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縣委隻有三個人。一個書記,一個副書記,再一個就是陸國群,職務是少年工作部部長。機關就是縣委院兒裏其中兩間辦公室,實際上開會,學習,多半還是縣委機關的人都在一起,而縣委機關總共不過三十幾個人。上班以後,陸國群發現,縣委機關幹部中,大多是男同誌,女同誌很少,隻有縣婦聯三個人,縣委辦公室一個收發員,現在又多了她一個。這些男同誌多半文化程度不高,說話粗野,喜歡罵人,在一起啦呱兒,常常是兩大主題,一個是談“吃”,再就是談“性”,這正應了古聖賢“食色,性也”的名言。他們中不少人好像患有性饑渴症,特別喜歡談論女人,開下流玩笑,啦“騷呱兒”(就是色情的,關於男女辦“那個事兒”的小故事),隻要領導不在場,手頭兒沒有急事在做,說著說著就“下道兒”了,他們無論說什麽事情都會扯到那上邊去,比方說,某同誌站在凳子上貼標語,貼完了,說:“好了,我下去。”就有人說:“別下來啊,在上頭多待會兒,多舒服啊。”到夥房打飯,炊事員問:“要煎餅還是要饃?”那人說:“不要煎餅,要饃。”旁邊就會有人說:“‘要饃’,你就是要‘饃饃’。”—這裏把女人的奶子說成是“饃饃”,小孩子吃奶說成“吃饃”。有時候,他們有意守著女同誌說下流話,說完了,笑完了,一邊用得意的,色迷迷的眼神看著女同誌,一邊還說:“胡鬧,咱忘了跟前有女同誌了。”一次,宣傳部一位五十來歲的幹事一本正經地說:“我出個謎語你們猜。”大家安靜下來,他說:“這個謎語是一首挺好的詩。”然後拿腔作調地念道:“小奴家生在楊柳花街,兩個光棍綁著俺寬衣解帶,露出了真身玉體,不管涼熱的讓俺挨,提起來珠淚滿腮。”那幹事說完了得意地望著大家,陸國群不知道謎底是什麽,但覺得這些句子肉麻,低級下流。有個小年輕兒的說:“我猜出來了,是白臘條子編的笊籬。”大家稱讚他“有才分”。他們啦夠了“騷呱兒”,還自我解嘲,說是“咱們這些人,沒狗出息,啦嘎啦嘎犒勞犒勞嘴。”更讓人不解的是,正是這些滿嘴離不開女人的人,對愛情,婚姻又抱著很守舊,甚至很“封建”的觀念,他們對男女之事特別敏感,隻要一男一女在一起,他們就要往那種“事兒”上想,很像魯迅筆下的阿Q,他們會對男女之間的接近,接觸撲風捉影,飛短流長,會說某某人不正派,“小資產階級”,讓人弄不清楚究竟是他們堅持清教徒般的“無產階級立場”,還是“狐狸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陸國群原來想像中的縣委機關革命隊伍是積極,向上,健康,陽光的,而實際情況卻遠不是那樣理想,這讓她困惑,失望,讓她為之苦惱,甚至失眠。她有時候想,這裏是老區,幹部大多是農民出身,有這些問題是難免的,自己要克服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自命清高的毛病,增進和他們的階級感情,否則會不利於自己的思想改造,會影響工作。她還一次次告誡自己,少和季龍翔接觸,免得招人議論。
來縣城十多天後的一天晚上,陸國群在辦公室看書,季龍翔來找她,說要一起去縣委管書記家拜訪,地委藏書記—他是我爸的戰友—給管書記打過電話了,讓他多關心,不去拜訪一下,不大好。陸國群說:“管書記也不是你爸的戰友,這樣去拜訪,是不是太唐突了?再說,去也隻能你個人去,叫上我一起去,不大好。同誌們會有看法兒。”季龍翔大大咧咧地說:“誰有看法兒讓他有就是了,他們要是有在省裏當領導幹部的爸爸,還不拚命利用這層關係,削尖腦袋往上拱?我們有這個條件,當然要充分利用。國群,你可不能一味清高,對自己不利。”陸國群說:“我倒不是‘清高’,就是覺得在革命隊伍裏利用這些關係不大好,再說,咱們倆一起去,算怎麽回事兒呢?你要去,我不反對,我肯定不去。”季龍翔老大不高興,一個人去了管書記家,回來說:“管書記見了我,特別高興,很熱情,說了不少鼓勵的話,我也把你的情況說了,他說知道你,也知道你家的大體情況,說你爸是有名的愛國人士。管書記夫人孩子都在家。他夫人魏阿姨在縣工商科當副科長,兒子在縣政府辦公室,女兒在縣醫院當護士。一家人對我都十分客氣。說有什麽困難盡管找他們,沒有不行的事兒。……我們遠離家鄉,遠離爸、媽,有了這棵大樹作依靠,太好了。”季龍翔喜形於色,興奮得臉通紅,兩隻水汪汪的眼睛更亮了,陸國群是很中意於他特別是他那兩隻很勾人的眼睛的,但那晚上,陸國群卻沒有跟他一樣興奮起來,倒暗暗覺得季龍翔有點陌生。?
