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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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一部16

(2015-02-20 15:07:51) 下一個

苦妮兒送婆婆到村公所開訓話會,頂頭碰上了於大牛。於大牛一見苦妮兒,就來了精神,本來板著的,鐵青的臉,立時笑眯眯的,兩隻牛蛋眼眼珠子像玻璃球兒一樣滴溜溜轉。他走到苦妮兒跟前,嘻皮笑臉地說:“嫂子,你怎麽也來了?是想我了?”苦妮兒沉下臉來,說:“於大主任,別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如今是村裏的幹部,不能跟原先一樣,流裏流氣的了。”於大牛被噎得沒法兒答話,程兆蘭又在跟前,隻蔫不搭地裂嘴苦笑笑。這晚上的訓話會,於大牛像是被苦妮兒勾了魂兒似的,講話也不帶勁,浮皮了草地說了沒幾句,就宣布散了會。

於大牛想苦妮兒,想辦苦妮兒的“好事兒”,已經有些年頭兒了。從周繼業當兵走了,他就打苦妮兒的主意。但苦妮兒見了他總是板著臉,比冰還硬,比霜還冷,他連一句軟乎話兒也沒得著過。他除了趕閑集,去“看大妮兒”,就是偎乎翠花,但翠花兒又不待理他。有時候,翠花那裏沒“客”,他在一旁瞅乎著,猛不丁地鑽進去,拾個“漏摸兒”,還得許下要“摸”兩隻雞來,孝敬“姑奶奶”。土改翻身了,他娶了老婆,孫大妮兒雖然不如苦妮兒俊,也不像翠花那樣“騷”,但到底是黃花閨女,畢竟“新鮮”,剛結婚頭幾個月,他還真收了心,跟孫大妮兒好個“粘糊”,但新鮮勁兒過去,老毛病又犯了,還是忘不了翠花,更忘不了苦妮兒。作為一個浮浪漢子,他天生就是吃著碗裏的,望著鍋裏的那種人。土改以前,他從心裏眼熱江保長那種人。想,人家同樣是個男人,這輩子真沒白活,娶好幾個老婆不算,看上別的女人,想弄沒有弄不成的。他灰心地想,咱這輩子是甭想了。沒想到天上掉下來個“土改”運動,讓從來沒人看得起的於大牛成了跟江保長差不多的“人上人”,他有時飄飄然起來,就想,於大牛在榆樹村也算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跺跺腳滿莊亂顫的人物了,江保長能辦的,咱也能辦到了。新社會不興找倆仨的老婆,有個把兩個“相好”的,也算不上大毛病。雖說新社會了,共產黨對幹部要求嚴,不讓胡來。但他想,那還不就是麵上的事兒,其實,是貓都饞腥,是男人都熱女人,特別是長得漂亮的女人,就看你有沒有條件和本事了。這方麵,新舊社會都是一回事兒,共產黨的幹部還不也是一樣的人。為什麽那麽多的人離了婚,把家裏的黃臉婆一腳蹬到旁邊子去?還不是為了在外頭找個年輕的?又漂亮,又幹淨,說話又好聽,細皮嫩肉的,滑溜溜的,被窩子裏摟到懷裏,保準是另一個味兒。於大牛有時會胡思亂想,他後悔自己解放前東一天西一天地胡混混,沒有出去當八路,要出去了,說不定也能鬧個一官半職,也在外頭找上個媳婦兒。不過他又想,出去幹革命,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跟本莊宋強似的,連小命兒都搭上了,那就什麽都完了,別說外頭的媳婦兒,就連孫大妮兒這樣兒的也撈不著了。還是在家裏保險。現在也不賴,在村裏當幹部了,村裏幹部也是幹部,窩窩頭也是幹糧。他於大牛“革命成功”了,土地有了,寬房大屋住上了,地主小姐的大棕床也睡上了,老婆—雖然不乍的—也娶到炕頭上了,老“相好”翠花那門兒也好進了,借著鎮反的機會,還把崔傻子的老婆桂珍“拾掇”了,但還是不行,最讓他胡尋思的還是苦妮兒。可這個小媳婦子還是真難弄,油鹽不進,咬口不開。她自己“苦”,也讓於大牛想得“苦”,真不虧她“苦妮兒”的名兒。他也沒斷了偎乎,上趕著,但她一點縫兒也不開,連句囫圖話也不給說,更別想看見她個笑臉兒!長短不上道兒。老頭子還在當中擋查,咬牙切齒地嚇唬人:“知道你不是東西,跟你說下,你敢對苦妮兒使壞,不用人民政府怎麽著,我先收拾你!”他當然不怯乎老頭子,頭些年他都管不了,現在兒子成了村裏像樣兒的幹部了,他更沒咒兒念了。於大牛想,周繼業已經不知道死哪裏了,苦妮兒也沒盼頭了,該死心了。她舍不得她婆婆,扔不下她兩個兒子,不會改嫁,那年輕輕的,找個幹部“相好”,有個靠山,有什麽不好?怎麽就那麽死心眼兒?於大牛費盡心思,讓那個國民黨副連長寫了周繼業陣亡的證明材料,這下子周家就是反革命家屬了。為這事,他跟顧青山爭得臉紅脖子粗,兩人找廖區長評理,廖區長支持了他,說,這家人雖然土改劃的是貧農成份,可是程兆蘭本人是地主小姐,周莊大戶人家的少奶奶,又是國民黨兵的老娘,讓她參加訓話會,接受改造,也未嚐不可。廖區長還表揚於大牛階級鬥爭觀念強,說農村幹部容易犯的毛病,就是跟改造對象劃不情界線,打不開情麵,從祖輩住一個村,莊裏莊鄉,會上講起來是階級鬥爭,開完會還是“大叔二老爺嬸子大娘”地稱呼著。於大牛同誌就不至於如此。顧青山心裏不服,但也隻能服從,從方莊回來,沒多少日子,就把程兆蘭管製了。榆樹村真缺少個小腳老太太掃大街?她那點兒小腳,風大了,能刮歪了,能掃什麽街?掃個屁!就是把她欺住。於大牛想的就是把這心高主意大的老太太欺住,於大牛覺得憑程兆蘭那身份,按倒她不過是幾句話的事,也就是往手掌心裏吐口唾沫的事。能把程兆蘭治住了,把她的嘴堵住了,他再找苦妮兒,她就得裝瞎子,裝聾子,裝啞巴。那苦妮兒孤掌難鳴,就好收拾了。於大牛不是沒辦法兒的人,對付女人,他不是外行。現在,程兆蘭按日子按點,規規矩矩來開訓話會了,他看見苦妮兒,不由自主地就想跟她套近乎,沒想到,苦妮兒這個小娘們兒還是不給一點麵子。於大牛轉念又想,人家男人剛發過喪去,你讓人家就往你懷裏拱?門兒都沒有。再過去兩、三個月,瞅個機會,趁著跟前沒旁人,好生跟她說,求她,她也是肉身凡胎,到這時候了,一個年輕力壯的村幹部要跟她好,她還有虧吃?她不一定不動心。有人說女人有“過街之心”,是說一個女人在街這邊跟她男人在一起,看見街那邊有個人比她男人好,她的心就活了。這個苦妮兒就算不是那種女人,難道說她連“過山之心”都沒有?他男人就算是座山,這座山倒了,她的心也會活泛起來。真不行就跟她來硬的,生米做成熟飯,她怕丟臉麵,不敢告狀,有頭一回,就不愁第二回,一來二去,她也就順水推舟,半推半就了。那桂珍不就是這樣弄的嗎?於大牛開完訓話會往家走,一路上想著苦妮兒那勾魂兒的小樣兒,心裏拿定了主意,“對,就這樣辦。”

