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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曆三月,柳條吐綠,在春風裏上下舞動,婆娑多姿。榆樹村村裏村外,掛滿銀白色榆錢兒的榆樹群中,這裏那裏,蹦蹦星星,一株株杏樹、桃樹、梨樹你先它後地開花了,杏花粉紅,桃花豔紅,梨花雪白,讓灰模土樣兒的莊戶院兒,窮鄉村變漂亮了。農民們沒有賞花的閑情,但也覺得挺好看,走到跟前,隻是多看上兩眼,心裏又盤算自己的活計了。對於他們來說,春季是一年的開始,像無數個春天那樣,他們忙著老一套活路兒,耕地,上糞,下種,鋤麥,澆水,希望新的一年有個好收成。土地改革以後,農戶出自己的力,種自己的地,打下糧食,交上公糧,剩下的都是自己的,他們是舒心的。他們並沒有過高的奢望,不過盼著囤裏有糧,缸裏有白麵,老人、孩子能吃上淨米白麵的幹糧,下地的勞力幹活回來,能吃飽肚皮,如果糧食有富餘,到集上賣一點,再賣幾十個雞蛋,手裏有倆兒錢,到麥口裏給家裏兒媳婦和女兒買下丈把洋花布,讓她們“換季”,穿上新衣服,在人前“有臉”,她們會一連多少天笑得合不上嘴。兒媳婦叫“大”,喊“娘”,嘴巴會格外甜,幹活也更加麻利。這就是莊稼女子啊,好打發得很哩,隻可惜往年太窮了,連這樣的日子也過不上。現在,年月兒太平了,各家各戶都種自個兒的地了,隻要老天爺不禍害人,莊戶人一門心思往好日子奔吧。可是,一九五一年的天來臨的時候,榆樹村不少人家卻有著跟頭兩年不一樣的,麻麻亂亂的心情。土改完了沒多少日子,抗美援朝,有的人家兒孩子去當了誌願軍,上朝鮮打美國鬼子去了,一走就沒了音信,家裏人時時懸著心,但對於多數農戶而言,村子在土改後形成的新秩序中已慢慢歸於平靜,但從二月裏開始鎮壓反革命,又把村裏攪動起來,像莊當央那一大汪水猛然扔進去一塊大石頭,一下子翻波騰浪,汪裏的魚兒驚惶不安,亂成一團。如果說,土地改革是鄉村中在經濟領域裏對以土地為主的財產的徹底的再分配,並根據人們其時的財產狀況,正式地劃定階級成分,彰顯階級對立,從根本上顛複農村千百年來的宗法、族群社會秩序,那麽,接踵而至的鎮壓反革命,則是在政治上,對幾十年來特別是解放前幾年裏,在國共鬥爭中積澱的恩怨,情仇的總清算。農村不像城市社會形態那樣複雜,城市裏抓反革命,有時需要“深挖細找”,農村人世代聚居在一起,相互之間,知根知底,村這頭有人放個響屁,村那頭的人都能聽見,誰在什麽年上幹過什麽事,大家都耳熟能詳,所以,村裏不管什麽事兒,都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農村人又是粗人,雙方對陣明火執仗,鬥起來真槍實棒,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沒什麽藏著掖著的,所以,這樣的“帳兒”也好算。鎮反文件在村民中傳達了,學校的老師、學生在村裏出黑板報,貼標語,村民們也沒幾個人認識字,但大家心裏都跟明鏡兒似的,知道那些幹過國民黨的,跟著江繁祺轟轟的,還有小鬼子來的時候幹過偽事兒的,這回要挨“熱的”了。莊裏有點頭腦心中有數的人,在炕頭上蹲著,在地頭兒上抽著煙,都能數算出村裏有哪些人要“難看”,而心裏有病的人,個個像霜打了的茄子,蔫了,軟了,像受了驚嚇的雞,臉兒黃了,膽兒破了,家裏人也跟著惶惶不安。周家老太太程兆蘭雖然明知道兒子周繼業是受江家人之害被迫當了國民黨軍,土改時還讓苦妮兒訴了江家的苦,但鎮反開始後,聽說有當了“國軍”回家來的,有的給逮起來了,她和兒媳婦心裏也不是個滋味兒。有時候,程兆蘭胡尋思,兒子這樣沒有音信,還不如那跑回家的,那怕抓起來,罰幾年勞改回來,家裏人知道他人在哪裏,有個盼頭,早晚有一天一家人還能團圓。除了掛念兒子,程兆蘭還為濟南三妹家的人擔著心,不知有沒有人遭“事”兒。她前些日子請人給寫了封信,個把月後接到回信,說是全家安好,不必掛念。以前的信都是國棟的口氣,這回卻是小外甥女兒國群的口氣,程兆蘭有點犯嘀咕,怎麽回事兒?但轉念又想,興許是國棟太忙了,他們一家人本本份份的,不黨不派兒的,能找著他們什麽事兒呢?別擔心了。
鎮反開始以後,村裏兩個當過“國軍”跑回家的,幾個跟著江繁祺當過保丁、保安團的,還有兩個當過漢奸的,都按村裏的命令乖乖地到區政府鎮反辦公室登了記,回家聽候處理。這幾個人從區裏回來,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安,聽見院子外頭有腳步聲,近處有狗叫聲,都嚇得渾身哆嗦,以為是公安和民兵來抓人了,他們沒處跑,也不敢跑,村裏的民兵白天、黑夜站著崗,把著呢。這些人當中有個崔傻子—因為心眼兒不夠用,嘴拙,話少,村裏人送了“傻子”這麽個外號,爹從上輩兒擎受了十幾畝地,家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宅院兒。崔傻子他娘死得早,家裏沒個婦道人家過不成日子,崔傻子十來歲,他大大就操持著給他找媳婦兒,因為家裏日子過得好,所以媳婦兒好找,崔傻子十六、七歲上,就娶了媳婦兒,叫桂珍,模樣兒十分俊俏,正應了那句俗話:“好漢沒好妻,賴漢娶花枝”。媳婦兒過門,一連生了幾個孩子,一個個活蹦亂跳的,莊裏人說:“都說姓崔的小子傻,跟他媳婦兒弄那事兒,得門兒著哩。傻小子也知道好麽兒好吃。”荒亂年月,老頭子怕傻兒日後受人欺負,上趕著巴結江繁祺,非得讓崔傻子上縣保安團混點差事兒,說讓他“闖蕩闖蕩”,見見世麵,經經外場兒,長長見識,壯壯膽子,經不住崔老漢時常提了禮物來求告,江繁祺就讓崔傻子上了縣保安團,不過是混了身黃皮,但他人太苯,操練,射擊,什麽也學不會,沒辦法兒,隻好讓他跟著跑跑腿兒,出點憨力,幹點雜活兒,但是,過了三、四個月,傻子跑回來,說什麽也不回去了,為什麽?一他是媳婦兒迷,想老婆,二是人家拿他當猴兒耍,欺負他。崔老漢氣得滿地轉圈兒,桂珍說:“大大,他天生不是那塊料,六十四下砍不出個钁楔,你老人家就別趕著鴨子上架了。再說了,那也不是什麽好地方,好差事,幹那個的,沒幾個好人,咱犯不上讓莊鄉指脊梁骨。”快解放了,崔老漢聽說八路回來要土改,地多的戶兒得往外拿,還得挨鬥,挨打,又心疼,又害怕,窩憋得長病死了。日後真的土改了,他們家地雖多,可是七大八小一幫孩子,分到人頭兒上,地就不算多了,傻子又能幹,地全是自己種,沒雇長工,隻在農忙時雇些短工,按政策,他們家夠不上地主,連富農也夠不上。