幾天以後,陸國群被指派參加春耕生產工作組下鄉,在鄉下待了十幾天,吃、住在農民家裏,她對農村極度的窮,農民生活難以想像的苦,感到震驚,她和村幹部一起給農民開會,幫助農民解決春耕中的問題,農民們對她無不表現出崇敬,羨慕,大姑娘,小媳婦兒願意偎依她,讓她教唱歌,有的小夥子有事沒事兒湊過來,跟她搭訕,讓她覺得感動,愜意,但又有些尷尬,正當她每天下坡,跟著房東的閨女學挑水,要好好幹一場,鍛煉自己的時候,縣裏來了通知,讓她抓緊返回縣城,說有新的工作任務,她隻好戀戀不舍地離開鄉下回縣城來。
陸國群回縣城參加了“三反”工作組,組裏共三個人,組員除陸國群外,還有一個是縣財政局的老會計,姓吳,看上去像大街上鋪子裏的老掌櫃,規規矩矩,不苟言笑,一天到晚,你如果不問他,幾乎聽不見他說話,像隻悶葫蘆;組長很不一般,是縣委管書記的兒子管嶧生,二十五、六歲,一對三角兒眼,總是陰陰地,提防什麽似地看周圍的人,陸國群聽人說,這位管大少不過是個高小生,開始當通信員,不知怎麽就成了文書,很快又當上了秘書,也寫不了什麽文字,不過跟著轟轟而已。陸國群還聽說,他已經娶妻生子了,但是有“腰下饞”的毛病,看見長得好的女孩子喜歡嘻皮笑臉,甚至伸手撩爪,在機關上沒什麽機會兒,聽說在鄉下“辦”過人家大閨女。陸國群在縣直機關全體人員大會上從遠處見過他,但兩人沒說過話。管嶧生見了陸國群,這位大秘書少見的熱情,三角眼笑成了兩條彎彎的弧線,他故作文雅地說:“陸國群同誌,省城來的大學生,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和你在一個組裏共事,深感榮幸。”陸國群淡然一笑,說:“管秘書客氣了。我是從濟南來的,但不是大學生,剛參加工作,沒有經驗,要向老同誌學習。”管秘書說:“國群同誌謙虛。我們這裏分不清什麽學校出來的,隻要是分來的學生,都說是大學生。甭管怎麽著了,我們互相學習就是了。”又轉頭問老會計:“吳會計,是不是?”吳會計像被突然驚擾著了似的,慌忙說:“對,互相學習。”
管嶧生,吳會計,陸國群他們這個組被派到縣供銷社。縣供銷社三反運動已經取得很大戰果。什麽會計,保管員,經理,挖出了十幾個,也交待了不少“貪汙”罪行,但夥房司務長姓郭,還不到四十歲,但人長得黑,老相,又管夥房,自然是管鍋頭的,所以大家都喊他“老鍋(郭)頭兒”。這老郭頭兒部隊轉業,當過連長,分到縣供銷社,讓他當科長,他一看那些文件、表格兒就懵了,說“幹不了”,“不能耽誤黨的工作,”臨了,他說,來縣社轉遊幾天,覺得隻有給夥房買買糧米買買菜,幫夥夫掃掃地能幹得了,組織上就任命他當了司務長,說是跟科長“平級”,他說:“什麽‘級’不‘級”的,比起那點子犧牲的戰友,沒有‘級(雞)’,能吃上饃饃,喝上糊塗就行了。”縣社的人們有的說他真是好工農幹部,不圖名利,隻考慮黨的工作。有人私下裏說他“缺心眼兒”,放著科長—常年坐辦公室,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事兒自有工作人員去幹,科長不過簽個名兒,劃個勾兒而已,人家不識字的一樣當局長,甚至當法院院長,要不怎麽叫“翻身”,叫“坐江山”—不當,卻幹了勞什子“司務長”,天天風裏來雨裏去的,買這買那,跟小菜販子討價還價,跟夥夫蛋子“狂氣”,眾口難調,一人難稱百人心。別看縣社裏的人大小都是“幹部”,有的人小氣得出奇,炊事員賣飯,拿的饅頭個大個小,盛菜勺子裏多了少了,裏邊肉肥了瘦了,塊兒大塊兒小,舀湯勺子滿還是不滿,都看得真真的,常有人為這跟炊事員打架,司務長自然要出麵勸架,向著誰說都不行。還有個別愛占小便宜的人,到開飯的時候,喜歡到夥房裏拿棵蔥或拿頭蒜,如果被老郭頭兒看見,他一定會跑著去追回來,或者立逼著人家交上一分、二分的菜票,弄得臉紅脖子粗,有人稱讚他“頂真”,是“黑臉包公”,也有人從心裏煩他,這就難免得罪人。總之是出力不討好兒,不知道他心裏乍想的,圖的什麽。運動開始,他首當其衝,第一批給“看起來”了,但老郭頭這人倔得很,不但不交待“問題”,還罵人,管組長他們三個人來縣供銷社的任務,就是來刨這個楂子頭。他們來到後,找炊事員談話,有的炊事員說:“夥房的大權,他五把全摟,誰也信不過,就相信他自己,誰知道他安的什麽心。”問就餐的幹部、職工“夥房辦得怎樣”?有的人說:“還可以啊。”問他們“夥房有好大的油水嗎”?有人說:“說不好。”有平日裏煩他,對他不滿的人說:“常在河邊站,哪能不濕鞋?他幹這個,能不沾油抹水嗎?”“這個老郭頭兒,就他革命,上夥房拿棵生蔥卷煎餅吃,他也得給奪下,這回老家夥撈不著霸攬了。”有人還說:“他老婆病了好幾年,治病不花錢?他哪來的錢?”甚至有人說:“他這邊管錢,那邊管物兒,能不往口袋裏裝倆兒?他怕錢紮手嗎?”但也有人私下跟陸國群說:“實際上,老郭不會有大問題。這人社會關係不好,丈人家是地主—他們那裏是山莊兒,沒什麽大戶人家,他丈人家不過是多十幾畝山地,瘸子裏拔將軍,湊數兒的地主。他們是當莊兒,他媳婦兒可俊哩,拉扒個閨女十五、六了,也俊得很。……這人覺得上過戰場,槍林彈雨闖過來的,不怕事兒,頂真,平日裏倔得很,誰的帳也不買,得罪一些人,領導也不喜他。運動來了,他還不是現成的靶子?咱們又時興分析階級根源,他老嶽家是地主,也算個條件吧。再說,咱們搞運動,不都是這樣嗎—沒有老虎,老鼠也得抓啊。”陸國群問:“他要是連老鼠也不是呢?”那人說:“那我就拿不準了。”那老郭頭在隔離室裏急得往牆上碰頭,虧得被人拉住了。工作組跟他談話,他說:“我真後悔沒死在戰場上,那樣當個烈士。這可‘好’了,混了個冤大頭,‘貪汙犯’。”管嶧生他們三個人一籌莫展。