    於大牛耐著性子“忍”著,“忍”了兩、三個月,說話到了陰曆八月,這天過晌午,苦妮兒背著草筐往南坡去割草。這個季節,莊稼定年成了,地不用耪了,地瓜秧兒不能翻了,還不到收割的時候,坡裏人很少,於大牛覺得是個好機會兒,就悄悄地隔老遠跟在苦妮兒後頭去了南坡。苦妮兒悶著頭在地頭上、溝崖邊兒割草,他就蹲在不遠處小樹林兒裏等著。太陽挨著西邊山脊了,坡裏割草的小孩兒們都回家了,坡裏老遠都沒什麽人了。眼睛能看到的這大片坡野,就隻有苦妮兒在忙著往筐裏裝草。於大牛走出小樹林,走到苦妮兒裝草的路上,裝成從那裏路過,正巧遇見的樣子,說:“苦妮兒嫂子,是你割草啊。真勤力啊。大熱的天,男爺們兒也都在家裏歇涼哩,你倒跑坡裏割了那麽些草。忒能幹了。草多,筐難裝,我來幫你。”苦妮兒被他嚇了一跳,脊梁骨發緊,頭皮麻沙沙的,心想,這家夥要發壞,可就糟了,頭也不抬,仍舊裝自己的草,沒好氣地說:“你走你自己的路吧,我自己滿行,不用人幫忙。”於大牛不顧苦妮兒的拒絕,走到苦妮兒跟前,兩隻牛蛋眼色迷迷地盯著蹲在草筐跟前的苦妮兒掛滿汗珠兒的白裏透紅的臉頰和雪白的脖頸,涎著臉說:“嫂子,怎麽見了我就跟‘仇家’似的?別這樣,行嗎?”苦妮兒仍然不抬頭,說:“誰當你是‘仇家’了?你板正的,人五人六的,有栓柱大爺那一麵兒,你就是個兄弟;你沒正形兒,賤嘴毛兒長,還怪別人不理你。”於大牛急得著自己的帽墊子頭,急咧咧地說:“好嫂子,正好今天這裏就咱倆,我就跟你挑明了說。嫂子,你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你不知道我對你的心?反正俺哥也沒了,你就算跟我好了,也不算對不起他了,你還等幾兒?別擰了,你不知道?這些年,我想你快想瘋了。”苦妮兒說:“你淨胡說八道。你家裏現有老婆孩子,想人家別的女人,你算什麽人?你算什麽共產黨的幹部?你快點兒走,我裝好筐回家。天快黑了,我害怕。”於大牛說:“天黑了,不用怕,我給你做伴兒。”苦妮兒說:“我用不起你,你快走你的。”於大牛上去抓住苦妮兒的手,“撲通”跪到地下,說:“好嫂子,好姐姐,你就別拿勁了,別狠心了。你要是答應了我,我先想法兒不管製你婆婆了,往後你們家有什麽困難,就找我。你們總得找個靠膀兒吧?”苦妮兒抬起頭,瞪圓了眼,說:“於大牛,我跟你說,俺心裏跟明鏡兒似的,你管製俺娘,就安的坑人的心。俺娘們兒怎麽得罪你了?你生方設法兒地害俺幹什麽?你這狼心狗肺的玩意兒,枉披張人皮。你想占我便宜,你算瞎眼了。你等著,我上區裏告你去!你鬆開手,快滾,你再不鬆手,我喊了。”於大牛不鬆手,說:“你別嚇唬我。我剛才就看好了,這近處沒別的人。”說完,伸手抱起苦妮兒,拚命把她按在地上,自己趴下,整個身子死死地壓在苦妮兒身上,苦妮兒本來就身子單瘦,又被他嚇得渾身酥軟,早沒了力氣,哪裏抵抗得了公牛一樣壯,惡狼一樣狠的於大牛?但還是破死命掙紮,兩隻手拚命推搡,兩條腿胡亂踢蹬,但於大牛死纏狠壓,過一會兒,他覺出苦妮兒沒多大勁兒了,就抽出一隻手褪下自己的褲子,又把苦妮兒的腰帶拽開,把她的褲子往下褪褪,兩隻胳膊像鐵鉗一般摟緊了苦妮兒,下邊他那壞東西就直奔苦妮兒的陰處,眼看就要得手,苦妮兒瘋了一樣,照於大牛膀子上狠命咬了一口,頓時覺得自己嘴裏有惡心人的血腥味兒,猛地一下劇痛讓於大牛不由得鬆開了胳膊,下邊兒那裏也熱咕嘟地一下出了那東西,苦妮兒趁他慌亂,兩手把他推開,提起自己的褲子,一邊說:“你個該殺千刀的貨,南邊來人了,還不快跑?”於大牛慌忙爬起來,朝南邊路上看,苦妮兒趁機背上草筐,手裏拿著鐮刀,撒腿朝北跑去,一邊回頭喊:“於大牛,你敢攆我,我用鐮刀砍死你!”於大牛見苦妮兒跑了,心裏十分懊喪,嘟囔道:“不用你跑,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拍打了渾身的塵土和亂草,摸一下被苦妮兒咬的肩膀,像敗下陣來的公狗,低頭耷拉腦地往莊裏走去,心裏十分地窩囊,到了嘴邊兒的肉,沒吃上,還讓她咬了那麽一口,他心裏還有點兒打鼓,剛才下頭兒不爭氣,把那東西弄到她那裏了,她會不會真上區裏去告狀?那就糟了,但轉念又想,不會的,她婆婆是顧臉麵的人,她自己也怕丟人,即使真吃了虧,也不一定告狀,何況她也沒真吃虧,更不會告狀了。哼,隻要她不告狀,以後還有機會兒。還是功夫不到,他不信有撂不倒的女人,堂堂榆樹村的主要領導撂不倒一個反革命的老婆?早晚跑不了她。

苦妮兒背了草筐,慌不擇路,高一腳,低一腳,踉踉蹌蹌地往家走。走出去一兩百步,回頭望望,見於大牛沒有追來,兩條腿就沒一點兒勁兒了,每邁一步,都十分吃力,她慢吞吞地往前挪動著,覺著褲腰那裏濕漉漉的,粘糊糊的,……剛才還當是出汗出的,可是她聞到了那種隻有那個才有的怪味兒,心想,這個壞蛋把那種東西弄到我褲子上了,身子上也沾上了,她覺得髒死了,窩囊死了,醜死了,……這可怎麽辦啊?……她恨不得立馬脫下褲子,把它燒了,扔了,可是不行,她隻穿了一條褲子,隻好強忍著,先回家。

天黑了,村屋,樹木,莊稼地,坡裏的小樹林都籠罩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之中。莊兒裏各家各戶飄散著的炊煙跟傍晚的輕霧匯合到一起,在村莊、田野上空遊動,滿是塵土的路上,背著小山兒一樣草筐的女人和沒上學的孩子急匆匆地走著,跟在三頭、五頭的牛或成群的羊後頭,喲喝,甩鞭子的放牛、放羊的孩子慢吞吞地挪動著,牛張大了嘴吼出高亢、蒼涼、拖腔,餘音繚繞的號叫,小羊兒從鼻孔裏擠出尖細、淒慘、可憐巴巴的嘶聲,三隻、五隻的黑老鴰、花喜鵲,大群的,蹦豆子一樣的家雀兒在樹間飛來跳去,嘰嘰喳喳,像在交換白天的見聞。程兆蘭牽著石頭的小手兒在大門外站著,周恒順在遠處大路口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往南看,喊了一聲:“奶奶,天黑透了,俺娘怎麽還不回來?我去迎迎她吧?”奶奶說:“南邊兒不遠就是個三叉路口兒,你知道她從那條路上來?再等一會兒,還不回來,去找你劉叔、劉嬸兒,分路去迎她。”奶奶話音剛落,周恒順就喊:“奶奶,俺娘從南邊兒過來了。”說著就往南跑去,見到娘,忙從娘身上接過草筐背到自己身上,問:“娘,你怎麽回來這麽晚?草筐也沒摁結實?”苦妮兒抓緊兒子的一隻手,像是不抓住,兒子就會跑掉似的,一邊喘著粗氣,說:“別問了,快回家。”苦妮兒拉著兒子來到家門口兒,程兆蘭見她頭發散亂,大襟褂子也三扯兩裂的,扣兒沒係好,問:“怎麽了?出啥事了?”苦妮兒對著婆婆的耳朵嘁喳說:“於大牛發壞,待會兒再說。”一家人進了院子,端陽放下草筐,把草掏出來晾開,奶奶說:“端陽,你娘歇歇,洗洗,咱再吃飯。你先領著石頭兒找小杏兒去玩一會兒,待盼子回來吃飯。”周恒順領著石頭兒跑出去了,程兆蘭拿來一塊濕毛巾,遞給苦妮兒,說:“擦把臉,喝口水,喘口氣兒再說。”苦妮兒擦了擦臉,娘兩個到了裏間屋,苦妮兒趴到婆婆肩上,就哭了起來,程兆蘭扶起她來,用毛巾替她擦擦淚,說:“別哭了。到底怎麽了?吃他虧了嗎?”苦妮兒搖搖頭,說:“沒有,差一點兒。”就把黑天前在南坡裏和於大牛相遇的事給娘說了,臨了,苦妮兒說:“這個壞種把他那種髒東西弄到我褲子上了,一會兒我把這條褲子脫下來,放到個旯旮裏,到時候兒告他,是證據。”程兆蘭一屁股坐到屋當央一個草墩子上,說:“這個壞東西是作的什麽惡,怕什麽來什麽,他瞅的就是這個事兒。他變著法兒整治咱,非得管製我—聽人家說,這事顧青山不同意—就是先把咱欺倒,嚇趴下了,再找算你。孩子,咱就是不能讓他欺倒了,打明兒開始,你下坡跟劉嫂軋著夥兒,惹急了,咱就上區裏、縣裏去告他。把那條褲子給他放著。咱就是個雞蛋也得碰碰他這塊臭石頭,反正咱娘們兒兩個寡婦,共產黨也不能看著他的兵欺負死咱。”苦妮兒說:“娘,你老人家也別氣著,真不行,我死給他看,也不能讓他得逞。”

