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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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一部1

(2015-02-23 22:32:53) 下一個
            第一部  明朗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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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中部有座陶山,陶山以南陶陽縣方莊區— 一度叫方莊公社—有個榆樹村,從榆樹村西行十幾裏,就是永遠淌著黃泥湯子的黃河。榆樹村名副其實:不光榆樹多— 村裏村外,場 邊路旁,溝渠岸邊,地頭井台,坡坡嶺嶺,到處生長著大大小小的榆樹,而且村南頭程家場院外邊還生長著一棵四裏八鄉聞名, “老當益壯”的大榆樹。大榆樹有多少歲了?沒有人知道,反正村裏年歲最大的人說,他爺爺的爺爺小時候,這榆樹已經是這幅老樣子了;它有多高?少說有5丈(誰也沒量過呀);多粗呢?村裏有個說法兒,不知啥時候,有個熱心人,想量一下老榆樹的“腰圍”,讓三個男人手拉著手,一起抱緊樹身,兩端的人夠不著頭兒,那人又了 7,正巧有個小頑童在樹跟前站著,沒好意思再,所以,這老榆樹的腰圍就是“三摟71頑童”。老榆樹樹身已經十分蒼老,黑皮似鐵,褶皺如溝,裂紋 ,呲牙裂嘴,看上去老態龍踵,那是年深日久無數次風吹雨打,霜侵雪壓的印記。到了冬季,樹葉落盡,滿樹的虯莖曲枝淩亂幹枯,慘不忍睹,確是垂垂老矣,像是再也活不過來的樣子,但是,冬去春來,卻像突然蘇醒過來一樣,一夜之間,就露出一簇簇新綠,枝條上的榆錢兒挨挨排排,由綠變黃再變白,白花花一片,像梨花一樣好看。榆錢兒落了,跟著春風,飄飄搖搖,去尋找泥土了,枝條上橢圓形的小小綠葉又都竄了出來,不幾天,就長得密不透風,亭亭如蓋的樹冠在春天的豔陽下,展現一派蔥蘢,樹下的蔭涼足 有畝把地那麽大一片,趕上春荒,老榆樹和滿村大大小小的榆樹上的榆錢兒、榆葉都被捋下來,填了村裏男女老少的肚腸,枝枝椏椏光禿禿的,忒難看了。榆樹們不惱不怨,過不了多少日子,又十分頑強地在長出滿樹的綠葉。這老榆樹,是忍饑挨餓的人的“菜籃”,是出力流汗的人歇腳的“涼亭”,不止這樣,它還承載著莊稼人的感情寄托。村裏一輩輩人世代流傳,說老榆樹已經有了“靈性”了,甚至成“神 ”了。逢年過節,老太太,閨女,媳婦兒紛紛來到樹下,燃香燒紙,擺供,元宵節來上燈,如果有什麽心願,就拿紅線或者紅綢布條兒,係到樹 枝上,求它保佑自己得償心願。還有,讓人痛惜,也讓老榆樹傷心的是,多少年來,村裏蒙冤受屈的人,有男的,更多的是女人,有年紀大的,也有小年輕 的,在風清月明或月黑風高的夜晚,來到老榆樹下,在老榆樹粗壯的樹叉 上,係了繩子上吊自殺。老榆樹默默無言,悲憫地送他們從這裏去向另一個世界。風來了,樹枝搖動了,聲音淒慘而沉鬱,是老榆樹在嗚咽。老榆樹是莊稼人血淚苦難的見證。

榆樹村在當地左右方邊算是不小的村莊,全村600多戶,足足有3000來人。村裏隻程、江兩家是大戶,其他除了十來家小財主,“肉頭戶”之外,剩下的人家,無論姓什麽,或有個三、五畝薄地,勉強糊口度日,或者幹脆就是程、江兩家的佃戶了。程家在榆樹村是老戶人家,大族門,靠上邊幾代勤儉持家,多進少出,據說,他們趁災年,用自己囤裏的存糧,跟快要餓死的人家換地,自家的土地像大水漫過一樣,擴張開來,成了陶陽縣小有名氣的地主,土地越來越多,家業越來越大,在榆樹村當央修建了三進兩出的大宅院,還把村子西南程家祖輩流傳的林地擴大,整修,築牆,建房,人稱“程家林”,凡程姓人家死了人,不論窮富,除了因傷風敗俗,被革出族門的人以外,均可葬此林中。村東南角是一排三個院落,東邊老榆樹跟前是磨房院,緊挨著是柴禾院,西頭是牲口院兒。這程家日子過得十分紅火,但是,人丁卻不旺,一連幾代單傳。