工作組進駐縣供銷社的第五天晚上,陸國群在夥房吃完飯,又去隔離室轉了轉,開導了老郭頭幾句。從隔離室出來,見工作組辦公室還亮著燈,就走了過去。還沒到門口,卻聽見一個女孩子哭咧咧的尖叫聲:“你這個壞蛋,你不鬆手,我喊了。”陸國群推開房門進去,隻見管嶧生正把一個閨女按倒在辦公室靠東牆的一張床上,那閨女在死命掙紮。管嶧生聽見有人進屋,急忙鬆開那閨女,慌忙從床上下來,那閨女急急忙忙翻身起來,一溜煙兒跑了出去,陸國群狠狠地瞪了管嶧生一眼,沒搭理他,疾步跑出屋,追上了那閨女。陸國群抓住她的肩膀,問:“你叫什麽名字?上工作組辦公室來幹什麽了?”那閨女就哭起來,說:“你們這裏喊他‘老郭頭兒’的是俺爺(即父親),俺家是南山裏,離縣城二十多裏路。俺爺一個多月沒回家了,俺娘掛著他。過晌午有個人上俺家跟俺娘說,俺爺在縣上出事兒了,抓起來了,俺娘身子骨兒瓤,跑不了路,我就一個人跑來了,來到縣城天就黑了。來到縣社,看大門的齊大爺說,你爺就在後排一間辦公室裏關著。他這個事兒麻煩。人家說他是‘大老虎’,他自己一點兒也不認帳。主要是他脾氣不好,太倔,得罪人多,脖兒頸太硬,領導不喜。齊大爺說,為了整俺爺,縣裏派來了工作組,組長是縣委管書記的大公子,叫管嶧生。他這會兒還沒回家,剛才還在辦公室—工作組辦公室就在縣社人事科東邊那兩間屋裏,你去找他問問吧。我忙過去,見全院兒裏各個屋都黢黑,就那兩間屋亮著燈,我就來了。……我進了屋,一口一個‘管叔’喊著他,問他俺爺的事,求他為俺爺做主—他是冤枉的。姓管的不是人,他是個畜類,他也不說俺爺是乍回事,光打馬虎眼,說俺爺的事可大可小,全憑他一句話。我是個孩子,喊他‘叔’,他卻‘人物’人不辦‘人物’事兒,見了我,兩隻三角眼滴溜溜轉,流流丘丘,跟戲台上抹了白鼻子的小醜兒似的,說些下流話,先是過來摸我的臉蛋兒,下巴,我趕緊躲開他,他不要臉,一下抱起我來放到床上了,你進門時,我正跟他撕把著。……我嚇死了,我真急了,恨不得咬死他。”陸國群什麽都明白了,說:“好了,先不說了,你餓了吧?跟我去吃點飯兒,先住下,再慢慢說。”那閨女到縣社門衛室拿了自己的小包袱,跟著陸國群,到了縣委門口,陸國群到街對過兒買了幾個大包子,兩人回到陸國群住的小屋兒,開門兒進了屋,陸國群摸著火柴,點亮了罩子煤油燈,陸國群讓小姑娘洗了臉,準備吃飯。正如人們說的,燈光裏,老郭頭這個女兒無論模樣兒還是身段兒都十分好看,雖然還孩孩氣氣,可是身子已經長成,四綹條直。陸國群來崮山後,就聽人說,別看地方窮,可是大姑娘長得漂亮,深山出俊鳥,越是山莊兒,越出漂亮妮兒。縣供銷社的人又說老郭頭的媳婦兒長得好,他們的閨女模樣兒俊。看來真不假。這閨女白裏透紅的臉龐,兩隻大眼忽閃忽閃的—陸國群從小到現在沒見過這樣美麗的眼睛,黑亮的大辮子又粗又長,上身穿白底兒藍花兒的大襟褂兒,下身是月白色的褲子,都鑲著白邊兒,一身打扮利利整整,屋裏一站,亭亭玉立,濟南市那種刻意描畫,精心裝扮,花枝招展的美女,站在這孩子跟前當會自歎不如。陸國群和她姐姐應該算是容貌姣好的了,但陸國群自忖不能和這女孩兒相比。陸國群心想,這位管大少還是真有這種下三濫毛病,見了這樣豆蔻年華的美麗女孩兒,居然忘乎所以,控製不住自己的邪欲了,真給他書記爸爸丟臉。虧得自己去得及時,不然,這孩子吃了他的虧,一輩子就完了,姓管的小子也鑄成大錯,無可挽回了。總算萬幸,避免了一樁禍事。陸國群讓著這閨女,兩個人一起吃完包子,喝了水,這才問她,叫什麽名字,多大了。閨女說:“俺小名叫醜妮兒,上識字班老師給起的大名叫郭春花,十五了。”陸國群說:“長這麽俊,怎麽起這麽個名兒?”醜妮兒說:“俺娘在外頭生了頭個孩子,長七天風死了,以後家來了,有了我,俺奶奶怕我再死了,就起了這個名兒。”國群說:“老師起的名兒好,你長得真跟春天的花兒一樣俊。”醜妮兒說:“俺也沒覺得自己多麽俊,旁人好這樣說俺。俺那地方的閨女都好看,天天幹活,鳳吹日曬的,照樣水靈,說是喝山泉水喝的。……姨,可別再提我長得俊了,不是好事兒。要不是長這麽個臉蛋兒,今晚上也不會……多虧了你。”陸國群說:“別叫我‘姨’,喊‘姐’就行。就是我不去,他也不敢真幹那種壞事兒。”醜妮兒說:“得叫你‘姨’,俺爺說來,隻要是他的同事,年齡再小,男的叫‘叔’,女的葉‘姨’。姨,你說他‘不敢’?你是寬我的心罷了。你不知道他那個凶樣子,不是人了,就像隻狼。他見了我,就麻爪兒了。沒個人樣兒,沒說幾句話,就伸手撩爪兒的,說俺爺的事兒,就憑他一句話。隻要我聽他的,他保證俺爺平安無事。我說,你算什麽共產黨的幹部,他說,共產黨的幹部不也是一樣的人?我說不跟他說了,第二天找縣社領導,我想走,他拽著我不放,說些下流話,皮臉上賽,我轉身硬掙著往外走,他從後頭把我抱住,我拚命掙歪,力氣小,掙歪不開,他一下子抱起我來,把我按到了床上。就這時候,你推門進來了。