?”“我不吃了,吃不下去。”“到底怎麽回事兒?保長平白無故地請你喝的什麽酒?”周繼業還是不吭聲。“怎麽不說話?啞巴了?”苦妮兒急了,搖晃著他的身子,急咧咧地問。周繼業低聲問:“咱娘呢?”“我問你話,你問咱娘幹什麽?咱娘打發端陽睡覺哩。”周繼業低聲說:“保長讓我替他家老大去當兵。”“什麽?保長讓你替他兒去當兵?憑什麽?你怎麽說的?”“我讓他逼得沒辦法兒,又許給一點子好處—說給五畝南坡的水澆田,還給蓋五間屋,拉個小院兒,我……我覺得自己拚命幹,也掙不出這麽些家產來,咬咬牙答應了。”苦妮兒用手指頭點點周繼業的眉頭,高聲說:“你呀,你讓豬大油糊住心了?財迷心竅兒了?拿自己的命去換幾畝地幾間屋?五畝地,五間屋,五十畝地,五十間屋,也不能去呀。”周繼業拽拽苦妮兒的衣襟,說:“別咋唬,叫咱娘聽見了。”苦妮兒嗓音更高了:“哎喲,端陽他大大,你真昏呀,這是能藏著掖著的事嗎?”程兆蘭聽見苦妮兒的話,從東裏間屋走出來,坐到明間的大桌子旁邊椅子上,說:“怎麽著?怎麽檔子事兒?快出來說。”苦妮兒把周繼業拽出來,說:“你快給娘說!”
周繼業三歲沒了父親,母親把他和妹妹拉扯大,他知道母親的苦,也知道母親的脾性是剛強的,他從不敢惹娘生氣,更不敢背著娘做出格的事。周繼業為這個家死掙死拚,但老是過不好,母親沒怨過他,嫌過他。“兒,不怪你。要怪,能怪你大大,怪娘窮命,老天爺有眼,咱總有出頭的一天。”周繼業坐到小板凳上,橫下心,把頭晌午發生的事大略地說了一遍,苦妮兒聽得著急,光想打岔兒,程兆蘭說:“苦妮兒,急也沒用,咱讓他說完。”周繼業說完,從棉襖口袋裏掏出“字據”遞給娘,娘當閨女時在本族的私塾學過一些字,在小油燈下著那“字據”,看了兩遍,臉色由白變紅又變黃,長歎一聲,說:“兒哎,你好糊塗呀,明認著是火坑,你任人家往裏推呀。這字據,你按了手印兒,你就是應下來了,你怎麽不回來商量商量?”周繼業說:“他爺兩個橫攔豎擋,不讓我走,連拉加拽的,硬叫我摁了手印兒,我不想摁,也求保長了,保長急了,拍桌砸凳的,把我嚇壞了……”程兆蘭說:“兒,你好窩囊。你怕他發什麽脾氣?發脾氣他能吃人?你一不偷二不搶三不是共產黨,他發脾氣能把你怎麽著了?刀壓著脖子也不能應啊。”程兆蘭悲傷地搖了搖頭,歎口氣,說:“我昨晚上做的夢就不好,今天左眼皮老是跳,我就擔心有事兒,果不其然,還真就出了大禍事了,這可怎麽好呀?”周繼業試量著說:“娘,‘約’上寫了,他們答應給咱地,還給蓋個屋,這得多少年掙出來?江保長還說是讓我當保安軍,上濟南,不打仗,跟警察差不多。……我被他們說轉轉了,就應了。”程兆蘭說:“繼業,你枉長這麽大個人了,真叫迷糊!江家人的話能信嗎?讓江家給咱地,給咱蓋屋,那不是朝老虎要皮?這些年載,見的是江家訛別家的地,霸占旁人的宅產物業,從沒見江家幫過誰,貼補過誰,你走了,他不給咱地,也不給房,怎麽辦?娘和你媳婦兒婦道人家跟那江家打官司去?上什麽保安軍,他分明是哄弄人的。他把你交上去,人家分派你上‘中央軍’,你不去?我看,咱這回脫不了落個人財兩空。咱算讓江家害苦了。”周繼業苦哀哀地看著娘,說:“你不知道,我是真沒辦法兒了。”說完,耷拉下腦袋,一個勁兒長出氣,苦妮兒在一邊抽抽搭搭地哭,程兆蘭說:“端陽他娘,別哭了。哭也當不了事兒。咱娘們兒哭的時候在後頭哩。繼業,娘也不怨你。你是一時鬼迷心竅,讓那五畝地五間屋給迷住了,你是過日子的心,誰叫咱窮來。江家爺們兒忒壞,忒毒辣,你不是他們的對手。江繁祺抓鬮兒搗鬼沒搗成,自己的兒子死活不去,他就來個移花接木,找人頂替,他兒子就金蟬脫殼兒,脫身了。人家別的抓了‘去’的,家家哭哭啼啼,他都派保丁給把住大門—不讓人跑了。