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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三年寒假,榆樹村小學四年級學生周恒順考上了本縣牟屯完全小學的“高小”,他們班兒和他一起去報考的有六、七個同學,就考上他一個。村裏張半仙搖頭晃腦地評論說:“你們知道不?民國以後,取消了科舉,興辦新式學堂。可是,這升學,也還是‘功名’,這高小,要放到大清期,那就是‘秀才’,中學,就是‘舉人’。”有人間:“要是考上大學呢?”張半仙十分神氣地說:“那還用問?大學生就是往常年的進士了唄。可惜現在沒皇上了,當然也就沒有殿試,沒有皇上欽點的狀元了。”村裏不少人議論,周家老嫲嫲拉扒的這個孫子還真爭氣,周家興許要靠這小子轉運了。鄰居家小姑娘小杏兒在周恒順跟前跳圈兒,說:“端陽哥,莊裏人說你是‘秀才’了,什麽是‘秀才’?”周恒順笑著說:“小丫頭兒片子,什麽‘秀才’?根本就不是。”小杏兒轉頭問奶奶:“奶奶,俺端陽哥是不是考上‘秀才’了?”奶奶說:“你端陽哥考的是高小,張半仙說這就好像往常年的‘秀才’。你說他是秀才,他就算是秀才吧。”小杏兒樂得跳了起來,說:“俺端陽哥是秀才了,俺端陽哥是秀才了。”奶奶笑得合不上嘴。
頭年裏,程兆蘭就讓郭有珍把端陽考上牟屯完小的事給酸棗嶺捎信兒去了,好讓他娘和有江大爺高興高興。年初二,他們來榆樹村拜年,郭有江高興得把端陽舉得老高,說:“端陽—上高小了,以後得喊大號了,叫恒順,好小子,這回給你奶奶,你娘爭氣了。”奶奶在一旁說:“小小的孩兒家,喊什麽大號,就喊小名兒。”周恒順說:“我長再大,在大爺跟前,也是孩子,你到多咱都能喊我小名兒。”郭有江說:“好,那就喊端陽。”說著,把周恒順放下。石頭兒在一旁急了,說:“大爺,舉我,舉舉我。”郭有江彎腰抱起石頭兒,把他高高舉起來,說:“大爺舉你了,你上學得學你哥。”苦妮兒對程兆蘭說:“娘,端陽上牟屯上高小,吃、住在他姑家,咱倒真放心。可是,家裏就撇下你自己,太孤單了,怎麽辦?”程兆蘭說:“沒事兒。白天我忙活著覺不著啥,小杏兒娘倆兒常來串門兒,說好了,晚上小杏兒來跟我做伴兒。”郭有江說:“現在搞統購統銷,莊莊鬧糧荒。牟屯妹妹家指準不夠吃,我跟石頭兒他娘說好了,到正月十五俺就再來,回去把棒子砸了,俺推著棒子粒兒、地瓜、花生油、花生餅來,十六俺一起去送端陽。”程兆蘭說:“我這邊兒的糧食也給弄上點兒。”苦妮兒說:“娘,你的糧食就別動了,我看了看缸裏也不多了。”程兆蘭說:“人家村裏開會讓賣糧食,我覺得咱不擔事兒,讓人家弄去一些賣給公家了。”不大會兒,老姥娘家守信表叔來了,問候了二姑和表嫂和有江大哥,抓住周恒順的手,說:“好小子,你考上高小,你老姥娘高興壞了,一個勁地念叨,說從小就看出你是有出息的。”守信表叔拿來一個書包,裏邊裝了幾個本子,一隻鋼筆,還有兩雙鞋,他把東西拿出來給周恒順看,說:“你守梅表姑聽說你考上高小,讓人從濟南捎來的。兩雙鞋也是她抽空兒給你做的。她說,小男孩兒愛跑蹬,穿鞋費。”程兆蘭說:“你看這個守梅,就是疼端陽。不光花錢買東西,在濟南忙得了不得,還想著給他做鞋。”周恒順接過書包和新布鞋,看著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表叔,想著老姥娘一家,表姑,表叔對自己的關愛,心裏熱辣辣的,說:“俺娘給我做鞋了,表姑又做了鞋,這回可有鞋穿了。”守信大人似地說:“多帶兩雙鞋好,替換著穿,記著勤刷鞋,勤洗腳,要不,臭鞋,臭腳丫子,讓女同學煩你。”
周恒順要去牟屯上高小了,江世榮和路德甫兩個人來找他玩兒,一人還買了個本子送給他。江世榮說:“周恒順,你考上了,好好上吧。俺倆是不中用了。別說功課不好,就是功課好,家庭政治情況不行,上學也是白上。俺就死心塌地幹莊戶了。你放心去上學,這邊兒奶奶有啥活兒,俺倆來幹。”周恒順說:“再好好學一年,明年再考考試試。多念點書總沒壞處。”路德甫說:“話是這麽說,可是這書也不是那麽容易念的。俺倆年齡比你大不少,腦子苯,不考了。再說,剛才世榮說了,成份不好,就算考個高小,再往下還是不行。”江世榮說:“俺兄妹四個,數我大,家裏還一個半傻的瘸巴叔,俺娘就指望我了。俺家這種政治情況,別說升學了,能平平安安地當個莊戶人,就燒高香了。”周恒順看著這兩個同班同學神情灰暗的樣子,知道他們說的是實情,也說不出安慰他們的話,想著在一起上學的四年中經曆的事兒,心裏很不是滋味兒。江世榮是江慶懋的大兒子,比周恒順大三歲,已經長成半大男人了,長相隨他娘,細綹條直,眉清目秀,不愛說話。路德甫比周恒順大四歲,已經長足身量了,短軲轤個兒,肩膀寬,粗老苯壯,有點木訥,說話直拙。他們兩人和周恒順在小學裏一個班兒,功課不好,有不會的題目常問周恒順。一開始,江世榮擔心因為他們家騙周恒順他大大當兵的事,周恒順記恨他們家的人,但很快發現周恒順對他跟別的同學沒什麽兩樣兒。江世榮說:“周恒順,你大大當兵是俺爺爺和俺大大害的,俺娘老覺得—我也是—對不起你們家。”周恒順說:“俺奶奶俺娘都說,那是他爺兩個幹的事,沒你娘—更不用說孩子—什麽事,你們也夠苦的了,也算是替他們還債了。咱們是同學,該怎麽著怎麽著,咱成朋友才好哩。”路德甫家和暗樓程家是老表親,他父親路作榮常給周恒順家幫忙幹農活兒,兩家走得很近。德甫和他弟弟德水都跟周恒順是好朋友。江世榮和路德甫家裏成份不好,班上孫大旺那幫孩子常罵他們“地主羔子”,但因為他倆個子高,力氣大,所以不敢對他們動手動腳兒。孫大旺那幫小子欺負周恒順,他倆總是向著周恒順,“拉偏架”,孫大旺他們恨得了不得,但也沒辦法兒。夏天天下大雨,離學校不遠的路上有個大陡坡兒,溜滑,周恒順走到那裏,爬不上去,有時候滑倒好幾次。