於大牛早就看上了桂珍,有事沒事兒喜歡偎到她跟前說些混帳話,說輕了,桂珍不搭理他,說重了,桂珍就跟他翻臉。土改中,於大牛成了村裏的人物頭子,借機跟桂珍套近乎,說:“你們家的事,我沒少使勁,要不是我給講情,你們家至少得劃富農,不但往外拿地,你們家傻子還得帶帽子—他還幹過保安團,夠他受的。你怎麽謝我吧。”桂珍說:“別吹大氣兒了。我問過工作隊的苗青同誌,她說俺家按人口平均土地不算太多,又沒雇工,剝削比例不大,夠不上富農的杠杠兒。”最後,桂珍家沒往外拿地,劃成了中農成份。土改以後,於大牛成了村裏的幹部,還是想戮弄桂珍,桂珍覺得自己家也不是地主富農,怕他於大牛什麽,從來不給他個好臉兒。這回鎮反,崔傻子有辮子可抓,於大牛覺得是個好機會兒。崔傻子從區裏登記回來,於大牛嚇唬他好一陣,崔傻子求他千萬別把他抓走,要不撇下老婆孩子沒法兒過。於大牛說:“你傻而八幾的,連個話都不會說。回去讓你老婆來找我。”桂珍知道於大牛沒安好心,但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她怕男人真的讓政府抓走了,她一個婦道人家,帶著七大八小一窩孩子,可怎麽過?常言說,“家裏有病人,不得不求神”,這天晚上,桂珍硬著頭皮去村公所找於大牛。於大牛嚇唬桂珍,說:“你家傻子的事可大可小。區上廖區長聽我的,抓誰不抓誰全憑我一句話。”桂珍說:“那我求求你,高抬貴手,放過他,俺一家人當牛作馬報答你。”於大牛色迷迷地看著桂珍,說:“我不聽你巧嘴,也舍不得讓你給我當牛作馬,隻要你把懷一敞,賞我一口,什麽事都好商量。”桂珍臉一紅,瞪了眼說:“於主任,你說別的都行,就那事兒辦不到!”於大牛說:“‘辦不到’,我也不強辦。對你家傻子我公事公辦就是了。”桂珍“撲通”跪在於大牛跟前,哭著說:“求求你了,於主任,於爹,於爺爺,於祖宗,你看在他是個傻子,我拉扒幾個孩子不容易,就饒了他吧……”於大牛站起來,回頭把屋門插上,把桌子上的罩子煤油燈一口吹滅,過去把桂珍緊緊地抱住,說:“好姐姐,你兄弟想你多少年了。依了我,我保你男人平安無事,打這往後,啥事兒我都替你撐腰。……再說,咱倆偷偷地好,別人也不知道,誰也少不了什麽……”桂珍被他抱得死死的,怎麽也掙脫不開,怕丟人,也不敢喊。於大牛見桂珍不掙歪了,就把她摁倒在辦公室屋當央,硬扯下她的褲子,壓到她的身上。……後來,在區裏登記過的幾個人當中,隻抓走了劉四兒他們三個,下餘的幾個在村民大會上鬥了幾回,就沒人過問了。至於崔傻子,開鬥爭會也沒讓他上台,那是因為顧青山說了話,“那是個傻子,別嚇唬他了。把他嚇出毛病來,老婆孩子一大窩,指著誰吃飯?”桂珍還認為是於大牛給說的情,心裏感念他的情份,於大牛跟她有了第一回,就免不了有第二回,後來,桂珍因為運動中受驚嚇,加上挨於大牛欺負心裏憋屈,窩囊,有苦沒處訴,大病了一場,差點兒把命搭上,病好了,人成了個骨頭架子,於大牛這才把她撂下。有道是,牆打百層沒有不透風的,於大牛借鎮反之機欺負傻子媳婦兒的事兒,莊裏不少人知道了,但於大牛正在“興頭”上,莊戶人誰敢說什麽?不過跟知近的人暗地裏嘰咕幾句罷了。於大牛白白地占了桂珍的“便宜”,崔傻子白白地吃了這個啞吧虧,日子長了,人們也就把這檔子事兒忘到腦袋後頭去了。
陰曆四月初,麥子黃梢兒的時候,在一次批鬥反革命分子的大會上,村支書顧青山在會上宣布:“報告兄弟爺們兒一個大好消息,咱村的地主惡霸,曆史反革命分子江繁祺已經被抓撲歸案了,很快就會受到人民政府的製裁。”村民們紛紛議論,江繁祺這個老壞貨不跑了快兩年了嗎?怎麽又給逮住了?共產黨真厲害。很快,村民們就傳開了,江繁祺帶著小老婆去了青島,想從青島坐輪船往台灣跑。可是,真到開船的時候,碼頭上人山人海,大官、小官,當兵的,穿高跟兒鞋的女人,擠得鬼哭狼嚎,他們又歸不上幫兒,哪裏能擠上船?隻好從碼頭上人堆裏擠出來,卻發現身上帶的“條子”、“麵子”全讓人給偷走了,江繁祺一下傻了眼,晚上,他們住到一個小旅館裏,小老婆見江繁祺成了窮光蛋了,趁他睡著,把他身上僅有的一點碎金子、零錢掏幹淨,偷偷跑了,跟了一個國民黨軍官,不知去哪了。江繁祺醒了一看,小老婆人不見了,自己身上分文不剩,徹底完蛋了。沒辦法兒,他把自己抹得灰頭土臉,一邊要飯,一邊往陶陽縣城趕。好歹來到陶陽縣城,趁晚上摸到他三小舅子家,他在外邊聽人說,他大老婆把浮財轉到小孩他三舅家了。他要從他們家要出點值錢的東西,帶上再跑路。盧老三夫妻見到鬼一樣的江繁祺,嚇得麵如土色,想讓他吃點東西趕快離開。盧老三的二兒子、小學教員盧正人—就是他交出了江家藏匿的浮財,當了“大義滅親”的“典型”—回家來,見到姑父,十分客氣,忙弄水讓姑父洗臉,又找了舊衣服讓他換上。江繁祺心想,世亂見人心,正人這孩子還真不孬,比他大大和他娘強多了,不枉他姑和我這些年疼他,供他上學。盧正人把姑父安頓下,讓他喝茶、吃飯,他又出去買鍋餅,說是鍋餅壓餓,好帶,不容易長毛,讓姑父帶著路上吃。盧正人平心靜氣地離開家,剛邁出大門兒,就發瘋般地往縣公安局跑,到了那裏,找值班兒的局長報了告,局長立即派了大隊警察來到盧家院外,把盧老三家團團圍住,這才從容不迫地派人進去,把江繁祺抓住。盧老三知道是自己老二的事,心想這小子真是敢支敢下,有勇有謀,隻是為人太損了,這個弄法兒,用了急他連親娘老子也敢賣。江繁祺這才如夢方醒,知道是盧正人把他告發了,心想自己太大意了,沒想到會毀到自己對他有大恩德的盧家小二手裏,但是後悔已經晚了。江繁祺被帶走了,盧老三用手指著盧正人,說:“小二,你是真下得了手,做得出來。”盧老三老婆說:“小二,你先是把你姑家的東西交了出去,這又把你姑父賣了,你的心也忒狠了吧?你姑父罪過再大,對你可是有恩啊。”盧正人說:“什麽‘恩’不‘恩’的?屁錢不值,我不能陪著他們去死。再說了,他能上哪跑?跑到哪裏去?共產黨的天羅地網,他能鑽得出去?與其讓他出去跑不了幾步就被逮住,還不如我去檢舉他,讓人家把他帶了走,他也少受點逃難的罪,還算最後幫我個忙兒—讓我再立一功。有這兩回,我在新社會裏就站住腳,吃得開了。”盧老三老婆說:“你們盧家門兒裏,淨出這種狼羔子。”這天晚上,盧正人為自己的“大動作”興奮得一夜沒睡著。土改和鎮反中自已做的這兩件事,已經足以奠定他在新社會裏的政治地位,這兩筆政治資本,夠他用半輩子了。人常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此之謂也。?
