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壘,發大塊文章。矚望前塵,再現不堪回首的暮年圖景,告訴世人,曆史不應忘記,更不應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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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序曲

(2015-02-23 22:24:55) 下一個
         序  曲

周恒順家在榆樹 村是單門獨戶。早年間,爺爺死了,家敗落了,奶奶帶著周恒順他大,他姑從老家周莊搬到榆樹村來。那時候,周恒順他大、他姑都還是小孩子哩。周恒順從小聰明,三、四歲,大大教他識字,讓他學《三字經》、《百家姓》,教兩三遍,他就會背了。當然是鴨子吃蝸牛,食而不知其味,背歸背,並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他還有個特點,好打聽事兒。對什麽都覺得新奇,問起來沒完,常常問得大人回答不出來了,還一個勁兒地問,大人煩了,凶他幾句,他一時不問了,可過不了一小會兒,就又問,弄得大人沒辦法兒。有好多事,大人也沒辦法兒說清楚,比方說,秋天,院牆外頭桃樹上的桃熟了,奶奶摘了來,洗去桃毛,給他吃。他吃得滿手滿臉都是桃汁子,奶奶讓他快去洗臉洗手,他正洗著,臉上滿是水珠兒,就跑到奶奶跟前,問:“奶奶,桃裏的水是怎麽進去的?”奶奶忙拿毛巾替他擦幹小臉小手,說:“這孩子問的這事兒,‘水是怎麽進去的?’長進去的唄。”他又問:“我是說,怎麽長進去的?”奶奶見孫子那個認真樣兒,覺得可笑,說:“小兒來,奶奶也不知道怎麽長進去的。”周恒順說:“奶奶,你知道,跟我說嘛。”娘在一邊,叱他道:“端陽(周恒順的小名),你這孩子,纏磨起來沒個完,去,一邊去,淨問這種蹊蹺事兒。”奶奶說:“別嫌他。我聽你三姨父說,小孩子問這問那,叫什麽‘好奇心’,是好事兒,這種孩子大了念書好,有出息。” 

周恒順小時候,到清明節,十月一,奶奶先帶著他,坐著小推車去周莊,給周家老輩先人和爺爺上墳,從周莊回來,又到程家林給老姥爺上墳。這些事 都過去了,奶奶再讓娘給收拾 上香 紙,一點吃食,水果,說:“我去給你大姨上墳,光領 著端陽就行。我想跟你大姨說說話兒。”奶奶胳膊上挎 著籃子,兩隻小腳兒點點躂躂地出莊往西窪走,周恒順拽著奶奶的手,緊緊跟著奶奶,到了大姨奶奶又矮又小的墳 前,奶奶從籃子 裏拿出香、紙 和供品,一邊流眼淚,一邊點香 燒紙,就哭出聲來了,周恒順見奶奶哭了,心裏也發酸,不知不覺眼淚就刷刷地淌。奶奶哭一陣,一邊用小柴禾棒兒撥 拉燃燒著的黃紙,一邊說:“姐,我知道你心裏屈,知道你死得冤,咱大大,娘也知道,那個事兒不怨你。栽排你的那些混帳話,是江家人胡說的,沒人信他們的。不讓你進老林,不讓你上‘家譜’,咱大大,咱娘 也沒辦法兒。這麽些年過去了,你也早成仙了,也別拿凡 間 的事兒當事兒了。從那以後,咱家老是不遂 順,求求你了,往後多保佑咱娘,咱全家,好嗎?”周恒順見奶奶難受,也不敢 說話,但心裏很 納悶 :大姨奶奶到底是怎麽死的?為什麽不讓她進老林,還不讓她上家譜 ?“家譜” 是幹 什麽用的? 有一次,周恒順實在憋 不住 了,就問奶奶:“奶奶,在俺 大姨 奶奶墳前,說什麽‘家譜’的事兒,‘家譜 ’是幹什麽用的?為什麽大姨奶奶死 了,不讓她上‘家譜’ ?”奶奶說:“你這個孩子,守著你什麽也不能說。