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壘,發大塊文章。矚望前塵,再現不堪回首的暮年圖景,告訴世人,曆史不應忘記,更不應抹煞。
正文

另冊歲月第一部20

(2015-02-23 15:32:53) 下一個

        20
陰曆6月末,天長。程兆萍家條山幾上的座鍾敲過8點了,天還沒黑透。黑藍的天空,星星開始閃亮。從左鄰右舍傳來老爺們噢天嗚地的叫喊聲,老娘們兒罵孩子的嚷嚷聲,大姑娘“格格格”的笑聲,小孩兒們的哭叫聲,挑水的往水缸裏倒水的“嘩嘩”聲,雞群進窩兒前的“格打格打”聲,牛羊“哞哞”、“咩咩”的叫聲。程兆萍院兒裏沒丁點兒響聲,隻有她一個人屋裏屋外地忙活著,一雙小腳走走路輕俏俏的,無聲無息。常年累月,這些嘈雜的聲音相伴,她院兒裏就更顯得素靜。院裏屋裏太安靜了,座鍾報整點時的“當當”聲突然響起,程兆萍聽了常常會“格登”一下,覺得心驚肉跳的。她掃幹淨了院子,把家夥什兒挨牆靠跟兒地放好,數數雞夠了數,也不趕它們進窩兒,看著它們一會兒一隻,沒精打采地,遲遲疑疑地,很不情願地鑽進雞窩兒,過去把雞窩兒門關嚴,她聽見雞在窩兒裏相互擠靠,啄咬的“喔喔”聲。天熱,雞多,它們在窩兒裏又熱又擠,但是,沒辦法兒,天傍黑,就得趕緊關雞窩兒門,關晚了,黃鼠狼會來叼雞,當黃鼠狼跑來叼雞的夜晚,程兆萍不但心疼那被咬得七零八粹,身首異處,血肉四濺,慘不忍睹的雞,而且還嚇得要命。因為她從小不知聽過多少“狐仙”的故事,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黃鼠狼是和狐狸差不多的東西,而狐狸據說是會成仙,甚至會變化成人形來害人的,所以她聽見見黃鼠狼的動靜兒就頭皮發麻,渾身哆嗦。在這個隻她孤身一人的家裏,她的膽子比一隻母雞的膽子還要小。她怕村裏人因為她是“地主婆”而欺負她;怕沒人心眼兒的野男人因為她是寡婦—實際上她並非寡婦,她的丈夫還活著,不過遠在台灣—而來糟踏她;也非常害怕據說隱身在黑暗中,誰也沒看見過的“狐仙”,“吊死鬼”之類的邪魔鬼祟。程兆萍忙完了,洗把臉,從小鍋兒裏盛出一碗中午剩的涼糊塗,就著鹹菜,吃涼幹糧。一個人,她懶得正而八經地做三頓飯,常常胡湊付。程兆萍生活並不困難。土改中,村裏按四口人—連她在國民黨部隊的丈夫都算了數兒—分給了土地,好賴種種,就吃不清。倆孩子在濟南上學,吃不著家裏的,也花不著家裏的,她見年往濟南捎些米麵去,三姐總是捎回不少東西,吃的,穿的,用的,什麽都有。程兆萍吃飯用的小飯桌兒,坐的小椅子,還有各個屋裏的家具,還滿夠用。土改清抄浮財時,“忽忽隆隆”來了一大幫人,像犯了搶,見什麽拿什麽,虧得李存鎖吆三喝四地嫌那些人幹得慢,嫌他們弄些“沒用的玩意兒”,不少家具沒來得及搬走,程兆萍藏到柴禾垛裏的金銀首飾也昧下來了。多虧了李存鎖。也是虧了他,程兆萍沒上訴苦會上挨鬥—那可不是光用嘴說說你,而是連罵加打,用巴掌扇,用拳頭捶,用腳踢,踹,老娘們兒又扭又掐,甚至用針錐子紮,大男人拿棍子砸啊,想想都嚇死了,婆婆上台子挨了鬥,沒過多少天,就死了,李存鎖又操持著給辦了喪事。後來,程兆萍雖然戴了地主分子帽子,也上台挨鬥,有李存鎖掌握著,她沒被人打過。程兆萍從心裏感激這個表弟。實際上,什麽“表弟”,八杆子撥拉不著的,子敬還打過人家,人家也不記恨,還處處向著,真是不孬。李存鎖跟老方家倒成了“不打不成交”了。作為女人,特別是年輕,漂亮的女人,程兆萍自然知道他是什麽心思,知道他打自己的主意,知道他這些年來一直想著那個事兒。婆婆死了,還沒過完“五七”,他又來套近乎,還說些膩膩歪歪的話,甚至還抓抓撓撓的,程兆萍板起臉來,說:“兄弟,你對方家有恩,對我有恩,我知情,我這輩子報不完,下輩子報。我的孩子長大了,也報你的恩德。如果有一天子敬還能回來,俺一家人給你磕頭跪爐子。你要是想在我身上想別的事兒,那可就把什麽恩德全折去了。我是個婦道人家,從小老的就是教的‘三從四德’,你可能聽說過,俺大姐出了那個妖事兒,死了,俺娘交待,剩下的俺姊妹仨,任誰都得走得正,行得端,不許出丁點兒差差點點的事,誰要是不聽話,就不是程家門兒裏的閨女了。兄弟,別看我柔柔弱弱的,我也有自己的主心骨兒。真把我惹惱了,撕開臉兒,都不好看。實在不行,最大是個死!”李存鎖慌了,做出很可憐的樣子,搓自己的兩隻手,跺腳,說:“怨我了。我覺著擔事兒,跟嫂子鬧著玩兒的。人家不說‘嫂子、小叔子胡嘻嘻’嗎?小叔子和嫂子鬧著玩兒,不是常有的事兒?怎麽嫂子還當真了?嫂子麵皮兒薄,不撐鬧,許兄弟這一回,以後再不敢了。”程兆萍說:“鬧著玩兒不是這麽個鬧法兒。兄弟,俺那口子不在家,人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俺不是能擔事兒的人啊。”李存鎖說:“嫂子,你放心,打這往後,不這樣鬧了。咱也別為這生分了。你有什麽事兒用得著兄弟,兄弟還跟先前一樣。”程兆萍忙說:“兄弟,嫂子小性兒,剛才話說重了,你別往心裏去。我是心裏苦,心裏焦,就不盛事兒。俺這家人還不多虧了你嗎?以後還少麻煩不了你。”從那以後,李存鎖真的像原先那樣規規矩矩,隔個十天半月,趁晚上,來程兆萍這裏坐一會子,無話搭拉話地說一陣,表示一下關心,沒什麽事,就蔫不幾地走了。他要是外出開會、學習,天數兒多了不來,程兆萍倒覺得沒著沒落的,說不清是想他還是掛他。也難怪,他是這個大莊子裏唯一可以指靠的人啊。方家在方莊是大戶,成分“高”的人多,一個個都跟避貓鼠似的,指望不上,有點什麽事兒,都跟縮頭烏龜似的,沒個往前湊的,都怕刮連著自己。再不是當年顛兒顛兒地往這裏跑,那是有想頭,有光沾噢。現在,家也敗了,人也散了,孤兒寡母的,誰不躲得遠遠的,就是這個李存鎖還真有點親戚情份。程兆萍後來很後悔那晚上話說得太厲害了,細想想,他想跟你好,不就是相中你那個模樣子了嗎?