清朝同治年間,程家請有名的風水先生張半仙看過,說程家宅院所在的位置地勢低窪,後邊有江家欞子門壓著,程家很難興旺發達,必須得建造一座跟江家欞子門一樣高的樓房,才會人財兩旺。程家聽了這話,用將近兩年的時間,把最後邊的院落擴大,拆掉堂屋,建起一座樓房,為了不觸怒江家,高度恰與江家欞子門持平。那是一座東西五間,底上三層,青磚到頂,灰黑色的龐然大物,是榆樹村從來沒有過,以後也沒有過的 ,在村裏居中聳立,俯視著周圍一大片高高低低,紛亂錯落而又千篇一律的黃泥白灰平屋頂,用文縐縐的話說,像鶴立雞群,也有村裏人說,像羊群裏的一頭駱駝。那年月土匪多, 為安全起見,樓房北麵,東、西山牆,從底到頂,都嚴嚴實實,隻在南麵牆上,各層開兩扇花格子小窗,樓頂上天窗也不大,隻可容一人爬梯而上,夏天天熱,家裏人常爬上樓頂,在一圈女兒牆裏乘涼拉呱兒。因為窗子太少,樓裏常年黑乎乎的,大白天,女人做針線活兒,也得湊到小窗跟前,才能看得清針腳兒,人們給這樓房取個名字叫 “暗樓”。莊裏人稱程家,都說是“暗樓上的”。莊北頭江家,原是本縣北鄉一個山莊的財主,大清道光年間,江家老爺江錫爵花錢捐了官 ,騎馬從榆樹村 北走過,見村後一裏來遠的地方,有東西走向的一道長長的嶺崗,狀似俯臥著的巨龍,從遠處看去,隱約有祥雲盤旋,江錫爵認準了這快風水寶地,找了陶陽縣令,由縣令出麵,挾官府之勢,江家遷來榆樹村,在村子北邊,嶺崗以南,置地建宅。宅院門前,按規製築起了欞子門。莊裏人稱江家 是“欞子門裏的”。這江家自從來榆樹村落戶以後,不知確實是宅子風水好,還是別的原因,幾代為官,直到大清朝末年,世事紛亂,江崇德辭官歸裏,在本縣做起了鄉紳。 

榆樹村程、江兩個大戶,一家在村當央,一家在村北頭,兩家恰在一條“中軸線”上,呈對峙之勢,但在很多年裏,兩家並未分庭抗禮,因為程家和江家走的不是一條路子。江家一代代家主人都奔仕途,程家雖然也是全縣有名的大戶,但自古官貴民賤,江家人根本沒把這樣的土財主放在眼裏。即便程家突然蓋起一座樓房來,似要與江家的欞子門一爭高下,但因為江家居上,程家居下,且江家背靠龍脈,江家主人也就寬宏大量,對程家蓋樓之事,不以為仵。但江崇德回鄉後,徜徉在欞子門內外,抬頭看見程家的暗樓把南邊的天空給遮住了一片,難免覺得別扭,想江家多少年來,勢強財大,不能被程家欺住,於 是把欞子門頂層拆掉,往上接了三尺有餘,雖然樣式有點怪,但欞子門頂部高過了程家暗樓。此時程家的家長是程洪基,心裏雖然有氣,但自忖官府裏沒人,鬥不過江家,也就伸伸脖子,把這口氣咽了,你怎麽辦?總不能再往上起樓吧?兩家如果較起勁來,那欞子門得起多高,樓得蓋成幾層呢?能忍則忍,當讓則讓,得過且過吧。再者,遇 上當莊、外莊有人賣地,程家雖然想買,但隻要江家出頭兒,程家就趕緊 擺手出局。程家買的地,差不多都是江家不屑一顧的孬地塊,但是,程家人祖輩勤勞,精耕細作,再差的地,經不住程家主人親力親為,帶著長工、短工,拿汗水浸泡,用糞肥喂養,不消幾年,薄地變成了肥田,莊稼總比江家長得好,這是程家暗自得意之處,江家為這也生氣,但沒辦法兒 。鄉紳們商議村務,江家爺們兒說什麽就是什麽,程家從來隻順不嗆,需要捐錢捐物,程家一分也不少拿,當然也不敢多拿,因為有江家壓著,不敢冒尖兒。有什麽風光事兒, 有名有利的事,程家總是讓著江家,自己盡量往後縮,躲得遠遠的。總之,程家處處讓著江家,一個巴掌拍不響,程江兩家言和意不和,表麵上看,倒也 相安無事。大清末年,江家少東家江繁祺看上了程家大小姐,程家隻有閨女,沒有兒子,江家覺得娶了程家大小姐,兩家豈不成了一家,榆樹村不就是江家一家的天下了嗎?江家托媒人去程家提親,程家看不慣江家為富不仁,目中無人,更要命的是,江家的男人有一個算一個,迷戀女色,納妾討小不說,還喜歡沾花惹草,不論是莊裏的閨女媳婦兒,還是自己家裏的丫鬟、侍女,隻要讓他們看上,誰也跑不了。程家滿心不願意,可是江家財大勢大,要是拒了他們,結了仇,程家在榆樹村就沒法兒過安生日子了,程家不顧大小姐哭哭啼啼,強捏著鼻子,硬著頭皮應下了親事,說好第二年過門。程家人想,結親就結親吧,江家也是官宦大戶人家,當莊本裏,也沒什麽大冤仇,成了親戚,互相幫襯著,就不再暗中較勁了。可是,盤算不打盤算上來,兩家親沒結成,倒因此更結了仇。