……
陰曆三月末的一天傍晚,周恒順—就是周家小名端陽的那孩子,他上學以後,更願意別人喊他“大號”,因為這讓他覺得自己一年年成大人了—蹦蹦跳跳地放學回家,嘴裏哼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進屋門,放下書包,抿著嘴兒,老是笑嘻嘻的,奶奶問:“小兒,什麽事兒?這麽高興?”周恒順說:“奶奶,明天區裏開鎮反大會,區裏讓俺學校出一名小學生代表上台講話,俺羅校長和趙老師讓我去。”奶奶說:“這麽多孩子,怎麽就挑上你了?”周恒順說:“俺趙老師在班會上講,因為我學習好,品行也好。另外,我記性好,能背下講話稿子來,上去不用看稿子,就嘩嘩地講開講開。在校長辦公室裏,俺趙老師摸著我的腦袋跟羅校長說,這孩子模樣兒端正,體麵,代表咱學校講話,拿得出門兒,上得了台麵,也給咱校‘長臉’。羅校長很高興,囑咐我穿得板板正正的,把稿子背得滾瓜爛熟,到台上,當著幾千人的麵,‘嗷嗷’地,跟小鋼炮兒似的講一遍,讓全區的人看看咱榆樹村小學的水平。”奶奶問:“什麽是‘水平’?”周恒順說:“我也說不好,反正就是好,……棒……厲害的意思。”吃了晚飯,周恒順迭忙地背講話稿,實際上他在學校裏已經背下來了,這會兒不過是再溫習幾遍,他很想背給奶奶和娘聽聽,讓她們看看有什麽差錯,可惜奶奶雖然識幾個字,但念不下稿子來,娘一個字也不識,隻好作罷。第二天一大早,心氣兒十足的周恒順沒用奶奶喊,早早地爬起來,胡亂吃了點飯,奶奶和娘逼著他喝足了水,就興衝衝地上學校等著去了。沒多大會兒,學生到齊了,趙老師指揮著站好隊,羅校長和趙老師兩人帶著,就步行去方莊了。大會設在方莊集場子裏,正北麵用木棒、木板、草席搭起了寬大的主席台,台子前簷上掛著紅紙黑字的會標“陶陽縣七區鎮壓反革命分子公判大會”,台上有不少人跑上跑下地忙著什麽事情,他們中有人穿灰色的幹部服,有的穿綠軍裝,好幾個人腰裏別著盒子槍,十分威武。台子一周圈兒,會場四周,開會的隊伍前頭、後頭,都站著解放軍和民兵,個頂個兒都端著槍,槍上上著刺刀,刺刀明晃晃的,人看了身上寒沙沙的,好瘮人。周恒順他們的隊伍在會場指定的位置站好,頓把飯時的功夫,全區各村的村民,各學校裏的學生,方莊區區機關單位的幹部、職工都到齊了,集場子裏人站得滿滿的,人山人海,黑呀呀的,一眼望不到邊兒。參加會的人不敢大聲說話,就是咳嗽也都壓低了聲音,像是怕犯了什麽忌諱似的。周恒順旁邊一個外莊的青年人低聲說:“你看,今天來的當兵的還有民兵還真不少。”另一個滿臉皺紋,胡子拉茬,一嘴黃牙,像是久闖江湖的半老頭子嘁嘁喳喳地說:“今天要槍斃人,放到往常年就叫‘開刀問斬’,自然得重兵把守,得防備有人劫法場。”青年人冷笑笑,說:“你老人家看大戲看多了,現在是什麽年月?誰長了兩顆腦袋,敢劫法場?”半老頭子說:“滾旁邊子去,你懂什麽?不管有沒有人劫法場,也得有這個防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是從古到今的規矩。跟你說沒勁—不懂不解的,有那句話,還不如放著暖暖肚子。”青年讓半老頭子說得像噎著了似的,白瞪白瞪眼,沒接上話。周恒順聽著他們的話,看看會場上的陣勢,心裏更添了幾分緊張。開會了,一個穿灰色製服的區幹部站到講台前,大喊道:“大家肅靜。陶陽縣七區鎮壓反革命分子公判大會現在開始。”然後提高了嗓門兒,用像吹哨子般尖利的聲音叫喊:“把反革命分子押上台來!”喊聲一落,從台子後邊,三人一組兒,中間一個胳膊被往後扭著,上身被用繩子橫一道,豎一道,斜一道地牢牢捆著—旁邊那老頭子似乎忘了剛才的不快,又對那青年說:“看見了吧?那叫‘五花大綁’,這都是有名堂,有講頭的。”那青年專注地看著,對老頭子生了敬畏,頻頻點頭,胸前掛著寫有“曆史反革命犯”、“現行反革命犯”、或其他什麽什麽“犯”的大脾子,低著頭,兩邊是挎盒子槍的公安抓著犯人的肩膀和胳臂,一組又一組,走上講台,在前邊站成一排。十幾個犯人當中,有六個除了胸前掛著脾子以外,脖子後頭還插著挺窄一溜兒、長長的、頂上尖尖的一塊牌子,上邊的字兒看不清楚,但能看見打個大大的血一樣紅的紅×,半老頭子指點著,低聲對那青年說:“看見了吧?中間那幾個脖子後頭插著的是‘亡命牌子’,隻要插上那玩意兒,就沒命了,開完會就得吃‘花生米’—挨槍子了。”那青年顯然已對老頭子的見多識廣十分折服,看看老頭子,點幾下頭,又趕緊轉臉朝講台上看。過一會兒,青年問:“不插亡命牌子的那些人呢?”老頭子深沉地說:“那就說不準了,也許罰徒刑,也許下回再殺頭。”老頭子用手指指中間一個插著亡命牌子、雖然低頭彎腰,仍顯得人高馬大,偶爾抬一下頭,黑紅臉上,一圈兒絡腮胡的犯人,說:“看見了吧?那家夥就是潘大胡子,是縣保安團的團長,頭幾年,老小子那個威風,一跺腳,陶陽縣城全城打哆嗦,老娘們兒嚇唬小孩兒,都說,別哭了,潘大胡子來了,小孩兒正哭著,一下就不敢哭了—就這麽厲害。這回不威風了,完蛋去球的了。”周恒順在一旁聽著,心想這位大爺真明白。跟榆樹村小學師生挨著的榆樹村村民很快就認出來,台上挨著潘大胡子站著,脖子後頭也插了亡命牌子的是他們村的江繁祺,大家指點著他,說:“就是那老家夥,錯不了。”“一準是那老小子,跑不了他。”周恒順年紀小,記不大清江繁祺長什麽樣兒了,忙問本莊兒的人哪個是江繁祺,人家告訴了他。周恒順瞪大眼睛好生看那江繁祺,見他頭發幾乎全白了,像打翻了的老鴰窩一樣亂烘烘挓挲著,偶爾揚起臉,說不清是腫還是胖,烏眉灶眼,皺著眉頭,兩道白了的眉毛長長的,像眼睛上搭了雨篷,兩隻眼睛一會兒閃著惡毒的、惱恨的凶光,一會兒又露著驚恐,眼神變得暗淡,有些許可憐。他不住地朝台下看,很明顯想找他自己家裏人。周恒順想起今天學生站隊,江世榮、江世華兄弟倆都沒到,原來他倆跟他娘柳秀英,他叔江瘸子一起在榆樹村村民隊伍裏站著。