他們倆淋著雨,在上坡兒那裏等著周恒順來到,兩個人一個前頭拉,一個後頭推,有一次三個人都摔倒了,在土坡兒上滾成了三個泥猴兒。……現在,他們上完了小學四年級,江世榮和路德甫永遠告別了學校,從此成為和村裏人一樣的莊稼人了,而他周恒順要和他們“分道揚鑣”,走一條不同的路了,這條路走得通嗎?他能走多遠?周恒順自己也沒有把握,但他又一門心思要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他們三人要分開了,周恒順知道他這兩個好同學會成為下力的人,受苦的人,而且因為成份不好,是土改工作隊廖隊長說的上了“另冊”的人,會比一般莊戶人還要苦得多的人,他自己呢,也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命運,想到這些,周恒順心裏說不出的難受,他真舍不得跟這兩個大哥哥分開。江世榮說:“恒順,你要出門兒上學了,以後就不能天天在一起了,我有個想法兒,咱三人同學四年,很投脾氣兒,咱們三人拜仁兄弟吧,德甫,你願意嗎?”路德甫說:“乍不願意?”江世榮問:“恒順,你呢?”周恒順心裏正翻滾著對他們兩人依依難舍之情,急忙說:“太好了,太願意了。”周恒順找了張作業本紙,用毛筆寫了“盟約”,上寫道:“陶陽縣榆樹村路德甫、江世榮、周恒順三人慕古賢士管、飽之遺風,效先聖人劉、關、張之義氣,具盟結為金蘭兄弟,雖非同年同月同日生,願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彼此視對方親人如自己親人,同盡孝悌之責,終生互相關心,互相幫助,永不背盟。此心耿耿,天日可鑒。立盟人:路德甫 江世榮 周恒順”江世榮看了“盟約”,說:“我能看明白意思,卻不完全明白上邊的文句。”路德甫看了,直撓頭皮,說:“我更看不懂了。周恒順,你給講講吧。”周恒順一句句給講了“盟約”裏的意思,特別解釋了“管、飽”那一句的來曆和他們的事跡,說:“劉、關、張,是男、女、老、少都知道的。”江世榮說:“這個‘約’寫得好,真是那麽回事兒。”路德甫說:“周恒順,俺兄弟,咱三人都是四年級學生,你寫的這個‘約’,俺兩人別說寫了,連裏頭的字句都不明白,你這個小腦袋瓜兒是真厲害。無怨你能考上高小。裏頭這些話兒,你怎麽想出來的呀?”周恒順說:“我好看閑書。俺老姥娘家,濟南、方莊姨奶奶家,牟屯兒俺姑家,都有不少書,我去了就看,有的也帶回來看。我寫的這套話兒,不過是跟著人家書上學的,也讓它切合咱三人的想法兒。你們別光說這字句,重點是明了裏頭的意思,同意不同意這些內容。”兩人都說“明白”,“非常同意”。三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覺得他們要做的事非同小可,是他們人生中一件大事,當著家裏大人的麵,還有點難為情,他們商量著,讓周恒順把那約抄了三份兒,三人拿了抄好的“盟約”,一起去了村外的桃園,雖然天還很冷,桃園裏桃樹枝杈扶疏,枯葉如泥,但這日藍天如洗,豔陽高照,殘雪消融,他們三人心緒都很好,覺得自己是在這美好的日子裏,做一件美好甚至神聖的事。他們來到桃園正中間,在一個大桃樹前,用幹桃樹枝掃出一片幹淨空地,周恒順掏出從家裏拿來的“洋火”,點燃草棒兒為“香”,幹淨桃葉為“紙”,各人咬破自已的手指,在三份兒“盟約”各人名字處摁了血手印兒。周恒順領著,三人一齊誦讀了“盟約”,又跪在地上,朝老天爺磕了頭。三人說好,按年齡,路德甫為大哥,江世榮為二哥,周恒順為三弟。就這樣,周恒順和他的兩個“哥哥”懷著神聖的感情皈依了他們之間的“盟約”,周恒順這時還想不到,這讓他背負了沉重的精神“債”,還惹了不少麻煩。
正月十六,有江大爺用小車推著行李卷兒和糧米,把周恒順送到牟屯兒他姑家,周恒順當天就去牟屯完小報了到。小小年紀的周恒順自此開始了出門在外的求學生涯。
牟屯兒,陶陽縣人開玩笑說它是本縣“第二大城市”,是陶陽縣四區區公所駐地。鎮上直南正北一條大街,兩邊整整齊齊的磚瓦大院兒和各種商鋪,當年多半是牟家的宅產物業。清朝雍正年間,牟家為抵禦土匪,集全鎮之力,在鎮子四周建起了圩子牆,建牆取土挖出的大溝就成了護城河,民國二十七年,日本鬼子台領了陶陽縣城,出兵侵擾牟屯,牟屯人像抵禦土匪一樣抗擊日寇,經過三天兩夜的激戰,圩牆被鬼子攻陷,鬼子兵血洗牟屯,圩子牆被徹底毀壞。後來殘存的圩子牆變成老百姓取土的土場,無論是脫坯蓋屋,墊地基,還是往豬圈、牛欄裏墊土,都從圩子牆上取土,把圩子牆挖得千瘡百孔,麵目全非,慘不忍睹。到周恒順來牟屯兒上學時,圩子牆已經名存實亡,就剩下護圩河沿裏邊一條坑坑窪窪的土壩子,在晨曦和夕陽下,訴說著血淚斑斑的往事。圩子溝外沿生長著不少大柳樹,樹底下是莊稼人歇腳兒,孩子們玩耍、逮知了龜,粘知了的好去處。周恒順他姑周繼香和她婆婆土改中被“掃地出門”,從街裏的深宅大院兒搬到圩子牆外看坡的幾間草屋裏。婆婆住東頭兒,周恒順他姑住西頭兒。出家門兒,就是護城河—又叫圩子河。沿圩子河岸往西再往南,在圩子河外西南角,一座新建的方方正正的磚瓦院落兒,就是牟屯完全小學—簡稱“完小”。一至六年級的教室,校長,老師的辦公室齊齊整整,玻璃窗子剔明鋥亮,學校院子中央的花壇和各個房子門兩旁的簡易花池,從春天到秋天,花團錦簇,花壇周圍還有幾個大缸,種著蓮花,浮萍,水裏遊動著小魚兒。周恒順來到這個學校,覺得處處美好,事事滿意,心裏十分高興。姑姑家表姐洪秀年齡大,但是上學晚,才念四年級,表弟洪全上二年級,牟洪雲不願意離開奶奶去縣城讀書,也在牟屯完小,是四年級了。周恒順的到來,讓幾個孩子—特別是牟洪雲—非常高興。剛開學那幾天,牟洪雲甚至早早在家吃了飯,跑到大娘家,和周恒順他們一起去上學,後來,經過大娘說服,周恒順他們答應在村西路口處等她,小丫頭兒才不跑這冤枉路了。在學校裏,在大娘家,牟洪雲喜歡跟著周恒順跑前跑後,問這問那,活像一隻翻飛的小燕子。周恒順畢竟是頭回離開老家故土,有時候難免想念奶奶和娘,想念表姑和初小的同學—特別是兩個“仁哥”,但跟幾個表姐妹在一起,學校的環境又好,很快就安下心來,不久就成為牟屯完小五年級公認的好學生。