也有人家小子不願意幹莊戶,想出去混的,也有窮得沒辦法兒,想上隊伍裏混口飯吃。 ”苦妮兒哭著說:“他找人替江老大,找誰不行?怎麽偏偏找咱啊?”程兆蘭說:“怎麽找咱?他是吃柿子揀軟的捏。全榆樹村就咱一家是單門獨戶,外來的,好欺負,靠山是你姥娘家,可是江家和程家向來不睦。你姥爺活著,江繁祺還怵點頭,現在他根本不把你兆運舅放在眼裏,他找算咱,也就是欺負你姥娘家。”程兆蘭想了想,說:“苦妮兒,咱娘兩個上江家去一趟,去求江保長。”苦妮兒說:“好,咱快去,我去給他磕頭。可是,就怕不管用啊。”程兆蘭說:“不管用也得去。就算一點也不頂事兒,咱也是盡心了,日後咱娘們兒不懊悔。”周繼業送娘和苦妮兒來到大門外邊,不遠處影影綽綽有人影兒,程兆蘭大聲問:“那是誰呀?”那人影兒就躲開了,不見了,也不應聲。程兆蘭說:“看見了嗎?江繁祺放上崗了。”
程兆蘭小得可憐的小腳,摸黑兒走村裏坑坑窪窪的路,深一腳淺一腳,老想歪倒,苦妮兒扶著她,好歹到了江家大門口,過了欞子門,去敲大門,院裏的大狼狗發瘋般地狂叫起來,嚇得人汗毛一根根豎起來,老大會子總算有人來開了大門,說:“噢,是
程兆蘭讓兒苦妮兒攙著,踉踉蹌蹌地走出江家,來到街上,天更黑了,也更冷了,程兆蘭打了個冷顫,靠在苦妮兒身上,兩人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動著,足有一頓飯時的功夫才回到自己家。周繼業迎出大門外,和苦妮兒兩人架著娘回屋在炕沿上坐下,又給娘端碗熱水,娘喝了兩口,歎聲說:“江家要滅咱呀。”苦妮兒說:“繼業,你看你惹的這事,怎麽辦吧?”程兆蘭說:“別怨他了。這是人家畫好了圈兒,讓他往裏鑽的,他想不鑽,也由不得他。想想我當年帶著他兄妹倆來榆樹村,指望住在娘家門上,孤兒寡母不受人欺負,沒想到現今會攤上這樣的事,悔不當初啊。”苦妮兒說:“俺上姥娘家找俺舅,讓他想想辦法。”程兆蘭說:“江家自來和程家為敵,你舅也沒辦法兒。”苦妮兒說:“那也得試試,反正這事得給姥娘家說。”程兆蘭說:“那你倆去吧,這麽晚了,別驚動你姥娘了,光給你舅說說吧。”
周繼業和苦妮兒跑到姥娘家,把事跟舅說了。程兆運說:“江繁祺太毒了,這事麻煩大了。”待會兒,他想了想,說:“你們先回去吧,這事不能讓你姥娘知道。明天頭晌午我去找江繁祺,咱這邊出十畝地,蓋十間屋,讓保公所另找個人去當兵,替下繼業來。”周繼業咕噥道:“舅,那破本兒太大了。”程兆運說:“我的孩子,是人要緊,還是地要緊?就這樣,他要願意,咱也朝正北磕頭啊。”周繼業和苦妮兒走了以後,葛氏說:“你當真拿地出錢蓋屋保繼業?”程兆運說:“那還能是假的?就怕江繁祺這個壞東西不幹。”“憑什麽咱出地出錢?”程兆運說:“憑什麽?我不是周繼業的娘舅嗎?我給你說,這個事兒你要敢擋,我休了你!”葛氏看看程兆運氣乎乎的樣子,沒再出聲。第二天程兆運硬著頭皮去見江繁祺,還沒等他把話說完,江繁祺就惱了,說:“程兆運,你充什麽六個手指頭的?周繼業這事,是他自願的,賴不著別人。你拿地出錢,你拿吧,咱村九個兵,你挨家給!我給你說,你再充大不錯的,硬插一杠子,我上縣政府告你個破壞征兵,送你個地方去吃現成的,你不信試試。你麻利地給我滾!”程兆運氣得臉幹黃,嘴咕嘟著說不出話了,他覺得江保長身上長著瘮人毛,他害怕他,隻好灰溜溜地離開江家,來場院屋,給程兆蘭說他去江家求情碰了一鼻子灰:“這個江繁祺,是豺狼性啊。”程兆蘭說:“咱這回是讓狗給咬住了,它還能鬆口嗎?兄弟,這興許就是你姐,你外甥的命。……我現在還犯愁,咱娘要知道了,她受不了。”程兆運說:“先瞞著她,以後慢慢給她說。”