今天太懸了,嚇死俺了。姨,怎麽還有這樣的幹部,莫非仗著他爺的官兒大?這不就跟戲台上唱的高俅他兒一樣?”陸國群說:“這個人今晚上做的事確實不像話,不過這跟他爸爸沒關係,也別胡亂想什麽高俅那些事兒。你放心,我向組織反映這事。一是你不能白受欺負,二是他也得改掉這種壞毛病。”醜妮兒說:“那他不得更治俺爺?”陸國群說:“他不敢,再說也不是他一個人當家兒。”醜妮兒問:“姨,俺爺到底犯的什麽罪過?要緊嗎?”陸國群說:“現在不是正搞‘三反’嗎?組織上認為他有貪汙問題,正在審查,沒定案。”醜妮兒問:“什麽叫‘貪汙’?”陸國群說:“就是把公家的錢裝到自己兜兒裏了。”醜妮兒一聽坐不住了,說:“姨,那一定是弄錯了,肯定是冤枉俺爺了。他可不是好占便宜的人,興人家虧他,不興他虧人家。從沒當兵走,他就這樣的脾氣。當兵回來,政府發給他的小米兒,春天莊鄉揭不開鍋了,他都給人家了,後來,有的還了,不少人家沒還,他也不要。說,那是救人命的,還要什麽。公家的錢,白給他也不會要。”陸國群問:“你家都什麽人?你是給誰‘吃服’(帶孝)?”醜妮兒眼圈兒紅了,說:“姨,你不知道俺家多麽苦。俺爺爺死得早,俺姥娘家是當莊兒,家裏地多點兒,俺爺在他們家扛活,跟俺娘好了,俺姥娘家不願意,他兩人跑了,在外頭好幾年,俺娘頭個孩子死了,又懷上我,才家來的。我七歲那年,俺爺當兵走了,俺奶奶掛著他,想他,天天哭,把眼哭瞎了。俺娘拉扒著我,伺候著俺奶奶,討荒要飯,死了幾個死,好歹盼著解放了,俺爺回來了,俺娘已經病得起不來了。俺娘長得模樣兒好—我隨俺娘,莊裏幾個壞黃子不安好心,俺娘又氣又嚇,長了病,俺爺回來,用小車推著她,到處找先生看,到這也沒看好。頭年十一月裏俺奶奶死了,俺爺沒疼死。哭著喊:‘兒子不孝,娘沒享一天福,就走了’,他原先不喝酒,俺奶奶死了,他喝醉了就哭。他一哭,俺娘和我就陪他哭。……姨,俺家太苦了,俺爺人老實,直性子,不會說話。俺姥娘家又是地主。姨,你可得替他說話呀。”陸國群說:“也不是我說了能算的事。他的問題,還要看最後落實的材料。你爺是革命軍人,雖然他有一門地主親戚,組織上也不會欺負他。真沒問題,也不會冤枉他。你們這裏農村人不是說,‘幹牛屎糊不到身上去’嗎?就是這麽個理兒。”陸國群問:“給你娘治病,得花不少錢吧?上哪弄錢?”醜妮兒說:“也沒花很多錢。吃藥的錢,除了俺爺一點津貼錢,就是賣糧食。俺姥娘家也幫點兒—俺娘究竟是他們的閨女,再說,俺爺也不是窮扛活的,是複員軍人,國家幹部了。再不夠的,就是借俺姑家的,俺姑夫挑貨郎擔兒趕四集,有倆兒錢兒,實在沒錢了就跟他借,到這也沒還他,俺姑父說,說是借,也沒打算讓俺爺還。”陸國群說:“天很晚了,你跑了那麽多路,又受了驚嚇,累壞了,我弄點水你洗洗腳,咱睡覺吧。”醜妮兒說:“俺那裏是山莊兒,出門兒就爬山,練出來了,不是多麽累。就是讓那個壞家夥嚇得不輕。姨,你太好了,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姨,俺爺的事怎麽辦呢?”陸國群說:“你爺的事,我不當家兒。我會把你說的情況寫成材料向領導報告。相信領導一定會實事求是地處理。”兩人睡下後,醜妮兒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夜風吹得窗戶紙“刷拉刷拉”響,陸國群眼皮發澀,但怎麽也睡不著。她現在已經可以斷定老郭頭兒是冤枉的,但是縣供銷社領導中就有人頂著,非打他“老虎”不可,職工群眾多數隨大流,沒人敢說公道話,有人還落井下石。更嚴重的是,今晚上居然出了這樣的事,這個管某某真是色膽包天,禽獸不如。為什麽讓一個正直、正派、不幸的人受冤屈?搞運動,為什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看起來,抓不住證據也不肯放手?為什麽那麽多幹部竟如此不問是非,隨波逐流甚至推波助瀾?為什麽縣裏對管嶧生這樣的人委以重任?為什麽有著崇高目標的革命隊伍內部竟如此複雜?怎麽辦?對老郭頭的事,要不要把自己掌握的情況和個人看法兒向組織報告?特別是管嶧生的問題,報告不報告?……她想得頭腦子疼了,……睡吧,先保持沉默,明天晚飯後,找季龍翔商量一下,聽聽他怎麽說,這是她參加工作後,第一次遇到的大難題,她心裏已經知道應該怎麽做了,但是她想得到季龍翔的支持,那她的膽子會更壯一些。
第二天上午,管嶧生沒來上班,下午,遊遊逛逛地來了,裝出一幅什麽事兒也沒發生的樣子,大大咧咧地對吳會計和陸國群說:“上午,我到縣委三反辦公室匯報了老郭頭兒的問題,領導指示我們要加大工作力度,盡快攻下來。”吳會計點點頭兒,算是同意,陸國群沒有搭理他—她不相信他上午真地去匯報工作了。晚飯後,陸國群去找季龍翔。在季龍翔宿舍裏,陸國群把在縣供銷社當工作組遇到的情況說給季龍翔聽。陸國群還沒說完,季龍翔就急不可待地說:“怎麽,聽你這意思,是要替老郭頭叫屈,還要反映管嶧生的問題?”陸國群說:“黨不是提倡實事求是嗎?這樣做不行嗎?”季龍翔斬釘截鐵地說:“不行,絕對不行。我的陸小姐,你太天真,太幼稚,太書生氣,太理想主義了。