男人,還有不這樣的?哪個是不饞的?隻是不得架子,沒那個機會兒就是了。他也沒跟你來硬的。以後可不能再跟他說那點子難聽的話了。得罪了李存鎖,一個地主娘們兒,逃亡的國民黨軍官的老婆,誰是指望得上的?人家想怎樣捏弄你就怎樣捏弄你。……街上傳來孩子們的喧嚷聲。程兆萍想到了自己那一雙兒女。從濟南沒解放,倆孩子就在那裏跟著他三姨家上學,現在還上著。孩子功課挺好。真是多虧了他三姨家。馬上就放暑假了,倆孩子要來家待兩個月,程兆萍想到這裏就萬分高興,幹什麽都有勁兒,吃飯也香了。這倆孩子是她的命根子,心係子。丈夫一去不回,土改破了家,老婆婆悲慘地死去,現在,支撐著程兆萍活著,朝前走的,就是兩個孩子。她省吃儉用,把吃不了的糧食,雞下的蛋,拿到集上賣了。一百一百,一千一千,一萬一萬地攢著,都用在孩子身上,能少花他三姨家的錢就少花點。她沒黑沒白地給孩子做衣裳,做鞋,做完單的做棉的,做完單鞋做棉鞋。倆孩子總是穿她做的衣服和鞋子,她甚至學會了做新式的“製服”,新式的帶襻帶兒的女鞋。閨女懂事,娘做的鞋不“洋式”,難看,她也穿。……程兆萍想過,她三姨也說,讓她上濟南,去給人家當保姆,一是掙點兒錢供孩子上學,更重要的是孩子在跟前,就不用兩頭兒想了。問李存鎖,他不同意。他說:“你是戴著地主分子帽子的,你一翅子飛了,有人反映上去,立馬追回你來,連我也不利索。再說,你走了,地誰種?讓人家種?給你交租子?那不又成剝削了?這事萬萬不可。”程兆萍隻好孤身一人,從天明到天黑,從院外到院裏,從家裏到地裏,從這屋到那屋,時時和自己的影子做伴兒,形單影隻,時時想念丈夫和兒女,心像在苦水裏泡著,但還要對所有的人陪笑臉。程兆萍不過三十幾歲,人又長得俊俏,水靈,不少人操閑心,勸她“抬身走了算了,頂著個地主婆,國民黨軍官老婆的罵名,在這裏熬個什麽味兒?到哪裏是一站?什麽年上是個頭兒?她孤單,苦惱急了的時候,心也活動過。但是有人給說了幾個,沒個有人樣兒的。她拿他們跟方子敬比,沒一個能看上眼的。個頂個都是粗夯,肮髒的莊稼漢,有的是“失了家”的,七大八小的一大窩孩子,有的是四、五老十的老光棍兒。八輩子找不著男人,她也不能跟那樣兒的。她有時候心裏來氣,這些人不知怎麽想的,讓程兆萍跟那樣的人,有門兒嗎?還不如死了呢。更何況,她也舍不得自己兩個孩子,後來,她就鐵了心,再難,也不改嫁,就守著這兩個孩子。她常常自己勸自己,慢慢熬著吧,再侍個五、七、六年,孩子上出學來,叫他們回陶陽工作,下了班兒,騎著“洋車”就來家了,她就熬出頭了。咬咬牙,撐這幾年吧。李存鎖也這樣勸她。……程兆萍吃完飯,收拾完了,就在院子裏一個大木盆—那還是子敬從南方買來的—裏洗澡。大盆裏的水曬了一天,熱得很,都有點兒燙了。她洗完澡,把脫下來的、被汗浸濕的衣服泡到大盆裏,光著身子去屋裏穿幹淨衣裳。燈光裏,她看著自己煞白的,粉妝玉塑一樣的光腚,心想,方子敬呀,你怎麽會舍得了,扔得下呀。瞎白這樣漂亮—兩個孩子都長這麽大了,程兆萍覺得自己的光腚還跟為閨女時一樣漂亮—無人有福消受,大好的青春白白地空過。……程兆萍臉有點發熱,怨自己,這是想的什麽。……這麽些年,數不清多少個夜晚,程兆萍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心裏百抓五撓,真是難熬呀。她成百上千次地回想和方子敬那些事兒。從在燈會上初識,不久之後“相親”,過門兒,洞房花燭夜,兩人四目相對,……頭一回親嘴,頭一回見對方的光身子,頭一回“那樣兒”,……後來,每次他從縣城來家,幾天不見,他比新婚之夜還心急,還帶勁,還厲害的樣子,……小鬼子投降,國共又開打,他最後一次來家,臨走前最後一個晚上,兩人像給膠粘在了一起,難解難分,難割舍,親熱到雞叫,她憐惜他,讓他睡一會兒,她就斜臥在身旁,不錯眼珠兒地看著他,直到窗戶由灰變白,變亮,變紅,照進了陽光,她才匆匆起床,……那天早飯後,他到底還是走了,程兆萍的心讓他給挖走了,多長時間覺得院子裏空,屋裏空,床上空,心裏更空。……都是日本鬼子害的。……男人的心,就是硬啊,他跟你親熱的那一陣,好像心裏啥都沒有,就隻有你,除了你,別的什麽都不存在了,可是,他一旦把你撂開,就呼呼大睡,他一旦從床上爬起來,擦擦惺忪的睡眼,那心裏的大事就成了頂要緊的了,就好像頭天夜裏在床上翻打滾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這時候,什麽柔情蜜意,什麽妻子兒女,甚至白發親娘,他都會扔下不要,去奔他的大事了,連頭都不帶回的。……方子敬從那回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後來,捎信來說上台灣了,程兆萍有時想,他到台灣也好幾年了,這也不打仗了,不知道他又找了沒有……方子敬,你想過嗎?你老婆在家裏受苦哩……她又想到了李存鎖,知道他跑前跑後,殷勤周到,幫這幫那,為的什麽,圖的什麽……這麽多年了,他什麽好兒也沒撈著,一點甜頭也沒嚐著,他心裏指準覺得虧死了……往後別說噎他的話,細想想他也夠苦的……可是,你對他過於客氣,又怕他得了灶窩上炕,蹬著鼻子上臉,看他那個樣兒,辦不成那個“事兒”,他不會死心……說不定哪一天他上了邪勁,脫不了挨他的……還不能也不敢跟他鬧翻……也怪了,日子多了,他不來,還盼他來,莫非心裏有他了?……程兆萍想著,腮幫子熱起來……胡思亂想什麽呢……程兆萍躺在蚊帳裏,翻過來,調過去,怎麽也睡不著了……