春季裏,天一天比一天長了,大太陽在天上釘一個地方,似乎老大會兒不動窩兒,時間過得很慢,而學生們的肚子卻餓得很快。上午下了第三節課,周恒順的同位就咋唬:“哎喲,還有一節課呢,真受不了了,餓死我了。”轉頭問周恒順:“周恒順,你不哼不哈的,怎麽,吃的什麽好飯?你不餓?”周恒順吃、住在自己姑家,不願說自己跟大家一樣吃不飽飯,一樣肚子餓,淡然地說:“哪吃什麽好飯,頓頓喝地瓜糊塗。不過還行,不太餓。”同位說:“你小子,住姑家,吃得飽飽兒的,是吧?”周恒順說:“還行吧。”班裏還有幾個小男生喊“餓”。來上第四節課的語文老師呂誌堅對同學們說:“剛才我聽見幾個同學說‘餓’,你們是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早飯一定要吃飽些。餓得難受的同學,可以在課桌兒上趴一趴。我抓緊講,不拖堂,下課鈴一響,你們就抓緊跑回家吃飯,好不好?”同學們齊聲說“好”。剛才喊肚子餓的同學也都不趴下,都端端正正地聽呂老師講課,周恒順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但他特別喜歡聽呂老師的課,所以不管肚子再餓,還是十分認真地聽講,站起來答問,頭上在冒虛汗,呂老師問:“周恒順,怎麽出那麽多汗,是不是餓了?”周恒順說:“不是,……可能是穿得有點兒多。……”
放學回家的路上,周恒順本想快點兒往家跑,但卻跑不動,他心慌,身上的汗更多了。春日的陽光已經這樣火燒火燎,周恒順心裏清楚,天並不特別熱,他是餓得出虛汗。他們現在頓頓喝稀的,清清的,能照出人影兒來,裏邊放點地瓜幹兒和地瓜秧兒。吃的幹的是野菜窩窩頭,因為攙的糧食太少,不成個兒,得用手捧著吃。頓頓飯不過吃個“水飽兒”,剛吃完,肚子撐得很,可是,稍稍活動一下,再撒幾泡尿,肚子就餓了。去年年成不好,姑家沒有強勞力,地裏上得糞少,莊稼比人家長得差,收成少。國家實行糧棉統購統銷,家家都得賣餘糧,農戶不願賣,就按地畝算,非賣不可。說是以後哪家真的吃不上飯了,再發給購糧證,到國家糧所兒買糧吃。人們不由得問,現在立逼著賣“餘糧”,以後再從國庫裏買著吃,那不是“脫褲子放屁—找囉嗦嗎”?但是,據說這賣餘糧,上級有下給各地的指標兒,指標兒一級級往下分,必須得完成。老百姓有的私下議論,共產黨搞什麽事都特認真,不像國民黨弄什麽事兒,嘻裏哈呼,沒真事兒,要不怎麽被共產黨打敗了呢。這認真倒是好事兒,可是賣糧食這種事兒,逼得那麽緊,老百姓可是真不高興。不高興歸不高興,糧食該賣還得賣。莊戶人一般都膽子小,誰敢跟公家對抗?成份好的還敢跟幹部爭一爭鬧一鬧,但也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像姑和她婆婆這樣成份不好的,讓賣多少不敢不賣。不少人家兒,前邊兒剛賣完“餘糧”,後邊兒就“揭鍋”斷炊了,那應許的“購糧證”,卻比旱天的雨來得還要難。雖然大爺送周恒順來上學時,推了些糧食,地瓜和花生餅,但也快吃光了。姑家放在窨子裏的地瓜也快拿光了,還爛了一些,那天周恒順下窨子往外搗登出那些爛地瓜來,姑心疼得落淚,三個孩子你看我,我看你,眼圈兒都紅紅的。為了盡可能多撐些日子,等著購糧證發下來,姑做飯就算計著,儉省著。姑手裏還多少有倆錢兒,可是,她不能到“黑市”上去買糧食,因為那是犯法的,逮著了,不但買賣糧食雙方的糧、錢都要充公,人還可能給抓起來。姑不敢,她也不願給在村裏當幹部的邵長興惹麻煩。周恒順說要去酸棗嶺要糧食,姑說什麽也不同意:“小兒,你來時,你郭大爺推來一小車兒,這才兩三個月,再去要,他們開著糧庫?說不定也在那裏挨餓哩,你再去要,不把你大爺難為死?你娘不難受?可不行。我再出去借點兒,還是得找村裏要購糧證,聽說快下來了,這是頭一回發購糧證,非要下來不可。要是人家不給,興下個例子,回回不給,還不得餓死?”
周恒順他們回到家的時候,姑正在廚屋裏拉風箱,聽到孩子們進了大門,姑喊道:“洪秀,快來燒火,我下上麵子,倆小子快洗手,咱馬上吃飯,今晌午是地瓜糊塗,管許讓你們弄個肚兒圓。”洪秀問:“咱不是沒地瓜了嗎?”姑說:“我上圩子河南找你傅明江大爺家借的,他家的窨子在一個小嶺兒上,地瓜一塊也沒爛。上午我挎來了一籃子,他說的到晚上趁沒人給推一小車兒來。他這真是及時雨,咱娘幾個餓不死了。你明江大爺過日子是把好手,一樣的地,他種的比別人好,一樣挖窨子放地瓜,別人家爛一點子,他的年年一點兒也不爛。家裏人也旺相,兩個兒大愣、二愣活蹦亂跳的—可惜不好好上學,一個閨女叫冬梅,長得俊巴,書念得又好,那個有禮數兒,見了人,不叫麽兒不說話,不笑不說話,不是跟端陽在一個班兒裏嗎?”洪秀一邊拉著風箱,一邊說:“那是噢,不光跟端陽在一個班兒,兩個人還軋夥得不孬哩。”周恒順在院子裏聽見洪秀的話,說:“牟洪秀,你胡扯什麽?姑,你別聽她胡說八道。”洪秀說:“誰胡扯來?我說的是事實。又不是給你造謠兒。”姑說:“好了,別爭掰了,在一個班兒裏上學,就是緣份,軋夥得好點兒,也不是什麽孬事兒。”飯做熟了,周繼香先盛了一小盆兒,讓洪秀端著,“快給你奶奶送去。”洪秀說:“咱是剛借來,自己還吃不飽哩,光給人家送。”周繼香一邊給孩子們盛飯,一邊說:“叫你送,你就送。什麽‘人家’,‘自家’?