我提醒你,不能以羅曼蒂克的心態對待現實生活,革命隊伍絕不是你想的那樣純潔,男的不都是邱少雲,女的也不全是趙一曼,或者幹脆說,你在現實中就找不到那樣的人,別忘了,共產黨也不是生活在真空裏,共產黨員也不真的是特殊材料製成的,也是和大家一樣的人,同樣有私心,有七情六欲,共產黨員也知道饅頭比煎餅好吃,男共產黨員見了漂亮女人也會動凡心,你批評他,他一樣會不高興。你弄不清楚縣供銷社內部的情況,就貿然地替那個老郭頭說話,你知道縣供銷社領導,縣委領導會怎樣看你?再說,共產黨搞運動,沒有可能被整到的人百分之百都有問題,即便他確實是冤屈的,也沒有人會在運動風頭兒上,替挨整的人說話。即便冤屈了,也得等運動後期,由黨組織給他糾正,用不著什麽人出來為他打抱不平。你還想反映管嶧生的問題,那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他別說還沒辦成什麽壞事,就是辦成了,人家受害者自然會告狀,自有黨紀國法整治他,也不勞你去反映他。知子莫如父,管書記不知道他兒子的毛病?為什麽還讓他在縣府辦公室當秘書?舐犢情深,管書記也像普通人一樣,向著自己的兒子。你居然想去找組織反映縣委最高領導兒子的問題,而且是這種丟人的事情,我說句不客氣的話—請你原諒,我是真急了—簡直是愚蠢,愚蠢透頂。管書記是全縣最大的官兒,縣長也得看著他的臉色說話,沒有人對他說個‘不’字,對管書記,誰不巴結?誰不翹著腳兒往上偎乎?連管嶧生都有不知多少人巴結,你倒好,居然想去反映他的問題,我跟你說,如果不是顧慮到我,當然也是顧慮我背後的老爸,這家夥對你也敢動手動腳。來了這段時間,我聽到的,機關上那些爭權奪利,勾心鬥角,爭風吃醋的事多了。什麽缺點都不要緊,就是不能天真,不能犯傻。你得格外小心,從省城來,漂亮,有文化,超凡脫俗,縣直機關不知多少人描上你,盯著你,看上你!有那樣的壞家夥,他想得到你,得不到,他就巴不得把你給毀了,你居然‘伸著南瓜頭往擦床子上碰’—這是我剛剛學會的‘侃子’,這豈不是傻了?”陸國群聽季龍翔說這一大篇,她愣了,她簡直有點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了。一向溫文爾雅,現在卻咄咄逼人,陸國群隱隱覺得,他說的實際上有一定道理,在某種意義上,甚至是道破了實質。但陸國群感到太可怕了,她覺得現實和理想差得太遠了。她不願意認同這種道理,也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她甚至想,這些事兒,算是讓她碰上了,實際上,從長遠看,從大局看,領袖是英明的,黨是偉大的,革命隊伍是積極向上的。陸國群說:“現在運動正在進行,這時候替老郭說話,不合時宜,這事先不說。反正查不出他的問題,他本人倔得很,也不會胡亂交待,最後還是會不了了之。但是管嶧生這小子太壞了,那女孩子太可憐了。這事不能就這樣算完。”季龍翔說:“不算完,你還想怎麽著?他又沒有形成事實。管嶧生是個青年,他不過是喜歡那個女孩兒,有些出格兒的舉動而已。”陸國群說:“你說得輕巧!他這是一般的‘喜歡’?人家還是個孩子,他是成年人,有婦之夫,而且還是共產黨的幹部,他是乘人之危,連禽獸都不如!不反映他,我會良心不安,會把我憋死。”季龍翔說:“我說了那麽多,你仍然不開竅兒。你反映了他,讓他受處分你就舒服了?你以為管書記會對你很感激?”陸國群說:“如果他出以公心,至少不會對我不滿。我跟你說,我本以為你聽說了這事,會和我一樣義憤,誰知你竟是這種態度,說實話,我很失望。”季龍翔說:“對不起。但請你相信,我是為你好。我們初來乍到,舉目無親,我不關心你,誰關心你?我能眼睜睜看著你引火燒身?”陸國群見季龍翔急得了不得,眼睛都紅了,心想,不管他說得這理對不對,但正像他說的,他從心裏為我好,是真的。好了,先不跟他爭了,這事怎麽辦,再好好思量思量。一連幾天,陸國群十分鬱悶。工作組進駐縣供銷社以來,沒有多長時間,但她經曆了夠多的事情。她知道像老郭這樣的“老虎”,在全供銷係統為數不少,在全縣就更多了。兩天前,供銷社所屬一個經理部的倉庫主任趁看他的人不備,偷跑到城東跳河自殺了。據說,他交待從庫房裏偷了不少東西,但讓他去起“贓”,他又說沒有,翻了供,辦案人員一逼,他又“交待”。就這樣,供了翻,翻了再供,供了又翻,直到把命交上。“三反”,當然是正確的,必要的,但是“三反”就要這樣“反”嗎?就要盤子喝水一漫著來,人人過關,個個過篩嗎?就要大小單位打“老虎”,沒有“老虎”,也要用無辜之人湊數兒嗎?就不分青紅紅皂白,對審查對象搞逼供信嗎?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辦法兒,既抓出貪汙分子,又盡可能避免或減少誤傷嗎?……更讓陸國群內心糾結和掙紮的是管嶧生那晚上的行為,她感到震驚,甚至恐怖,惡心。醜妮兒的可憐、可悲之狀,她的哀哭,老在陸國群眼前打轉兒,在腦海裏翻滾。她在心裏跟季龍翔爭論。她知道季龍翔的意見從“現實”麵上說,是理智的,對個人是有利的,他確實是為她好的,但從道義、良知和革命原則上說,季龍翔的說法是不對的,是市儈,是鄉願,是趨炎附勢,是不道德。