   過了個把月,於大牛仍不死心,有一天正晌午,苦妮兒在東坡打高梁葉,於大牛竟鑽進高梁地裏,去找苦妮兒,沒說幾句就動手動腳,苦妮兒掏出備好的針錐子照他腚上攮了一下,疼得他“嗷嗷”叫,苦妮兒趁機跑了。這天晚上,程兆蘭一夜沒合眼,他想起上次苦妮兒說的話,“真不行,我死給他看。”又想起這些日子跟兆運說這事,兆運說,實在不行,隻好讓苦妮兒另找個“主兒”走了,不能讓這個壞貨給禍害了,更不能把命搭上。程兆蘭想,苦妮兒才三十出頭,一輩子還早著哩,就這樣守著,確實也太苦了。新社會了,改嫁也不是孬事,繼業也不會怪罪。她知道苦妮兒的心性,外表瘦弱,內裏剛烈,真被那壞貨作踐了,她一準不能活。真到了那一天,兩個孩子可就沒有娘了。為了躲開於大牛這個惡棍,不如讓苦妮兒走了。不論走到哪莊兒裏,端陽、石頭兒還有個娘啊。她想起前年冬天,苦妮兒踩著多厚的雪,去酸棗嶺找的那個叫郭有江的複員軍人,苦妮兒回來誇他是個好人。前幾個月,給繼業發喪,他不怕人家說他“立場”不好,跑來吊祭,那表情,十分可憐苦妮兒和兩個孩子。這郭有江到現在還是一個人過,要是讓郭有珍跟他說說,他不嫌苦妮兒是個二婚娘們兒,把苦妮兒娶過去,他能成個家,苦妮兒也終生有了依靠,這事兒,郭有江沒個不願意的,隻怕苦妮兒不答應。程兆蘭拿定主意,慢慢地,試著問問苦妮兒。過了幾天,一個晚上,孩子都睡了。程兆蘭坐著吸旱煙,苦妮兒給端陽做棉鞋。程兆蘭磕磕煙灰,說:“石頭兒他娘,這些天我左思右想,老是放不下。咱娘倆兒這塊心病不去,真不能過了。女人長得模樣兒好些,是個罪。你現在一出門兒,我就嚇得心搐搐著。一尋思起來,就出一身冷汗。讓你劉嫂跟你軋夥兒,也不能回回都那麽巧,也不是個常法兒。氣上來,跟他拚命,可咱還有倆孩子。我仔細想過了,人不能跟畜牲治氣,好鞋不踩臭屎,惹不起咱躲得起,俗話不俗,咱得信這個理。我尋思著—你姥娘,你舅也是這麽個意思,咱真讓於大牛逼得走投無路了,實在不行,咱跺跺腳,走得遠遠的,躲了他。你覺得行不?我還尋思著,酸棗嶺那個郭有江真不孬,我讓他那個親戚回娘家時,跟他說說,他八成能願意。”苦妮兒正扯著麻線的手停住了,抬頭望著婆婆,大聲說:“娘,你說的什麽?你想讓我改嫁,連男家都找好了?”程兆蘭陪著笑臉,說:“你小點聲,別亂醒了孩子,你別惱,我是怕……”苦妮兒截斷她的話:“娘,你怕我給你惹不利索?娘,我從為閨女,聽書看戲兒,聽大人啦呱兒,我就拿定了主意,這輩子,不會讓兩個男人招我,跟誰就是誰。我跟繼業是從小的夫妻,他活著是我男人,死了也還是我男人。日後,到了陰曹地府,還找他去。娘,你就別尋思這事兒,於大牛個壞蛋再招惹我,我就跟他拚命,最大是個死!是不假,我也承認郭有江大哥是好人。他好他的,跟俺沒什麽幹係。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我這一輩子就周繼業這個男人!”程兆蘭不吱聲了,又往煙袋窩兒裏裝上煙,湊到煤油燈上點著,吸她的悶煙。睡在東裏間屋奶奶床上的周恒順被剛才娘一聲“你說的什麽?”吵醒了,他沒吱聲,支楞起耳朵聽娘和奶奶說話,一邊聽一邊流淚,眼淚把枕頭打濕了一片。娘和奶奶讓人欺負得眼看沒活路了,可是沒有人能幫她們,救她們,周恒順覺得娘和奶奶太苦了,他又太小,不能保護她們……他用牙咬著被子角兒,免得哭出聲來。過了一會兒,他聽見娘生氣睡覺去了,奶奶又一個人坐了一會子,才來睡覺。

苦妮兒回西裏間屋躺下,把石頭兒蹬了的單子給他蓋好。她睡不著,無聲地流眼淚。她做夢都沒想到,婆婆竟然勸她改嫁,怕得罪於大牛,怕他再變著法子整治人?怕俺年紀輕守不住?現在時興寡婦改嫁,可俺生成是繼業哥的女人,改不改嫁,跟新、舊社會沒關係。她看看窗外天上圓圓的月亮,想到西南坡裏,繼業那座新墳己經長滿了新草,那近處沒有別的墳,月光下麵,繼業的墳孤零零地臥在寬闊的坡野裏,……他活著就心事重,不喜歡多說話,現在,他該有多麽孤單……她彷佛看見周繼業還是走以前的模樣,正站在窗外,愁容滿麵地看著她,……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又給石頭兒蓋蓋單被,又想,老婆婆讓人給嚇糊塗了。你叫俺走了,舍下兩個沒娘的孩子怎麽辦?俺又怎麽對得住繼業?……可是,娘擔心的也不是沒道理。不走,於大牛像隻餓狼就在你身邊瞅乎,說不定哪一天落到他的狼爪裏,真那樣,就什麽都完了,生不如死,苦妮兒覺得走投無路了,這時候腦子裏出現的一個“死”字,竟然像黑屋子裏閃過一絲亮光。對,活著擔驚受怕,受那天下午那樣的汙辱,甚至還會被他糟蹋,倒不如幹脆死了算了,人死了,於大牛就沒想頭了,也許就不再治作俺婆婆了,自來人們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苦妮兒在這裏一天,一家人就一天不素靜。反正婆婆都能豁出去了,不怕她孫子沒有娘了,我就死了拉倒兒吧。她聽到遠處傳來的狗叫聲,不大會兒,雞也該叫了。她又想起莊西南坡裏丈夫的新墳,新墳上長瘋了的青草,丈夫愁容滿麵的樣子,對她充滿了眷戀,他在那邊,一定很孤單,他想她了,她也想他,這一刻,她比什麽時候都想他,把一肚子的苦水都吐給他看,把什麽冤屈全說給他聽。……她想,莫非她上一輩子造過什麽孽,這輩子就該受這麽大的苦,還連累得繼業哥去受那樣的顛險,早早地把命丟了。爹娘給我起個“苦妮兒”的名兒,說起個賤名兒,長命,豈不知,這個名兒正是衝著我的命來的。什麽“長命”?是“苦命”,苦得沒法兒再苦的命!苦到這個地步了,還要那個“長命”幹什麽?越長越苦!……她一邊想,一邊不住地擦著滿臉的淚水,從小兒到現在,特別是繼業哥走了這些年,更別說知道了他的死信,給他發喪,幾次三番受調戲、欺負這些日子,她流了多少眼淚,攢到一堆兒,有幾大缸了,快成河了。戲裏說林黛玉來到人間,是向賈寶玉還淚的,還完了淚,那林黛玉就回去當她的仙人去了,到了他們兩個也沒到成堆兒,咱是凡人,也許我也是來給繼業哥還淚的,還得夠多的了,還夠了,該走了。孬好俺倆在一起同床共枕好幾年,還有了兩個孩子,比人家林黛玉、賈寶玉強多了。走了吧,找俺的繼業哥去吧,繼業哥,你孤單了好幾年了,我找你去。別不讓我去,有一天,我讓那個壞蛋禍害了,到那時也是個死,可是連個清白身子也落不下,還不如這就死了呢。她看看身邊沉沉睡著的兒子石頭兒,心想,端陽成小大人了,石頭兒也五、六歲了,不用吃娘的奶了,沒了娘,還有奶奶,有哥哥,奶奶有當莊兒還有外頭的親戚鄰人幫助著,也能把孩子拉扒大,不管他們了,想管也管不了了,於大牛那個壞蛋不叫你管了,娘也沒辦法兒了。……苦妮兒越想越覺得隻有這一條路兒了,剩下的路都不能走,不該走,也不願走,……她又給石頭兒蓋蓋單被,直起身子,心裏說:“娘,對不住了,端陽,石頭兒,娘對不住你們了,我沒法兒了,隻好舍下您娘仨兒,自己走了……”窗前的石榴樹影兒映在窗戶紙上,她好像看見繼業哥在窗外向她招手,對,走了,跟他去了。她親親石頭的小臉蛋兒,聽聽婆婆那邊兒,隻有婆婆的呼嚕聲和端陽翻身兒的聲音,她摸索著穿好衣裳,摸索著穿好襪子,穿上鞋,從床前桌子上,摸起木梳,習慣地攏攏頭發,悄悄地,盡量不弄出響聲兒,輕輕地開開屋門,隻見院兒裏清亮亮的一地月光,她從東屋牆上拿下井繩,慢悠悠地開了大門,出門兒直奔大榆樹走去。

程兆蘭大半宿睡不著,後半夜了,乏急了,才迷困著。突然,她朦朧朧地聽見大門“支悠”響了一聲,她打了個“激淩”,想,半黑拉夜的,苦妮兒開大門幹什麽去?莫非她……?壞了,要出大事了,她急急忙忙披上褂子,蹬上褲子,光著小腳兒,迭不地穿襪子,穿上鞋,跑到西裏間,到床前一看,就石頭兒一個人睡得跟泥娃娃似的,程兆蘭立時出了一身冷汗,她急急忙忙出了屋門,月光裏,見東屋牆上掛著的井繩不見了,知道大事不好,慌慌張張拉開虛掩著的大門,跌跌撞撞地往大榆樹跑去,快到大榆樹了,就看見樹影兒裏,一個人站在樹下仰著臉在擺弄一根掛在樹杈上的繩子,又伸長了脖子,往那繩子上夠把,程兆蘭瘋了一樣往樹跟前跑,被地上一塊石頭一絆,“撲通”倒了,程兆蘭哭著喊:“苦妮兒,你別慌走,等著娘,你死了,娘也不能活了,咱娘倆兒一個繩套兒,一路兒走。咱一堆死給他們看……”苦妮兒來到大榆樹下,找了一個幹樹墩兒踩著,把井繩鉤兒掛在一個樹杈上,又用勁在井繩上高高地係了個繩套兒,正踩在樹墩上,翹著腳尖兒,伸出兩手抓住繩套兒,伸長了脖子往繩套裏鑽,打算把脖子吊上,立即把腳下的樹墩兒踢開,一眨眼的功夫,就飄飄搖搖奔黃泉路去了,正當她就要把脖子伸進繩套兒的那一刻,娘的哭喊聲驚得她兩手鬆開了繩套兒,腳沒踩穩,一下從樹墩子上跌了下來,重重地摔到地上,她顧不得身上疼痛,慌忙爬起來,跑到婆婆跟前,撲了過去,哭著問:“娘,你摔著了嗎?”娘攬過苦妮兒,哭著說:“你都不要娘了,還管娘摔著沒摔著做什麽?我的孩子,你是讓粘粘膠糊著心了啊。”苦妮兒說:“娘,你不該來攆我,……我……我是真覺得讓人家欺負得沒活路了。……”程兆蘭說:“孩子,娘對不住你,娘一句話,逼得你走上這樣的路兒。”苦妮兒說:“娘,不是那個事兒,一點兒也不怨娘,我知道,娘是疼我,憐惜我,怕我吃了大虧,寧肯自己吃苦,讓我脫了身。是我自己怎麽想也想不開,這才……”