說來也怪,榆樹村不少窮家小戶,缺吃少穿,往往養一大幫小子,就像喂了一群小驢駒子,吃不上,喝不上,扔著舍著,卻都活蹦亂跳,潑潑辣辣,一樣長得人高馬大,打仨挾倆,一代一代,瓜 瓞綿綿,莊裏的窮人越來越多。可是,不知是天道輪回,大戶人家的末世來臨,還是另有緣故,江、程兩家不管怎樣講究風水,求神拜佛,但卻總是人丁稀少。江家一代一代大老婆小老婆左一個,右一個,不是不生養就是生了也立 不住。到了江崇德這一代,又是隻有一個兒子(另有一個兒子被官府殺了頭),叫江繁祺。這江繁祺生性頑劣,不喜讀書,慣 喜結交官府,包攬訴訟,稱霸鄉裏。他迎娶程家大小姐不成,父親做主,跟縣城官紳盧家結親,生了一個兒子,叫江慶懋,不學無術,吊而浪當, 小老婆生了個兒子,叫江慶發,跟他哥 一樣,沒點人樣兒,還是個瘸子。村裏恨江家的人私下說,江家是黃鼠狼子生老鼠—一窩不如一窩。到江慶懋這一輩兒, 下邊倒 是孩子不少,可是世道變了,家也敗了。有人說,江家下場不好,是為富不仁的報應。可是,程家一輩一輩勤儉持家,善待鄉 鄰,惜老憐貧,遇到歉年,以低價買莊鄉的土地,看似乘人之危,但也是隨行就市,並無巧取豪奪之事。饒 是如此,老天爺對程家同樣沒什麽看顧,跟江家一樣 ,也是缺男少丁,到了程洪基 這一輩兒,老婆一拉綹生了五個閨女,立著了三個,四十歲上,好歹有了個兒子,取名小喜兒,莊裏人說,名字起得不好,應該取個賤 名兒,如 “狗剩兒”之類,才好拉扒。不消半年,程洪基家裏的又懷上了,兩口子滿心盼望再 生個兒子,結果卻又是個女兒,程洪基有點懊惱,但看到剛出生的小女兒特別招 人愛憐,也就轉怒為喜 了,對這老生閨女,還格外疼。程洪基不顧世道不穩,心氣十足,躊躇滿誌,一門心思過好自己的日子,要給女兒找好婆家,讓兒子在民國一朝裏好生念書,出人頭地。誰知道世事難料,卻從一件世人稱奇的怪事開始,禍事連連,讓程洪基扼腕而歎,終究是天命難違,再也沒反過點兒來。  

那是一個初春的夜裏,年方十八歲,已經給江家定親 ,說好秋天就要出閣的大女兒程兆英突然把母親喊到暗樓頂層,雙膝跪下,麵紅耳赤,滿臉是汗,兩眼淚流不止,羞愧難當,支支吾吾地對母親說:她已經懷孕足月,即將臨盆,程太太當即氣得昏死過去,蘇醒過來後,也來不及追問女兒到底是怎麽回事,不敢聲張,自己親自燒了開水,煮了剪刀,給女兒接生,經過一陣 陣嘶叫、掙紮,女兒生下的卻不是哇哇啼哭的嬰兒,而是一個約摸尺多長的肉袋,程太太嚇得喪魂失魄,女兒讓母親俯下身來,附耳說,她沒做下無廉恥之事,而是被一條青龍纏身,懷上身孕。原來是頭年六月一個黑夜,天下大雨,但天氣悶熱,她赤身在三樓睡覺,迷 迷 糊 糊做了一個夢,夢中,她看見一束閃電射入屋內,把全屋照得通亮,這時一條青 龍從天窗飛入房裏,盤旋片刻,居然俯臥到她光身子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又驚又怕,心跳 氣急,下身那裏驟然間劇疼,又 周身震麻,醒來摸自己身下,粘 糊 糊 的一攤,從那以後,下身竟然沒再見紅,因為害羞,不敢跟娘說,隻得 找了白布 緊 緊纏著自己肚子,才沒被人發現。她對母親說,前幾天,她 夢 見一個仙 人飄然來到床前,告訴她,不久她就會生 下孩子,不拘 是什麽樣子,都不必害怕,可著人把他送到名叫馬家窪 的黃河 口那裏,把孩子放到黃河水裏就不用管了。母親把這些話說給程 洪 基聽,程 洪 基又 是生氣又是震驚,隻好趁夜 深 人靜,讓程 太太把肉布 袋 抱 出來,那時,程 兆 英居然把肉布 袋 緊 緊 地抱 在懷 裏,又 是親,又 是哭,不肯交 給母親,母親 硬生 生地奪 了過來,遞 給程洪 基。程洪基讓自 家知 近 的一個長工,林戶,名叫於 栓 柱的趕著馬車,程 洪基兩手托 著那肉袋,坐 在馬車上,到了馬 家窪 河口,夜正深,四望無人,程 洪 基戰戰兢兢,兩手哆嗦著,把肉袋 放到水裏,那肉袋 居然遇 水不沉,飄然而去,程洪基和於栓柱十分吃驚,大張著嘴,說不出話,隻見那肉袋漂 出沒多遠,竟有一隻小蛇破袋而出,又見那小蛇眼睛閃 閃發光,像兩隻小燈籠,那小蛇 還翹 起上半身,向 程 洪 基 他們點點頭兒,又 向 前遊 去,轉瞬 間就沒了蹤影。這驚人的一幕,讓程洪基看得心驚肉跳,滿臉 發燒,身上全是冷汗,像 水洗 的一樣,他心 想,這是哪 輩子造的孽,讓我程洪基攤 上這種事?他預感到,也許從此要遭大難倒 大黴 了。往 回走了,他幾乎爬 不上馬車去了。程洪基回到家裏,對全家人千 叮嚀,萬囑咐,今 晚上的事,誰也不能露 出半點口風,這可是要命的事,程 洪基說:“你栓柱哥嘴 嚴,從他嘴 裏走不了話。”於 栓柱 說:“我嘴 上有把大門 兒的。”      