一個革命者,對黨忠誠就得說實話,即便會因此而對自己不利,也要說,否則,還談何“忠誠”;一個革命者,對同誌關愛,對人民關愛,不能隻停留在口頭上,應該是實際的,具體的,關愛每一個人,那怕是卑微的,無足輕重的,草芥一般的人,甚至是有毛病的,讓人厭煩的人,也應該對他公平,而不能作踐他,冤枉他。陸國群立誌做一個正直、正派的革命戰士,她不能參加工作沒多少天,就放棄自己的初衷,改變自已的誌向。她想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把自己的想法,把管嶧生的事報告組織。縣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接待了她。她把自己參加“三反”工作組去縣供銷社以來的感受,看法,包括老郭頭的事,客觀地,公正地,實事求是地向副部長合盤托出,副部長像做組織工作的人通常的做法兒一樣,一本正經,麵無表情,公事公辦地聽,記,聽不清楚時插話問一句,對陸國群的話,隻傾聽,不表態,既沒有對年輕的女同誌如此披肝瀝膽的進言表露出讚許,也沒對她反映的運動中的問題表現出焦慮,隻是在聽到管嶧生做下流事時,稍稍皺了一下眉頭,但也沒有像陸國群想像的那樣震驚,氣憤。陸國群說完了,副部長例行公事地笑笑,說:“看不出,小同誌還真能說。來,喝點水。”然後說:“國群同誌,你作為一個參加工作不久的新同誌,關心黨的工作,這種精神是應該肯定的。你反映的問題,我會通過一定的渠道,和有關部門溝通。關於管嶧生的問題,我希望你,不,是要求你不要向任何人擴散。作為一個革命同誌,我們都有責任維護縣委領導同誌的形象和威信。組織上會調查,了解,然後根據調查的情況,作出恰當的處理。”陸國群對副部長的表態暗暗有點失望,覺得自己好像向水裏扔了一塊石頭,原以為會濺起一個水花,但卻隻泛起了一點點細粹的漣漪。但又不能不承認人家說得入情入理,無懈可擊,表現了領導幹部的成熟,老練,沉穩,講原則,中規中矩。陸國群回去了。十幾天後,組織部一位姓陏的幹事找她談話。這位陏幹事板著麵孔,說:“關於你反映的管嶧生同誌的問題,組織上做了調查,了解,包括找當事人談話。經查證,問題基本不存在,當然也就不會對管嶧生同誌作什麽處理。國群同誌,作為一個年輕人,今後遇事要冷靜,要三思而後行,不要聽風就是雨。……要注意接受這次教訓。另外,組織上經過研究,考慮到你不便和管嶧生繼續在一起工作,從明天起你回團縣委上班,不再去三反工作組了。”陸國群聽了,驚得頭上出了冷汗,她說:“怎麽是‘聽風就是雨’?也不是道聽途說,而是親眼所見,我也並沒有要求一定要處分管嶧生—那是組織上考慮的事,我隻是出於對他這種行為感到氣憤,同情那個可憐的女孩兒,希望領導批評教育管嶧生,不然,他遲早會栽跟頭。我跟他無冤無仇,不用說他是縣委領導的兒子,即便他是一般人,我也不會無中生有地誣陷他。”陏幹事鐵青的臉變得更加冷峻,說:“你不要叩字皮。組織上也沒有說你誣陷管嶧生。你反映問題,也隻是一麵之詞。組織上理所當然要查證。我說的是組織上調查的結論。難道你比當事人—所謂‘受害者’還要清楚?不可能嘛。好,就談到這裏吧。我隻是向你反饋一下,也無意對你作批評、指責,隻是善意地勸你今後做事要多動腦子考慮。”陸國群急得流出了眼淚,她強忍著不哭出聲,還想分辮,陏幹事說:“不再說了。此事到此為止。我還有別的事,你請回吧。”陏幹事站了起來,走到陸國群跟前,像變了一個人,目光突然溫柔起來,似乎是習慣地朝陸國群伸出了自己的雙手,陸國群猝不及防,也伸出手來,兩隻小手被陏幹事兩隻汗浸浸的大手握著,特別不舒服,陸國群覺得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陏幹事笑眯眯地說:“小陸,從今天起,我們就是熟人了,以後有什麽困難,盡管找我,我一定盡力而為。”陸國群努力從陏幹事的兩隻手裏抽出自己的手來,說:“謝謝。”陸國群走出組織部辦公室,她覺得脊梁骨有點發緊,頭腦子有點木乎乎的,她驚訝,她愕然,她茫然,她莫名其妙,她不知所措,她完全糊塗了,她百思不得其解。怎麽了?為什麽?怎麽會是這樣?她想哭,但是,此刻,迷惑和氣惱充溢了她的思維和情感,關閉了她的淚腺,她流不出眼淚。她想大聲喊“為什麽”?但她知道那絕不可以,因為她不是一個村姑,也不是一個城市家庭的嬌妹,她是一個“幹部”,而一個“幹部”是不可以輕易地義形於色,更不可以失態的。她覺得好憋屈,氣鼓鼓的,好像肚子都脹起來了,因為她隻能把氣吞下去,咽到肚子裏。又過了個多月,陸國群到鎮子南河灘趕集,老遠看見醜妮兒挎著籃子走來,急忙迎上去,醜妮兒見了她,竟有點生分的樣子,怯生生地低著頭,一隻手不住地撚揉自己的褂子邊兒。陸國群問:“醜妮兒,那件事,有人找過你?”醜妮兒抬起頭,紅了臉,哭咧咧地說:“找過。姨,你別再問了。人家不讓我說。再問,對你不好。姨,我……對不住你。我沒辦法兒……”陸國群說:“沒什麽‘對不住’,這事不怪你。……我已經不去縣社了。你爸的事怎麽樣了?”醜妮兒說:“虧了你幫忙,找我談話沒幾天,俺爺就給放出來了。說是炊事員吃鹹菜的時候,掰給俺爺一點讓他卷煎餅吃,按每年吃多少天,這些年一共吃了多少,算他總共多吃多占多少錢,給了他一個處分,也不叫他在縣社了,把他調到俺莊南邊一個區供銷社當股長了。那個事就算過去了。