不是你奶奶,你叔嗎?”洪秀說:“也不是俺親奶奶。”周繼香說:“別胡念八說了。你兩個叔和你大大是一個爹,他們是不是你親叔?你親叔的娘不是你奶奶?妮兒,快送去。我剛才看見你二叔挎了一大籃子野菜從地裏回來,晌午就吃那個。你奶奶身子瓤,你兩個叔都是大男人了,光吃那個怎麽行?沒你爺爺和你大大了,你奶奶又懦,見了幹部,嘴唇哆嗦得說不出話,咱不顧他們,看著他們餓死?不是咱牟家的人?”洪秀說:“不是頭些年,她嫌俺姥娘家窮了?要不是她疼錢,俺大大還不能叫土匪害死哩。”周繼香說:“小小孩家兒,知道什麽?叫你去,你就去。去了叫‘奶奶’,不許扭著鼻子跌泄著臉,不聽話,看我不打你。”洪秀很委屈,眼圈兒都紅了,端了飯盆子,撅著嘴去了。洪秀拿著空盆子回來了,周繼香問:“叫‘奶奶’來嗎?”洪秀說:“敢不叫嗎?”“你奶奶做的什麽飯?”“還‘做的什麽飯’,那還叫‘飯’?幹地瓜秧軋成的麵麵兒煮坡裏的野菜,煮了半鍋,我掀開鍋蓋兒,那個味兒,忒難聞了,我差點兒噦了。”周繼香歎了口氣:“老天爺,這可怎麽辦呢?”這時,洪秀的四叔站在牆那邊兒喊:“嫂子,咱娘說,你嫂子做了多少飯,又給這邊兒送,那邊兒好幾個孩子,能夠了?”周繼香站到廚房門口,應道:“跟咱娘說,別操那麽多心了。送過去,她就吃。小四兒,你跟小五兒別都搶著吃了,先盡咱娘吃。她好心口疼,光吃野菜,胃就更糟塌壞了。”老四聲音有點兒哽咽:“嫂子,放心吧,我知道。”
這天下午放學,呂老師留下周恒順寫黑板報,回家晚了。快到家的時候,從後窗聽見姑正在跟洪秀和洪全說話:“趁著端陽沒回來,我跟你倆說個事兒。那天我上你傅明江大爺家去,你大娘說,她閨女小冬梅說的,你那個娘家侄兒上課時餓得出虛汗,可是照樣認真聽課,真是個好孩子。”洪秀說:“傅冬梅那孩子可有意思,她就喜歡端陽,常從家裏拿鹹煎餅和料豆兒,到班兒裏就給端陽吃。端陽不要,她塞到端陽桌洞兒裏就走。同學們笑話她,她也不怕,下回還那樣。”姑問:“她這樣,別的小孩兒不煩她的惡?”洪秀說:“沒事兒。她長得好看,學習還好,同學們特別是男生都巴結她,誰煩惡她?不過有的開兩句玩笑。有時候弄端陽一大紅臉。”姑說:“端陽自己家來沒說過。”洪秀說:“不好意思唄。”姑說:“冬梅那閨女倒真不孬,跟端陽也般配。”洪秀說:“娘,你說什麽呢?多大點兒孩子?誰知道誰以後怎麽樣?可別胡尋思了。”姑說:“我也不過說句玩兒話。我跟你倆說個事兒。端陽是在咱這裏住親戚。他是小白臉子,麵皮兒薄,好紅臉。不跟那樣的孩子似的,沒臉沒皮搶吃搶喝。他餓,也不說。他是個可憐的孩子,沒大大了,娘讓人家逼得走了‘主兒’,別說你妗子讓你有江大爺推來一點子糧食,就是他一個糧食粒兒不帶來,我是他姑,也不能讓他餓著。寧肯咱娘仨兒一人少吃一口,也得讓他吃飽。把他餓著了,咱對不起你姥娘和你妗子。他挨餓,咱這裏的人也笑話咱。記著,吃飯吃到末了,看看鍋裏不多了,先別慌著盛,等等他,讓他盛完了,你倆再盛。少吃兩口,等下頓再吃。我有時給他碗裏放個小玉米餅子,你倆也別攀他。記住了嗎?”洪秀說:“記住了。”姑說:“洪全呢?”洪全說:“知道了。讓著你寶貝侄兒。不用你吩咐,俺姐早跟我說了。”周恒順聽著,眼淚止不不住地往下落。這幾天,姑盛第一碗飯總是給他,而且碗裏還有個小玉米餅子,他密口香甜,狼吞虎咽,三口兩口就把小玉米餅兒吃下去了,比從濟南府捎來的點心還好吃。他還以為是每人碗裏都有一個呢,卻原來是單給他做的……周恒順又在外邊站了一小霎兒,擦幹了眼淚才回家。吃飯的時候,他把碗裏的小玉米餅兒留到碗底下,趁姑不在跟前,手急眼快地把小玉米餅兒放到洪全碗裏,說:“洪全,我吃得撐了,替我吃了。”洪全說:“我不吃,俺娘不願意。”周恒順說:“吃吧,有我呢。”洪全看上去饞得了不得,二話不說,搖頭晃腦地幾口把玉米餅兒吞了下去,噎得直打嗝兒。周恒順看著洪全吃玉米餅兒的樣子,眼睛發熱,胸口像堵了東西,急忙低了頭收拾碗筷兒,洪秀說:“去,一邊子去,今天不該你刷。”一會兒,姑回來了,洪全說:“娘,端陽把他的餅子給我吃了。”周繼香說:“端陽,那是幹什麽?各人吃各人的,他碗裏也有。”周恒順說:“姑,我知道了,就我自己碗裏有。以後別這樣了。洪全比我還小,洪全沒有,我也不吃。”周繼香說:“小兒,洪全比你潑,餓不壞他。把你餓出毛病來,我怎麽跟你奶奶交待。”周恒順說:“姑,沒事兒,你不用擔心我。反正以後讓我自己吃另樣兒的,我就不吃。”周繼香說:“好,以後洪全和你一樣。行了吧。”周恒順說:“那也不能把俺洪秀姐單撇出來,那成了重男輕女了。姑,你也不能自己舍不得吃,光顧俺三個,你看你又累又餓,都瘦多了。”周繼香說:“別瞎說了,瘦什麽?好了,別爭講了,以後有飯一樣吃。人不大,事兒不少。”
第二天是星期日,周繼香和孩子們一起推磨,軋碾。吃完中午飯,周繼香說:“我聽人家說,南嶺上,沙土地裏,有頭年裏落到地裏的地瓜,水蘿卜,胡蘿卜,好生刨出來,隻要沒爛,還能吃。一會兒咱扛著钁,拿著鐵鍁,去試試。能刨一點兒也是好的。”到了南嶺上,幾塊準備栽地瓜,點花生的春地裏,不少婦女、孩子像翻地一樣在忙碌著,有的用钁刨,有的用鐵鍁剜,翻起大片渲土來,有時會找到一塊落在土裏的地瓜或蘿卜,但多數都黑乎乎的,已經爛了,有的爛得不厲害,看上去還能吃。有人撿起來,在衣服上擦擦土,就往嘴裏填。周繼香和孩子們也钁刨鍁剜地翻起土來,幹了一會子,還真撿了一小堆兒,孩子們也餓了,就學別人那樣,啃生地瓜,生蘿卜,周繼香說:“你看你們,沒出息。沒髒沒淨地往嘴裏填。吃得肚子疼了,就麻煩了。都別吃了。”孩子們把手裏的地瓜、蘿卜幾口吃下去,不再吃了。一邊幹著,周繼香問:“孩子們,娘沒本事,讓你們跟著吃苦,受罪,你們覺得苦不苦?”洪秀說:“苦什麽苦?不苦。”洪全說:“跟娘在一起,就不苦。”端陽說:“多少人都這樣,不算苦。”