‘家譜’ 是各 姓 的人,把家族從祖輩兒到現在一 輩輩的人都是誰,哪年生的,哪 年死的,做過什麽事,當過什麽官,都記到上頭。”周恒順問:“記 這個幹什麽用?”奶奶說:“記上這個,好讓後代知道祖輩 的事,紀念 先人,教化子孫。”周恒順點點頭,似有所悟的樣子,又問:“那俺大姨奶奶上不了‘家譜’,她就不是程家的人了?”奶奶說:“也不是說不是程家的人了,是給記到別的本子上,那個本子叫‘另冊’。”周恒順說:“怎麽還有‘另冊’?那是幹什麽用的?”奶奶說:“凡是好人,沒毛病的人,就上家譜大本子,要是 壞人,有大毛病的人,就不讓上  ,給記 到‘另冊’上。”周恒順本來想問,大姨 奶奶是壞人 嗎?但怕奶奶不高興,張張嘴沒敢 問,又說:“奶奶,家譜 在哪裏放著?我想看看什麽樣兒。”奶奶說:“家譜都在本姓 的祠堂 裏放著。”有一天,周恒順去老姥姥 家,守 信 表叔領 著他去了程 家祠堂,周恒順看見祠堂 大屋 裏,一張八仙 桌 上,擺 著幾大摞 書,藍包皮 兒,用白 線 釘 著,周恒 順摸遊 著走過去,伸 伸 手拿 下來一本,見藍書皮 上寫著黑色的大字:“程 氏 族 譜”,周恒 順悄悄 問:“表叔,這就是家譜啊?”表叔 說:“對,這就是家譜。”周恒順又問:“旁邊那幾個薄本兒呢?”程 守 信 低 聲說:“那是記 上不了家譜的人的,叫‘另冊’。”周恒順點點頭,又 問:“俺大姨奶奶的名字就在那上頭?”程守信一愣,說:“別胡說了。端陽, 記著,不許問這個— 這是程家的忌諱。”周恒順不吱聲了。那以後,周恒順對大姨 奶奶的事 越發 納悶 了。終於有一天,他趁娘不在家,對奶奶說:“奶奶,這些天,我老想大姨 奶奶的事,你給我說說,行 嗎?”奶奶說:“小兒來,你還小,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再 大幾歲,奶奶跟你說。”周恒順說:“好奶奶,求求你了,跟我說說吧,我快悶  死了。我能明白。”奶奶看看孫子,深 深歎 口氣,說:“你這個孩子,真拿 你沒辦法兒。我跟你說了,你可千萬記著不 跟別人說。”周恒 順趕緊說:“奶奶,你說吧,我一準誰也不說。”奶奶說:“俺 姊 妹 四個,模樣都俊。人稱 程 家四支花,俺 四個,數 你大姨 奶奶漂亮。她十 七 那年,江 家少爺 相 中她了,過了正月,江 家托 人上門提親,你老姥爺,老姥娘滿心 不願意,你大姨 奶奶也不高興。可是,江家財 大勢 大,又是當莊 兒,不敢 得罪人家,隻好答應了。很快就定 了親。說好第 二 年秋天過門。到了夏天,你大姨 奶奶一個 人在三樓上睡覺,天熱,她 光著身子,天上打 了個閃,她覺得從天窗進來個什麽東西,一下趴 到她身上,那以後,她 就懷 上了孩子,第二 年,養 了個肉布 袋,你老姥爺把那肉布袋放到了黃河裏,那肉布袋變成了個小長蟲兒(蛇),在水裏遊走了。這事兒讓江家知道了,不要你大姨奶奶了,還胡亂編排你大姨奶奶是和家裏的扛活的好了,有的孩子。”周恒順問:“是真的嗎?”奶奶說:“不是真的,是胡說的。”周恒順大睜著眼看著奶奶,又轉轉眼珠兒,半信半疑地點點頭。奶奶接著說:“從那以後,你大姨奶奶心裏難受,不吃不喝,沒出半年就死了。因為跟江家定親了,按理說,你大姨奶奶就是江家的人了,要埋到江家墳地裏去,可是江家不讓。想往程家林裏埋,程家族長也不願意。你老姥爺隻好在自家一塊窪地裏把你大姨奶奶埋了。出殯的那天,來了個小長蟲兒,在送葬的人前頭慢慢地爬,人家說,那就是你大姨奶奶的孩子。……小兒,你大姨奶奶是讓一條龍上身了。”周恒順驚問:“奶奶,什麽叫‘上身’?”奶奶說:“不叫你問,你非得問。‘上身’就是‘務對兒’。你見過公雞壓到母雞身上吧?