過了兩天,倆孩子坐著當莊兒往濟南送客的大車回來了。學增穿著白襯衣,藍製服褲,學慧穿著素花衫兒,黑裙子,兩人身量都長高了不少,學增越長越像他大大,學慧越長越像娘,越來越受看了,程兆萍一邊讓孩子脫了外衣,隻穿小背心兒,擦汗洗臉,一邊給他們切西瓜,他們吃著西瓜了,這才問他們的考試成績,學增說:“我考了全班第一名。”學慧說:“我是俺班第二名,俺班有個小男孩兒,忒厲害了,再怎麽著也考不過他,回回比他少個一分二分的。”程兆萍說:“考得都不瓤,第二名也不孬啊。”兄妹倆你一言我一語地給娘說三姨家的事,說三姨給姥娘家,二姨家,咱家買上了不少東西,程兆萍說:“你三姨多咱都是這樣,周到,回回花一點子錢。明兒個你倆就上榆樹村,去看你姥娘,你二姨,她們可想你倆了。”

過響午,娘三個用竹籃子裝了點心,水果,香紙,去給爺爺奶奶上墳。穿過茂密的莊稼棵子,他們來到墳前,兩個孩子看著墳頭上青青的野草,想著奶奶的音容,學增眼裏噙滿了淚水,學慧哭出了聲兒。娘擺好供品,燃上香,點著紙,跪下磕了頭,對著墳頭說:“大大,娘,你寶貝孫子,孫女來看您了,他們從濟南上學回來了。”回頭對倆孩子說:“給你爺爺、奶奶磕頭。”兩個孩子跪下磕了頭,學增說:“爺爺,奶奶,我和俺妹妹在濟南上學,書都念得好,您放心吧。”程兆萍一邊用柴禾棒兒翻弄燃燒著的紙錢,一邊說:“娘,你一合眼扔下我走了,孩子們去濟南上學,家裏就我自已,到晚上就害怕,你老人家可得保佑我啊。”說著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倆孩子一邊陪著娘落淚,一邊勸娘止住了哭泣,收拾了供品回家。

晚上,吃了飯,娘三個在院子裏搖著蒲扇啦呱兒。學增輕聲歎了口氣,想說什麽,又不願說的樣子,娘問:“小兒,怎麽了?有什麽話,不好說?”學增說:“我和俺妹妹上完高小就家來吧,咱別再上了。”程兆萍吃了一驚,問:“怎麽了,你姨家有人嫌你們了?”學增說:“哪能啊,俺姨家不管誰都對俺好著哩。”程兆萍說:“那是為啥?”學增說:“學校領導讓回家問清楚爺爺奶奶,父親母親,還有姥娘家,姑家,姨家的政治情況,升初中時好填表兒。俺班主任說,升初中學校不搞政審,但個人填表要實事求是,以後升中專,考大學,入團,入黨,分配工作,參軍參幹,都得搞政審,組織上來人或者來信搞調查,要是自己填的不實,那可就是對黨不忠誠,是大錯誤了。”學增看看娘,低聲說:“咱自己家,這個那個親戚家,沒大有好的,這個表兒有法兒填?人家學校領導一看俺倆家庭和社會關係這個樣兒,升學,入團就都沒希望了。回來吧,回來早點學著幹莊稼活兒,跟娘做伴兒,過日子吧。”學慧趴到娘腿上,說:“娘,我也回來,我一準不撒嬌兒,不調皮,也下坡幹活,也學針線活兒,學做飯,讓娘歇歇兒。”程兆萍說:“你倆說得輕巧,說回來就回來?你們尋思回來還有好果子吃?再說了,你大大臨走,再三交待,你奶奶臨咽氣,也囑咐,一定要供你倆上出學來,斷不可窩在家裏。你們倆不念書了,我對得起你奶奶和你大大嗎?”學增說:“也不是俺不想上學了,實在是沒辦法啊。”程兆萍說:“我問問你存鎖表叔,看他能幫上忙不?”學增說:“人家不準能幫這個忙。就算他肯幫忙,瞞哄一時,以後查出來,麻煩就大了。再說,哪天存鎖表叔不當幹部了,咱靠誰幫忙?”程兆萍說:“你表叔年紀不大,在莊兒裏挺有威信,區裏領導也很看重他,十年、二十年的他也下不來,緊慢地他下了台,你倆早就下了學,上班兒了,那時木已成舟了,查出來也不要緊了。我看,隻要你表叔肯幫忙,這個學咱就得上。”學增說:“娘,就算表叔樂意幫忙,這事兒終歸不好,早晚是個麻煩。不如趁早不上了,免得以後受難為。”程兆萍急了,說:“孩子,你都多大了,還不懂得咱鄉下的事兒?你不念書了,回咱村,就是個地主羔子,長大了,下力受苦不說,找個媳婦兒都沒人跟,說不定得打一輩子光棍兒,你妹妹也甭想找個好婆家,歲數夠了,家裏再窮,男的再沒個人樣兒,也得嫁。就是現在,咱莊裏,凡是地主、富農、反革命家的小子,條幹兒再好,也不好找媳婦兒,閨女多麽出色,好人家好小夥兒人家也不要,是誰都害怕,一輩子,連後代都受牽連。有這樣的閨女,末了沒辦法兒,找到北山裏,最窮的小山莊兒,找不上媳婦兒的,長的又醜,歪瓜裂棗,豬頭狗臉的,將就是個男人罷了,出嫁的閨女恨不能哭死。……學增,我的兒,你別強了,你倆這事兒得聽娘的,我找你表叔試試,他要給幫這個忙,你倆就接著上,還得上好,人家要不肯幫忙,咱就上到哪算哪,也不能自己先跑回來。”學慧說:“哥,我願意上學。咱娘說的那些事兒,嚇死人了。咱就聽娘的吧。”學增心裏不讚成娘的辦法兒,但他是個孩子,見娘急成那個祥兒,隻好說:“娘試試看吧。”

第二天,兩個孩子就上榆樹村走親戚了。程兆萍到肉鋪子割了五斤豬肉,又到點心鋪子裏買了二斤點心,黑天以後,瞅著街上沒人兒,悄沒聲兒地去了李存鎖家。黑皮翠—李存鎖媳婦兒外號叫“黑皮翠”—咋咋唬唬地說:“喲,表嫂來了。來就來唄,還拿什麽東西?”嘴上說著,兩隻手忙不迭地伸出來,把東西接過去,程兆萍說:“我久裏沒過來坐坐,還能空手沒合撒地來?兄弟媳婦兒不嫌少就好。”黑皮翠忙說:“表嫂太客氣了。咱,誰跟誰呀?還不擔事兒?”一邊往菜板兒上放豬肉,一邊說:“大熱的天,這肉我還得把肥的煉成油,瘦的煮熟了醃上,要不還不變了味兒?”程兆萍說:“天熱,也不能早睡覺,那就拾掇出來唄。”李存鎖像是剛吃完飯,正剔著牙,見程兆萍來了,心裏高興,但裝出大咧咧,無所謂的樣子,拉著長腔兒說:“噢,表嫂來了?稀客,稀客。有什麽事,直說,沒事兒,就喝茶,啦呱兒。”程兆萍覺得臉紅,耳熱,支支吾吾地說:“學增從學校裏回來,說學校裏讓回去填表,填家裏和親戚家的政治情況,我想問問表弟,怎麽個填法兒?要是一五一十(實)地都填上,俺這倆孩子這學也就不用上了。”黑皮翠耳朵尖, 先聽見了,搶著說:“不叫孩子上學了?那可惜了。這事兒還不好辦?甭管怎麽著,讓孩子填那什麽黃子‘表兒’,‘裏兒’的,往好裏填,讓孩子上出學來,不是天大的好事兒?這也礙不著方莊街什麽事,也礙不著方莊老百姓一點兒事,有啥關係?這有什麽難的,還不是你兄弟一句話?”李存鎖緊皺眉頭,瞪了黑皮翠一眼,厲聲說:“什麽事都用得著你!你什麽都插一杠子,你懂個屁。你往好裏瞎填一氣,能行?人家不來調查?你瞞哄過初一,能瞞哄過十五?