俺爺離俺家也近了,能照顧家了。……姨,我趕集去了,俺去賣雞蛋—縣城大集上雞蛋比俺那裏好賣,一個還貴一分錢,去晚了,占不著好地窩兒了。”醜妮兒說完,沒等陸國群回話,就急著跑了。陸國群全明白了,老郭頭被解脫,和管嶧生“沒事兒”兩者之間,存在著無形的,心照不宣的交換。這中間,一定有人為了維護縣委領導的形象做了醜妮兒的工作,而一個女孩子自然是怕這種“事兒”會讓自己丟人,何況還關係到她爺的命運,隻好屈從於人家的要求。陸國群每天專心於自己的本職工作,騎自行車跑縣城剛成立不久的中學和鄉下的小學,和老師們一起開展少年先鋒隊的建隊、活動等工作,她本是師範生,很願意和孩子們在一起,工作得十分投入。但工作閑暇,休息的時候,仍不時想起參加“三反”工作組經曆的事情。一個個問號在腦際盤旋,揮之不去,但是她找不到答案,她很失望。她隻好用解放前所接觸過的地下黨人忘我犧牲的崇高形象和解放軍進濟南露宿街頭,市民扶老攜幼“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動人場麵為背景,強化認識黨的光榮,革命事業的偉大,她告訴自己,有矛盾,有問題,有陰暗麵兒,隻能說明革命隊伍中的人—不論職位高低—都要改造世界觀,說明革命道路的漫長和艱巨。慢慢地,她覺得自己擺脫了焦慮,從迷茫和鬱悶中掙脫出來了。兩、三個月後,她又奉調參加了“五反”工作組。她想,黨組織還是信任她的,一定要好好工作,接受上次的教訓,遇事沉穩應對,但隨即又想,上次那些事情,自己也沒做錯什麽呀……
陸國群和同組的人一起,參加“五反”對象的批鬥會,和他們談話,對他們“攻心”,迫使他們交待自己的問題和罪行。他們中有小老板,有小業主,有的戴瓜皮帽兒,頂上綴個紅疙瘩,身上穿細布長衫,有的戴了遮簷帽兒,穿中山服,手都不知道往哪裏放,連路都快不會走了,狀極可笑,不論什麽裝扮,見了工作組的人,一律稱“領導”,點頭哈腰,有的呈遞《檢討書》,手哆哆嗦嗦,說話上牙碰下牙,成不了句兒。工作組一時也摸不清他們到底有什麽問題,隻能通過開一個又一個的批判會,發動工人、店員、群眾,用措詞嚴厲的發言,震耳欲聾的口號向他們施壓,用“升級”—逮撲法辦來嚇他們。幾天後,挖出了一個“大家夥”,是個糧店老板,他通過向稅務局幹部請吃飯,送禮,讓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傭跟稅務局幹部睡覺,偷稅五千萬元,當即被逮撲法辦了。打馬騾子驚,其他小老板,紛紛坦白交待問題,什麽少尺短稱,攙雜使假這類事情—這恐怕是人類自從有商業活動以來綿延不絕,淵源流長的古老傳統,但又確實招人痛恨,他們雖然知道共產黨不允許這樣做,但積習難改。陸國群一邊參加著這些活動,一邊不時想起自己的父親也正在挨整,不知怎麽樣了,有時不由自主地對這些小老板兒們生出惻隱之心,覺得他們又可氣又可憐,……她立即意識到這是資產階級思想在作怪,自己需要很好地磨煉,要改造,改造,再改造,脫胎換骨,要學習工農幹部,對階級鬥爭立場堅定,對階級敵人鐵麵無情,毫不心慈手軟。
“三反”、“五反”運動結束了,季龍翔因為在運動中工作表現突出入了黨,成為預備黨員。陸國群早就向黨組織遞交了入黨申請,但這麽多天了,卻如石沉水中,沒有回音,也沒人找她談過話—那怕是批評,幫助的談話,她就又寫了一份“思想匯報”交了上去,意在接受組織上的審查,幫助和教育。幾天後,季龍翔來她這裏,她把“思想匯報”的底稿兒拿給他看,想聽聽他的意見,季龍翔看了半截兒,就看不下去了,急得直跳,還跺腳,說:“你腦子少根弦兒啊?怎麽這樣寫‘思想匯報’?”陸國群說:“怎麽了?我是抱著對黨忠誠,‘事無不可對人言’的態度,懺悔,剖析,表示改造自己的決心,向黨組織靠攏啊。”季龍翔把頭搖得像“撥榔鼓兒”,說:“你以為這樣有用嗎?告訴你,沒用,而且還會起相反的作用。你別忘了,我們是幹部,玩兒的是政治。而政治從來就和誠實無緣。它往往用冠冕唐皇的理論包裝起來,內裏卻充斥著計謀和權術,否則你怎麽解釋共產黨曆史上一次又一次慘烈的黨內鬥爭?他們不都是革命同誌嗎?為什麽還鬥得你死我活?在這裏邊,一味地忠誠老實肯定行不通,而且還會碰壁,吃虧。你不了解各級組織包括上層那些複雜的,無休止的鬥爭,有所謂‘路線’之爭,但更多的是‘站隊’問題,‘關係’問題,到下邊兒就更談不上‘路線’不‘路線’,就是一個‘跟’字,就是怎麽緊跟領導的問題,‘幹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緊跟領導,投其所好,就是最實際,最有用的政治。天天說‘跟黨走’,黨不是抽象的,黨是誰?黨是由人組成的,主要是由領導人組成的,領導就是黨,跟黨走,就是跟領導走。你倒好,竟然找縣委組織部告縣委領導兒子的狀,事情過去了。還在‘思想匯報’中舊事重提,你還嫌領導對那件事不夠煩嗎?你還解釋,辯解,那不是越描越黑?難道是組織上錯了,你對了?……哎呀,你讓我說你什麽好哎。”季龍翔停了停,看看一臉茫然和惶惑的陸國群,又說:“你怎麽不想想,我一個才參加工作幾個月的小知識分子,怎麽那麽快就入了黨?沒有我爸的關係,能行嗎?”