牆打 百板 也透風。程家大小姐的事,不知道怎麽讓江家知道了,江家人來程家質問,程家太太沒辦法兒,隻好說了實情,但江 家不相信,他們認定是程 家大小姐是跟哪個青年長工做出了沒廉恥 的事,養 了私 孩子,江家拿 定 主意,不要這媳婦了。程家兩口子哪 肯答應?但心 裏明白,這回他們是坐 了蠟了。兩口子愁死了,大妮兒這輩子可怎麽是好?那程兆 英聽說了,倒是不急 不燥,反而說:“不用他們退婚,他們來娶,我也不 嫁了。我才不進那虎狼 窩 哩。”程兆英坐完月子,從此再不肯走出暗 樓半步,整 日茶飯不思,常常以淚洗麵,她二妹兆蘭,三妹兆菊和弟弟小喜兒去她住的三樓,她竟不理 不睬,小妹兆萍更不敢往 她跟前去了。程洪基托人另給她找一個泰安 城的婆家。程洪基說:“泰 安,那可是大地方,人家也是大家主兒。妮兒,這回,你可不能錯了主意。”程兆英說:“別說是什麽泰安,就是濟南府,北京 城,我也不去,我也不貪戀那什麽大家主兒。什麽樣兒的人家我也不稀罕。我已經是出了嫁的人了,那肉袋 的父親就是我的丈夫。你們就別 替我操心了。”可憐這程兆英就懨懨的,也 沒生什麽大病,隻是一天天消瘦,一天天沒有力氣,不出半年,就喪了命。程兆英死 後,程洪基不顧臉麵,上門兒去求江家,因為女兒跟江家少東家已經定親,按自古規矩,程兆英就是江家人了,江家要退婚,也沒退了。程洪基要求江家允許把兆英埋到江家林裏,江崇德鼻孔哼了一下,冷笑道:“虧你說得出口,你那樣的閨女,別說是進江家老林,就是埋 到我家豬欄裏,我都嫌不潔淨!”程洪基臊得臉紅耳熱,差一點出不了江家大門。沒辦法兒,他隻好回頭又去求本家族長,族長說:“這樣的閨女怎麽能進程家老林?我要是答應了你,那以後程家的族規還作數嗎 ?我跟你說,這個閨女不但不能進老林,也不能上家譜!”程洪基實在沒法兒了,隻好在這天夜裏,把大女兒遺體草草裝殮,抬到西窪自家一塊邊角 地裏埋了。發喪的時候,有人看見,一條小青蛇在送葬隊伍前頭不緊不慢地爬行,有人說,那就是程家大小姐 的兒子。        

大閨女的事過去了。程家跟江家的仇也結下了。江家處處給程家掐虧吃,程家也隻好忍氣吞聲。程洪基又氣 又惱,心裏 有火沒處發,不久,就憋得長了氣 鼓病,躺到床上,起不來了。 

程兆英死後的第二年,陰曆六月的一天傍晚,萬裏無雲,晚霞格外亮麗,卻驟然風生雲起,天地間漆黑一片,猛然間莊西南程家林後麵出現了一個 像倉囤一樣粗,直上直下高達天際的黑色雲柱,那雲柱飛快地旋轉,霎那間一聲巨響,一個霹靂似乎要炸裂天地,一道閃電把程家老林照得如同白晝,一陣風狂雨驟過去,天放晴 了,又是滿天星鬥。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程家老林後邊一道土嶺 居然 不見了,變成了一道深溝。莊裏人說,這是那條青龍嫌程家沒有厚葬程兆英,顯靈發怒了。從此程家破了風水,要敗家了。江家暗暗高興,而給程家看林的長工於栓柱像丟了魂兒。也有人說他是那天晚上受了驚嚇。實際上,他是個講良心的人,和程洪基情同父子,和程家姐妹親如同胞。程家接連出禍事,他從心裏難受。他是程洪基搭救、養大的一個討飯的孤兒,本想收他做義子,跟自己孩子一樣承續香火,程家族人激烈反對,說程家偌大家業不能落入外姓旁人之手。程洪基見眾怒難犯,隻好讓他做了長工,住在程家林屋,幫他娶妻成家,他說:“栓柱,這些年你給我出力,叔心裏有數兒,叔不能虧你,我先給你幾畝地,你不光要有自己的地,以後還要有 自己的牛,自己的車,配起套來。”於栓柱有了三個兒子,就起了“大牛”、“二車”、“三套”的名字。大牛、二車兩兄弟小時候長黃水瘡 ,滿頭上頭發花 花搭 搭,外號“大禿子”,“二禿子”,從小調皮搗蛋。