還有兩天,周繼業就要離開家去當兵了。這兩天裏,周繼業發瘋般地幹活兒,恨不得把一年的活兒都幹完它,院子裏的糞坑還沒化凍,他舉著大钁頭硬刨開冰,把糞起出來,推到場裏曬上,又把家裏存的棒子,麥子給磨了,他還想下坡去春地撒糞,守在家門外的保丁說:“你不能去,不是俺不給你麵子,放你出門兒,俺吃罪不起。”……周繼業在那裏拚命幹活兒,程兆蘭和苦妮兒在一邊看著暗暗掉淚。
晚上,苦妮兒趴在周繼業懷裏,眼淚滴到他身上,繼業說:“苦妮兒,我把你害了。我把咱娘和孩子托付給你了。”苦妮兒說:“你還說孩子哩,過了月頭兒十來天了,還沒來,八成是又有了。這可怎麽好哎。”周繼業說:“那就更苦了你了。要是再生了,是男是女都好生拉扒著。小子是端陽的個膀子,妮子也好,是你的貼身小棉襖兒,我不在家,你也有個說知心話的。”苦妮兒說:“別說的那麽長遠,在隊伍上待個年把兩年,瞅機會兒迭忙回來。”周繼業說:“那就不是自己說了算的事了。苦妮兒,我這輩子要是不行了,下輩子報答你。”苦妮兒說:“不許你胡說,你一定得好好地回來,我在家拉扒著孩子等你。”
周繼業走後,江家為給周家土地和蓋房的事鬧了起來,瘸子江慶發不反對給周家土地和為他們蓋房,但是必須算到江慶懋自己身上。他揚言,如果從“夥裏”往外拿,他就一把火把江家大院兒點了。江保長知道這個瘸兒是說得出做得出的,江保長就想怎麽編個理由賴掉這事算完,反正周繼業當兵走了,就是不給他們了,周繼業也退不回來了,管他呢。程兆蘭領著苦妮兒來找江保長要地,要房,江保長拉著慢腔,說:“按說呢,有字據在先,這事該辦。可是當時這事欠考慮,不知道怎麽讓上級知道了,說什麽也不讓,把我叫到區裏,狠狠地剋了一頓,說這事傳開了,一些當兵的走了,家屬找保公所要地要房,把上邊惹急了,堅決製止我這樣做。我也不敢抗命啊。”他一邊說,一邊兩隻腫眼泡子眼匕斜著,色迷迷地看著眼前這婆媳倆,雖然貧窮,愁苦,但苦妮兒還是很俊,“秀色可餐”,程兆蘭雖然四十多歲了,但畢竟是大戶人家出身,“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比自己的黃臉婆甚至老二,老三還耐看,他用親昵的口吻說:“表妹,表侄媳婦兒,你們放心,過過這個風頭兒,咱好商量。以後,別拿咱當仇人,咱們走得近乎點,別說幾畝地,幾間房,什麽事都好辦,什麽事都能辦。以後,你娘倆兒缺錢花了,就上我這裏拿。”程兆蘭和苦妮兒相互使個眼色,娘兩個都看出 江繁棋不光想賴賬,還動了壞心思了,程兆蘭覺得好惡心,正色道:“保長,字據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俺就是要俺兒豁上命換的地和房子,那是你紅口白牙答應的,摁了手印兒的。除這以外,俺一分也不要。你的錢再多,那是你的,擺在俺臉前,俺眼皮兒也不翻,俺再沒錢,不會向你伸手,窮死是俺的命。”江繁祺說:“又急了不是?可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這事先這樣,過些日子再說。”
榆樹村的外來戶周繼業,替保長的兒子當了兵,走後不久來了一封信,說他並沒上濟南當什麽保安軍—那是江家父子編出來騙人的,是沒影兒的事,而是上了國軍的大部隊,很快就開拔了,準備和共產黨開戰。娘兩個看了信,像一下掉進了冰窟窿,身子全涼了。這個雖然貧窮,但日子過得和諧歡快的小家庭讓江家給踢蹬了。江保長許下的,自己按手印兒的土地和房子一直拖著沒給,娘兩個想到江繁祺那色迷迷的嘴臉,說的那些肉麻的話,再也不敢去招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