陸國群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季龍翔看著眼前換了夏裝,更顯青春,靚麗的陸國群,心裏洋溢著傾心,愛慕,他多麽想立刻和她相擁相親,……但他是懂得分寸的。戀愛也事關政治,也要講時機,講策略,否則會一失足成千古恨。來崮山後,季龍翔壓抑著自己的感情,沒有立即跟陸國群陷入熱戀之中,過早的戀愛會影響進步。他考慮到如果早早地和陸國群定了婚,他的入黨申請書“社會關係”一欄就要出現她和她的家庭,那對他顯然是不利的。他知道發展新黨員是有數量指標的,入黨對象之間的競爭是激烈的,很可能因為這一條兒,就比不過別人,被擠了出來。他確實為和陸國群相戀的事,在心裏猶豫,掙紮過,他知道這會成為他往上攀升的負麵因素,但他實在無法割舍對她強烈的愛,他不能想像,在這個偏僻的小縣城,有誰可以取代陸國群成為他的戀愛對象。他也暗暗地觀察過縣直機關,企事業單位的女孩子,她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是他能稍稍看得上的,更不用說和陸國群相比了。這段時間,他對陸國群,一直采取若即若離,但決不放棄的態度,他覺得陸國群飛不了,早天晚天都是他的。他也為壓抑情欲而痛苦,而輾轉反側,甚至寢食不安,但他知道搞政治的人必須能夠忍耐,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幾個月,他把握住了自己,他對自己很滿意。現在好了,他入黨了。隻要他在預備期內不犯錯誤,轉正沒有問題。他覺得是時候了,他可以暗暗地向陸國群開展攻勢了。戀愛一年,等黨籍轉了正,兩人就結婚,到那時,他既是嶄新的共產黨員,又抱得美人歸,雙喜臨門,爸、媽該有多麽高興。……季龍翔用女孩子一樣漂亮的,水汪汪的,特勾人的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陸國群,陸國群被他看得心慌意亂,有點手足無措。季龍翔說:“好了,不說了。我這篇大實話在純潔、正直的國群同誌看來,太市儈了,太庸俗了。你應該知道,這些話,我隻會對一個人說,而這個人就是你。因為我一心向著你。就怕你吃虧。再說,以後咱兩人就成一家子了,我的關係就是你的關係。你放心,入黨,提拔,都不會有太大問題。”陸國群正為季龍翔對她的“思想匯報”的分析而心裏煩亂,聽他這樣說,氣得要命,兩隻大眼瞪得溜圓,正色道:“季龍翔,你說什麽呢?什麽‘一家子’,兩家子的?誰說要跟你做‘一家子’的?”季龍翔嘻皮笑臉地說:“好,好,好,誰也沒說。是我一廂情願,自作多情,行了吧?”陸國群說:“如果要靠關係入黨,提拔,那我寧肯做黨外的布爾什維克,也不屑於去鑽營。我不會改變真誠的信仰,也不願意玷汙對革命的信念。”季龍翔見陸國群真生氣了,連忙說:“好,我尊重你的信仰,信念,在這一點上,我們沒有什麽不同,我是從策略層麵上說的。的確,我有些想法太功利了,太世俗了,以後要好好改造。……咱兩人反正得往我說的那個目標兒奔吧?”陸國群說:“咱兩人是省幹訓班的同學,是濟南老鄉,到今天為止,就這些。至於別的什麽關係,我還得想,還得看。……你什麽道理都懂,相必知道,‘道不同不相與謀’。”季龍翔說:“同學,老鄉,你今晚上不高興,我就不惹你了。但是,你明白,追求你,可不是錯,更不犯法。……”陸國群說:“好,今晚上到此為止,別煩我了。你快走吧,回去研究你的政治去。”季龍翔訕訕地走了。陸國群站在窗前,看著他的身影消融在茫茫夜色中,突然感到像在夜行中走失了旅伴,她被難以排遣的孤獨甚至恐懼感攫住了,倒在床上,嚶嚶地哭了。……
第二天,國群在辦公室收到了父親的來信。信上說,姐夫已經解脫,揭發他的問題是無中生有,而他雖然飽受折磨,但一個字的交待材料也沒寫。現在已官複原職,回廳裏上班了。身體尚好,就是在“裏邊”被“熬鷹”損傷了神經係統,現在失眠很厲害,一晚上睡不了兩個小時的覺,得慢慢調養,恢複,姐姐和小女兒(小名兒叫“明明”)都好。小妮子已經六個多月了,扒出一條小命兒來,現在挺胖乎了,長大了醜不了。爸爸被定為“基本守法戶”,就是補交了一點稅款而已,爸爸雖仍感冤屈,但已決計不再爭了。民不跟官鬥。聽說省委某領導對市裏說:“陸伯言對你們有沒有用?有用,就保他過關,沒用,就撂倒他嘛。”市裏說:“這人有用,他為人好,有威信,對團結工商業者有作用。”省領導說:“那就保他嘛。刀把子,印把子在我們手裏,斬斷殺罰不就是一句話嗎?”這話讓人聽了毛骨悚然,工商業者無不戰戰兢兢,大家都很寒心。爸爸倒是“威信”更高了,爸爸真不願意要這樣的“威信”。他們可能要爸爸做工商聯副主席,爸知道這是充門麵,做招牌的,但是,上級讓做,就隻能從命,想不做也不行的。總之,姐夫和爸爸皆已安全無虞。你哥嫂和亮亮,叔、嬸一家都好。守梅還在你姐家。你二姨的問題解決之後,也沒什麽事,端陽書讀得很好,初小畢業後,擬上牟屯讀高小。你四姨家學增寒假高小畢業,該升初中了,他兄妹打算初中畢業後報考中專。但恐怕你四姨家的政治情況會影響他們的升學。果真有影響,也是沒辦法兒的事。你如有空,可給二姨,四姨寫信,他們都記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