於大牛長了兩隻牛蛋眼,鼓鼓溜溜,於二車呲著一對大板牙,兩人都禿著個頭,沒點兒人樣兒,那於三套倒 是平頭正臉,雖然比他們小了不少,可是比他們懂事多了。見大大因為程爺爺 家出了禍事 心裏難受,常常勸慰 。禿子 兩兄弟不耐煩地說:“人家是東家,咱是佃戶,人家給了你幾畝 地,你還是個扛活 的,他們家出事就出事 唄,有你的什麽相幹?你充 什麽親生的?”氣得於 栓柱拿 笤帚疙瘩追了他們多遠。兩兄弟一溜煙跑得沒了影兒,上旁邊偷 著樂 去了。因為大大沒心思管 他們,更樂 得自由 自在,整 天價遊 遊逛 逛 ,得 機會兒還偷雞 摸狗,人活兒不幹。可是多少年以後,他們倒成了村裏有頭有臉 的人物。 

 程家大女兒的事情過去以後,江 家姻親,縣城豪紳盧家卻又相中了程家二小姐兆蘭,差人提親,程洪基正在氣頭上,哪裏肯依?一口把盧家回絕了。急急忙忙把兆蘭說給了本縣周莊大戶家二少爺周瑞升。誰知這年夏天,兒子小喜兒突然上吐下瀉,有病亂求醫,又請先生,又求神拜佛,全不頂用,不過七、八天,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子就蹬了腿。程家一下就塌了天。因為程家已是幾世單傳,人謂“獨苗兒難活”,到程洪基這一輩兒又攤上了。民國二十年冬季裏,由族長做主,在祠堂列祖列宗神主前,讓程家同在“三服”的三個堂侄抓鬮兒,選定了一個寡婦的兒子、十五歲的窮孩子程兆運過繼給程洪基為子,莊裏人都說程兆運名字起得好,真的時來運轉,一個窮小子一下子成了萬 貫家財的少爺。兆運人老實,成了少東家,還是喜 做農活兒,不張狂,不多說話,見人就笑,半天聽不見他吱聲,是個“含著冰化不出水來”的貨。程洪基擔心他日後能不能撐 起程家這大攤子家業。沒過幾年,就給程兆運娶了本縣葛家莊葛家的閨女做媳婦兒。這媳婦兒人精明,心 眼兒夠使,對出嫁 了的姐妹有點虛 情假意 的,當然,大麵兒上也還說得過去。葛氏過門後,生的頭兩個孩子是閨女,程洪基心裏不高興,老太太倒是滿心歡喜,一是兩個孫女十分可愛,再就是老太太相信,有閨女就不愁小子。老太太對孫女愛如珍寶,親自給孫女取名兒,大的叫守 梅,因為老太太一輩子喜歡梅花;二的叫守鳳,老太太說:“俺 兩個孫女 就是飛到家來的鳳凰。”以後,程家遭 了大難,有人就說,老太太給孫女起名兒起瞎了,為什麽,“梅”、“黴”同音也。還說什麽“鳳凰”,有那個命嗎?老太太說準了,下頭真的生了個小子,程洪基一家人樂不可支,找了私塾先生請他給孩子起名兒,私塾先生搖頭晃腦,思量了半天,給孩子取名“守信”,因為人無信不立。程洪基如願以償,這才鬆了一口氣,好歹程家後繼有人了。雖然年景總不太平,時世紛亂,但程洪基過日子的勁頭兒倒是更足了。 可是,守 信四歲那年,二姐守鳳突然間頭疼得翻打滾,身上燒得火炭一樣,先生開的藥,也灌不到肚子裏去,喝幾口,全噦上來,不過五、六天,人見人愛,活枝拉的小閨女就給裝進小木頭匣子裏抬了出去,沒把老太太和程洪基兩口子疼死,從此,程家就撇下守梅、守信兩個孩子。

程家二閨女兆蘭嫁到周家,可算是稱心如意。周家是方 圓 百裏有名的大戶,有田幾十頃,房子占了周莊一條整街。家裏糧食堆成山,綾羅綢緞穿不完。聽婆婆說,周家有仙人扶持。說是有一年麥收,打場 後,幾十口子長工往倉院 裏扛麥子,按說應該天黑不久就運完,卻不料一直幹到後半夜,麥場裏的麥子堆仍然不見小,好象越運越多,直到第二天快天明了,幹活的累得快走不動了。一個小丫頭問:“麥子快扛完了吧?”場裏的麥堆瞬時就變小了,一會兒功夫,麥子就運完了。氣得老太爺直跺 腳,令人責打那個多嘴的小丫頭,老太太忙護著:“小小的孩兒家,可憐見的,這回免了,打這記住了,再不敢胡言亂語了。”婆婆囑咐 兆 蘭,在周家,逢年關節,麥、秋兩季,不能說“完了”、“散了”這樣的話。兆蘭暗自高興,慶幸自己找了個好丈夫,嫁了個有福 的婆家。誰料好景不長,她生 下兒子繼業的第二年,過年時,出了一件怪事,除夕晚上,家裏包了十幾蓋墊包子(水餃),年初一,早晨起來,竟然一個都沒有了,全家人麵麵相覷,誰也不敢說話,老太爺感到大事 不好。這年春天,周家遭到土匪劉黑子打劫,還把老太爺綁走了,周家兄弟慌了手腳,爛賤不賒地變賣家產和土地,湊上巨款,好歹把老太爺贖回,從此周家元氣大傷。