那就是‘務對兒’。”周恒順說:“我見過不少回哩。公雞欺負母雞,我還氣得了不得。”奶奶搖搖頭,說:“那不是公雞欺負母雞,你大了就知道了。”奶奶歎口氣,又說:“你大姨奶奶倒了黴了,她光著身子,讓那混賬龍看見,起了不好的心了。那小長蟲兒就是那龍和你大姨奶奶的孩子。……就為這個,你大姨奶奶的屍首江家不要,程家老林不讓進,族長還不讓你大姨奶奶的名字進《家譜》,給記到‘另冊’上。”周恒順說:“那件事也不怨俺大姨奶奶呀,她也是沒辦法兒呀。”奶奶說:“遇到這種事,哪有人聽咱講理呀。人家說她給程家丟了人了。就為這,江家跟程家還給了怨,隻要有機會,江家就整治程家,咱家也讓江家害得好苦。”……周恒順聽了奶奶的話,似懂非懂。那以後,他常常一個人琢磨,大姨奶奶讓一條龍給“務對兒”了?會有這樣的事兒嗎?是真的嗎?看來是真的了,要不,怎麽給大姨奶奶發喪,會有小長蟲兒在前頭領著呢?難怪奶奶求大姨奶奶保佑,她既然和龍“務對兒”,她也就成了神仙了,可是,大姨奶奶也許生了老姥娘家這些人的氣了,不肯保佑這些人了。……有時候,周恒順想起程家祠堂裏的《家譜》,有大本子,也有薄本子的“另冊”。凡是在了“另冊”的人,活著讓人看不起,死了不讓往老林裏埋,那可太慘了。他常聽大人說,栓柱爺爺家那兩個頭上長禿瘡的叔人活兒不幹,像他倆那樣兒,脫不了得上“另冊”。可是,他聽說栓柱爺爺是老姥爺當年搭救的要飯的,他們也不會回老家去續什麽《家譜》,那兩個禿子叔當然也就不怕上什麽“另冊”,所以也就蠻不在乎了。……周恒順後來上了學,學了曆史,對《家譜》興趣更濃了。他暗想,各族、各姓編家譜,是個好辦法兒。所有《家譜》匯合起來,不就是整個民族的曆史嗎?而那“另冊”,就是有罪過者,失敗者的惡史,醜史,痛史了。他想過,人生在世,即使不能“青史留名”,可也別上了“另冊”啊。

周恒順虛歲七歲了。陶陽縣解放了,周恒順上小學了,天天興奮得了不得。上學來回路上,嘴裏不住地唱在學校裏學的“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東方紅”,“婦女翻身解放歌”這些新歌兒。土地改革了,周恒順跟著奶奶一起去參加鬥爭會,老姥娘、舅老爺,江家兩個少爺,少奶奶,莊裏好幾個有頭有臉的人都在台上站著(有時還跪著)挨鬥,栓柱爺爺家兩個禿子叔倒成了“人物頭子”,台上台下來回跑,跟工作隊裏的“八路”幹部嘻嘻哈哈地笑著,咋咋唬唬地說話,對挨鬥的,不論是老姥娘、舅老爺—那可是他們於家的恩人呀—還是江家人粗聲惡氣,抬手就打。(就在一次鬥爭會上,江家大少爺給打死了。)……在一次鬥爭會上,工作隊一個幹部講話,桌子上放著三小摞紙,他拿起當中一摞,說:“凡是村裏的貧雇農,都在這些表兒上,是我們的依靠對象,鬥爭的骨幹。”又拿起另一摞紙,說:“這上邊的人家裏有些地,可是沒往外租,自己種,也不雇長工,他們是團結對象。有的人家裏窮,可是家中有人幹過國民黨,當過保安團,鄉丁,這些人家也分給土地,但是不能當骨幹,各賬各算。”那幹部拿起最後一摞紙,說:“這裏邊是莊裏的地主富農,是土改運動的鬥爭對象。”那幹部最後說:“現在,要讓貧雇農—像程家的林戶於大牛、於二車這樣兒的—坐江山,鬥爭骨幹要瞪起眼,攥起拳,跟地主老財鬥爭,有仇的報仇,有冤的申冤。”周恒順看著桌子上那三摞花名冊兒,心想,這就跟家譜似的,貧雇農、鬥爭骨幹在“正冊”,地主富農還有幹過壞事的人就在“另冊”上了。他原先尋思兩個禿子叔(於大牛、於二車)是會上“另冊”的,人家翻了身,成了正而八經的好樣兒的“正冊”裏的頭麵人物了。周恒順又想,俺家沒地,可是俺大大被江家逼著去當了國民黨軍,俺家的人上不上“另冊”呢?