到時候,露了餡兒,那可吃不了兜著了。表嫂,你別聽她胡咧咧。這事兒不好辦。就得一五一十地填。弄假的,我可不敢辦。我給辦了,到時候連黨加官兒一齊擼光,說不定還‘進去’吃現成的哩。你那倆孩子也得不著好兒。這事兒可了不得—共產黨最講究的就是這個。娘們兒家不知道頭青蛋腫,胡流說一氣。”回頭又對黑皮翠說:“你聽我說,表嫂拿來的東西,你讓她拿回去,孩子放學來家了,給孩子吃,算表叔,表嬸兒的一點心意。”黑皮翠說:“你不早說,那肉讓我給切了,把肥的、瘦的分開了,倒也不礙事,還沒下鍋。表嫂拿回去還省得費勁切了。……你說這事兒弄的。”程兆萍已經渾身是汗,屁股下好像坐著蒺藜,紅著臉說:“表弟,弟妹,您這不是打我臉嗎?讓我把那點麽兒拿回去,我還能出這個門兒呀?表弟,你這不是特為寒磣我嗎?咱不是親戚嗎?就不興有點兒來往?”黑皮翠忙說:“表嫂,別聽他瞎吱喂,咱姊妹們該乍著還乍著,表嫂說得對,啥事兒沒有,親戚該走動也得走動。誰也不能關起大門朝天過。表嫂,咱不屑理他,他就那個熊樣兒,天天板著個臉,跟誰該他錢似的。你放心,孩子的事,我逼他,叫他給咱辦。多大點事兒?我不信辦了天會塌下來。”程兆萍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跟黑皮翠陪笑著,說:“天不早了,我該回去了。你們也早歇著。”程兆萍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家,一下倒在蚊帳裏,她覺得桌子上的煤油罩子燈原先挺明亮的燈光一下子變得灰暗,淒慘起來,她把燈吹滅,屋裏黑古隆東,黑暗中好像有很多人在譏笑她,詛咒她,叱罵她,意思是,莊裏好樣的貧雇農的孩子都幹莊戶,你程兆萍兩個地主羔兒倒想念好書,出人頭地,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程兆萍,你忘了如今是什麽年月兒了嗎,你還尋思“朝裏有人好做官”?……程兆萍急忙用床單子捂上腦袋,嚶嚶地哭起來。……

隔了兩天,程兆萍愁得走坐不安,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這個李存鎖平日裏充近乎,真到了事兒上,就不肯幫忙了。他要是不肯搭把手拉一把,兩個孩子這個學真也就不能上了,上也是白上,瞎耽誤工夫,白糟蹋錢,還給他三姨添一些麻煩。看來,這倆孩子是白搭了。晚飯後,天還不太黑,程兆萍收拾完了,草草洗了洗,就鑽進了蚊帳。她一點兒心勁也沒有了。……突然,她聽見輕輕的敲門聲,程兆萍聽出是李存鎖—隻有他這樣敲門—來了,程兆萍慌忙起來,點著燈,蹬上長褲,穿了褂頭兒,係著扣子去開了大門,李存鎖一閃身進來,程兆萍關好大門,把李存鎖讓進屋坐下。程兆萍剛從蚊帳裏出來,頭發有點兒亂,她用手捋捋頭發,臉有點發燒。燈光裏,李存鎖見程兆萍“粉麵桃腮”,薄薄一層短袖衫,襯出圓溜溜的肩,鼓溜溜的奶子,細溜溜的小腰兒—一共沒有三拃粗,半截袖兒隻到膀子以下,兩隻胳膊白得晃眼,李存鎖有點兒發呆,程兆萍趕忙說:“兄弟,倒上茶水了,你喝口,這是孩子從濟南回來,他三姨給捎來的茉莉花茶,……這麽晚了,又讓你跑來。……那晚上我說的那個事兒,讓你作難了。我覺得挺不是個意思。……我也是有病亂求醫,實在是沒辦法兒……看起來,那個事兒,是真不好辦?”李存鎖這才回過神來,說:“那晚上,守著俺家裏那個貨—李存鎖慣常對外人這樣稱自己的老婆,你叫我說什麽?要叫她知道了,不出三天,她能讓全莊兒都傳遍,那還得了?就這樣,你走了,我又好一陣交待,不準她跟外人說你上俺家求孩子的事。”程兆萍聽出李存鎖話裏有話,小心翼翼地問:“兄弟,這事兒還有辦法沒?”李存鎖吸溜著牙花子—好像牙疼似的—說:“你家這個情況,不好瞞哄啊。方家,特別是方子敬,那是鄉裏有名,城裏有號,不是藏著掖著的事啊。”程兆萍長長地歎口氣,說:“實在不好辦,就不難為表弟了,該怎麽著就怎麽著,認命吧。”李存鎖見程兆萍灰心了,放棄了,又說:“說實話,表嫂,兩個孩子是真不孬,我自來就喜見這倆孩兒,我也真為他倆抱屈。要是不受家裏這些事刮連,上出學來,在外邊當上幹部,那就是穿製服,別鋼筆,騎洋車,冷天考‘彆咧氣’爐子,夏天搖扇子,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吃的是精米細麵,穿的是製服洋裝,在當下這社會裏,那就是人上人,就是在天堂裏啊。孩子上了好幾年學,半途而廢,家來了,就一輩子別想出頭兒了,頭不能抬,話不敢說,誰想欺就欺,誰想踩就踩,那就等於跳了火坑,下了地獄,成人下人了。這底翻上,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真是夠嗆。這事兒真愁人,到底怎麽辦呢?”程兆萍急切地說:“這些事兒,我明情。兄弟,你也知道,俺娘們兒別沒靠膀,就指望你了,你管怎麽著好歹想個辦法兒吧。”李存鎖說:“辦法倒是有,不用別人,我就能給辦,可是,這事兒不是一般的‘幹係’,犯了事兒,就要倒大黴呀。”程兆萍低了頭,說:“那就算了,隨他去吧,天底下也不光咱自家,誰叫他們投胎投錯了呢。”李存鎖說:“表嫂,你真舍得?”程兆萍說:“舍不得也得舍呀。我也不能為了自己的孩子,把你推火坑裏呀。你不是也有老婆孩子嗎?”李存鎖臉脹得通紅,說:“嫂子,我這兩天翻來調去地想這個事兒,我想好了,要是讓倆孩子‘瞎’到這個節骨眼兒上,我還能進表嫂的門兒?我豁出去了,人說‘為朋友兩肋插刀’,我李存鎖為表嫂兩肋插攮子都行,隻要嫂子當我是朋友,上刀山下火海,死都值!就看表嫂認不認我這個朋友了。”程兆萍臉紅了,說:“兄弟,咱是親戚,不比朋友還知近?再說了,人家那‘朋友’,都是男爺們兒,可惜我是個女流之輩,不然,隻要你不謙棄我無用,咱們拜把兄弟也行啊。”