老太爺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又兵荒馬亂,恐 樹大招風,給兒子分了家,程兆蘭丈夫周瑞升賣了自己的幾百畝良田,到縣城開鋪子,做買賣,縣城盧家對當年程家拒 婚,把二小姐嫁給周瑞升恨 得牙癢,而盧家早在縣城開著商鋪,當鋪,氣焰熏天,程二小姐的丈夫周瑞升竟然跑到縣城開鋪子,豈不是來送死?遂費盡心機,和周瑞升明爭暗鬥,末了兩家大打出手,瑞升被打成重傷,雙方對簿公堂,明為打官司,實是拚 銀子,瑞升憋著一口氣,認死也要 打贏官司,家產折損殆盡,也沒鬥過盧 家,官司還是輸 了。周瑞升回家路上,在一個叫“黑風口”的地方,又遭到土匪的劫掠,連嚇加氣,得了氣鼓 病,這時,女兒繼香剛滿一歲,兒子繼業尚在繈褓之中。程兆蘭為救丈夫性命,撇家舍 業,拋頭露麵,四處求 醫,花錢無數,到了兒也沒扒出周瑞升 的命 來。臥病 不起的老太爺受不了白 發 人送黑發人的打擊,竟也一命嗚呼。周家不出十 天,發了兩個喪,老太太也死去活來,命懸一線。程兆 蘭突然從天上掉到了地下,家產蕩 盡,痛 不欲生。大哥、大嫂很同情她,時常勸慰,別的兄弟、妯娌均 袖手旁觀。因為兆蘭模樣出眾,又善 解 人意,過門後受 公婆寵 愛,自然遭 忌,這時 就有人說閑話:“模樣俊,也頂不了吃喝,瞎 白俊, ‘克夫 精’,把丈夫 ‘克 ’死了。模樣再俊 也沒人看了!”兆蘭受 不了白眼和閑 話,決心遷居 榆 樹 村,投奔 娘家,這時,程 老太爺已經得了重病,氣息 奄 奄,兆蘭 先在娘家 住下,和程 兆運夫妻,小妹兆 萍 一起伺 候 老父,給父親送了終,自己出去單 過。

程家三小姐兆菊嫁的是本縣陸坊 鎮陸家有名的才子陸伯言,前清秀才,民國初年留學日本,回國後在省城當律師,辦實業。這陸伯 言雖是新派人物,但為人敦厚,極重孝道,尊父母命,迎娶兆菊為妻,來老家行婚禮後,夫妻同去省城,兆菊就開始過上了城市上層人家的生活,且主持家政,公婆亡故後,把二弟伯川接到省城讀書,關愛有加,伯川大學畢業後即 留校 任教,和同校教師陳姝 結婚。兆菊先後生兒子國棟、女兒國筠、國群,諸 事遂順。

程老太爺過世 後第二年,元宵節,小女兒兆萍到方 莊表姑家走親戚,天黑後在大街上看花燈,方 莊一個十八、九的市井小子叫李存鎖的,見程兆蘭貌 若天仙,竟對程兆萍嬉皮笑臉,還想動手動腳,兆 萍又氣又惱,又羞 又怕,哭了起來,情急 之時,被方 莊一大戶人家的少爺,在縣城 教書名喚方 子敬的 看見,大步 跑過去,一把抓住李 存鎖,摔了他一個趔趄,還給了他一個耳光,那李 存鎖落荒而逃,方子敬 又把兆萍送回他表姑 家。方 子敬 臨 走,跟程兆萍兩人相互對看了一眼,雙方 都有些不舍。程兆萍回到自己家,跟娘說起這事,娘看出兆萍的心思 ,說:“怎麽?相 中那個小先生了?哪天我叫表姑 給說說,就怕人家有媳婦了,咱就撈 不著了。”兆萍紅著臉 低聲說:“娘試試唄。”娘說:“放心,娘忘不了。”沒曾想,說這話第三天,方 莊表姑先來替方子敬 提親了,程家自然是喜 出望 外,兩家很快就定 了親,不久兆萍就嫁過去了,又成就了一門好姻 緣。兆 萍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兒子叫學增,閨女叫學慧,長得大點了,都上濟南奔他三姨 家去讀書。誰想東洋軍入侵中國,方子敬投筆從戎,參加了國軍,撇 下兆萍在 家好不孤單,這成了程老太太一塊心病。程兆 蘭住在娘家,慢慢看出弟媳有不悅之色,兆蘭佯作不知,待給老父親過完“五七”,跟娘和兄弟說,自己該分出去單過了,她說:“我老住在娘家,不是長久之計,繼業在姥娘家吃穿不愁,他也不知道過日子的艱難。我隻求娘和兄弟一件 事,把莊南柴禾院兒,給俺娘三個住,讓長工給拾掇出來。娘再在近處給我幾畝地,我跟別人家一樣算租子。我要帶著孩子好好過家子人家。”兆運哭求姐姐留下,說:“我有做的不對的,姐姐打罵都行,就是不能讓你單過!”兆蘭說:“我是出嫁的人,必須單門立戶,兄弟的心意我知道,可是我說什麽也要出去單過,你們誰也不能攔我!要不我就再搬回周莊去。”娘說:“兆運,你姐是有誌氣的人,咱不攔她!”娘也是怕兆蘭日後跟兄弟媳婦鬧生分了,到那時再分出去,反而不美,就依了她。