周繼香搭眼看看還荒著的大片春地和遠處青青的麥苗兒,到麥收還有三、四個月,心想,購糧本兒不知哪天下來,這日子是真難熬呀,她輕輕歎息一聲,回頭跟三個孩子說:“說‘不苦’是假的。可是,吃苦不要緊。人一輩子沒有不吃苦的,不受苦長不成人。人一下生,為什麽‘哇’地哭一聲?就是來到人世間要吃苦了,才哭的。記住,吃得苦中苦,才有甜上甜。”洪秀說:“就怕吃了‘苦中苦’,也換不來‘甜上甜’。那可就苦死了。”周繼香說:“那也沒辦法兒,再苦人也得咬牙撐。你好生煞住眼看看,天底下有幾個不受苦的?孩子們,再苦,也得好生往前奔啊。”山風吹亂了周繼香的鬢發,周恒順看看自己這位苦命的姑,她人更瘦了,顯得身上的衣裳框框蕩蕩,才三十幾歲的人,已經有白頭發了,但她兩隻眼晴還是那樣灼灼有神。周恒順想著姑和洪秀姐剛才的話,想起自己的奶奶,自己的娘,自己的兩個“仁兄”,還有村裏那些夏天赤身光背,冬天棉衣露著棉花套子,家裏一無長物的莊戶人們,真是鮮見有不受苦的人,濟南三姨奶奶家的人似乎不受苦,但也遭了禍事,雖然衣食無憂,但心裏也苦。像牟洪雲家的人是真不苦,可是,那種家庭,太少了。周恒順正努力求學,像姑說的,“吃得苦中苦”,爭取“甜上甜”,讓奶奶、娘、連姑都過上不苦的日子。……能做到嗎?周恒順聽呂誌堅老師說過,“有誌者事竟成”,他要努力,而且一直努力下去,一定能做到,一定會做到。……周恒順低下頭,更加賣勁地刨起來。
還真讓姑說著了,晚飯還沒吃完,周恒順肚子就疼起來了,姑說:“怎麽樣?我說準了吧?快上床躺一會兒。”周恒順到床上躺下,哪裏躺得住?疼得直打滾。天已經黑了,“藥鋪”也關門了,姑找出以前吃剩下的治肚子疼的藥片,讓他吃了下去,過了頓把飯時,疼得輕些了。姑讓洪秀搬把椅子到院子裏,說:“端陽,起來,咱上當院子裏,我給你剜剜,就不疼了。”周恒順起來,跟著姑到院子裏,躺到姑的腿上,姑用兩隻手給他“剜”開了肚子。那天是陰曆十五,又大又圓的月亮掛在東南天上。剛開始,周恒順被姑剜得老想笑,一會兒,就習慣了。姑的兩隻手好像真地能把肚子裏的病痛擠走,軋平,趕開似的,周恒順覺得肚子慢慢疼得輕了,月光下,周恒順看著姑消瘦的麵龐,雖然肚子還沒全好,但姑的有力又輕柔的按摩讓他感到舒服,似乎姑的愛在通過她的兩手傳送到他身上,他想,姑真疼我,比疼她自己的孩子還要疼。這就是他在書上看到的那種偉大的,無私的愛吧?他又想,姑是多麽剛強,她不論多難,多苦,從不對孩子發脾氣,不守著孩子哭哭啼啼,也不說泄氣的話,還常常樂嗬嗬的。她常說:“隻要有人在,就有奔頭。”“事大事小,到時候就了。”“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有人說她,“你真不瓤,還不愁不憂的。”她說:“愁能頂用?要是愁能頂用,我就天天坐那裏犯愁。天塌下來有地接著,愁當不了事兒。”周恒順想起姑跟奶奶說的,無論如何不改嫁,一定拉扒兩個孩子長大成人,姑真是個偉大的母親。周恒順又想起自己的娘和奶奶,她們都那樣愛他,他不能辜負她們。……
過了半個多月,周恒順放學回來,見姑很高興。吃飯的時候,姑說:“孩子們,村裏給咱和你奶奶家發購糧證了。咱一百二十斤,你奶奶家一百四十斤。多虧你長興大爺。依著村裏有的人,就不給咱。說成份不好的,不能給,得優先照顧貧雇農。你邵大爺說,她們這兩戶沒男勞力,莊稼收得不好,讓她們賣餘糧,也賣了。周繼香要不是她嫂子幫著,早斷頓了。周繼香她婆婆,自己病病怏怏,兩個半大小子,跟餓狼似的,天天吃野菜。你看她家那個小四兒,三根筋挑著個頭,成個什麽樣兒了?上級說共產黨不興餓死人,沒說成份不好的能餓死。這事兒就這樣定。論家裏實際情況,不論成份。出了問題我負責。反對的人這才沒話說了。”洪秀說:“聽說村裏又張榜了?”周繼香說:“可不是怎麽著,在村公所院子裏,各家各戶賣了多少餘糧,餘糧戶還差多少沒賣夠,缺糧戶兒供應多少糧食,都寫得清清楚楚。”洪秀問:“聽說俺傅明江大爺家已經賣了八百多斤餘糧了,這回還讓他們再賣五百斤,明江大爺不答應,正犯愁呢。”周繼香說:“人家都知道你明江大爺日子過得好,可不得使勁刮插他?這回可坐了臘了。他跟村裏說,別說五百斤,五十斤也拿不出來,他這就要斷頓了。區裏派來的工作組不依不饒,要翻他,你邵大爺還就乎著,說再做做工作。”洪秀說:“自己家裏有點兒糧食還成了罪了,真不明白。”周繼香說:“你這孩子可不許胡說,了不得。”洪秀說:“我這不是在家裏說嗎?在外頭誰敢說?”周恒順說:“原先傅冬梅天天樂嗬嗬的,跟個笑瓢子似的,這幾天也愁眉苦臉的,像是變了個人兒。”洪秀說:“也不給你拿吃的了?你可沒少吃了她的東西。”周恒順說:“吃過幾回,她也不是光給我吃。俺班兒裏有兩個南鄉的女生,帶的飯不夠吃,她常給她們拿飯來。”周繼香說:“這個傅冬梅心眼兒真好。”洪秀說:“端陽,現在傅冬梅遇到難處了,你可得好生安慰安慰人家,別忘了人家多麽關心你。得有情有義啊。你看你姑,又誇傅冬梅,怎麽,還是想讓人家給你當侄兒媳婦兒?”周恒順說:“牟洪秀,你又胡說八道。姑,你不管管她?”周繼香說:“小兒,她跟你鬧著玩兒呢。再說了,也不是孬事兒,真找這麽個媳婦兒,還燒高香了呢。”周恒順說:“姑,別說這個了。”周繼香說:“好,不說了,俺小兒又臉紅了。”周恒順還是放不下傅冬梅家的事,說:“姑,你說傅冬梅家是有糧食不肯賣呢,還是確實沒糧食可賣了呢?”周繼香說:“你明江大爺這人,不好多說話,誰也摸不透他家的事,不過老這麽跟村裏頂著,也不是辦法兒,胳膊擰不過大腿呀。”洪秀說:“村裏人說他家有糧食,就是不肯賣,傅冬梅她娘給鄰居說,他們家也快斷頓了—多少天不烙煎餅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周繼香說:“傅家這事兒,說什麽的都有,誰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著呀。”洪秀說:“他們家是貧農,不過就是這兩年日子過得好些,自己地裏打的糧食在自己家裏放著,還犯了法?”周繼香說:“這種話可不敢亂說。”