周恒順虛歲十三歲那年,考上了縣一中,成了中學生,他功課好,人也長得體麵,老師都喜歡他。上曆史課,老師講到大革命時期,毛主席在湖南開展農民運動,寫了一本書《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特別精彩。周恒順從圖書館借了這本書來看,裏邊寫著起來鬧革命的農民讓土豪劣紳入另冊,受壓迫的窮苦人翻了身,真解氣,是大好事。可是,他難免又聯想到自己那些地主親戚,姑家,老姥娘家,方莊四姨奶奶家,濟南三姨奶奶家也是有錢人,這些人家脫不了都在另冊上,自己的父親當了國民黨軍,他會不會也會上另冊?他想,不會,親戚是親戚,父親是父親,他是他,還能扯一塊兒?但是,心裏總是覺得懸懸乎乎,成了他的一塊心病,老想,要是自己受牽連,也上了另冊,那可糟了。……有一天,不知怎麽回事,他一個人迷迷糊糊地走進了一座大山,到了一個山洞裏,山洞曲曲彎彎,黑古隆冬,他跌跌撞撞,老也走不到頭兒,好歹到了一個地方,猛地豁 然 開朗,眼前一個大院 子,門口解放軍站著崗,周恒順跟著別人進了大院,迎麵很大的一個過廳,過廳 中間,擺一張大案子,上邊分別放著一高一矮兩摞大本子,高的一邊插 個牌子,上寫人民群眾名冊,矮 的一摞也插個牌子,上寫另冊。過廳四麵全都是高高的,一直到地麵的大玻璃窗,正中間是又 高又 寬的大玻璃門,周恒順六、七 歲時 跟著 奶奶上濟南,見過那種門,過廳西山牆上有個黑色的窄 窄的鐵門,緊 緊 地關著,大案子旁邊有幾個解放軍,警察,還有幾個穿製服 的幹部,坐 在案子 後麵。大玻璃門兩旁站著兩個警察,西山牆鐵門跟前也有警察把著門兒。過廳裏男女老少很多人在案子跟前排著長隊,排隊 的人走到案子跟前,案子後麵的幹部盤問 一番,翻 開一本本名冊對照,通過了的,就高高興興地走向正麵的大玻璃門,警察開了門,把人放過去,有的人走過去,盤問 一陣,翻 翻 名冊,搖 搖 頭,又從旁邊拿 過另冊,翻 看一陣,點點頭,就讓警察把這人送到西山牆那裏去,被送的人很不情願,有的哭哭啼啼,有的掙紮著不肯過去,但擰不過 警察,一個個都被從鐵門那裏推 了出去。周恒順戰戰兢兢地排在長長的隊伍 中,跟著前邊的的人緩 緩 地往大案子 那裏挪動 著,一邊 排隊,一邊透 過一麵麵大玻璃窗,看後邊的情景。那裏儼然 是故事書裏說的和洋片裏演 的神仙世界。遠處 有樓台亭閣,樓台後邊青山隱隱,前邊有流水潺 潺,再過來,是開闊 的芳草地,草地上生長著叫不出來名字的,開著好看的花 的大樹,小樹,樹上有各種鳥兒在飛翔,蹦跳,吱 吱 喳喳,像在唱歌,陽光 出奇 的燦爛,微風吹過,地上的綠草前仰後合,像水麵上的漣漪。老人坐 在大樹下石凳 上,有的拉呱兒,有的閉 目 養 神。遠處有成年男女一邊幹活,一邊唱歌,十分快樂,孩子們在草地上嘻 戲,不遠處有一個個天仙 般 的姑娘穿著華貴的長裙,翩翩起舞,裙 椐飄起,露出姑娘們秀美的長腿,周恒順看得呆 了,幾乎忘了排隊了,被後邊的人推著,才猛醒過來,趕緊往前走,剛停住,又聽見隱隱約約有美妙的樂聲傳來,讓周恒順想起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的詩句。又見那裏邊所有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們的身上都灑滿了陽光,一個個都笑容滿麵,這是周恒順從小到現在在榆樹村從來沒見過的,周恒順想,這樣的良辰美景,這般的妙舞仙曲,這一切的賞心樂事,是多麽美妙啊,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簡直不能相信 ,這大概就是老師講的社會主義人間天堂了。