李存鎖緊追著說:“嫂子這話的意思,嫂子不嫌棄我,肯認我這個朋友了?”程兆萍臉更紅了,不知說什麽好,隻點點頭。李存鎖說:“既是這樣,咱就來個瞞天過海,送孩子奔天堂。”程兆萍說:“那得怎麽弄法?”李存鎖說:“你讓孩子回學校填表兒時這樣填:家庭成份中農,爺爺奶奶父親病故,生前務農,社會關係隻填榆樹村孩子姥娘家和他三姨家,別的都不用填。我在村裏發展黨員,知道上級精神,這樣填法兒,政治情況不算好,但是受影響不是很大。不會耽誤升學和參加組織。弄得太好了,反倒容易出麻煩。”程兆萍問:“這樣填,人家要是調查呢,那不就露餡兒了?”李存鎖說:“這個我都考慮好了。調查就是‘政審’。‘政審’分‘函調’和來人兩種辦法兒。‘函調’就是來信了解,這個好辦,我收著信,按剛才咱說的那一套給填上,蓋上公章,給他郵回去就是;來人也不怕,這種事都是我接待,村支部裏除了我以外,他們都不識字,沒問題。政審材料得上區裏蓋公章,我也去給辦了。沒事兒。”程兆萍聽他說得頭頭是道,頻頻點頭,李存鎖兩眼直直地看著程兆萍,說:“俺姐—他從來都是稱程兆萍‘嫂子’,這會兒卻衝口而出喊出‘姐’來—哎,這樣幹,我可是擔著天大的危險啊。”程兆萍說:“兄弟,這事兒辦成了,俺娘三個,連子孫後代都感你的恩,俺一定好好謝你。”李存鎖說:“別說孩子,更不扯子孫後代,隻要你好好謝我,就什麽都有了。”程兆萍說:“我?”她讓李存鎖看得渾身發毛,說:“我,那是不用說,一定好好感謝你。不過,我一個要麽沒麽的小媳婦子,也沒啥能耐,我多幫俺弟妹做針線,甭管是你還是孩子,身上穿的,腳上踩的,單的,棉的,我都給包圓兒了。”李存鎖說:“那我先領了姐的美意。我說的不是這個—莊兒裏想幫我弄這些事兒的人多的是,我讓你怎麽謝我,你再想想。”程兆萍身上冒汗,心“撲騰撲騰”跳,快坐不住了,她早已明白李存鎖的意思,但仍然裝不懂,低聲說:“我……想不出來。”李存鎖的臉脹得更紅了,說:“姐,按我這個法兒辦,你娘仨兒—還不隻是你跟孩子,還有孩子的孩子,子子孫孫—能上天堂,不這樣辦,你娘仨兒一輩子在地獄裏。我李存鎖為了自己的心上人,豁上了,人來世上,不就這一回嗎?我想過了,不能白活一回,不論如何,我了了自己的心願,如了自己的意,這輩子就沒白活。嫂子,姐,我說的夠明白了吧。”程兆萍仍然裝不懂,說:“你說這一會子,我越聽越糊塗了。”李存鎖急了,說:“俺姐,你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你難道真的不知道我對你的心?從打我看見你第一眼,這麽些年了,我一時半刻也沒放下你。那晚上方子敬扇了我耳光,人家財大勢大,英雄救美人,我忍氣吞聲。方家娶過你來,我心裏比刀子剜著還難受,可是,我來賠補,來送禮,為的什麽?為了親戚名份別斷了,走動著,我能再看見你。方子敬走了,你是國軍家屬,我一個窮小子,不敢癡心妄想。現在,窮人翻身了,我李存鎖在這方莊地界上,大小也是個人物兒了,說話也算點數兒了。從土改到今天,我處處裏向著你,事事護著你,你遭罪,我心疼啊。全中國都解放了,方子敬沒個人影兒,不是死了,就是跑了—跑了也就等於死了,他是回不來了。可是,你對我,還跟原先沒兩樣兒,不冷不熱,不遠不近,不鹹不淡,不這不那,客客氣氣,周周到到,你是庵堂裏的尼姑,葷腥不沾,屬稱砣的,油鹽不進啊。俺姐,我就不明白了,你的心不是肉長的?你就那麽鐵石心腸,不可憐可憐兄弟?……是,我比不上方子敬,可是,我真心對你好,你就不能有個來回點兒?……你不想想,我李存鎖是何苦呢?”說著說著,這個五尺長的漢子竟落下淚來,程兆萍慌了神,說:“兄弟,你別這樣,……”李存鎖擦幹眼淚,說:“我不是你的兄弟!我就是一個想你、迷你的男人!想讓你倆孩子一輩子不受屈,不吃苦,當人上人,吃香的,喝辣的,你就跟我好,不然,我犯不上充‘親生’的,當冤大頭。就這樣,人家還有人說我得你的‘好兒’了,我不枉賺了個虛名兒?我連你一根手指頭也沒碰過。”程兆萍見李存鎖冤屈,惱恨還十分可憐的樣子,心裏一塊硬梆梆的石頭不知不覺間變成軟綿綿的漿糊兒,她覺得在這個男人跟前,她快挺不住了,但嘴上還是說:“兄弟,你也別光說你那一邊兒,也得替我想想,俺娘家是忠厚,本份人家,老的從小就教調,當女人,別的過處是小事,就是在男女上頭,不能出事。出了事,還不如死了,你能讓我怎麽著?既然你把話挑明了,那就拉倒兒吧。俺也不麻煩你了,方家人也好,我自己也罷,該倒多大黴就倒多大黴,該遭什麽難就遭什麽難吧。”李存鎖聽了程兆萍的話,稍一愣怔,又說:“哎喲,俺親姐哎,都什麽年月了,你還這樣不開竅兒,死心眼兒?人家寡婦全改嫁了,男女自由戀愛,你怎麽豁出命來信這一套?再說了,我李存鎖也不是仗著當這點官兒就沾花惹草的人,這兩年,別說小娘們兒,就連大姑娘,也直往我跟前湊乎,我誰都沒搭理過。我的心就釘在你身上了。你就那麽狠心?你就當是偷偷地改嫁給一個真心疼你的男人了,行不?”程兆萍還是搖頭,說:“兄弟,你說下天來,也不行。我心裏憋扭。我要跟你那樣兒了,在俺兩個孩子跟前也不是人了。”李存鎖看看程兆萍,說:“好了,嫂子,算你厲害。我李存鎖算是上輩子欠你的,這輩子來還你了。這樣吧,你就是不應我,這個忙兒我也幫。出了事兒,或殺或剮,我都認了。你放心,我是真心喜歡你,不會‘牛不喝水強摁頭’,你也不用害怕。就這樣吧,天不早了,我走了。”李存鎖苦著臉,像丟了魂兒似的,蔫蔫地站起來,往門外走,程兆萍不知說什麽好了,機械地跟著李存鎖出了屋,到了大門洞兒,開開大門,李存鎖一閃身走了。程兆萍站在大門口兒看著李存鎖,突然,她心裏有點後悔,覺得李存鎖好可憐,她真想跑去攆他回來……但她邁不動腳,沒有往街上跑,而是灰心懶意地回頭關了大門,進屋,一頭鑽進蚊帳,但是睡不著。李存鎖今晚上那個樣兒,這麽些年這麽些事兒,在眼前打轉兒,程兆萍的心亂死了,苦死了,恨死了,麻煩死了。