周恒順在班兒裏跟江世榮兄弟倆關係不賴,老大江世榮很願意跟他玩兒,有小孩子跟他打架,江世榮總向著他,他雖然恨江繁祺和江老大,但覺著江世榮兄弟倆人不孬,這會兒周恒順似乎忘了台子上的江繁祺害他大大的事了,覺得他這兩個同學好可憐,他轉頭看他們一家,江世榮、江世華兄弟倆一邊一個站在他娘柳秀英身旁,柳秀英緊緊拉著倆孩子的手,瘸子江慶發歪著身子在一旁呆了一樣地站著,一家人眼圈兒通紅,但沒人哭泣,甚至沒有眼淚,他們緊張不安地拚命伸長了脖子朝著講台,伸長了脖子,瞪圓了眼晴看江繁祺,江繁祺似乎也看到了他們,臉上的肌肉像在悸動,一陣青一陣紅,兩隻眼睛不安地忽閃著,眼神絕望而哀淒。周恒順聽見榆樹村村民隊伍裏有人在說:“江家人昨天就接著通知了,他們是來給老家夥收屍的。”有人還說:“江繁祺老小子一個勁兒朝下看,再看也看不見他老婆和他大兒了,他們早早地上前頭給他領路兒去了。”很快,大會開始了。有個幹部站到前頭來高聲講話,這一定是縣上的大官兒,樣子特別威嚴,話聲粗重,嚴厲,而且特別洪亮。領導講完,群眾代表講話。工人、農民、工商業者代表先後講完,就輪到了學生代表,羅校長提前領著周恒順走到台子跟前,工商業者代表講完,周恒順慌著往台子上爬,他個子矮,爬不上去,羅校長一下抱起他,上邊一個幹部伸手把他接上台去,周恒順覺得校長和上級領導對他太好了,心裏十分感動,在萬人矚目中,他被人抱上台,又覺得不好意思,天雖然不熱,但他頭上還是冒出汗來。他要講話了,但個子太矮,會場上後邊的人看不到他,一個幹部搬過來一張椅子,讓他上去站著,他戰戰兢兢地站在椅子上,身子後頭是那一排犯人,裏頭有六個人插著亡命牌子,雖然這些人都被五花大綁地綁著,可是他知道這都是些很壞、很凶狠的人,殺人不眨眼的人,所以心裏暗暗有點害怕,好像怕大人啦呱兒啦的那些妖魔鬼怪似的。他讓自己忘了這些人的存在,搭眼望台下看,滿眼是人,男女老少都有,人頭攢動,像發大水時河裏的浪頭一樣。他覺得自己心“嘭嘭”的,快跳到喉嗓眼兒了,頭有點暈乎乎的,他看到羅校長,趙老師在焦急地、緊張地、滿懷期待地看著他,想著他們囑咐他的話,他定定神,按羅校長、趙老師事先的交待,先朝後向高掛的毛主席像和主持會的領導們鞠了躬,又轉身朝台下的群眾鞠了躬,然後輕輕地咳一聲,清清嗓子,開始講話。昨天背好的講話稿一下子全想起來了,腦子裏似乎有張白紙,講話中每個字清清亮亮地擺在上邊,他一字一句,抑揚頓挫,行雲流水般背誦起來,他一個字也沒打哏,覺得很長時間才背完,但又覺得意猶未盡,他抬頭朝台下環視一遍,然後朝台下、台上鞠躬如儀,這才邁下椅子,從台子上跳下去,跑回自己的隊伍,羅校長和趙老師十分高興,羅校長拍他的肩膀,趙老師拉他的手,兩人都誇他講得好。開會的男男女女不少人朝他看,有的低聲稱讚:“這是什麽人家的孩子,長得俊,口才好,記性好,真了不得。”“這個孩子,長大了,瓤不了。”周恒順聽著旁人對他的議論,覺得臉紅耳熱,但心裏很得意。他朦朦朧朧地意識到,這是個好的開端,從小就有出人頭地的機會,像趙老師給講過的唐詩裏的句子,“小荷才露尖尖角,便有蜻蜓在上頭”,他上好了學,長大了,就會成為台子上領導們或者羅校長、趙老師那樣的人,奶奶和娘就會過上好日子,永遠不再貧窮,不再受欺負。周恒順這樣想著,突然台子上尖利的哭訴聲打斷了他的思緒,原來台子上,反革命分子的受害者,有冤有仇的在訴苦,有老頭子,老太太,還有年輕媳婦兒,他們都有天大的冤仇,有吐不盡的苦水,一邊哭,一邊講,時而咬牙切齒,時而大放悲聲,越說越來氣,就跑到仇人—某個犯人跟前,大打出手,男人拳打腳踢,扇耳光,女人或掐或扭,那些反革命犯人上身被捆得死死的,幾個死刑犯腳上還帶著大鐐,被訴苦的人打得歪嘴斜眼,呲牙裂嘴,前仰後合,潘大胡子一下給打趴下了,大個子像個牆垛子倒在地上,因為綁著上身,下邊帶著腳鐐,摔倒了怎麽也爬不起來了,三、四個公安好歹把他拽了起來。榆樹村的革命烈士宋強的哥哥宋家財上來訴苦了,講到他弟弟宋強被江繁祺帶人抓走,殘殺,他老母親哭瞎了眼睛,沒多久就命喪黃泉,宋家財痛哭流涕,咬牙切齒,走到江繁祺跟前,瞪圓了雙眼,舉著鐵拳,那江繁祺嚇得身子朝後退,但挪不動腳,麵色如土,渾身發抖,但宋家財的拳頭朝江繁祺揮舞兩下,沒有落下,一邊說:“江繁祺,你犯了罪,欠了人民血債,人民政府懲辦你,為我兄弟報仇,為被你殘害的人報仇,我今天不打你,我怕你一身臭肉髒了我的手。”宋家財回到發言人位置,喊了幾句口號就下台回到榆樹村村民的隊伍中。周恒順聽宋家財的訴苦,覺得江繁祺太壞了,宋家太可憐了,一邊聽一邊流淚。看到宋家財朝江繁祺揮動拳頭,心想,揍這個壞蛋,狠狠地揍他。但宋家財沒有打這個壞蛋,訴完苦就下台來了。羅校長低聲對趙老師說:“這個宋家財真是世上少見的良善之人。”趙老師點頭道:“作為一個農民,實屬難得,難得。”周恒順聽著羅校長和趙老師說的話,又在琢磨他們為什麽這樣說。訴苦完了,一位穿黃衣服的幹部上台宣判,台上這二十來個反革命分子,有的正式逮撲,有的罰了徒刑,有三個判了無期徒刑,主持會議的高聲下令把已宣布逮撲、判刑的反革命犯押回監獄,十幾個反革命分子被押走了,台上隻剩下六個插亡命牌子的了。會場上人們都議論起來,嗡嗡響,像有人捅了螞蜂窩,螞蜂“忽隆”一下全飛起來一樣。穿黃軍裝的幹部高聲喊“肅靜”,會場上的人們不敢出聲了,黃軍裝幹部挨個宣布這六個人的罪狀,最後都是“判處死刑,驗明正身,立即執行”。周恒順悄悄問趙老師:“啥叫‘驗明正身’?”趙老師臉色不大好,但還是耐心地說:“‘驗明正身’就是把準備殺頭的人好好看看,是不是他,防止因為什麽原因抓錯了人,殺錯了人。”周恒順說:“也沒看見怎麽“驗”啊。”趙老師說:“提前已經驗好了,不會錯的。”這時,會場上的人們議論聲大起來,像燒水的大八印鍋裏水要開了。解放軍和民兵自講台往下,排成兩道人牆,讓公安押著這六個帶著腳鐐的反革命死刑犯從兩道人牆中間走過,走出人群,一直往西走,還有不少解放軍和民兵把住會場門口,不準大家亂跑。開會的人全都扭轉頭,像鵝一樣伸長了脖子往西看,周恒順和他的同學們個子小,被大個子擋著,什麽也看不見,他聽見有人說:“這六個該槍斃的,押著上了西南河灘了—那裏是刑揚。”過了有半個小時,從西南河灘那裏傳來了一陣雜亂的槍聲,像過年放爆仗似的。大家鬆了一口氣,紛紛議論,“槍斃完了。”“這六個人作惡作到頭兒了,上閻王爺那裏報到去了。”“這回給那些受難的人報了仇了。”