兆蘭單過後,不顧自己一雙小腳兒,也學著幹活,她為閨女時就好人緣,耕、種、鋤、收,程兆運,於栓柱帶著人來給幹,莊鄉們也來幫忙。這一家三口兒就算在榆樹 村安下家,紮下根了。兆蘭變賣點自己的細軟之物,又得娘家和兩個妹妹接濟,頂頭過起日月。到了民國三十年,打發閨女出了門子,夫家是本縣牟屯牟家公子牟永年,女兒十分稱心。第二年,又張羅給兒子娶媳婦兒,程兆 蘭知道自己家窮了,不能找大戶人家的閨女,想起老家大嫂的幹閨女苦妮兒跟繼 業倒是很般配,這閨女姓 趙,家裏窮,從小沒了爹娘,大嫂見孩子可憐,且模樣兒十分招人喜愛,就認 她做幹閨女,撫養她長大。程兆蘭沒搬家的時候,繼業和苦妮兒常在一起玩耍,兩人也投脾氣兒。程 兆蘭想,無論大嫂還是苦妮兒都不會嫌這邊貧寒,就跟大嫂說了,大嫂說,不用程兆蘭說,她早就想著這事 了,已經跟苦 妮兒說了,苦妮兒高興得了不得,這事 兒就這麽定了。幾個月後,繼 業和苦 妮兒結了婚。程兆蘭說:“我和兒 子現 如今住在場院屋 裏,苦妮兒小時候也住過場院屋,俺 這也算是門當戶對。”轉年苦妮兒生 了個大胖小子。苦妮兒說:“娘,孩子剛下生那一霎兒,我覺得眼前突然一亮。”程兆蘭抱 著孩子,說:“俺 這孫子一定是有大福分 的,你看他長 的,真像說書唱戲 的說的,天庭 飽滿,地閣方圓。耳朵垂 兒又大又厚。”回頭又對孫子 說:“ 小兒來,咱周家轉運發家,全靠你了!”苦妮兒生兒 子 那天,是五月端午,奶奶給孫子 起名兒叫“端陽”,後來上學 老師 給起大號叫“周恒順”,奶奶說,叫俺 孫子 從小順,長大了還順,多咱都順,順一輩子!無奈天不遂 人願,這端陽 出時,正趕上日本鬼子禍害 中國人的年代,從小就跟著奶奶大大和娘逃難,好不容易小鬼子投降滾蛋了,國 共兩黨又打起了內戰,1946 年,國民政府征兵,周繼 業經 不住江保長父子威脅利誘,替保 長的兒子去當了兵,那年,端陽才虛歲四歲,繼 業走時,苦 妮兒剛剛懷上第二個孩子,走後七個月,苦妮兒又生一男孩兒 小名兒叫“石頭”,大號“周恒和”。周繼 業走後三個月,給家裏來過一封信,說是部隊往前線開拔,從那以後再無音信。周家住的場院屋裏,就很少聽到歡 聲笑語 了。榆樹村的 人說,這程家二姑娘和她兒媳婦 的命真夠苦 的。        

程兆蘭舉家搬 到了榆樹村,但她畢竟是周家的媳婦,隔 會子就回去拜望婆 母,清明、七月十五、十月一,一 年三次回去上墳,八月十五,過年,給婆婆送節禮,十分周到。後來,婆婆去世了,跟大嫂 一家時 有來往,還操心把榆樹村本家程兆霖家的女兒程守 芝說給大嫂的兒子周繼 章做媳婦兒。那閨女模樣端莊,心眼兒好,大哥、大嫂都中意,但侄兒繼章在省城上大學,不願 在家成婚,又嫌 芝 兒年齡比他大,還是小腳兒,死活不願意,末了,怕父母生氣,強捏著鼻子,結了婚,還算不孬,生 了個大胖小子,名兒叫恒剛。繼章大學沒上完,就去了延 安,上了抗大,當了“八路”。日本鬼子進村掃蕩,大哥被小鬼子抓去槍殺了,大嫂和媳婦、孫子跑到榆樹村來藏著,才算保住了性命,直到鬼子投降,娘幾個才回了周莊。後來,周繼 業被抓去當了壯丁,程兆 蘭對大嫂說:“繼章早就幹了八路,繼業又讓人弄去當了國軍,兄弟倆跟的是兩夥兒,要是在戰場 上碰見了,可怎麽是好?”大嫂說:“攤上這種年月,有什麽辦法?再說,天底下哪有那麽巧 的事兒?”程兆蘭不會想到,如果兩 兄弟真的在戰場 上碰見了,也許倒成好事了,可惜他們沒有那麽幸運。轉眼到了民國三十七 年,周繼 業當國軍快兩年了,莊戶 人不聽廣播,也不看報紙,隻是聽人傳說,國軍跟解放軍(就是原先的“八路”)打得正凶,保長江繁祺是縣保安團副團長,先前在村裏耀武揚威,這半年像 出了氣 的皮球,不漲 飽 了,像霜 打了的茄子,蔫了。莊裏人知道,一定是國軍的日子不好過了。程兆蘭跟苦 妮兒婆媳終日提心吊膽,夜深人靜 的時候,苦妮兒常常哭得淚水打濕了枕頭。春天,濟南 三妹妹兆菊捎 信 來,說國棟快結婚了,讓她跟守 梅去給做衣裳,還特別囑咐,一定要帶上端陽,三姨 奶奶想這個小子了。程兆蘭不願 把媳婦 和小孫子 舍 到家裏,她不放心,不想去。娘說:“你妹妹讓你去,也是想讓你散 散心,去吧,你走了,我找個閨女去跟石頭他娘做伴兒,地裏的活兒讓兆運跟栓柱去給幹。”