……她想,這個李存鎖是戲裏演的那樣“癡情”的“種兒”,論人兒,也是讓女人心動的,就因為窮,娶了個醜八怪媳婦兒,他是不死心。難得他這些年對我這片心。剛才,讓他說得心裏癢癢木亂,也怪心疼他的,真想不如依了他吧,可是,這一步哪是好邁的?話到嘴邊兒,還是那個“不”字。程兆萍啊,你是什麽命啊,跟了方子敬,好了沒幾年,就年紀輕輕的守活寡。如今又犯這樣的難,我這是何苦啊。方子敬你狠心不管俺娘們兒了,我還死守著,我苦不苦?冤不冤?我不是肉體凡胎?我不知道男人疼,男人摟,男人親,男人……舒服?程兆萍啊,別硬撐了,苦著自己,孩子還得受一輩子罪,何必呢?到哪山唱哪歌兒,該服軟就服軟吧。……再說,那李存鎖真給幫了這個大忙,怎麽謝他?怎麽回報他?也隻好依了他了。……方子敬啊,婆母娘啊,對不住了,你們也別怪我了,我一不是賤,二不是浪得撐不住了,我全是為了你方家的孩子,為了方家能留下後代根苗兒……程兆萍暗暗拿定了主意,隻要李存鎖給孩子幫這個忙,就遂了他的心,從了他吧。這一步難邁,沒辦法兒,隻好邁了。

程兆萍一晚上也沒睡好覺,天明了,才打了個“麻愣眼兒”,做了個夢,夢見李存鎖把她摟得緊緊的,要跟她“那樣兒”,她推也推不開他,他那個家什兒往她下邊兒那裏送,眼看就進去了,突然,門被撞開了,她嚇醒了,原來是刮大風了,院子裏什麽東西刮倒了,天也亮了,程兆萍發覺自己的手在下頭那裏,摸一摸,濕漉漉,粘乎乎的一片,她臉臊得滾熱,趕緊起來。程兆萍這一天什麽活兒也幹不下去,就盼著天快點黑,李存鎖快來,把孩子的事說好了,定下來,她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就不再為孩子的事煩心了。李存鎖要是不提那檔子事兒,麻利地走人,謝天謝地,以後好好謝他;他要還是纏磨著不算完,反正是這樣了,也不能白叫人家擔這麽大幹係,一點兒“好兒”撈不著,昨晚上他那個樣兒也真夠可憐的……程兆萍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有時甚至想,也許今晚上,他就非“那樣兒”不可,她不由得臉紅耳熱,心“咚咚”跳……她罵自己,程兆萍,你不要臉了,這會兒就想野漢子了……不巧,傍黑兒時,天陰得越來越厚,一下子天地間變得漆黑一片,不大會兒,又是閃,又是雷,雨點子像銅錢似的嘩嘩地落下,轉眼間,那雨就不分檔兒了,瓢潑、盆傾般往地上猛澆。……程兆萍心裏懊惱得很,心想,真不湊巧兒,看他昨晚上那樣兒, 今晚上沒個不來的,可是,雨下得這麽大,他怎麽來?指定是不能來了。不來就不來吧,不來才好呢,這是老天爺不叫我“失身”啊,收拾收拾,關門睡覺。但她又想,慌著睡了覺,他要是不管不顧,傻乎乎地來了,我這邊兒現穿衣服,不白讓他在大門外頭多挨淋?先不睡,等等他,等到九點多,他還不來,不來拉倒兒,白己睡覺。她看著門外的大雨,心裏盼著雨能變小,最好是停下來,她走坐不安,那雨也沒有變小更沒有停下來的樣子,她又想,反正自已也不想睡,還不如就到大門洞兒裏坐著去等他,聽見動靜兒趕緊讓他進來,不就少挨淋了。程兆萍就點上馬燈,穿上油靴,打著傘,上了門洞兒,把大門閂輕輕抽開,在小板凳兒上坐下,一邊心裏笑自己,這成了野老婆等漢子了。程兆萍啊,你是上了不要臉了。她心一橫,不要臉就不要臉吧,人怎麽著不是一輩子,有什麽辦法兒,如果她一個人把臉麵丟了,真能像李存鎖說的讓倆孩子成“人上人”,那也值了。……都說誰做下下賤事兒,死了沒臉見自已的先人,陰間的事兒,誰見來?還是先顧活的吧。……程兆萍在大門洞裏用一個草帽兒忽扇著蚊子,等了有頓把飯時功夫,心想,看樣兒是不來了,回屋吧,又想,再等一小會兒吧,真不來了再回屋。正這樣想著,突然聽見有人“叭噠叭噠”在雨裏淌著水走路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近,到跟前了,上門台兒了,程兆萍不等來人敲門,趕緊站起來開了大門,一個頭戴草帽兒身披蓑衣的漢子像個大毛猴子似的走進大門,李存鎖把草帽兒往後掀掀,顧不得擦臉上的雨水,吃驚地問:“表嫂,你這是?”程兆萍說:“我尋思你今晚上還得來—咱昨晚上沒說完,怕你在外邊兒淋著,這不在這裏等著你嗎?”李存鎖說:“還是俺嫂子心疼兄弟。這麽大的雨,你要滑倒呢?”程兆萍說:“怕我滑倒,你還來?沒明兒了?”李存鎖說:“緊八扣了,我等不到明天了。”程兆萍說:“至於嗎?急成那樣兒?”說著,疼愛地看李存鎖一眼,李存鎖心頭一熱,心想,從剛才一進大門,就覺出她跟原先不一樣,有“門兒”,這會兒,她拿眼那一瞅,更覺是那麽個事兒了,好,太好了。程兆萍說:“咱別在這裏說話了,快進屋吧。”李存鎖說:“院子裏滑,你拿好燈,打好傘,我扶著你。”程兆萍就讓李存鎖半扶半架,他的草帽邊兒和蓑衣毛毛弄得她的臉和手臂癢癢的,心裏不由毛乎乎的。兩人幾步就進了堂屋,程兆萍說:“還不趕快摘了草帽兒,脫了蓑衣,看你跟個大狗熊似的。”李存鎖見程兆萍比以往顯得高興多了,忙摘草帽兒,脫蓑衣,程兆萍急忙遞給他毛巾,讓他擦臉,李存鎖不接毛巾,卻抓住她的小手兒,兩隻眼火燒火燎地看著她,說:“好嫂子,親姐姐,別拿勁了,你再拿勁,我可受不了了,你還真想把你兄弟急死?我可跟你說,到時候,我急得長了相思病,跟梁山伯似的一命嗚呼了,可就沒人護著你,沒人管你娘們兒的事兒了。”程兆萍的手被他死死地攥著,她覺得渾身“噓溜溜”地麻,這是方子敬以外,又一次被一個大男人握自己的手,這個大男人的手是那樣溫暖,有勁兒,站在她跟前的李存鎖,胸膛是那樣寬闊,烤人,一股久久沒聞過的男人味兒直往她臉上撲,往她鼻子孔兒裏灌,程兆萍暈了,她自己也沒覺得,不知道怎麽的就撲到李存鎖懷裏了,還嗚嗚地哭起來。多少年了,多少日子了,她多麽盼望能趴到一個愛她,疼她的男人懷裏痛痛快快地哭一大場,把心裏窩憋了多時的孤苦,冤屈全哭出來,……李存鎖慌了,見程兆萍這樣傷心,也覺心疼,趕緊一隻手攬著她,另一隻手撲拉著她黑亮的頭發,說:“好姐姐,咱兩人好了,你該高興啊,怎麽哭了?