解放軍和民兵撤了,滿會場的人一下子亂了營,人們不分隊,不成行,像洪水漫過田野一樣,你推我,我擁他,爭先恐後,一齊向西南河灘走去,榆樹村小學的學生們也跟著人們跑著,羅校長和趙老師寸步不離地緊緊跟著。人們來到了西南河灘,河當央清淩淩的水泛著細粹的波紋緩緩地、悠然自得地流淌著,河岸上一株株大柳樹綠色的枝條兒隨著微風輕快地搖擺,像身材嫋娜的姑娘在甩動著長綢跳舞。黑老鴰、花喜鵲、叫不出名兒的鳥們和一大幫家雀兒或在天上飛,或在樹上瞪著眼朝下看,它們從沒見過河灘上來過這麽多人,覺得熱鬧,但又有點驚慌。河岸外邊,大地一片碧綠,春意盎然。人們來西南河灘,不是春遊,也不是踏青,莊戶人沒那種城裏人吃飽了撐的閑毛病,他們是來看槍斃人的,因為這是難得一見的,非比尋常的,格外刺激的,另外一種見聞,他們中大多數人都是要來看一眼的。莊戶人又有什麽可看的呢?遇著這種稀罕事兒,誰都不肯錯過這個機會。他們看到,河灘上,潘大胡子、江繁祺這兩個讓陶陽人聞之色變的混世魔王和另外四個“罪大惡極”的反革命歪歪斜斜地趴在沙土上,頭朝著流水的方向,潘大胡子後腦勺子上一個大窟窿,整個腦袋去掉了一大半,江繁祺被削去了少半邊臉,後背正中一個彈洞,其他四個也差不多,除了潘大胡子以外,身上都挨了不止一槍,有個人從腦袋到屁股中了四、五槍,他們身子跟前,一灘灘暗紅的血跡,有的身上的彈孔還在往外流著鮮紅的血,這幾個人周圍的沙土上、水草上迸了不少血,不時有黑老鴰從幾具死屍上空掠過,但因為怕人,不敢落下,據說,它們喜歡這種血腥味兒,急於來啄食。周恒順擠在人縫兒裏想看又不大敢看,聽到人們在議論:“打潘大胡子的人槍法好,一槍命中。”“怎麽那麽厲害,大胡子的腦袋開瓢了。”“你不懂,人家用的是‘炸子兒’,鑽進去自然就炸。”“什麽‘炸子兒’,人家說,拿槍子兒在頭發裏使勁擦一陣,槍子兒上沾了孬油,到時候兒它就炸。”“噢,裏頭還淨道道兒。”“哎,頭些天我在縣城看槍斃人的,好,那叫厲害,一拉溜崩了一、二十,有的身上打得跟篩子似的。”“哼,這個事兒,有的是槍法不好,一槍打不準,多來兩下,有的是新手兒,手打哆嗦—這殺的是活支拉的人,不是殺隻雞啊,有的就不一樣了,多打兩槍過過癮—反正有的是槍子兒,不打仗了,那玩意兒沒什麽屌用。”“怎麽潘大胡子弄咱七區來殺頭?”“老東西在縣裏公判大會上宣判死刑了,也弄著上了刑場,當時沒斃他。他老家是咱七區的,縣裏把他弄來跟江繁祺一起殺。”“老家夥等於死了兩回了。”“按這家夥作的惡,死十回八回的不多。”榆樹村的人們指劃著:“看見了嗎?從南數,第三個是咱莊那老家夥。”周恒順看看歪斜著身子趴在沙灘上的江繁祺,又轉頭朝東北方向看,遠處河岸上一棵大柳樹下,江世榮兄弟倆跟他娘、他瘸巴叔,還有幾個不認識的,看樣子是江世榮他姥娘家的人在那裏,背對著河灘,跟前一輛地排車,車上放著一領秫秸席,他們要等人散去,再過來收屍。看殺場的人成群結隊地來,又忽忽隆隆地去,他們怕是要等很長時間,他們必須在近處等著,周恒順聽人說,隻要跟前沒人,不大會兒功夫,屍首就會被黑老鴰啄,被野狗給撕了,啃了。周恒順跟著人群往回走了,太陽過了正當央,往西偏了,天已經過了晌午頭兒了,他覺著肚子餓了。剛才他連肚子餓都忘了。上台子講話,聽人訴那些壞蛋的苦,看死人的刺激和恐懼,使他處於一種莫名的亢奮之中。他跟著老師和同學們回到榆樹村,大家散了。周恒順回到家,已經累得拉不動腿了,但人仍然很興奮,一邊大口扒著奶奶給盛來的飯,吃幾口,壓壓餓,開始跟奶奶和娘說會上的事。“我上台講話,台子高,爬不上去,羅校長抱起我來,台上一個大幹部把我接上去的,我個兒矮,站到椅子上講的。我一句也沒打哏,跟夏季裏喝涼麵條兒似的,再痛快沒有。‘嗷嗷兒’的,跟小鋼炮兒似的。很管。俺羅校長和趙老師很高興,說我給俺學校‘爭臉’了。我聽見台上當官兒的,台下開會的,不少人誇我。”石頭兒仰著臉,不轉眼珠兒地看著哥哥,娘說:“石頭,你看你哥有多棒,全七區那麽多學生,找一個孩子上台講話,就找著你哥哥了,你上了學,也得好好念書,也得像你哥一樣棒。”石頭兒忙點頭。看著孩子有出息的樣子,程兆蘭和苦妮兒暫時忘記了愁苦,好像這天是什麽節日,好像孩子上台講話這件事預示著孩子的也是他們一家光明的未來。周恒順一邊吃飯,一邊說大會上的事,“宋強他哥宋家財到台上訴江繁祺的苦,人家那幾個訴苦的,急了沒好地揍那些反革命,他哭得嗚嗚的,恨得要死,可是就照著江繁祺舉了舉拳頭,一指頭也沒戮那個大壞蛋。”奶奶說:“他家從老一輩兒,到他兄弟倆,心眼兒沒再好的。”奶奶問:“槍斃人了?”周恒順說:“槍斃了,六個。”娘說:“俺的娘哎,六個?可不少。這才是咱一個區,一回就槍斃六個,這個弄法兒,全中國得人死了。”奶奶點點頭,說:“是得死一點子。”又問:“見江繁祺了?什麽樣兒了?”周恒順說:“哪能不見?頭發奓轟著像亂草,臉上黃腫臘氣的,兩隻眼還是惡不幾的,滴溜滴溜地往台子下頭看,看樣子是看見他家裏人了。”娘問:“江家人也去了?都是誰去的?”周恒順說:“去了。世榮、世華弟兄倆,他娘,他瘸巴叔,還有他姥娘家的人。”奶奶說:“你說,這種事兒他們去個什麽味兒?”周恒順學著大人腔調,很明白地說:“他們不去可不行。人家上級得提前通知他們家,他們得去收屍啊。扔那裏,不讓狗吃了?”奶奶點頭說:“倒也是。”娘說:“作死,作死,真作死了。你說那個柳秀英,男人亂棍砸死了,這再去收老公公的屍,心裏什麽味兒啊。”周恒順說:“還能有好味兒啊?江繁祺老東西該殺,共產覺是為民除害。可是,看看俺那倆同學,挺可憐的。”奶奶和娘聽周恒順說江家的事,他們也跟孩子一樣,心情很複雜。過一會兒,周恒順又說怎麽去看死人,“江繁祺頭上一槍,脊梁上一槍,打得稀巴爛,淌了那些血噢,沒法兒看了。”奶奶說:“小兒,你也跑到那殺人場去看了?”周恒順不無神氣地說:“當然去來,大家都去—想不去都難,潮水似的裹拉著就都去了。小閨女孩兒小膽兒,沒大有去的。男學生全去了。”奶奶說:“那個看不看的,稀鬆。怪瘮人的。晚上做惡夢。”周恒順大大拉拉,滿不在乎地說:“不礙事。”一副很有男子漢氣概的樣子。