苦妮兒也勸 她去,過完麥季,程兆蘭就帶上守 梅和端陽坐上於栓柱趕的大車去了濟南。……程兆蘭走了三個來月了,孤單 和冷清,苦 妮 兒倒是能受 得了,讓她怵 頭的是於大牛那個禿子,有事沒事 就過來,沒話找話說,嬉皮笑臉,看著讓人惡心,有時還想伸手 撩 爪 的,苦 妮 兒說:“禿子,你不快去幹活兒,在這裏磨蹭 什麽?你快走,跟你說,你再往這跑,我跟栓柱舅舅 說了,讓他剝你的皮!”大禿子瞪著兩隻牛蛋眼 ,嘻 嘻 笑 著說:“嫂子,你就這麽 煩 你兄弟,求你了,別跟老頭子說,他本來就不喜 見我,照 我麵兒就來氣,你要再朝他告 我的狀,那又得攆 我,揍 我,不過,他一天天老了,我成大人了,他也揍 不了我了。跟你說,我也不怕他了。”苦妮兒 說:“哼,你這個混帳 玩意兒,栓柱舅舅年紀再 大,他是老的,怎麽著,你還跟他對著打 啊?”禿子 說:“哼,別惹 急 了我,惹 急 了,我是老茄 子不論(嫩)!”程守信 跟苦 妮兒說:“嫂子,別理 他,我跟你姥 娘說,讓你姥 娘跟栓柱叔 說,讓栓柱叔收拾 他!”苦妮 說:“栓柱叔 這三個兒,一個娘生 的,小的跟兩個大的,真是天上地下,出奇 了。”守 信說:“栓柱叔因為他這兩個禿子兒,愁 的了不得,有一天,跟你姥 娘說,這兩個禿 小子,以後還不知道作 什麽事兒哩 有一天,死不出好死來。你姥娘還說他‘別胡說了’。”

這天過午,苦妮兒帶著石頭兒,拿了竿子,下坡去翻地瓜秧兒,她讓石頭兒在高粱地頭兒上蔭涼地裏玩兒,一個人在地裏翻那些糾纏不清的地瓜秧兒,一會兒就一頭一臉的汗。正幹著,莊裏一個叫郭有珍的娘們兒從地頭兒路過,喊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有心在這裏翻秧子?你沒聽人家說?八路軍聽說現在叫街坊軍在黃河西往濟南開,標語寫了一路兒:打開濟南府,活捉王耀武,你婆婆和端陽上濟南,還沒回來吧?多懸啊,你不擔心?苦妮兒聽了這話,趕緊拿了竿子,到地頭兒抱起石頭兒,匆匆回村,到了自家院子,也不開大門,把竿子扔進院兒去,就領著石頭兒去暗樓姥娘家。姥娘見她娘兩個來了,十分高興,說:你娘兩個來了,我讓你妗子活麵,剁餡子,咱包豬肉南瓜餡兒的包子。妗子葛氏去了廚房,守信領著石頭到院兒裏玩去了,苦妮兒說:姥娘,我聽莊裏的人說,八路軍正往濟南開拔,要打濟南了,嚇死我了,你說俺娘跟端陽,俺梅妹妹,還有俺三姨家那些人,沒事兒吧?姥娘一邊往煙袋鍋兒裏按煙葉兒,一邊說:我也正尋思這個事兒哩,掛得睡不著覺,走坐不安的,你說他們怎麽還不回來?興許是兩軍打仗,城門封了,出不來了吧,老天爺保佑,可不能出什麽事兒啊。葛氏端了麵到主屋來,說:娘,外甥媳婦兒,國軍跟八路打仗,是爭地盤兒,奪江山,他們打老百姓做什麽?再說了,俺三姐夫在省城也是有頭有臉的人,有頭腦兒,有學問,什麽不明白?一家人還不想辦法兒躲起來?您就把心放到肚子裏吧。姥娘說:苦妮兒,你妗子說的是這麽個理兒,咱也就別胡尋思了。快吃飯的時候,程兆運從坡裏回來了,程兆運說:三姐一家在濟南還不算,二姐和小梅又帶著端陽上了濟南,真愁人,要不,我上濟南看看。姥娘說:這兩天,你舅跟我念叨好幾回了,要去看看,他掛著兩個姐姐和這一擋子人。葛氏說:苦妮兒,你聽聽你舅這話 說得糊塗不糊塗,這裏正愁著濟南城裏的人困在裏頭出不來哩,他倒要伸著頭往裏鑽,他就沒想想,一腦袋高梁花子,出了榆樹村,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了,看見當兵的,就嚇轉筋了。這種時候,你能去濟南?虧你想得出來!程兆運說:我這不是著急嗎?葛氏說:急也不當什麽。我覺得兩個姐姐和這些人,都不是沒福的,啥事兒也沒有,別自己嚇唬自己了。守信說:奶奶,嫂子,俺娘說得沒錯兒,放心吧,啥事兒也沒有!苦妮兒說:姥娘,俺妗子和守信兄弟這麽說,我心裏寬綽多了,你老人家也別光掛掛著了。咱就盼著俺娘、俺梅妹妹和端陽早一天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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