      東鄰居劉家杏兒她娘睡夢中聽見周家大門響和腳步聲,心想,天這麽早,苦妮兒起來幹什麽去呢?過一小霎兒,周家大門又“哐當”一聲響,又一陣分明是小腳兒女人細粹、急急慌慌的腳步聲—是周家老嫲嫲,她忙把丈夫蹬醒,說:“快起來,端陽家有事兒。”兩口子急忙起來,出門聽見大榆樹下的哭聲,趕緊跑過去,一看果真是周家婆媳倆,又看到大榆樹一個樹杈兒上掛著的井繩套兒,就什麽都明白了。杏兒娘忙過去拽起苦妮兒,杏兒大大攙起老太太。老太太說:“把你夫妻倆也驚動起來了。這事兒全怨我。”杏兒大大說:“大娘,不管怨誰,嫂子不應該,糊塗。為回人不容易,除死無大罪,咱犯了什麽罪過了,為麽自己把自己性命葬送了?”杏兒娘說:“嫂子,素日裏,看你是個明白人,弄了半天,你不光糊塗,還傻了呢。就這樣,把老的,小的一扔,走了算完?”苦妮兒說:“兄弟,妹子,你們不知道,我是真沒法兒了。”杏兒娘說:“嫂子,再沒辦法兒也不能走這一步。大娘晚來一步,就完了。你以為你死了就素靜了?人真沒了,那點子壞東西還不知怎麽嚼舌根子,胡編排什麽呢。嫂子,打這往後記住了,什麽路都能走,就這條路兒不能走。”

    苦妮兒回到家,蒙著頭睡了一天一夜。程兆蘭對孩子們說:“你娘累了,別亂她,讓她好好歇歇。”苦妮兒思前想後,自己也後悔了,娘晚到一步,自己這條命就沒了。這樣死了,也太冤了。有這一回,說什麽也不死了,得活著,打起精神好好活,除了孝敬老的,給老的養老送終,拉扒小的,讓小的長大成人,還得瞪大眼看自己的仇人,看於大牛這樣的人作到個什麽樣,最後落個什麽下場。她想,聽說書唱戲兒,總是善惡有報,就算他現在得勢,他一手捂過天來,沒王法了,難道就沒天理了?他就這樣胡作非為,總有一天會倒台,會完蛋,人報不了天報。苦妮兒得活下去,盼著這一天。苦妮兒精神好些了,起來了,娘跟她說:“我前晚上提叨的那件事兒,不過是順嘴一說,你不用當個事兒。權當娘沒說。”苦妮兒點點頭,但沒作聲。婆婆看出苦妮兒經過這番生死波折,心思有點活泛,就找人去周莊把自己大嫂、苦妮兒的幹娘接了來,程兆蘭把她娘倆兒遭的這些事兒前前後後說給她聽了,大嫂對程兆蘭說:“兆蘭,你的想法兒很是。人不能跟狗治氣,苦妮兒年輕輕的,走一步,躲開了禍災,還能再成全家子人家,有什麽不好?不行就把小的帶過去。你放心,我說她,準能行。”周家大太太把苦妮兒叫到僻靜處,說:“孩子,你讓黃麵糕糊住心了?是瘋了還是傻了?你大大你娘生你,幹娘拉扒你,容易嗎?怎麽活支拉一條命這麽不值麽兒說丟就丟了?就算不管這些,怎麽就扔下個人兩個孩子走自己的?你真走了那一步,還不把你婆婆和我疼死算完?你那死去的爹娘還有你幹爹也得罵不輕你。你娘想讓你走主兒,她是心疼你,是被逼無奈,你想想,要真讓你們村那個於什麽人給作踐了,就算咱告他,把他罰了勞改,咱自己也把虧吃了,名聲也壞了:餅翻過來就糊了。倒不如咱躲了他。我看你娘說的那酸棗嶺的郭有江就合適,他上無老下無小一個單杆子人,你過去就當家主事,他憑著複員軍人,又是黨員,你跟了他,看誰敢欺負?聽你娘說的這個姓郭的處事為人,是個難得的好人,又跟繼業是好弟兄,跟了他,有你的福享,你婆婆和我你這倆娘就放心了。這有什麽不好的?也不是天南海北,你上了酸棗嶺,不一樣孝順你娘?你跟郭有江兩個人都得來孝順她。說到孩子,也不是事兒,我跟你婆婆說,你把石頭兒帶過去,大點兒了,你那裏也有孩子了,石頭兒他願意回來就再回來。端陽你不用掛他,有你娘,有這些親戚幫著,孩子掉不到地下。孩子,別死心眼兒了,聽幹娘的話,咱就改嫁給郭有江。舊社會講‘父母之命’,新社會,父母也不能說一點兒也不中用了。我是你的娘家娘,你聽娘的沒錯兒。”苦妮兒一邊聽幹娘長篇大論地說,一邊就想著兩回見郭有江那些事兒,這個郭大哥真是個好人,他出來進去一個人,冷鍋涼灶的,家也沒個家樣兒,也怪可憐的。看起來,我在這榆樹村是待不下去了,於大牛他不是人,是畜牲。我要是不走,我跟他早晚非鬧個魚死網破不可。幹娘說得倒在理。要不就聽這兩邊兒老的的?可是這邊兒是這樣想,誰知道人家郭大哥心裏啥主意,就算他能相中我,帶個孩子過去,他高興嗎?苦妮兒心裏像一團亂麻,思前想後,不知道怎樣跟幹娘說,沒等苦妮兒接言兒,幹娘又說:“好孩子,‘受人勸,吃飽飯’,何況這人還不是旁人,是你娘。別二思了,就這麽著,娘替你當家兒了。”周大太太連哄加勸,苦妮兒總算點了頭兒。老太太風風火火地坐上小推車兒走了。臨走,交待程兆蘭立馬去找那個郭有珍,讓她把咱的意思給郭有江說說,郭有江如果同意,就上咱家來一趟,當麵鑼,對麵鼓,把事兒說開,定下來,找個好日子,咱兩個老嫲嫲子一塊兒打發咱閨女出門子。說得站在一旁的苦妮兒滿臉通紅,程兆蘭對苦妮兒說:“你娘就是有見識,有成算,孩子,咱就按她說的辦吧。”