周恒順興奮起來,他恨不得趕快排隊排到案子跟前,恨不得一步跨過那個大玻璃門,一下子就撲進那樂園中去,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周恒順總算到了案子跟前,他好緊張,頭上冒出了細粹的汗珠兒,心嘣嘣亂跳,案子後頭的幹部十分嚴肅地問他叫什麽名字,周恒順戰戰兢兢地回答了,另一個幹部熟練地翻著名冊,旁邊一個幹部竟然說:這小子你們看長得平頭正臉兒,四大麵方,一看就知道是大家主兒出身,他恐怕是在另冊上。翻看名冊的幹部點點頭說:你說得很對,名冊上沒他的名字,他的母親倒是在名冊上。剛才插話的幹部說:我看另冊時看到了,他父親幹過蔣匪軍,他肯定是在另冊上。剛才說話的幹部很麻利地翻看了《另冊》,說:一點不錯,他在另冊上,不能放他過去。周恒順急了,哭著說:我才那麽小,沒幹過一點壞事,在學校裏是好學生,我不要上另冊桌子後頭坐著的幹部鐵青著臉,厲 聲說:你是好學生,誰知道你學習好了,替哪個階級服務?上不上名冊,入不入另冊,是有政策的,有標準的,有規定的,不是你個人說了算的。說完,命令旁邊站著的警察拉周恒順走,周恒順急了,說:你們不講理,你們這麽狠心,非把我弄到另冊裏去?案子側邊的幹部說:你的父親當了蔣匪軍,你是反革命的後代,不入另冊,入甚麽冊?周恒順說:俺父親是被村裏的惡霸地主抓了壯丁,是受害 者。那幹部說:不管 你是壯丁,還是弱丁,反正是幹了蔣匪軍,就拿槍打過解放軍,打 過人民。他就是反革命,你就是反革命的兒 子,看你這個態度,也得入另冊說 完,回頭對幾個警察說:不跟他羅嗦了,快拽他走。兩個高大威猛的警察拽了周恒順,像老鷹抓小雞一樣,差一點把周恒順架了起來,往西山牆鐵門那裏走,周恒順掙紮著哭喊著:你們放開我,我不上那邊去。兩個高個子警察也不搭理 他,把他拽到鐵門跟前,開開鐵門,一下子把他推 出鐵門,哐當一聲把鐵門關上了,鐵門外邊是另一個世界,大風刮 著,周恒順覺著冷颼颼的,他一步 沒站穩, 重 重地跌 到在門外土路上,他爬起來,掄 起小拳 頭,哐哐地砸 那鐵門,一邊哭咧 咧地喊:開開門,放我出去。哪有人理 他?哭喊聲倒招來了兩個穿一身黑衣 服的人,他們不問三七二十一,惡狠  狠 地從鐵門跟前拽了周恒順就走,出去了有一、兩丈 遠,把他 重重地扔 到地上,周恒順覺得身上、屁股 上都針 紮般 的疼,用手一摸,原 來地上長 滿蒺藜和圪針,他掙 紮 著爬 起來, 又 想跑,那兩個人把他攔 著,當中一個臉 上長 著紫 紅的胎 記,眼睛 像 銅 鈴 一樣大,狠 狠地瞪 著他:你想幹 甚 麽?你是另冊上的人,隻能規 規 矩矩,老老實實,接受考驗和改造。周恒順想起奶奶常說的胳膊擰不過大腿,知道憑自己的力量,爭也爭不出結果,跑也跑不出去,隻好不情願 地跟在這兩個人後頭,往裏邊走去。他發現,這裏邊無論男女老少,都是灰 頭土臉的,憔悴不堪的,愁 容滿麵的,低 頭搭拉腦的,說話小聲小氣 的,連小孩子也沒有剛才看見的那些 孩子那天真爛 漫,活潑可愛的樣子,一個個低 著頭,偷 偷地斜 著眼看人,跟夾 尾 巴 狗 似 的,這些人有的在挨 批鬥,像鬥地主、反革命 那樣,有的在路上掃來掃去,明 明沒什麽東 西可掃了,還在不停 地、機 械 地、習 慣 地掃著,像兆 運 舅 老爺還有江 世 榮 他娘掃大街 那樣,有的不知 道為什麽在沒腳 脖 子的鬆 黃土裏瘋 了一樣地瞎 跑,弄得塵 土飛 揚,有的搬 石頭,搬 過去又搬回來。