那以後過了四、五天,傅冬梅來上學,哭得眼皮都腫了,聽說是因為她偷著往學校給同學拿煎餅的事,讓她大大知道了,把她打了。傅冬梅再也沒往學校拿過煎餅,隻是帶過一兩次料豆兒,趁沒人注意,偷偷放到周恒順桌洞兒裏。又過了個把月,快過麥了,天天刮西南風,幹糊拉的熱。星期六中午放學時,周恒順說:“傅冬梅,借你的小刀用用,星期天我釘本子。”傅冬梅正收拾自己的東西,找出小刀遞給周恒順,說:“周恒順,等等我,咱一路兒走,我問你一道算術題,老師講的我沒聽明白。”周恒順說:“好,我等你。可是,你何必把書和本子全帶回家,光帶算術和語文還不行?”傅冬梅笑笑,說:“對了,沒必要都帶回家,好像下星期不來了似的。不過,已經裝書包裏了,就背著算了。”說完,背上書包和周恒順一起走出教室,離開了學校。路上,周恒順給她講了那道算術題,她聽明白了,露出了笑容,走了幾步,她說:“周恒順,村裏讓俺家賣糧食,俺大大說沒有。天天為這事鬧騰。我好害怕。”周恒順說:“自己家地裏打的糧食,也不是偷的搶的,就是少賣點兒,隻要不上黑市上賣,就沒事。不用害怕。慢慢會過去的。”傅冬梅說:“我就是嚇得慌。周恒順,我要是不上學了,你還會記得我嗎?”周恒順說:“瞎說什麽,你大大不賣糧食,還能不讓你上學了?別胡思亂想了。咱快走吧,回去晚了,你大大又該生氣了。”傅冬梅很不情願地往前走,快到她家了,她拐彎兒了,又回頭看著周恒順,說:“周恒順,明天你在家嗎?”周恒順說:“我在家。”傅冬梅說:“那我明天早飯後去找你,和你討論討論作文的事兒。明天見。”周恒順說:“明天見!”
晚上,周恒順躺在床上,老想傅冬梅的事,想她一向開朗、快樂,最近卻變得愁眉不展,想她說的那些話。天有點燥熱,周恒順翻來調去睡不著,好歹睡著了,周恒順做了一個夢,在夢裏,傅冬梅白生生的小臉兒滿是憂愁和留戀,不知道為什麽,她被似雲似霧的煙氣籠罩著,時隱時現,而且漸漸遠去,邊走邊喊:“周恒順,我不上學了……我跟俺奶奶走了……別忘了我……”,周恒順焦急地朝她跑去,大聲問:“傅冬梅,為什麽不上學了?你上哪去?”傅冬梅不回答,隻是向他招手。周恒順撒腿快步追她,可是,怎麽也追不上,傅冬梅越走越遠,很快隱入煙霧中去了。周恒順心裏噎個疙瘩,好難過,他覺得剛才包圍著傅冬梅的煙霧正朝他撲來,喉嚨都被熗疼了。正在這時,周恒順聽見姑的喊聲:“幾個孩子,快起來,有失火的。”孩子們趕緊爬起來,從南麵窗戶飄進來陣陣煙氣,熗得洪全咳嗽起來。周繼香和孩子們跑到大門外,見圩子溝南一戶人家,火光熊熊,黑煙滾滾,西南風把火頭和黑煙往溝北方向吹,周恒順和洪秀一齊說:“糟了,著火的像是傅冬梅家。”周繼香說:“我也覺得是她家。甭管是誰家,咱都得去幫著救火。快挑上水筒,拿著盆子,舀子,去救火。”這時,周繼香的婆婆和兩個小叔子也起來了,周繼香說:“娘,你也起來了。你別去,我和他叔還有孩子們去。”說完,就帶了兩個小叔子、自己這邊三個孩子挑了水桶,拿著盆子、舀子直奔火場。失火的真的是傅家。邵長興和村裏幾個幹部正指揮人們從圩子溝裏挑水救火,傅明江在大火跟前碰頭,聲嘶力竭地呼喊:“娘,我的老娘啊……”傅明江老婆要往火裏跳,幾個婦女死命地拽著她,她撕心裂肺般哀號:“冬梅,冬梅,冬梅,俺的妮兒啊……”`傅大愣一蹦尺多高,哭叫著:“奶奶,妹妹……”周恒順覺得渾身發緊,似乎血液都不流動了,他嘴唇哆嗦著問旁邊一個漢子:“怎麽失的火?燒著人了?”那人說:“這家半黑拉夜地在廚房裏烙煎餅,看樣子是燒火的睏了,火從鏊子底下著出來,燒著了灶前的柴禾,把廚屋的草屋頂點著了,火苗子被風吹著,又點著了院子裏的柴禾垛,柴禾垛的火頭竄到北屋裏去了。看樣子傅家人怕讓別人知道,沒喊人救火,想自己救下算完。哪裏救得下?一個屁的功夫,北屋的房頂燒塌架了,老太太和她上高小的孫女燒裏頭了。”旁邊兒一個婦女說:“村裏讓傅家賣糧食,傅明江就說沒有,對外人說自己也斷了頓了。烙煎餅怕外人知道,後半夜偷著烙。這不遭大難了。知道這樣,哪如痛痛快快地賣點糧食?”又一個娘們兒說:“都是這個統購統銷鬧的。挺壯實的一個老嫲嫲,挺俊巴,書還念得好的個好閨女,活活地燒死了,真叫慘啊。”周恒順被嚇呆了,震懵了,他想哭,但眼睛火辣辣的,好像幹枯了,沒有淚水,他想喊,但喉嚨被什麽東西噎著了。火烤著他的臉,他不覺得熱,煙薰著他的眼,他不覺得疼,他隻覺得渾身發抖,他一邊機械地跟著別人用臉盆端了水,往火上潑,一邊腦子裏翻滾著一個念頭兒,傅冬梅燒死了,真燒死了,周恒順才十二、三歲,他從小到現在,這是頭一次見失火,頭一次見到大火把人燒死,而且被燒死的居然是自己的同學。他一時接受不了這個可怕的事實,他甚至在無力、無助地抗拒著這個事實,他以為是在夢裏,明天早飯後,傅冬梅還會活蹦亂跳地來找他,還會調皮地扒拉他的頭發,說要看看這小腦袋瓜兒怎麽長的,怎麽那麽好用,裏頭有那麽多的好詞好句兒,能寫出那麽好的作文兒……火被撲滅了,救火的人,漸漸散去,有人把傅明江架走了,把傅明江的老婆抬走了,隻留下傅大愣和村裏的民兵留在這裏守護著。周繼香喊著孩子們回了家。洪秀一路都在說傅冬梅和她奶奶死得疼人,死得冤枉,周恒順一聲不吭,他懵裏懵懂地回到家,一頭倒在床上,把被單兒角兒塞到嘴裏,不出聲地哭了起來。第二天早飯後,周恒順一個人去了傅家。劫後現場一片狼籍,慘不忍睹。廚房,西屋,北屋都燒塌了,柴禾垛成了濕漉漉的灰堆。