你願意哭,就哭吧,大點聲也不礙,下這麽大的雨,誰也聽不見。……”程兆萍哭了一陣,抬起頭,看著李存鎖那越來越耐看的大臉,小聲說:“兄弟,我就算答應跟你好,我也不敢呀,要是傳到你那個摳老婆耳朵眼兒裏,她還不得把我吃了?”李存鎖說:“咱不會隱密點兒?再說,她日後知道了,也不敢鬧騰。她不怕把我的官兒鬧沒了?她可看重我這個官兒了。她現在有多神氣,常有人往家送個三核桃倆棗,誰家有紅白喜事,孩生日,娘滿月,她去坐席,還請她坐上首兒。……她要是胡鬧轟,我丟了官兒,她的好日子也完了,還得讓人恥笑。她明白著哩,有一回跟我說,要擱到以前,你這個官兒還不找仨、倆的小老婆?如今守著一個醜娘們兒,心裏屈吧?你有本事在外邊兒打野食兒,我睜隻眼閉隻眼,裝看不見,少不了我那一份兒就行—聽聽她多麽會胡說。”程兆萍被他說得破啼為笑,問:“那你怎麽說?”李存鎖說:“我還能怎麽說?罵她幾句就完了。我總不能跟她說聽她的,出去打野食兒吧?我也不跟她下保證,不出去打野食兒。我不心裏想著你嗎?”程兆萍看著他,撅起小嘴兒,說:“合著我就是你打的野食兒了?”李存鎖說:“好姐姐,別生氣,我說溜嘴了。你可不是‘野食兒’,你是我李存鎖這輩子要吃的‘正席’。”程兆萍說:“你敢情從心裏壞,打見頭回麵就打我主意,這麽些年了,不死心,沒斷了算計我。臨了,臨了,還是沒脫了成了你嘴裏的菜。”李存鎖說:“這叫‘有情人終成眷屬’,是‘蒼天不負苦心人’。”程兆萍說:“美的你不輕。誰是你的‘眷屬’?你家炕上那個才是哩。還‘蒼天不負苦心人’,不怕風大閃了舌頭。”程兆萍突然想起來:“你光顧了在這裏啦呱兒,這麽晚了,你不回去,你家‘眷屬’不等著你?不找你?”李存鎖說:“我今晚上你這裏來,就沒打算回去。我跟她說,天下大雨,我上區裏參加防汛值班兒,晚上不一定回來,讓她早插門睡覺。這會兒,她沒想頭了,早睡得跟死狗似的了,哪裏會出來找我?放心吧,今兒晚上,是咱倆的新婚夜。”程兆萍臉臊得像大紅布一般,說:“美的你!誰跟你‘新婚夜’?兩人都孩子多大了,還‘新婚夜’哩。”李存鎖說:“在我心裏,跟你第一次—不論多麽晚—才是我的‘新婚夜’。”程兆萍說:“就你那個嘴甜,跟抹了蜜似的。我生生讓你這張嘴說轉轉了,上你的套兒了。”李存鎖說:“可不是光‘嘴甜’,是心裏真有你,隻有你。你不信趴到我胸膛上,聽聽我的心怎麽說。”程兆萍說:“哄人不是?你那心另樣兒,會說話?”說著,真的把腦袋靠到他胸脯上,耳朵貼緊了,聽了聽,抬起頭,兩隻大眼睛像汪著水兒,仰望著李存鎖,說:“我聽見了,你那心‘撲通’、‘撲通’跳,像在說,‘兆萍、兆萍’。……”李存鎖說:“是吧,不哄你吧?”稍停,李存鎖突然說:“我光顧了想咱倆的好事兒了,忘了問,你不說孩子放了假回來了嗎?怎麽沒見?睡了?”程兆萍說:“我想求你幫那個忙,不願意讓孩子在跟前,他們回來第二天,我就打發他們上榆樹村走親戚了,得十天半月才回來。你也放心吧—家裏就咱兩個人。”李存鎖這會兒高興壞了,他沒想到,他做了這麽多年的美夢終於要成真了。他把程兆萍攬到自己懷裏,程兆萍也使勁往他身上貼,李存鎖又抱著她的頭,朝她額頭,眼睛,鼻梁,腮幫兒,挨著親吻,親到嘴唇了,兩人發瘋般你吮我舔,李存鎖把舌頭到程兆萍嘴裏,程兆萍貪饞地吸吮著,用力裹著,又咕噥著說:“我咬了。”李存鎖咕噥著說:“咬吧,咬疼了,咬破了,我就知道是真事兒,不是在做夢。”程兆萍用她那小牙兒咬著李存鎖舌頭,咬了幾下兒。李存鎖被她咬得樂不可支,又瘋狂地親吻她,程兆萍掙脫出來,抬頭望著他,說:“不害丟的,你以前做夢夢見我來?”李存鎖說:“那還用說,夢見無數次了。”他又問:“你呢,夢見過我嗎?”程兆萍說:“沒味兒的俺夢見你做什麽?就是昨天晚上,你在這裏粘歪了半晚上,你那個癡情樣子,讓我的心活了,覺得你是真心喜歡我,你那樣兒怪可憐人的,你走了,我老胡尋思,快天明,才睡著,夢見你了。……”李存鎖間:“夢見做什麽了?”程兆萍說:“俺不跟你說,怪丟的慌。”李存鎖說:“你說不說?你不說,我‘格支’你。”說著,把手伸到她短袖兒褂子裏,貪饞地摸索,又把手伸到她腋下,輕輕地撫弄,程兆萍被她摸得癢得厲害,“格格”地浪笑著,說:“好兄弟,別‘格支’我了,你拿出手來,我跟你說。”李存鎖抽出手來,程兆萍把嘴湊到他耳朵上,低聲說:“夢見你不要臉,想那樣兒,……”李存鎖急切地扳著她的臉,問:“辦成了嗎?”程兆萍說:“沒價,眼看要行了,院子裏有響聲兒,我就醒了,天也大明了。”李存鎖裝作失望地搖搖頭,說:“可惜了。別難過,我這就給你補上。……姐姐,咱別光啦呱兒了。依著啦,啦到天明也啦不夠。咱快點兒辦你夢裏沒辦成的事兒吧。”程兆萍摟著李存鎖的脖子,撒嬌說:“哼哼,別急著那樣兒,……你真那樣,我有點兒害怕。……我願意你多親我一會兒,跟我啦陣呱兒。……放心,今晚上少不了你的,……管足你,……”李存鎖說:“我也願意多陪你啦會呱兒,可是,我……撐不住了。”說著,抱起程兆萍去裏間屋,把她放到蚊帳裏,程兆萍說:“你去把燈端進來。”李存鎖急忙把罩子燈拿進裏間屋,一頭鑽進蚊帳,程兆萍仰臥著,看著他那忙活樣兒,李存鎖看著躺在自己麵前的程兆萍,似乎有點眩暈,呆了一刹那,旋即把程兆萍抱在懷裏,兩隻手忙著解她的上衣扣子,幫她脫上衣,褪褲子,又伸手扒她裏頭的小紅兜兜,小綠褲衩兒,程兆萍羞得用一隻手捂著臉,另一隻手拽住李存鎖的手,不讓她脫。燈光透過蚊帳,照著隻穿了小紅兜兜和小綠褲衩兒的程兆萍,那煞白的小光腚兒,好看死了,李存鎖甩開她的手,三下兩下把她的小紅兜兜和小綠褲衩兒脫下來,程兆萍的手鬆開了,任他擺弄,兩隻眼從手指頭縫兒裏看著他,見他三下兩下把自己脫個精光,赤條條地臥在她身邊,程兆萍臉發燙,心狂跳,扭轉頭,不看李存鎖的光屁股,心想,那一霎兒馬上就要來了,來就來吧,沒辦法兒了,甭管怎麽的了,交給他,盡他擺弄吧。