?   郭有江知道了榆樹村周家這邊兒的想法兒,喜出望外,第二天上午就來了。比苦妮兒前兩次見他時更板正了,新理了發,刮了胡子,印堂寬闊發亮,兩隻眼睛不大,但有精神,厚墩墩的嘴唇,一身新軍裝,腰杆兒挺得筆直,三十幾歲的人,英氣灼灼,程兆蘭想,這人用戲文上的話,稱得上是“一表人材”,除了腿稍稍有點兒拐—不十分注意看不出來,沒啥毛病,一點兒也不比繼業差,程兆蘭十分高興,說:“有江來了。苦妮兒上地了,一霎兒就該回來了。”程兆蘭倒上茶,讓郭有江喝著,苦妮兒從坡裏回來了。在院兒裏,她就瞧見屋裏坐了一個穿軍裝的中年漢子,心知是郭大哥來了,不由得臉就紅了,心“撲騰撲騰”地跳,趕緊在院子裏洗了把臉,用手捋捋被風吹亂的頭發,走進屋,郭有江站起來,說:“大妹子,……”苦妮兒說:“郭大哥,你來了,你請坐。”臉更紅了。程兆蘭見狀,知道苦妮兒麵皮兒薄,不好意思,忙接話問郭有江家裏情況,郭有江臉色變暗,聲音低沉說:“來鬼子的時候,俺大大下山走親戚回來,路上遇見鬼子的隊伍,讓鬼子當成武工隊的探子,抓起來給打死了,四六年,我被抓了壯丁,走了沒多久,俺娘就死了,家裏就撇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妹妹,俺一個叔伯舅,是個滑皮,坑蒙拐騙,把俺妹妹賣給了人販子,人販子弄著她走的時候,她一頭栽到山崖底下去了。……”說到這裏,郭有江嗓音有點發哽,停下來,喝口茶水,程兆蘭沉重地歎口氣,說:“真夠慘的,唉,那是什麽年月呀。”苦妮兒聽得眼裏滾著淚蛋蛋兒,趕緊轉臉朝著別處,郭有江看在眼裏,想苦妮兒妹子心真軟,挺直了身子,說:“嬸子,我這個家庭,鬼子來以前,四口人,父母身體好,能下力,有兒有女,雖然不富俗,但年吃年穿,也還過得去。就從來鬼子,沒出幾年,家破人亡,我當兵回來,家裏就我一個人,甭提是啥滋味兒了。好了,過去的事了,不說了,嬸子,往後咱光說怎麽過好日子的事了。”苦妮兒說:“大哥,你跟俺娘說話,我去做飯。”郭有江忙站起來,說:“妹子,也不是外人,有什麽吃什麽,不用客氣。”苦妮兒一邊往外走,心裏想,這郭大哥這就不把自己當“外人”了,不覺臉又紅了。郭有江見苦妮兒出了屋,說:“嬸子,淨顧了說我了,俺繼業兄弟這遭了難,你這邊一家人也夠苦的。”程兆蘭說:“她哥,苦就苦,苦也不怕。就是到現在也不得素靜,過不下去啊,這不實在沒法兒了,好勸歹勸,俺這個好媳婦兒,才強捏著鼻子,答應走這一步。你不知道,俺孩子差一點兒就沒命了。”程兆蘭說著說著就掉下淚來,忙擦了眼淚,說:“她哥,苦妮兒不願意走,我也舍不得她,但凡有一線之路,也就不尋思這些事兒了。可是,於大牛個壞東西,他不叫人活呀。”程兆蘭把於大牛欺負她們的事兒說給郭有江聽,郭有江氣得咬牙,說:“嬸子,這個姓於的,是農村幹部中的敗類,不能讓他。”程兆蘭說:“他成份好,土改時充積極,又入黨,又當官兒,是區裏廖區長的紅人,人家共產覺講的是‘階級’,咱家有個國民黨兵死到戰場上了,誰替咱說話?跟他鬧,哪鬧得過?我就怕你妹子真吃了他虧,那俺非家破人亡不可。”郭有江說:“太可恨了。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八路軍,解放軍,多少人流血犧牲,打下江山,讓這種人敗壞,踢蹬。”程兆蘭說:“咱聽莊鄉、親戚啦閑呱兒,別的莊兒裏也有這樣的人,二郎八蛋,成幹部了。老農民誰敢吱聲?”郭有江說:“我從部隊回來後,也聽說一些這種事情。嬸子,反正我在酸棗嶺也是一個人,不如我向上級申請,搬到榆樹村來,一是保護你們,二是跟於家兄弟倆纏纏。”程兆蘭說:“她哥,那可使不得。好鞋不踩臭屎。可不能讓你來攙和這個。你真來了,一時也鬥不過他們。這個村裏的正官兒姓顧,人挺正派,可是區裏不聽他的,事事向著於大牛。邪門兒著哩。你也不用親自上榆樹村來,隻要能把俺苦妮兒照顧好了,嬸子就再滿意沒有。有珍跟你說這事了,你覺得這事兒行不?”郭有江說:“嬸子,我沒說的,我三十大幾,小四十的人了,家裏也窮,還能想什麽?我不光願意找苦妮兒妹子,孩子我也願意幫著拉扒,長大了還是你老人家的人。就怕苦妮兒妹妹相不中我。”程兆蘭說:“她這頭兒,我清楚。她不走主兒便罷,要走,就是你了。”這時周恒順放學回來了,見屋裏坐著個複員軍人,很高興,忙上前問候。程兆蘭說:“端陽,你兄弟在大榆樹下頭跟小杏兒玩兒哩,你領你郭大爺往外頭轉轉,看看咱村的大榆樹,做中了飯,就去喊你們。”周恒順高高興興地拉著郭有江的手出大門去了,程兆蘭來到飯屋裏,一邊幫苦妮兒燒鍋,一邊說:“石頭他娘,你看郭有珍跟郭有江一說,他就迭忙地來了,我剛才問他了,他說他不光願意照顧好你,也願意幫著拉扒孩子,就怕你相不中他。你到底啥意思?別猶豫了。不是娘攆你走,咱是得躲了於大牛那隻狼呀。日久天長,真讓他禍害了,真就死在他手裏?就算咱告他,把他抓起來,咱吃的虧,也扒不下來了,染缸裏倒不出白布來了。好孩子聽娘和你幹娘的話,咬咬牙,跺跺腳,跟郭有江走了吧。你想想,就是走,也得有合適的人才行,娘和你幹娘才放心。郭有江這人就叫人放心。娘不能跟你一輩子,你找了他,有了伴兒,有一天娘不行了,也放心。你到了那邊兒,跟他過家子人家,學人家的話,‘兩全其美’。再說,也不是上那天邊兒,十裏二十裏的,說來就來了。秋裏麥裏,你倆都來,我看於大牛還敢欺負人?”苦妮兒說:“娘,我走了,你那麽點小腳兒,端陽還小,家裏外頭的活兒,怎麽辦?”程兆蘭說:“那都不是事。家裏的活兒,輕來輕去的,我能幹。幹不了的,還有地裏的活兒,有你舅,你拴柱舅,你路作榮四哥,都會幫忙。娘不過做點飯給人家吃。七、八畝地,孬好種種,就吃不清。賣賣糧食,有倆錢花。濟南你三姨家,斷不了幫咱。我想過,石頭還小,你帶上他,跟你作伴兒,石頭兒大了,願意回來就回來,在哪邊兒娶媳婦兒都行。讓端陽跟著我,我讓端陽常去看你。苦妮兒,娘說半天了,你到底得有句話呀。”苦妮兒沉默了一會兒,說:“到這個地步兒了,你們也跟人家郭大哥明說了,他人都來了。咱要再不願意了,不是誑人家嗎?我還能再說別的?隻好依著娘和俺幹娘了。就是撇下娘受罪了。”程兆蘭說:“孩子,隻要你能跳出苦海,過上好日子,娘受罪也舒心。”

娘兩個忙活著做了四樣兒菜:絲瓜炒雞蛋,小雞燉粉皮兒,涼調黃瓜豆腐皮兒,用荷香葉掛麵糊炸的“荷香魚”,如外還切了一盤兒鹹鴨蛋,飯是蔥花兒油餅。吃飯時,郭有江說:“炒那麽多菜,太麻煩了。”程兆蘭說:“你頭一回在俺家吃飯,反正不能讓你吃個幹把煎餅完事兒,都是現成的,也沒什麽麻煩。”吃完飯,周恒順去上學,臨走對郭有江說:“大爺,你以後常來,給我講解放軍的戰鬥故事。”郭有江說:“一定。”苦妮兒上飯屋刷鍋洗碗,程兆蘭對郭有江說:“苦妮兒鬆口了。還一個事兒,石頭兒還小,得跟他娘過去,你得給我拉扒著。”郭有江說:“這個沒問題,我求之不得。長大了,我把他給你老人家送回來。”一會兒,苦妮兒回屋來,挨著娘坐下。程兆蘭說:“她哥,石頭兒他娘,你兩人在這裏,咱這個家,繼業遭難,是年頭兒趕的,石頭兒他娘走這一步,是讓人逼的,是萬般無奈。‘樹挪死,人挪活’,咱就得往好處奔。這事,在這邊,是個苦事,在她哥那邊,是件喜事,對兩下裏,都是好事。有江,苦妮兒在先是我家媳婦兒,打這往後,她就是我的閨女。”說到這裏,程兆蘭已經哽咽,苦妮兒也在抽泣。程兆蘭用小手絹給苦妮兒擦擦淚,說:“孩子,咱說的是好事,是你倆的喜事,咱不哭。”又回頭說:“有江,我把閨女托付給你,你可得好生待她,要欺負她,我可不依。”郭有江說:“嬸子,你放心,我生成就不會欺負人,更不會欺負女人,妹子已經夠苦了,我斷不會讓她雪上加霜。她的心受傷了,我會慢慢給她調養過來。”程兆蘭又說:“石頭兒跟著過去,他還是周家的後,不改姓,什麽時候想回來就回來。”郭有江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到時候,就聽你老人家一句話。”程兆蘭說:“她娘倆過去,地帶不過去,得吃你的了,我這邊吃不了的糧食,你們過來拿。”郭有江說:“那可用不著。我家原先有二畝地,我回來,村裏又給了二畝,還分給了一片山,山上到處能開荒,刨幾钁頭,撒上種兒,就打糧食。山嶺地種的地瓜又麵又甜,花生長得特別實成。山上幾十棵果木子樹,桃,杏,核桃,柿子,栗子,花椒,都有。到了季兒,想吃麽有麽,我推著小車兒往這送。我是榮軍,國家見年給我點兒錢,咱難為不著。嬸子,我早就沒娘了,你往後就是苦妮兒和我俺倆的娘。……你當娘的先剛強起來,咱把原先的事都忘了它,好好地過,孩子大了,就更好了。”郭有江說得動了情,有點兒變腔兒,趕緊喝口茶水,程兆蘭和苦妮兒婆媳倆讓他說得滿眼是淚。郭有江說:“嬸子,我郭有江不是嘴甜的人,我今天高興,說了不少話,全都是真心話。”程兆蘭說:“知道,知道。”郭有江說:“嬸子,天不早了,我得走了。什麽時候定親,哪天過門兒,你老人家看著定,定下來,讓有珍跟我說。複員我領了一點子小米,賣了它,辦喜事使不清。我要讓俺妹子鳳風光光地進郭家門兒。”程兆蘭說:“有江,聽了你的話,我就像六月天喝井拔涼水一樣痛快。咱就這樣定了。這個時候,不能留你住下,走吧。苦妮兒,去送送你郭大哥。”郭有江起身出大門,苦妮兒跟了出去,臊不搭的,離了幾步遠,在後頭跟著走。出莊了,到了大路上,在一塊高梁地頭兒上,郭有江停住,等苦妮兒過來。大路上沒一個旁人,藍天下一對燕子你追我趕地飛過,高梁地裏蟈蟈歡歡實實地叫著,路邊水溝裏一隻蛤蟆蹲在溝邊瞪著眼看他們倆,郭有江深情地看著苦妮兒,陽光穿過高梁杆兒花花搭搭地照在苦妮兒微微發紅的臉上,眉兒眼兒裏是那樣俊俏,動人。郭有江說:“妹子,你吃苦了。打這往後,別再難受了,你上我那邊兒去,咱們有疼有熱,高高興興地過日子,行不?”苦妮兒說:“哥,我最好的年頭兒過去了,還有兩個孩子,憑你的條件,不找個好的,年輕的,怎麽就願意我了?我覺得不配你,怕委屈了你。日後後悔就晚了。”郭有江說:“妹子,一邊是十七、八的大閨女,一邊是你,我一準挑你。為了俺繼業兄弟,我也得照顧好您娘們兒。咱從頭來就是了。”說著,一雙大手把苦妮兒瘦小但結實的小手緊緊握住,苦妮兒把頭撲到郭有江寬闊的胸膛上,喊聲:“大哥”,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委屈得一哭一頓,郭有江一隻手攬著她,另一隻手撫弄著她的頭發,任她抽抽咽咽地哭,猛然間,苦妮兒抬起頭來—她怕路上來人,郭有江兩手捧著她被淚水打濕,越發讓人愛戀的臉,心疼地說:“剛才說叫你別難受了,這又哭那麽一陣。往後別老是哭天抹淚的了。你這樣,我心疼。別叫哥心疼行不?求你了,答應我,好不好?”苦妮兒見他著急的樣兒,破啼為笑,說:“看你急出了一頭汗,好,聽你的,往後不好哭了,行了吧?……天不早了,你走吧。”郭有江兩隻眼睛熱辣辣地看著苦妮兒,說:“妹妹,讓哥親親行不?”苦妮兒仰臉看著他,用手指指自己臉蛋兒,說:“親這裏,一邊一下。”郭有江真的朝苦妮兒兩邊臉蛋兒各親了一下,郭有江厚重、肉頭、溫潤的嘴唇重重地觸到苦妮兒臉上,讓她覺得有點眩暈,她眯著眼,心裏想—也暗暗希望他會把嘴唇挪過來,對準她的嘴唇,她心在“崩崩”跳,兩耳卻在諦聽著,彷佛路上有人聲,不由自主地兩手推開了他,說:“哥,別迂磨了,走吧,那邊兒好像有人來了。”郭有江又定睛看看苦妮兒,似乎要把她刻在自己眼裏,回轉身,大步走了。走出去老遠,回頭看時,見苦妮兒還在原處站著看他……