滿地是被水泡著的灰泥,東屋和南屋還在,但屋牆被薰得黑乎燎拉,倒塌的北屋前,用葦箔搭起了靈棚,裏頭停著一口剛漆好的棺材,傅明江夫婦和大愣、二愣著孝衣在棺材旁跪伏,靈棚西南放一口小棺材,幾個女孩兒在那裏哭泣,周恒順走到大棺材前磕了頭,又走到小棺材跟前,無聲地站著,無言地流淚。過了老大會兒,他走到棺材正前方,深深地低下頭,躹了三個躬,正想離開,看見牟洪雲一路哭著從大門口跑進來,跑到傅冬梅棺材前,用小手拍打著棺材,喊著:“傅冬梅,冬梅姐……”又趴到棺材蓋上“嗚嗚”地哭。周恒順站在一旁,勸她別哭了,她抬起頭,一下撲到周恒順身上,哭著說:“端陽哥,端陽哥,傅冬梅她……就這樣死了嗎?我不讓她死……”周恒順的眼淚“刷刷”地往下淌,齉齉著鼻子,說:“小雲,別這樣,別這樣……”好一會兒,小雲抬起頭,還在抽泣。周恒順說:“別老哭了,掏出手絹兒來擦擦淚,省得皸了臉。看你眼都哭腫了。”兩人又在小棺材前站了一陣,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這事過去以後,很長時間裏,傅冬梅的身影老在周恒順眼前盤旋,揮之不去,她那永遠微笑著的小臉兒,頭上又黑又粗,跑起來搖來搖去的小馬尾瓣兒,她解題的時候,小手托著腮幫兒,歪著頭苦思冥想的認真樣兒,她偷偷地給他桌洞兒裏塞點兒吃的東西後得意的笑容,她和同位兩個小丫頭兒在校園花壇間跑跳,嘻戲,像兩隻翻飛的花蝴蝶,……他想,傅冬梅,你像一支梅花的花蕾,純潔,真誠,美好,我會記著你夢中的話,永遠不忘記你。他常常拿出出事頭一天中午,問傅冬梅借的小刀兒,撫摸一下,再珍重地放進書包,那是傅冬梅留給她的唯一的念想之物兒,他要永遠保存著,放在身邊……
星期一,班裏的同學都知道了傅冬梅被大火燒死的事,大家都悶不作聲。連最調皮的男生也麵帶憂色,傅冬梅的同桌兒和其他幾個女生嚶嚶哭泣,呂誌堅老師來上課了,他說:“傅冬梅同學不幸離我們而去了,她是個好學生,好孩子,她純潔,善良,真誠,好學向上,我們要永遠記住她。”下了課,周恒順在院子裏問呂老師:“老師,我想寫篇作文,悼念傅冬梅,行嗎?”呂老師神色凝重地看著他,說:“傅冬梅這樣死的,情況很特殊,不好敘述。不要寫成文章了,我們還是在心裏紀念她吧。”
好像老天爺有意跟在饑餓和惶恐中煎熬的莊稼人作對,這年的小麥熟得特別晚,快過麥了,天又轉涼了,天天陰乎著,不停地刮東南風,麥子一天天不變樣兒,莊稼人左盼右盼,風總算轉過來了,西南火風嗚嗚地刮起來,麥子一天一個 成色,幾天麥穗頭兒就黃稍兒了,又全黃了,麥杆兒由碧綠變成淺綠,再變成灰白,麥子熟了,莊稼人家家戶戶,起早貪黑,割麥子收麥子了,正在挨餓的人們吃上新磨的白麵了,家裏有存糧,但裝作挨餓的人家也可以和大家一樣,大大方方地,“明出大賣”地,明目張膽地喝涼麵條兒,就著大蔥、蒜苔吃白麵單餅了。過完了麥,邵長興從縣裏請來了梆子劇團,在村南一片大空場裏搭台唱“大戲”,他想讓莊鄉們高興高興,衝一衝統購統鎖特別是傅明江家火災帶給全村的緊張,壓抑,恐惶,惱怒,嫉妒和怨恨。太陽剛落山,村裏人已經拿著小板凳,馬紮子來到了,當莊兒和四外莊兒的人們把戲場子坐得滿滿當當,不少人在外邊兒站著,附近房頂上,甚至樹上都坐了看戲的人。周繼香領著三個孩子和兩個小叔子永和、永祥都來看戲,婆婆因為心口疼,哼哼喲喲,沒能來。戲開演了,是縣劇團的名醜兒唐葫蘆主演的《卷席筒》,台上,唐葫蘆拖著動人的長腔如泣如訴地唱著,台下的老太太、老娘們兒、大姑娘、小媳婦兒們陪著落淚。有的竟在抽泣。善良的莊稼人啊,民間流傳的這些“戲文”,唱的是他們的心聲,寄托著他們的精神訴求,代表著他們的道德標準,替他們哭訴生活中所遭受的不公,不幸,宣泄那無盡的苦情酸楚……戲散了,演員出來謝了好幾次場,觀眾們這才戀戀不舍地慢慢散去,燈籠和街燈在向四外去的路上結成了一條條蜿蜒起伏的火龍。周恒順還沉浸在剛才看的那戲激起的感情波瀾中,他從小感受到的愛及親情和劇情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很激動,不出聲地跟在姑後頭往家走。洪全說:“娘,戲裏曹張倉真疼他那一對侄兒和侄女兒啊。就跟俺兩個小叔疼俺似的。”周繼香說:“那是噢,人家那還不是親叔哩,他倆是你們的親叔,還不疼你們?”四叔永和說:“可惜叔還小,又窮,沒什麽疼你們。”周繼香說:“不在大小,也不在窮富,是說的那個心。”永和說:“是這樣。嫂子,我剛才看著戲,就覺著你像曹張倉他嫂子一樣好。”五叔永祥說:“咱嫂子比她還好。”周繼香笑了,說:“好了,別亂比方了,這不都是說書唱戲兒嗎?光比方咱自己幹什麽?快走吧。”回到家,剛進屋,洪全奶奶氣喘籲籲地跑來了,說:“他嫂子,你們可回來了,沒把我嚇死。”周繼香說:“怎麽了,娘,你坐下慢慢說。”洪全奶奶說:“陳二孬個壞蛋來敲我的門,敲了一大會子,我咋唬著說要喊人他也不走,聽見散了戲,人都回來了,他才跑了。”周繼香說:“他是瞅準這個機會兒,趁我和小四兒、小五兒連孩子們都去看戲了,來欺負人。”洪全奶奶說:“這可怎麽辦呀。”周繼香說:“是呀,他不安好心,老瞅著,永和永祥不能總在家,真怕有一天吃他虧。是得想個辦法兒。娘,你先回去歇著,我好生尋思尋思,咱再商量。”洪全奶奶走了。周恒順問:“是個什麽人,怎麽這麽壞?”周繼香說:“這人叫陳二孬—他哥叫‘大孬’,死了,家裏就他一個光杆子,快六十歲的老光棍子,人事兒不幹,還長一身牛皮癬,誰見了他都躲得遠遠的,可是他好成份,橫橫量量的,了不得。土改了,咱家不行了,他一心瞅乎洪全他奶奶,咋唬什麽‘我就找永和他娘,五十來歲,年紀相當,我把她娶過來,不用費勁兒,還?擎(白字)受兩個兒’—就這麽不要臉。他托人來說,咱給他回話了,說洪全奶奶不走主兒,他就是死纏著,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上門兒欺負人。”