正走著又看見一群人圍 著一個穿著黑衣 服 的幹部,一個個都伸 長了手臂,手裏拿著寫了字的白 紙,爭 著把那白 紙交 給穿黑衣 服 的幹部,舉 起的手臂像玉 米地裏掰了玉米棒棰,又打 光了葉 子的玉米秸 似 的,不論這 幫人怎麽哀求,哭喊,穿黑衣服的幹部麵無表情,不理 不睬,周恒順悄悄 地問身旁的 人, 他們這是幹什麽?黑衣 人斜了周恒順一眼,說:幹什麽?他們搶 著交思想回報、檢查材料。周恒順越往 前走越 害怕,心裏害怕,兩條腿卻不由 自主地跟著兩個黑衣 人不住地往前走,像是要看個究竟似的。走著走著,他定睛一看周圍的人,竟發現老姥姥家的人,老姥姥,舅老爺,守梅表姑,方莊的小姨奶奶,還有濟南三姨奶奶家的人,牟 屯他姑家的人,還有榆樹村江家的人,村裏成分不好的人,都在這裏。周恒順看見守梅表姑,像變 了一個人,臉 上滿是灰塵,頭發上沾了不少亂草,正在吃力 地扛 著石塊往坡上爬,坡 很陡,表姑搖晃 著身子,眼看要滑 下來了,周恒順,心疼得要命,想跑過去幫幫表姑,可是身旁的黑衣 人兩隻手像鉗子,拽得他死死的,怎麽也過不去,又走了一會兒,他看見他小學的同學江世榮、路德甫自己兩個把兄弟了,又想過去跟他們說話,黑衣 人還是狠狠地拽著他,說:你們這些人不得拉拉扯扯,要劃清界限。周恒順說:可是,那些人是我的親戚,朋友。黑衣 人說:親戚’‘朋友,壞事 就壞在親戚朋友上,你看你那些親戚、朋友是些什麽人?周恒順說:你這個叔叔,我還是個孩子,剛上初中,求求你,把我放出去,我一定好好學習,我一定好好地跟著共產黨幹革命。黑衣人停住腳,用嘲笑的目光看著周恒順,冷笑著說:你小子一看就聰明伶俐,誰讓你不脫生個好人家泥?你上了另冊了,想從這個本本上跑出去,那可比登天還難哩。這輩子別想了。黑衣人用手指著前邊一間屋子,說: 那間 屋 裏另冊堆得滿滿的,誰也別想跑,你不信,過去看看吧。周恒順快步跑過去,見屋裏擺著一排排櫥子,裏邊每一層都放滿本子,每個本子封麵上都寫著另冊,周恒順突然想,我要是找到我的名字,想辦法給它挖了去,不就沒事 了嗎?周恒順扒翻著,從那些本子裏,找自己的名字,巧得很,才找了三本兒,就看見了自己的名字,他趕緊拿著那本子,想起自己做作業寫錯了字,用橡皮三擦兩擦,就把錯的地方擦去了。他摸了摸自己口袋,算是天遂人願,真還有一塊橡皮,他就往橡皮上吐了點唾沫,拿著橡皮,往自己的名字上擦,擦了幾下,那字像是粘 上的,特別牢 ,一點也擦不下來,周恒順急了,發瘋般地擦,擦著擦著,那本子轉了起來,轉著轉著,本子竟變 大了,站了起來,跳到地上,卷成了一個筒子,把周恒順卷到裏頭,圓 筒越卷越細,周恒 順被包得越來越緊,一會兒,就透不過氣兒來了,周恒順想,這樣用不了多大會兒,就讓它 給卷死 了,他嚇慌了,不是人腔 地喊:救命呀,救命呀,我給卷死了。周恒順心嘭嘭地亂跳,渾 身冷汗,……他翻了個身兒,摸摸自己的頭發,像是被水洗過的一樣,枕頭濕漉漉的,他醒了,原來是睡在自己的床上,剛才那些事兒,是做了一個夢。好嚇人的夢,好奇怪的夢,怎麽會做這樣的夢?是自己從小就知道《另冊》的事兒,想《另冊》的事兒想得太多了,生 怕自己上了《另冊》,自己嚇唬自己,……聽說,夢是現實生活中人的經曆和心理活動在睡眠時人的潛意識中的曲折反映,在某種情況下,夢甚至會是某種預兆。周恒順想,按迷信說法,這個夢是不祥之兆,莫非今生真要上《另冊》?難道命中注定要活在《另冊》之中,要在《另冊》之中度過漫長的艱難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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