第二天是星期六,吃了晌午飯,苦妮兒領著石頭兒上劉嫂家剪鞋樣子了,周恒順做完了作業,又寫了兩張“大仿”,又到院裏院外收拾,翻曬娘打回來的高梁葉、棒子葉。奶奶說:“小兒,幹了一大會子了,差不離了,歇會兒,奶奶跟你說個事兒。”周恒順搬個草墩子坐在奶奶跟前,奶奶說:“小兒,沒你大大了,於大牛沒人心眼兒,老想欺負你娘,被逼無奈,我想讓你娘找個主兒走了。”周恒順說:“奶奶,這事我知道了,那晚上您倆說話我聽見了。”奶奶說:“小兒,你不知道,後半夜,你娘偷偷地拿了井繩上大榆樹下頭去上吊,我聽見動靜兒去攆她,晚到一步,你娘就沒命了。”周恒順哭了,說:“俺娘是讓人家逼得走投無路了。她不願意走,我也不願意讓她走。可是,不走又沒活路。怎麽辦呢?奶奶,你還是想讓她走?她願意嗎?”奶奶說:“她願意還尋死?奶奶也舍不得她走啊,可是不走,早晚得毀到於大牛手裏。奶奶隻好把你大奶奶—她是你娘的娘家娘啊—請來,俺倆好勸歹勸,你娘才算鬆了口兒。”周恒順間:“上哪莊兒?遠不遠?是什麽人?”奶奶說:“是東鄉一個山莊兒,叫酸棗嶺,跟咱村都屬七區,離咱莊有二十裏。這人叫郭有江,是個複員軍,還是黨員。那年跟你大大一起被抓壯丁的,在隊伍上跟你大大很要好,兩人拜了把兄弟。後來他讓解放軍俘虜了,接著就跟解放軍幹了,打仗受了傷,成了榮軍,複員回來了。這真是個大好人,你娘跟了他,準受不了屈。”周恒順說:“就是昨天來的那個複員軍—俺大大喪事上他也來了—大爺嗎?”奶奶說:“不錯,是他。人不孬吧?”周恒順點點頭。奶奶說:“跟你郭大爺說好了,叫石頭兒跟著你娘過去。”周恒順又哭了,說:“奶奶,讓石頭跟了去,我不幹。俺兄弟是咱周家的人,咱再窮再苦,不能讓他上人家去。小孩兒跟著娘改嫁,莊裏人都說是‘帶犢子’,跟‘私孩子’似的,人人看不起,受人欺負,奶奶,別叫石頭去,俺娘走了,讓石頭兒跟我睡覺,我摟著他,他蹬了被子,我給他蓋,他吃好的,我吃孬的,隻要不叫他去,我怎麽都行。好奶奶,咱別叫他去了。”奶奶說:“小兒,奶奶伺候你倆,伺候不過來呀。”周恒順說:“奶奶,放了學,我不跟小孩兒玩兒,趕緊往家跑,隻要我能幹了活兒,我全幹了。行嗎,奶奶?”奶奶說:“也不光是因為這個。石頭還小,離不開你娘;你娘上了人家去,你兩個她都見不著,她不想?不難受?你倆去一個,好點兒。也別怕石頭兒到那裏受氣,你郭大爺是複員軍,又是黨員,沒人敢欺負石頭兒。”周恒順擦擦眼淚,說:“去就去吧,不過他還是咱周家的人。要是在那邊受欺負,我立馬就去領回他來。”奶奶說:“小兒,你放心,跟你大爺說好了,在那邊兒也不改姓,還姓周。你郭大爺說,把石頭拉扒大了,就給咱送回來。”

第二天吃過早飯,苦妮兒和兒子一起去東小窪掰地頭上的棒子,到了地方,苦妮兒說:“這會兒老爺爺兒(太陽)還挺毒,咱上那邊大柳樹底下歇歇兒再幹。”娘兩個在大柳樹蔭涼地裏坐下,娘問:“小兒,奶奶跟你說我和你郭大爺的事了?”兒子點點頭:“說了。”“怨娘不?”“不怨。”“恨娘不?”“不恨。娘,你別問了。”周恒順說著,一頭撲到娘懷裏,鳴鳴地哭起來。娘撲拉著兒子的頭發,說:“要不是於大牛這個壞黃子不安好心,一番兩次地欺負人,娘說什麽也不能走這一步啊。”周恒順說:“娘,我知道。你就聽俺奶奶和周莊大奶奶的勸,走吧。……娘,我也知道那天晚上的事了。……娘,你不知道,我聽奶奶說了,心裏多麽難受,我恨不得去殺了於大牛,……”娘看看四周,說:“小兒,可不敢胡說。他壞是壞,娘也沒真的受他作踐。再說,你拴柱爺爺對咱家一直很好,於大牛孬好是他的兒啊,也就為這,你奶奶願意讓我走了,躲了他算完。你就是長大了,也不能尋思著去怎麽著那個於大牛,他胡作非為,自有人整治他,咱不跟他較勁。記住了嗎?”周恒順說:“記住了。娘,你答應我。今後,不論到哪裏,不論多難多苦,不論遇見什麽事,再也不做那晚上那樣的事了。娘,你可不能扔下我跟石頭兒走了啊。”娘流著淚說:“娘是一時想不開,於大牛不讓人活,走‘主兒’,心裏憋屈,覺得對不起你大大,什麽時候是個頭兒?不如咬咬牙,死了,找你大大去算了。虧了你奶奶救了我。過後我就後悔了,憑什麽壞人活得好好兒的,好人、老實人自已去死?偏不死,活著,看看於大牛能落到什麽份地;我還得看著你和石頭兒長大,看著你上好了學,出息了,娘臉上有光,看著你兄弟倆娶媳婦兒,抱孫子哩。”周恒順信心滿滿地說:“娘,你好好等著,一定會有那一天。”娘說:“娘相信。娘從那次去酸棗嶺見了你郭大爺,就覺得他是好人。你奶奶讓我找他,我不願意,去尋死,沒死成,我心想,這是老天爺爺不叫我死,成全俺倆這事兒。也就是你郭大爺福大,把我也拽住了。我跟你郭大爺的事,也是命。既是這樣,娘就去了。孩子,娘實在放心不下你和你奶奶。娘走後,你是家裏的大男人,你得照顧好你奶奶。你奶奶五十多歲的人了,腳又小,晚上黑燈瞎火的,別讓她一趟趟上院子跑,免得摔著。每月初三晚上,村裏開訓話會,你扶著她去,等她開完會,再扶她回來。你奶奶是大戶人家小姐出身,從小沒摸過磨棍、碾棍—她一到磨道、碾道裏就頭暈,更沒上過井台子打過水,娘走了,這推磨、壓碾和打水的活兒就全是你的了。推磨、壓碾,娘不擔心,推不動,就少放糧食,走慢點兒,你不是懶孩子,不怕出力。力氣是井泉水,越用越多。娘就是掛牽你挑水出危險,冬天井台子滑,你別自己往上提,求人家大人幫著提上來,下井台子慢著點,千萬別滑倒。”周恒順說:“娘,這些事兒我準能辦到,我保證不讓俺奶奶作難。可是,我上完初小,俺奶奶叫我上牟屯兒上高小,在牟屯兒待兩年,就上縣城念中學。我不在家,這些活兒怎麽辦?”娘說:“那個我也盤算好了,我上了酸棗嶺,把那邊拾掇停當,弄得有個家樣兒了,得空兒就回來,給你奶奶忙活一陣,把白麵,糊塗麵子都磨好了,缸裏甕裏的放好。你一星期家來一回,把水缸挑滿,就夠你奶奶用七、八天,夏季天熱,水不能老存著,我跟你劉叔說好,讓他天把兩天給挑擔水。你劉叔、劉嬸素日裏常幫咱,以後更少麻煩不了人家。我回來帶些山貨、稀罕物兒謝人家,你更得記人家恩德,拿人家當自家老的待,把小杏兒當自己親妹妹待。”周恒順頻點頭。娘又說:“小兒,你記住,不論在咱莊兒裏,還是出外上學,好生念書,興人家孩子調皮,不興咱調皮—咱沒有調皮的本錢,一點事兒也不能惹,有小孩欺負人,躲得他遠著點兒。記住,夏季裏,天熱,在院子裏曬了水洗洗身上,千萬不能下汪上河洗澡,人家孩子都下,你也不許下,一是怕淹著,也是怕你奶奶掛著。清明,七月十五,十月一,這三個節,記著給你爺爺、你大大上墳,我隻要能來就準過來。……小兒,你可要記住你大大怎麽沒的,你娘怎麽走的,一定得賭氣成人啊。”周恒順淚流滿麵,說:“娘,你放心走吧。你的話我全記心裏了,你不在跟前了,我不會變樣兒。到了郭家,你又得拾掇家,又得幹活兒,還心掛兩腸,往咱這邊兒跑,你身體也不壯,別累著。也別光顧別人,自己什麽也舍不得吃。上了新家了,忘了那些苦事兒,打起精神,高高興興地過日子。石頭兒在那裏,疼他別慣他,該上學了讓他好好上學。他要調皮,凶他,別打他,他不是在咱自己家裏,挨了打,我怕他心裏憋屈。要是有人欺負他,他不舒心,就叫他回來。”娘也哭了,說:“孩子,你把娘的心說碎了。孩子,你放心,那邊沒人欺負你兄弟,長大了,就叫他回來,給你當膀子。”