周恒順說:“這個壞蛋就像咱村的於大牛,太可恨了。”周繼香說:“那個莊兒裏都有這樣的人,仗著成份好,腰杆子挺,茅坑兒裏的石頭又臭又硬。”過了兩、三天,周繼香把洪全奶奶喊過來,把孩子們都攆出去,說:“娘,我想了好幾天,覺得沒什麽好辦法兒,隻有一條路,說書唱戲兒的說的,‘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你帶俺兩個兄弟下東北。俺姥娘家不是有親戚在東北嗎?去投奔人家,聽說東北種不了的地,吃不清的糧食,就是天冷,有熱炕。說什麽也不能在家吃這壞貨的虧。娘,到了東北,有合適的主兒,就找一個,俺兩個兄弟也有個歸落兒。咱這個成份,呆在家裏,他倆長大了,想成個人兒,萬難。”洪全奶奶哭了,周繼香說:“娘,你也別哭。咱是沒辦法兒。也不是非得找主兒。”洪全奶奶說:“有一線之路,我不走那一步。上東北這個法兒能行。可是,人家村裏讓走嗎?”周繼香說:“不管他。不是讓賣餘糧嗎?多賣,賣了錢當盤纏,你帶俺倆兄弟說上東鄉走娘家去,從東鄉奔萬德,買上火車票,走了算完。你走了,我在外頭裝作埋怨你,說你舍下兒媳婦兒和孫子跑了。村裏長興哥是好心人,他不會怎麽樣,糊弄過去就完了。”
奶奶和四叔、五叔要走了。頭天晚上,周繼香把他們請過來,一起包包子吃,講的是“起腳包子落腳麵”。奶奶說:“秀她娘,俺想上林給你大大還有秀他大大燒燒紙再走。”周繼香說:“別周到了,不年不節的,上的什麽墳?不讓人家起疑心?你們走你們的,到上墳的時候,你那一份兒我替你燒,也給俺大大說,給你兒永年說。快刀斬亂麻,明天就走。”奶奶說:“秀她娘,娘知道你是有主意的人,俺聽你的。”周繼香說:“永和,永祥,出去一定聽娘的話,幾年你們就長成大人了,記住孝順娘,保護娘。到東北安頓好了,給姥娘家那邊來信,我再去拿。山不轉水轉,咱以後總還能再見麵,到時候我要知道你們,不管哪個不著調,惹咱娘生氣,我饒不了他。”永和哭了,說:“人說老嫂比母,這些年,你待俺倆真像娘一樣好。你放心,俺倆一定聽嫂子的話,孝順咱娘。俺走到天邊兒,不論做什麽事,也得想著嫂子看著我們哩,不敢胡來。俺這一走,不知咱什麽時候再見麵,來,小五兒,咱給嫂子磕個頭。”周繼香兩眼含著熱淚,說:“別胡來了,磕什麽頭?”一把拉不住,弟兄倆趴下給周繼香磕了頭。周繼香兩眼淚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流,說:“兄弟,嫂子願意讓你們走嗎?我的心比刀割還難受。咱是沒辦法兒。”永和、永祥兩人泣不成聲。周繼香喊洪秀、洪全到跟前,說:“咱一家人從明天起就上兩下裏去了。也不知什麽時候再見麵。咱娘們兒給你奶奶磕個頭,您兩個也給你兩個小叔磕個頭。”周繼香和兩個孩子跪下給奶奶磕頭,周恒順見狀也在一旁隨著,奶奶滿臉淚水,慌忙拽起兒媳。倆孩子又給倆小叔磕了頭。永和、永祥—也不過是兩個稍大點的孩子—和洪秀、洪全哭成一團。周繼香說:“好了,咱都別哭了。娘,你和俺兄弟再收拾收拾,有用的帶上走,沒用的扔下。我問好牲口了,明天一早你娘仨兒早走,先上東鄉,到那裏別多待,兩、三天就走。記住。”說完,又拿出十五元錢來,說:“娘,你把這點錢—多了我也沒有—帶上,路上當盤纏。”奶奶推讓,周繼香不由分說,讓她裝起錢來。……姑就這樣把她婆婆和兩個小叔子送走了。周恒順想,當遇到什麽事情需要拿主意的時候,姑是多麽果敢,剛強啊。
因為國家改革學製,摒棄民國時期的春季始業,改行蘇聯老大哥的秋季始業,周恒順在牟屯完小讀了五個學期。這將近兩年半的光陰,是周恒順十幾年求學生涯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因為小模樣兒招人喜愛,懂事,聽話,功課好,作文特別棒,常被拿出來當範文在班級裏講評,或者登在學校的黑板報上,老師們都很喜歡他,呂誌堅老師給他取了個“小作家”的綽號。他在這裏沒像在本村小學那樣受人歧視,被人欺負。他甚至當了少先隊的中隊幹部。他改變了在本村念書時的壓抑、自卑,開始樹立自尊,建立自信。姑母的疼愛,表姐表弟還有牟洪雲、傅冬梅的友愛,同學們的情誼,使他時時感到溫暖,心情格外舒暢。甚至忍饑挨餓都沒有使充滿陽光的日子變得晦暗。隻有本班女同學傅冬梅的慘死讓他近距離地體驗到人生的殘酷,生命的脆弱……學校裏明朗的教室,校園裏花壇中的鮮花,魚缸裏的小金魚兒,圩子溝溝旁的柳蔭,春日的朝陽,秋夜的明月,夏天在圩子溝的黃水中嘻戲,冬日在校園裏培雪人,打雪仗,甚至伏季裏楊柳樹枝上聒耳的蟬鳴,圩子溝脹水時一夜不停的蛙聲……點點滴滴,都留在了周恒順的記憶中,讓他回味了多年。……畢業考試,周恒順全年級總分第一名,畢業典禮上,他代表畢業班同學講了話。散會後,他去找呂老師道別。呂老師說:“好,畢業了。回家好好溫課,準備七月十五日縣一中的升學考試。一定要考好,考上初中。老師等你的好消息。你畢業走了,老師也要離開牟屯完小了,縣裏調我上省團校學習一年,回來可能改做專職的團的工作了。你在縣一中上學,我會去找你。我們還會再見麵的。”呂老師兩隻又寬又厚的手放在周恒順肩上,按了按,說:“好好努力。”周恒順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呂老師說:“不要哭,哭什麽?都是大小夥子了,不哭了。回家吧。”周恒順說:“老師,我會記住你的話,……我會想你的……”說完,不情願地走出老師的宿舍,回教室收拾了東西,背上書包,離開了學校。出去老遠,他回頭望望牟屯完小,心裏悶念,牟屯完小,親愛的母校,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