過了個把月,周恒順放學回來,說:“明天得早起,又叫我上大台子講話—上回講的叫了‘好兒’了,這回還讓我講。”奶奶吃驚地問:“怎麽著?又開大會?又槍斃人?”周恒順點點頭。第二天過晌午,周恒順回到家,低頭耷拉角,蔫遊不幾的,也不說話,跟上次回來,像變了個孩子。奶奶一邊迭忙地給他盛飯,一邊問:“小兒,怎麽了?”周恒順不吱聲。奶奶說:“這是乍的了?哪裏不好受?”周恒順搖搖頭,說:“沒有不好受。人家沒讓我上台講話。”奶奶一愣,說:“說的好好兒的,費大勁背了稿子,大遠地跑了去,怎麽又變了?”周恒順說:“我也不知道。俺去到,在會場等著的時候,從大台子上下來個幹部,跟羅校長嘰咕了一陣,好像羅校長還跟那個人爭白,那人有點著急,羅校長不作聲了,那人回了講台,羅校長找我,把講話稿兒要過去,說:‘周恒順,剛才區裏來人說,別光讓一個學校的孩子講,讓把講稿兒給江廟小學的一個學生,讓他講。’我問:‘他背得下來嗎?’羅校長說:‘區上人說,不用背了,讓那孩子看兩遍,上台比著稿兒念就行。’說完羅校長就拿了稿子交到台子上去了。”娘問:“江廟那個孩子講了嗎?”周恒順說:“江廟小學找了個小男孩兒,個兒比我還高呢。讓他講了,那小子上了台,嚇懵了。兩隻手捧著講稿兒,渾身哆嗦,兩條腿站不穩,站了一霎兒,臉憋得通紅,念不出聲,主持會的幹部生氣了,忙把他給弄下來了。聽說那孩子嚇得尿褲子了。”奶奶說:“瞧這事兒弄的。”娘說:“怎麽會這樣?這不是拿個孩子搓擺著玩兒嗎?”奶奶給娘使個眼色,說:“不講就不講。不講也罷。也不是開什麽好會,逮人殺人的。不叫咱講咱就不講,不頂渴不頂餓的。小兒,別當副子事。”晚上,兩個孩子睡著後,程兆蘭對苦妮兒說:“石頭兒他娘,我猜摸著,今兒個端陽沒講成話這個事兒,不是好事兒,八成跟石頭兒他大大的事有牽扯。這兩天,咱聽聽動靜兒就知道了。”—這事兒確實跟周恒順父親有牽扯。已經當了一兩年村幹部,也娶了媳婦兒的於大牛打苦妮兒的主意好幾年了,可苦妮兒正眼都不瞧他一下,也沒有因為他當了村幹部對他客氣些,照舊老遠見了他就躲,好像他長著大麻風似的。於大牛想,苦妮兒,你等著。我有了“抓手兒”,你就不強了,你那當國民黨軍的男人不是死了就是去台灣了,你一個反革命家屬,還敢在我跟前脹飽?七區頭一回鎮反大會開過以後,他在方莊派出所見到一個被捆著的反革命,派出所的人說,那人是四六年抓壯丁當的國民黨兵,叫吳有仁,跑回來兩年多了,一直說在那裏是個小當兵的。鎮反開始後,有人證著他,當過兩個月副連長,夠上反革命分子的“杠兒”了,就把他抓起來了,正準備往縣裏送。於大牛多了個心眼兒,走過去問那個人,在國民黨部隊裏,認識不認識榆樹村的周繼業?那人說,認識。去了就在一個團裏,剛去的時候常見麵,也說過話。可是,打了一次仗以後,就再也沒見他,不知是死了,還是被解放軍俘虜了。後來,在徐蚌會戰—不對,是淮海戰役—戰場上,我當了俘虜,冒充當兵的,被解放軍放了。周繼業什麽情況我不清楚。怎麽,他沒回來嗎?”於大牛說:“沒回來,也沒音信。”那人說:“那十有八九是陣亡了。要是當了俘虜,大多數兒接著跟解放軍幹了,是死是活也得有信兒。到這沒音信,許是陣亡了。不過這事兒也不一定。戰場上的事兒,可說不準。”於大牛想,甭管周繼業是不是死到戰場上了,我讓這個人出個證明,那周繼業就是在戰場上被共產黨部隊打死的,周家娘們兒就是反革命家屬,看你苦妮兒服軟不服軟。於大牛立逼著那人寫證明,那人說:“我沒看見周繼業陣亡,也沒聽人說過,這個證明我不能出。”於大牛瞪圓了牛蛋眼,舉著巴掌,凶神一般說:“這個證明,今天你寫也得寫,不寫也得寫。你再說個‘不’字,我就弄死你。”那人嚇得渾身哆嗦成一個蛋,臉焦黃,兩隻手合撒著,按於大牛的要求寫了“證明”。於大牛拿了那“證明”回了家。上回鎮反大會苦妮兒的大小子周恒順上台講話,於大牛氣得要命,對顧青山說:“一個國民黨的小羔子成了羅宗毅和趙林的寶貝了。全區開鎮反大會讓他上去講話,放著好貧雇農的孩子—像孫大旺那樣兒的—不用,這是什麽立場?你有時間得找姓羅的談談。”顧青山說:“羅校長他們得找個學習好,上去能講好的孩子,周恒順學習好,也老實,又不怯場,讓他講,滿行。他大大是江繁祺逼著去當的兵,咱再找他老婆孩子什麽毛病?羅校長是知識分子,解放前就是地下黨,是上邊派來的校長,我跟他談什麽?你也不能跟他胡扯囉。”這回區裏又開鎮反大會了,於大牛聽他小舅子孫大旺說,周家小子可了不得了,又要上台講話。於大牛聽了火冒三丈,說:“我叫他講不成。”他心想,我單等開大會以前,把你小子給換下來,讓小子白心勝一回,給羅宗毅和趙林一個大難看。開第二次鎮反大會這天,就要開會了,於大牛拿了他弄的那份“證明”,到後台去找廖區長,氣乎乎地說:“廖區長,上回鎮反大會,你們讓俺村的周恒順代表學生講話,他奶奶是俺村暗樓程家的二小姐,他們周家在周莊兒也是大地主,他大大周繼業是國民黨兵,讓解放軍打死了。你們那回讓姓周的孩子講話,俺莊兒的貧雇農意見可大了。怎麽,今天還是讓他當學生代表?”廖區長說:“根據區裏掌握的情況,周繼業是被江繁祺逼著去當壯丁的—土改時,我們還讓他媳婦兒訴了苦,現在下落不明,他們家人算是受害者,讓那孩子講話問題不大—當然不如讓一個家庭疤兒麻兒沒有的孩子講話更好,但是不那麽好找。”於大牛說:“可是,周繼業在戰場上,跟解放軍打仗,讓解放軍打死了,那怎麽說?”廖區長說:“這倒是個問題。你怎麽知道?有證據嗎?”於大牛不慌不忙地從兜裏掏出那份兒“證明”,遞給廖區長,廖區長看了那份“證明”,想了想,說:“如果是這樣一個情況,性質就不一樣了。這孩子就是被殺人員的孩子了,再讓他講話就不合適了。大牛,你提的這個意見很好,是對黨的事業負責的表現。這樣,我馬上安排,讓他們盡快另找個孩子,把姓周的孩子換下來。另外,周繼業的家屬雖然不是地富,但也是‘反革命家屬’了,你們要注意監督改造。”廖區長立即安排讓區委宣傳委員通知更換在大會上講話的學生代表。於大牛十分得意,心想,苦妮兒,你不讓我如意,我也不讓你好過。