沒過幾天,周莊周大太太坐著小推車兒又來了。程兆蘭和苦妮兒把她迎進屋,沒等坐下,就對程兆蘭說:“妹妹,苦妮兒這事,兩邊兒都願意了,說辦就辦,別拖。”苦妮兒說:“娘,不用這麽慌。怎麽著也得收完秋,種上麥子再辦。”娘說:“我的孩子,你這裏怕壞黃子發壞,時常裏提心吊膽,他那邊巴不得你快些過去,晝思夜盼。兩邊兒都不好受,圖的什麽?孩子,你不想想,你這邊兒穩如泰山,沒事兒人似的,他那邊兒度日如年,想你,盼你,什麽味兒?反正定下來了,何必讓他老盼著?難為他幹什麽?”苦妮兒臉一下紅到耳根,說:“娘說的虛火。這麽多年一個人怎麽過來?不差這個把倆月的。”幹娘說:“沒這回事兒,他是沒法兒;有這事兒了,他就等不及了—是人都這樣。你們不知道,他不好意思讓郭有珍催這頭兒,就讓人給我捎信兒,說他新房—人家村裏給蓋的—都拾掇好了,就看咱這邊兒了,這不就是急著辦?我就給他回話了,這邊兒沒多少準備頭,說辦就辦,讓他找人看日子。沒兩天,他就回信兒了,說八月二十五是好日子。苦妮兒,你就聽娘的,咱來個簡捷麻利快,就按他定的日子把事辦了。”苦妮兒說:“眼看過秋了,我說走就走了,全舍給俺娘,心裏有多難受?”程兆蘭說:“孩子,你幹娘說的很是,咱不往後耽擱了。早辦了,了份子心事。咱家裏過秋,你不用掛掛著,有你舅,你拴柱舅他爺倆,保準不能把糧食瞎了,扔了,耕種也得給辦得妥當的。你依著不放心,沒完。明年不還得過麥過秋?別三心二意的了。就八月二十五。”幹娘說:“苦妮兒,我跟你說,山莊兒莊稼比咱平原地兒熟得早,你過去就忙秋收,弄個差不多,你和有江一起過來,待個十天半月,把糧食收好,把麥種下到地裏再回酸棗嶺—以後每年麥裏秋裏都這樣辦。不用掛著你娘了吧?好了,什麽也別說了,苦妮兒,你拾掇點兒自己用的東西,換洗的衣裳—不用多帶,這裏是自己的家,以後來回地再拿—跟我一個小車兒上周莊兒。你今天下午好生拾掇拾掇,明天天不亮,早弄點兒飯吃了,趁孩子還睡著,咱迭忙地走了—省得孩子看著你走,你娘們兒哭哭啼啼的。”苦妮兒眼圈兒紅了,說:“不說的帶著石頭兒嗎?怎麽……”幹娘說:“我的傻閨女,還有帶著孩子上轎的?孩子跟著,怎麽拜堂?怎麽入洞房?把喜事兒辦過去,消停了,您兩人過來把石頭兒接過去就行了。”

這天傍黑天,周恒順放學回來,見周莊大奶奶坐著小車兒來了,黑天也沒走,連推小車兒的也住下了,又見娘拾掇自己的東西,往包袱裏裝,他知道大奶奶是來接娘的,娘要去周莊兒,從那裏再上酸棗嶺了。娘真的要離開這個家,離開他和奶奶走了,他心裏像針紮著一樣難受,但他啥也不說,他知道這個時侯兒,娘和奶奶心裏都特別不是滋味兒,他是“男子漢”,他肚子裏得能盛事兒,而不能給奶奶和娘添堵,他裝出沒點兒事的樣子,照常幹活兒,還跟大奶奶說學校裏的事,問小剛兒哥學習的事兒。第二天天還不亮,程兆蘭老早起來做飯,苦妮兒也迭忙起來,跟娘一起做飯,程兆蘭說:“你今天得走路,不多睡會兒。”苦妮兒說:“能睡得著嗎?”一會兒,幹娘和推小車兒的起來,苦妮兒伺候他們吃飯。幹娘說:“別光叫俺吃,你也得吃,吃了咱好上路。”苦妮兒沒好氣地說:“娘,你別管我了,你反正又不管我心裏多難受,立逼著讓走,還管我吃不吃的幹什麽?”說著就哭了。幹娘說:“俺孩子難受了,生娘的氣了,好,不吃就不吃吧。一頓兩頓的不吃,也出不了大毛病。孩子,你怨娘也罷,嫌娘也罷,反正今天說麽的也得跟娘走,還得早走,快走,一會兒大天地明了,老的哭孩子叫的,好聽?好看?”程兆蘭眼淚汪汪地看著苦妮兒,說:“苦妮兒,聽你娘的,吃兩口飯,再看看帶的東西有拉撒下的沒?一會兒跟你娘走。”苦妮兒不接她的話,問:“端陽沒醒?”程兆蘭說:“沒醒。天還沒大亮,太早,讓他睡吧。待會兒你們走也別叫他,省得哭哭啼啼的。”苦妮兒說:“我去看看他蹬單被了嗎。”說著就去了東裏間屋,苦妮兒站在床前,給裝作睡著了的兒子蓋蓋單子,又端了桌上的油燈看兒子,見兒子雖然閉著眼,但臉上滿是淚痕,摸摸枕頭,是濕的—孩子不知哭了多長時間了。苦妮兒捂著嘴,急步走出東裏間屋,跑到西裏間屋,趴到床上哭了起來。程兆蘭和大嫂一起走過去,苦妮兒翻身坐起來,說:“幹娘,你回去吧,我不去了。我吃了飯就去找郭有珍,讓她跟郭大哥說,我不找主兒了,我對不起他了。我豁上了,哪裏也不去,死也死在榆樹村。”幹娘說:“苦妮兒,三十歲的人了,怎麽跟小孩兒似的,一會兒一個轉軸子?‘死到榆樹村’?你娘、你孩子還活是不活?答應人家郭有江好好的,人家什麽都準備了,說散就散了?那不把人家郭有江害苦了?今天這個事兒,由不得你了,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兆蘭,你拿出她的包袱去,讓推小車兒的小夥子來拽她走。反正咱姊妹倆是為她好,不是害她。”程兆蘭拿了苦妮兒的包袱出屋放到小推車上,把推車的小夥子喊了屋來,幹娘和小夥子一人架著苦妮兒一隻胳膊,往外拽她,小夥子人大力不虧的,拽苦妮兒像提溜麥捆子似的,不大費勁就拽得苦妮兒腳不沾地,幾步到了小車兒跟前,幹娘和小夥子把她硬按到小推車的左邊坐好,幹娘迭忙到小推車右邊坐下,苦妮兒哭著對站在小車旁的婆婆說:“娘,你跟俺幹娘說說,我不去了,行吧?”程兆蘭淚流滿麵,說:“石頭兒他娘,別拗了,聽話兒,跟你幹娘走吧。娘知道這一霎兒你心裏真難受,舍不得出咱家這個門檻兒,咬咬牙,狠狠心,走了就走了。”周家大太太說:“兆蘭,別跟她費話了,天亮了,俺得趕緊走。小夥子,推車咱走,苦妮兒,不能亂動了,你一亂動,把我摔地下,就麻煩了。”小夥子推起小車兒開始走了,苦妮兒扭頭朝後哭著喊“娘”,程兆蘭哭得快站不住,要跌倒了,從屋裏跑出來的周恒順趕緊扶著奶奶,流著眼淚,說:“奶奶,俺娘走就走了吧,你別太難過了,咱回屋吧。”程兆蘭不肯立即回屋,就站在門口看著小推車越走越遠,快看不見了,才回屋來。周恒順給奶奶倒了水,就去上學了,早晨放學回來,石頭醒了,哭著找娘,奶奶說娘有事上周莊你大奶奶家去了,過幾天才回來,帶了核桃、柿子給你吃。周恒順生方設法哄弟弟,好東西全讓他吃,奶奶在一旁看了,暗自落淚。?

。   十幾天後的一個上午,郭有江推著小推車兒,小車兒一邊坐著苦妮兒,另一邊兒,長果(花生)、芝麻、綠豆、桃、柿子、核桃、山棗兒、花椒,裝了滿滿一簍。石頭兒看見娘,高興得直蹦,一下撲到娘懷裏讓娘抱,娘說:“小兒,你看大爺給咱推來多少好吃的東西—咱那邊兒家裏還給你留了好多。”學校放秋忙假,周恒順沒去上學,見娘和大爺來了,他想哭,但忍住了。他見大爺比上回來更精神了,顯得更年輕了,不由想起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老話,一點不錯。娘像變了一個人,臉紅撲撲的,水靈多了,眼睛也更亮了,以前常常陰鬱、愁苦的麵孔變開朗了,像陰了多時突然放晴的天空,娘穿著新衣裳,胸脯兒挺起來了,整個人不像原先那樣低頭,蜷曲,變得舒展,輕鬆了,娘說話聲音都變大了,不時笑出聲兒來。這些年來,周恒順幾乎沒見到過娘的笑容,沒聽見過娘的笑聲,現在,娘笑了,笑出聲兒來了。周恒順為娘高興。大爺和娘一起收秋、種麥,天天從黎明忙到黢黑,大爺一個人頂幾個人,比娘自己幹快了不知多少倍。大爺和娘在的這些天,周恒順覺得天更藍了,樹更綠了,鳥叫全像唱歌,屋裏、院兒裏更亮堂了。但隻要想到娘已經“正式”地、“合法”地、永久地離開了他們家,成了這個高大、魁偉的複員軍家的人了,而且弟弟石頭兒也要跟著他們去,一家人生生地分到兩下裏,周恒順覺得自己的心像裁縫撕開布料兒一樣也給撕到了兩下裏。想到這裏,他就高興不起來了,但他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他暗暗地用蘇東坡“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的詩句寬解自己,每天總是樂嗬嗬的樣子,他不願掃娘的興,也不願讓奶奶難受。