程兆萍正尋思著,李存鎖早就沉不著氣了,一下把程兆萍使勁摟緊了,又一下爬到她身上,兩人臉對著臉,胸貼著胸,腿夾著腿,李存鎖兩隻手不夠使的,一會抱著程兆萍又親又啃,一會兒低下頭去吮吸她的奶子,一會兒又伸手去摸她的下頭,程兆萍伸手把他的手拽住,他把手拿上來摟緊了她,下邊兒就……程兆萍渾身酥麻一陣,快要暈了過去。李存鎖沒命地折騰,邊說:“好妹妹—我不叫你嫂子了,我想你十幾年了,今晚上,可逮住你了。我得好好兒享受你,把十來年的勁都使上!”程兆萍讓他弄得騰雲駕霧一般,樂得快沒氣兒了,不住地“哼嘰”,“哎喲”,李存鎖折騰一大會子,程兆萍說:“要是累,就趴我身上歇一霎兒。”李存鎖說:“這會兒覺不著累,有使不完的勁兒。”程兆萍間:“你跟你那口子也這麽大勁頭兒?”李存鎖說:“這時候不說她—別打我興頭子。”程兆萍“哼哼”著,說:“我就想知道。你說嘛。”李存鎖說:“十天半個月,叫她引到急了,弄上一回,通打一陣完事兒。……你不知道,每回我跟她弄這事兒,心裏都想著你,暗暗地叫你的名字。”程兆萍用迷醉了的人的聲音,咕噥著說:“你真壞,弄著人家想著別人。俺這裏啥也不知道,你在心裏不知弄了俺多少回了。”一邊又摟緊他,說:“再來陣厲害的,再讓我自在一陣。”李存鎖又是一陣折騰,兩人快活好一陣,都累了,挨著躺下,程兆萍偎到李存鎖身上,說:“你摟著我,我得在你懷裏睡。……”李存鎖像對孩子一樣摟她,嬌她,用手拍她……過了頓把飯時,程兆萍快睡著了,李存鎖又在沒命地摟她,親她,程兆萍懵懵懂懂地問:“你怎麽了?”李存鎖說:“我又想了。”程兆萍說:“這麽沒出息?剛才弄了那大會子,還不夠?不累?”李存鎖說:“想了你十來年了,這一回哪能過了癮?”程兆萍擦擦眼,說:“我也歇一霎兒了,讓你再過過癮。今晚上管夠你。”說著就躺好了等著,李存鎖又來個餓虎撲食,壓到她身上。兩人又發瘋般一陣。完事兒了,李存鎖說:“好萍兒,你太疼我了。行了,有今天這個晚上,死也值了。”程兆萍忙拿手捂他的嘴,說:“不許胡說。”李存鎖用手撲拉著程兆萍剛才弄亂了的頭發, 問:“我問你,以前怎麽那麽狠心?為什麽不早點兒跟我好?你就一點兒不動心?”程兆萍說:“我也是肉身凡胎,這麽年輕,也想讓自己可心的男人摟著睡覺。也不是不心疼你。見你一心想跟我好那個樣兒,也胡尋思過。可是,不行啊,一個女子,邁這一步,不容易呀。”說著,竟哭出聲兒來,李存鎖嚇慌了,說:“正好好說著話,這是怎麽了?”程兆萍擦擦眼淚,說:“怎麽了?你說怎麽了?你自在了,稱心如意了,我可完了,成‘破鞋’了。”李存鎖親親她,說:“別胡念八說了。什麽‘破鞋’?你是我的好鞋,最好的鞋!誰敢說這話,我撕他的嘴!你放心,有我在,誰敢欺負你,我收拾他!”程兆萍說:“可別。咱任誰也不收拾。咱兩人偷偷地好,不讓人知道。小心別懷上孩子。隻要你老婆不橫鬧就沒事兒。”李存鎖說:“這個好辦。我晚些來,瞅準街上沒人再過來。咱每回都加小心,別懷上。沒事兒。”程兆萍說:“說準哪天來,我做了好吃的等著你。”李存鎖說:“俺妹妹是真疼我啊。”程兆萍說:“成了你的女人了,不疼你疼誰?”

李存鎖和程兆萍就在這大雨滂沱,雷電交加的夜晚,發瘋一樣地“歡樂”著,兩口子一樣說著情話。忽然,一陣風把窗紙吹破,風刮進來,把桌子上的燈刮滅了。一個閃電把屋裏照得陰森森的,接著一聲能震破耳朵的“刮拉”(特響的雷)在屋頂上炸響,程兆萍嚇壞了,緊緊地靠在李存鎖身上,低聲說:“我好害怕。別再是老天爺生我的氣了?”李存鎖摟緊她,說:“別沒的說了。老天爺才沒閑功夫管咱的事兒哩。好了,別胡尋思了,累了,我護著你,睡吧。”不多會兒,雷電過去了,雨也慢慢停了。程兆萍在李存鎖懷裏睡著了。李存鎖輕輕地撫弄著她的頭發,她的臉蛋兒,摸著她溜滑的身子,他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多少年的相思,土改以來費了多少心血,終於如願以償了。程兆萍酣然地,沉沉地睡著,發出輕柔的,好聽的呼吸聲。多少年了,她沒這樣滿足,這樣踏實地睡過覺了,好可憐的心肝寶貝,讓她睡吧。

天快明了,李存鎖匆匆起來,他要趁街上沒人離開,回自己家。程兆萍醒了,抱著他,說:“天還早著呢,別慌走。再親親我。趁孩子不回來,你想法兒多來兩回。我可想你,……”李存鎖抱著她,親一陣,說:“你放心,我還不想來?我不更想你?準來!”說完,匆匆走了。

從那晚上以後,一連十幾天,李存鎖吃過晚飯就跟老婆說上區公所參加防汛值班兒,看看周圍沒人,偷偷到程兆萍家過夜,兩人猶如幹柴遇見烈火,沒完沒了地纏綿,他們—特別是李存鎖—覺得比新婚還甜蜜,還幸福。也就是從那個夏天開始,方莊村的黨支書李存鎖有了隱秘的“外室”,程兆萍也算是不改嫁地嫁了人。

半個月以後,倆孩子從榆樹村回來了,他們發現娘比他們走時高興多了,說話聲兒也高了,甚至時不時地說笑話兒,走路兒也更有勁兒了,兩個孩子知道,娘是為倆孩子來家才這麽高興的。程兆萍說“表叔”願意幫忙兒,讓學增把表叔交待的填表那些事兒記到小本兒上,回學校就那樣填。過兩年學慧升初中,也跟哥哥一樣填法兒。表叔說有他擋著,這事萬無一失,讓他兄妹兩個啥事兒不想,一心好好念書。程兆萍說:“你表叔擔著天大的危險,給咱幫這麽大的忙。這可是對咱方家的大恩大德,你們以後上出學來,可不能忘了人家。”兩個孩子連連點頭。學增心裏仍然犯嘀咕,但他知道,這是沒辦法兒的辦法兒,想繼續求學,也隻能這樣辦了。反正也不是偷,不是搶,更不是貼反動標語,不過就是兩個孩子為了求學,作點兒假。他也不能不聽娘的,娘夠苦的了,他們不能違拗娘,不能辜負娘的苦心。後來,先是學增,接著是學慧,都是按“表叔”說的填政審表兒。這個辦法兒還真管了大用,兄妹倆先後順利地升入初中,又上了中專,畢業後分配了不錯的工作。—那都是後話了。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