l ? 幾天後一個下午,苦妮兒下地幹活去了,村裏派來個跑腿兒的,叫柱子,在院子外頭喊:“二表姑,村裏讓你今天吃了晚飯,上村公所開會。”程兆蘭問:“柱子,開什麽會?”柱子說:“去了就知道了。”吃晚飯的時候,程兆蘭說了柱子來下通知的事,問:“石頭兒他娘,今天是幾兒?”苦妮兒說:“陽曆咱不知道。陰曆是四月初三。。”程兆蘭說:“每月初三,村裏開受管製分子的訓話會,叫我去開這樣的會,出奇了。”苦妮兒說:“咱一不是地主、富農,二不是反革命,憑什麽叫咱去開訓話會?不去!吃完飯,我去,問問是怎麽回事兒。”程兆蘭說:“於大牛是他們的主事的,他對你不安好心,黑燈瞎火的,你可不能去。你在家看家,看孩子,我去,咱犯病的沒吃,犯法的沒幹,他吃不了我。”周恒順說:“我陪奶奶去。”程兆蘭看看孫子,說:“小兒,你在家寫你的作業,練你的‘大仿’,那種地方,你可不能去。”周恒順說:“那我送到你地方,就回來,待一盼兒,再去接你。”吃完晚飯,程兆蘭和孫子一起去了村公所,快走到村公所門口,程兆蘭就讓孫子回去,她一個人走進村公所,頂頭遇上於大牛,於大牛雖說是村裏的“大人物頭子”了,但農村人的習慣,見了程兆蘭,還是招呼道:“二姑,你來了。”程兆蘭說:“你叫來,敢不來嗎?”於大牛支吾道:“這是區裏指示的,支部研究的,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程兆蘭走進屋,搭眼一看,村裏幾個戴“帽兒”的,江家媳婦兒柳秀英,她娘家兄弟程兆運,路作榮,幾個反革命,還有這回運動中在區派出所登了記的人,一個在家裏擺“香壇”的孫寡婦,都在牆跟裏蹲著。程兆運看見程兆蘭,吃了一驚,說:“二姐,你怎麽來了?”程兆蘭說:“於大主任下通知叫來的,也不知犯什麽王法了。”程兆運不敢接話茬,忙低下頭。一步門裏,一步門外的於二車大板牙一露,說:“程兆蘭,少說一句,找個地方坐下。”程兆蘭找把椅子坐下,於二車說:“那椅子不是給你準備的,和他們一起蹲那裏去。”於大牛進屋來,說:“算了,她跟那些人還不太一樣,就坐那裏吧。”程兆蘭注意到,村支書顧青山沒露麵兒,裏裏外外就於家兄弟蹦達,開會了,於二車“請於主任講話”。於大牛裝腔作勢地咳幾聲,清清嗓子,開始訓話。先是咋天唬地把管製對象和候補管製對象數落一頓,說他們“不老實”,“做夢都想變天”,“盼著蔣介石回來”,接著說誌願軍在朝鮮連打勝仗,美國鬼子不撐打,用不了多長時間,台灣也得打下來。誰也別想變天,哪個敢不老實,把他的狗頭砸爛!最後說:“你們新來的幾個聽著,你們雖然還沒戴上帽子,但是村黨支部根據區委指示,抓階級鬥爭,決定對有這樣那樣問題的人加強監督改造,每月初三晚上,來參加四類分子訓話會,從明天起,參加掃大街,村裏派活兒,隨叫隨到。聽見了嗎?哪個敢對抗改造,就上報材料,給他戴上帽子。再不老實,就送他進公安局!”“新來的幾個”除了程兆蘭以外,都一迭連聲地答應“是,是,是”,一邊不停地朝於家兄弟點頭合撒腦兒,像雞啄米似的。程兆蘭問:“為什麽叫我來開這個會?大牛,你說給我聽聽,讓我明白明白。要不我還糊塗著,改造也不知道怎麽個改造法兒。”於大牛說:“你尋思尋思自己家的情況,跟你說吧,上級通知,有人證明,你兒子周繼業在戰場上,被解放軍打死了,他就是被殺人員,你們家就是反革命家屬,是對共產黨、人民政府有刻骨仇恨的人,區領導指示,要加強對你們的監督改造。還有,濟南府來人,上周莊去查材料,你濟南妹妹家外甥是曆史反革命,你自已年輕是地主小姐,後來是地主家少奶奶,現在是反革命家屬,別說區領導有指示,就是沒指示,村支部就能決定管製你!”程兆蘭聽於大牛說這一陣,聽到兒子的死訊,頭就懵了,覺得渾身難受,從頭頂往下涼,頭暈得厲害,趕緊往椅子背上靠一靠,眼睜睜地看著於大牛說得兩個嘴角子出沫,兩隻牛蛋眼瞪乎著,嘴唇動彈著,但他說的什麽,程兆蘭一句也沒聽清,她覺得天旋地轉,眼前的於大牛一個變成了好幾個,都瞪著牛蛋眼,呲牙裂嘴,滿嘴吐沫,胡念八說,程兆蘭覺得這麽多於大牛圍著她打轉兒,她心裏翻蹬,想幹噦,頭上滿是汗,坐也坐不穩了,想跌倒,程兆運忙過來扶住她,問:“二姐,你怎麽了?作覺著哪裏不好受?”程兆蘭說:“不要緊,兆運,你扶扶我,我歇歇就好了。”於二車宣布散會,於大牛大聲大氣地說:“程兆運,你把你姐送回家,出了問題你負責!”程兆運扶著程兆蘭,走出村公所大門,大門外一片漆黑,程兆運說:“姐,天黑,路不好走,咱慢慢走。”程兆運話音末落,見端陽提一盞小馬燈走過來,急切地問:“舅老爺,你也開會了?俺奶奶怎麽了?”程兆運:“小兒,你來接你奶奶了?俺剛散會。你奶奶剛才生了點氣兒。”周恒順忙用一隻手扶著奶奶,問:“奶奶,你那裏難受?要緊不?”程兆蘭已經緩過勁兒來,說:“小兒,奶奶沒事兒。咱回家。”轉身對程兆運說:“兆運,你家走吧,有端陽扶著我滿行。我沒事,你別掛著。你快回家吧,回去晚了,咱娘、兄弟媳婦兒和 孩子們掛著。”程兆運囑咐端陽“好好扶著奶奶,走慢些”,轉身回自己家。這邊端陽一手提著馬燈,一手扶著奶奶,慢慢地走回家。還沒到家門口,苦妮兒已經迎出來,忙上前架著婆婆,一起回家,進屋讓婆婆坐到椅子上,倒碗水讓她喝了,這才問:“娘,怎麽回事?”程兆蘭見端陽還在一旁站著,支繃著耳朵聽,說:“沒什麽大事兒,就是家裏有人當國民黨兵的,開開會說了幾句。端陽,你快去睡你的覺,明天早晨還得上學。”端陽睡了覺,一會兒就睡沉了。程兆蘭說:“石頭他娘,今晚上,於大牛弟兄們是讓我開的管製分子的會。他們說,上級通知的,說石頭他大大在戰場上讓解放軍打死了,咱是反革命家屬,區裏讓對咱監督改造。我以後就受管製了,開訓話會,掃大街。”苦妮兒一愣怔,旋即埋下頭哭起來,程兆蘭說:“孩子,繼業走了,這麽些年沒音信,仗打完了,人家無論在哪邊兒的,是死是活都有個下落,唯獨他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心裏早覺得是凶多吉少了。現在,這就算知道準信兒了。打這往後,咱死了這份子心,不盼他了。孩子,咱得想開,再苦再難,咱娘們兒得咬牙往前過,就為咱這倆孩子啊。”苦妮兒抬起頭,抹抹眼淚,說:“娘,我不光是聽說繼業的事難受,我也是為娘開會的事,娘,明天我去找顧青山,就算周繼業是什麽樣的反革命,我是他家裏的,要管製叫他管製我,治作個老嫲嫲做什麽?”程兆蘭說:“那可不行。我猜摸著,這事就是於大牛這個混帳黃子鼓搗的。他對你不安好心,尋思著把咱娘們兒欺負住,好找算你。他兄弟們是管四類分子的,你要是去了,那不就成了於大牛手底下一棵菜了?