秋莊稼收了,高梁、穀子碾了,打了,揚了,曬了,裝到缸裏、甕裏、囤裏了;棒子紮起把兒來,一嘟嚕一嘟嚕地掛到屋簷下,樹頭上了;地耕了,耙了,撒好糞肥了,耩上麥子了;白麵,粗麵,雜合麵兒,全磨好了,壓好了,放好了。苦妮兒和她的新婚丈夫郭有江來榆樹村快二十天了,要回酸棗嶺了。苦妮兒說:“娘,明兒俺帶著石頭兒回去吧。那邊兒把莊稼收了,讓他一個本家哥哥—我頭一回上酸棗嶺,是他領著我去的有江大哥家,一個大老實人,家裏的前年死了,跟前就一個閨女,叫‘換子’—給翻曬,雞呀、狗呀地也讓他給喂,俺就過來了,得回去打場,屋裏也得收拾。你伺候這兩個小子,也太累,我弄走一個,你也輕省輕省。”程兆說:“回去吧。把你們倆累得不輕,回去也得歇歇。我舍不得你們走,可是舍不得不行啊。”苦妮兒說:“娘,你別難過。你看他這個能幹,咱家算有了個整壯勞力了,往後這些活兒都是俺倆的。麵和麵子也夠你娘倆兒吃一大會子的了。過會子,俺就再來。”程兆蘭眼圈兒有點發紅,說:“一說石頭兒走,我心裏就‘忽搭忽搭’地不是味兒。唉,去就去吧。”苦妮兒眼裏含著淚,喊聲“娘”,再說不出話來。過一會兒,石頭兒在外頭瘋跑一陣回來了,累得籲籲氣喘,滿頭滿臉的汗。程兆蘭拿濕毛巾給他擦了臉,又讓他喝了水,把他攬到懷裏,說:“石頭兒,明兒個跟著你娘上大爺家去。那裏有山,山上有果木子樹,有山棗子,還有山雞,野兔子,鄰居有個小妹妹叫換子,跟劉嬸兒家小杏兒差不多大,她跟你玩兒。你去不?”石頭兒說:“怎麽不去?噢,太好了,上山了,逮小兔兒去了,摘山棗兒去了,……”石頭問:“奶奶去不?”奶奶說:“奶奶不去,奶奶去了,誰看家啊?”石頭又問:“哥哥去不?”奶奶說:“哥哥不去,秋假完了,哥哥得上學啊。”石頭兒說:“光我自己去啊?那我也不去了。”奶奶說:“石頭兒不去,娘想石頭兒啊,石頭兒不想娘?”石頭兒說:“想啊,那就娘也不去,讓大爺自己走。”奶奶說:“那不行。娘成了大爺家的人了,她一定得跟大爺一起走,那邊兒是她的家了。”石頭兒愣怔了一下,不解地問:“娘成了大爺家的人了?大爺家也是她的家了?那哪是我的家啊?”奶奶說:“對,娘現在有兩個家,大爺家是娘的新家,咱這裏是她的老家。兩邊兒都是石頭兒的家。好不好?”石頭兒說:“好。噢,我有兩個家了。”奶奶說:“石頭兒聽話,跟娘上酸棗嶺那個家,過些天回來看奶奶和哥哥,好不好?”石頭兒聽話地點點頭,說:“好,到那裏過幾天我就回來,給奶奶帶回一些山棗兒來。”奶奶說:“石頭兒真是好孩子。”

苦妮兒的東西全收拾完了,裝到小推車兒上了,她要帶著石頭兒走了。周恒順忙著幫大爺裝車,捆東西,收拾完,跟奶奶一起站在小車兒跟前,送娘和弟弟。劉叔、劉嬸兒聽見苦妮兒要走,也帶著小杏兒過來,劉嬸兒說:“嫂子,這就走啊?不再待兩天?”苦妮兒說:“他叔,他嬸兒,你們還出來。連來帶去二十天了,也得回去忙活一陣了。有事兒就再來。素日裏常麻煩你們。我走了,俺娘這邊兒你們還得多費心。”劉叔、劉嬸兒齊說:“這不算什麽,你放心就是。”娘坐到小車兒上了,讓石頭兒上車娘攬著,石頭兒高興地要上車,周恒順過來,拽住石頭,彎下腰,握著石頭兒的小手兒,說:“兄弟,到了那邊兒,聽大爺和娘的話,別淘氣,爬山別摔著。記著回來看奶奶,……看哥哥,奶奶、哥哥想你。……”說著就哭了,石頭兒愣了,看看娘,娘也在落淚,再看奶奶,奶奶正在擦眼淚,他用小手兒擦哥哥臉上的淚,說:“哥,別哭了,都這麽大了,還好哭,丟不丟?”小杏兒見周恒順哭,過來拽拽他的袖子,好看的杏核兒般的眼睛裏汪汪著淚,說:“端陽哥,不哭,不哭,……”苦妮兒擦擦眼淚,說:“端陽,別哭了,別叫奶奶和娘難受了。快把石頭兒抱上來。”周恒順忙把石頭兒抱到娘腿上,苦妮兒說:“娘,俺走了。”程兆蘭說:“好,趕緊走吧。”郭有江推起小車兒走了,周恒順跟在小車兒後頭送出去老遠,苦妮兒回頭喊:“小兒,回去吧,別送了。”周恒順站住了,喊道:“娘,大爺,你們走吧。”苦妮兒低下頭,眼淚“撲搭撲搭”地往下掉,郭有江腳步更快了,小車“吱吱悠悠”地往前跑,越走越遠,苦妮兒回頭看時,見兒子還在原地方站著,路拐彎兒了,苦妮兒又回頭,看不見兒子了,自語道:“苦命的兒呀。……”

苦妮兒跟著郭有江走了,連石頭兒也走了,周家就撇下一老一小兩個人了,屋裏,院子裏,一下子空了,冷清了。熱鬧了快二十天的院子安靜下來了,安靜得讓人心裏發緊,安靜得讓人渾身發涼。奶奶在屋裏剝棒子粒兒,周恒順屋裏屋外地拾掇,他在日頭地兒裏,悶著頭用兩隻還沒長大的手把高梁秸、棒子秸在牆跟放好,把棒子芯兒攤開,曬幹,把院子裏的東西全都挨牆靠跟兒地放好,免得地上腳踩亂絆,把奶奶絆倒。周恒順不聲不響地忙活著,頭上、身上都是汗,奶奶站到屋門口,說:“小兒,忙活得差不多了,天傍黑兒,把棒子芯兒堆起來就行了,屋來歇歇吧。”周恒順回屋來,用奶奶遞給他的濕毛巾擦擦汗,端起奶奶倒的水一口氣喝完。奶奶說:“明兒開學了,你準備準備,收起心來,好生上學,別因為你娘這事分了心。”周恒順說:“奶奶,我分不了心,我一定長誌氣,好好上學,長大了,給奶奶給娘報仇。”奶奶嚇了一跳,說:“小兒,什麽意思?報什麽仇?”周恒順說:“都是叫於大牛害的,就找他報仇。”奶奶說:“可不許胡說,連想也不能這樣想。於大牛是不好,可他沒害成你娘,報什麽仇?”周恒順說:“我聽說了,讓你開訓話會,連顧青山都不同意,也是於大牛的事兒。”奶奶悅:“小兒,村裏管製我,要是沒錯兒,奶奶就服人家管;要是錯了,咱找政府,改過來算完。咱可不能個人找於大牛報仇,再說,於大牛他大大,你栓 柱爺爺跟你老姥娘家,跟咱家,不是親戚,勝過親戚,咱可不能結仇。小兒,你這個話,人家外人聽見,說反革命家的孩子要找共產黨的幹部報仇,那可是大罪過兒。小兒,咱家裏,有你大大這個事兒,把底子打瞎了,不擔事兒了,你得處處小心。你得處處裏聽毛主席、共產黨、人民政府的話,得事事積極,你才會有出息,有前途。興別人說怪話,落後的話,跟‘形勢’不對付的話,不興咱說。別人說了沒事兒,咱說了就是大毛病。小小不然的受點兒氣,你得能忍,忍得氣,受得屈,才能成人。小兒,記住了嗎?”周恒順說:“俺娘沒上酸棗嶺以前,也說不讓我記於大牛的仇。”奶奶說:“是吧?這就對了。”周恒順說:“奶奶,我知道,毛主席是中國人民的大救星,共產黨是為人民謀幸福的。可是,於大牛兄弟倆是頂著共產黨的名兒幹壞事的。”奶奶說:“他們就是多麽壞,自有共產黨管他,到不了咱。記住了嗎?”周恒順說:“記住了。奶奶,你放心,我不給你惹事兒。”

開學後,羅校長見周恒順悶悶不樂,問他有什麽事,他說“沒什麽事”,但很快聽說了他娘改嫁的事,就在一天晚上,來到周恒順家。老人在給孫子納鞋底,孩子在練大字。油燈如豆,滿目淒涼。羅校長見狀不禁悲從中來,心裏為這家人的苦境感歎唏噓,說:“二姐,村裏管製你,我覺得不符合黨的政策,這事得解決,不然會耽誤孩子的前途。這麽好的孩子,耽誤了太可惜了。你不是有個侄子在省城當幹部嗎?我幫你把這事寫封信,你想法兒捎給他,看能不能給幫忙把這事兒給解決掉。”程兆蘭千恩萬謝,周恒順十分感動。羅校長回去後,連夜替程兆蘭寫了申訴材料,正好濟南陸家給程兆運來信,說國棟的事兒還沒完,國筠懷孕了,國群考了幹要分到沂蒙山區去,讓守梅上濟南給幫一陣忙。程兆蘭就讓守梅給把申訴材料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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