他們不是要管製我嗎?我就豁上了,看他能把老嫲嫲子怎麽樣。他知道石頭他大大沒了,更得纏磨你了,孩子,你往後得時時,處處加他的小心。”苦妮兒流著淚說:“娘,咱娘們兒是什麽命啊?”程兆蘭說:“孩子,是我把你害了,把你娶了來,弄出了這麽個結果。唉,後悔也晚了。”苦妮兒擦擦眼淚,說:“娘,咱不後悔,我從沒後悔過。娘,你放心,我名兒賤人苦,可是心誠,我和繼業哥夫妻一場,我說什麽也得對得住他。”程兆蘭說:“孩子,難得你有這份心勁,咱娘倆兒打起精神來朝前過。天底下弧兒寡母多的是,人家能過,咱也能過。我聽繼章說過,繼業當國民黨兵,牽扯不著家屬什麽,於大牛兄弟這樣弄,不一定對。咱先不跟他硬頂,慢慢察聽著想辦法兒跟他們撕扒,不為別的,家裏有人受管製,對咱倆孩子不好。”苦妮兒說:“找找俺妹妹他叔伯兄弟,讓他給問問。”程兆蘭說:“先不能找他。越是親戚,越不方便說話—太糊身,共產黨跟國民黨不一樣,他們忌諱這些事兒,咱不能給人家惹麻煩。以後得機會兒找找繼章,讓他給問問,越上邊的人越好說話,人家不是說來嗎?‘大官兒好見,衙役難纏。’當下繼業的事剛明開,咱不跟它反強,叫開會就開會,叫掃街就掃街,反正沒有治死人的王法。”苦妮兒又說:“那就先這麽著。娘,你累了,睡去吧。”程兆蘭說:“躺下也睡不著,我再抽袋煙。”苦妮兒說:“娘,你既不睡,我給你老人家說件咱得急辦的事。”程兆蘭說:“那你盡管說。”苦妮兒說:“咱得給石頭他大大發喪。”苦妮兒說了這句話,就落下淚來,忙擦擦淚,又說:“他都死了好幾年了,死哪裏埋哪裏咱也不知道,沒人兒發送他,他的魂兒到這也沒得安位兒,……他在那邊兒,走路走累了,口渴了,買口水喝也沒個錢啊,……”苦妮兒說著,忍不住抽泣起來。程兆蘭讓苦妮兒說得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忙說:“好孩子,我讓於大牛兄弟難為糊塗了,忘了這一層了。你說得很是,咱立馬給他發喪,明兒個我就找你舅商量去。”
第二天中午,周恒順放學來家,眼圈兒通紅,臉上還有沒擦淨的淚痕。奶奶問:“小兒,怎麽著了?是考試沒考好,還是跟人家鬧亂子來?”周恒順說:“俺班有兩三個孩子喊我‘反革命羔子’,我跟他們鬧起來了,他們還打我,說‘反革命羔子揍了白揍。’虧得江世榮和路德甫拉架,把他們拽開了,要不今天得讓他們揍苦了。”奶奶氣得臉焦黃,說:“這是誰家的孩子這麽壞,有娘生,沒娘教的。”恒順說:“打頭兒的就是於大牛他大小舅子孫大旺,別的一、兩個孩子是跟他一夥兒的,他們幾個人年齡大,學習不好,還調皮搗蛋,考試常得大零蛋,還喜歡戳弄小妮子兒,孫大旺他兄弟二旺—大號孫誌春—年齡比我還小,在下邊兒年級裏,也來跟著他哥哄哄,趙老師常批評他們幾個人,我功課好,老師常表揚我,他們就恨我,說我是趙老師的‘幹兒子’,說我‘舔腚’,‘溜溝子’。奶奶,他們說俺大大讓解放軍打死了,是真的嗎?”程兆蘭知道這事兒瞞不住了,伸了把孫子攬到跟前,說:“於大牛說的,上級通知的,有人證明,說你大大死到戰場上了。”周恒順聽奶奶說了,眼淚咕嘟咕嘟往外冒,抽噎著說不出話,小石頭兒偎在奶奶身邊,伸了小手兒去給哥哥擦眼淚,自己也哭了,祖孫三人哭成一團。吃完晚版,石頭睡了覺,周恒順對奶奶和娘說:“我想過了,明天我去跟羅校長和趙老師說,打這不上學了。”奶奶說:“小兒,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怎麽就不上學了?”娘說:“噢,孫大旺他們欺負你,你就嚇得不敢進學屋門兒了?你就這麽沒誌氣?就這麽點兒出息?你太讓娘傷心了,奶奶白疼你了。”周恒順說:“奶奶,娘,我不是怕挨那幾個人欺負不上學,他們打不死我,我就上,再說,老師也不會看著他們打人,江世榮和路德甫還有別的同學也向著我。”娘還在生氣,問:“那你為麽要不上學了?”周恒順說:“土改工作隊臨走開大會,廖隊長—人家現在是七區區長—講的,說貧雇農家的孩子上學、入團、入黨、參軍、當幹部都優先,成份不好的,家裏有問題的,要入什麽‘另冊’,不光大人要接受改造,他們的孩子也受影響。這兩天在學校裏,孫大旺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念‘秧子’給我聽,說‘瞎白學習好,反革命子弟將來考不上學,入不了黨,當不上幹部,到了還是脫不了砸坷垃。’有俺大大的事,我反正也沒什麽好前途了,就別白花學費,瞎耽誤工夫了。沒俺大大了,我是咱家的男子漢,得早點下地學莊稼活兒,撐起這個家來。”奶奶和娘讓孩子說得又一陣心酸落淚,奶奶說:“小兒,你忘了在濟南你姨奶奶家,你姨爺爺說的,人上學讀書,不光是學謀生的本領,還學處世做人的道理。人不念書,沒學問,大睜著兩隻眼,可是任啥也看不明白,就像在明亮的太陽地兒裏,他眼前全是一抹黑,人那樣活一輩子,太苦了。小兒,奶奶不想讓你成那樣的人。就算你念著念著,讓你念得再好,人家共產黨不讓往上升學了,到那時咱再家來,咱不能自己平白無故地先把自己上進的路兒掐斷了。”娘說:“端陽,奶奶這些話說得很是。你盡管好生上,上到哪裏算哪裏,不論幹什麽,有學問反正比沒學問好。你也不用怕學不會莊稼活兒。俗話說,‘莊稼活兒不用學,人家乍著咱乍著。’沒三天的‘離把’。你年齡大些了,放了假,星期天,就能學。日後真下了學,現學也來得及。從這往後,不許提不上學這話。”周恒順看著奶奶和娘,說:“好,奶奶,娘,你們放心,從這往後,我會比以前念(書)得更好。”
春茬地裏的玉米、高梁長得人把高,滿坡的小麥黃稍兒的時候,榆樹村的外來戶周家,暗樓程家的二姑太太程兆蘭,她兒媳苦妮兒兩代寡婦,苦妮兒兩個小孩子端陽和石頭一對孤兒,要為他們死在國共兩黨打仗的戰揚上的親人發“空喪”了。程兆蘭唯一的兒子,苦妮兒的丈夫,端陽和石頭兒—可憐他從沒見過他大大—的父親周繼業被江繁祺和江慶懋父子連騙加逼去充“丁”當了國民黨兵,村幹部於大牛說他在戰場上被解放軍打死了。他們雖然沒有可能見到他的屍骨—國共兩黨打了那麽長時間,那麽多,那麽慘的仗,雙方死的人堆成山,他們的親人又有誰能為他們收屍成殮呢,勝者一方多少人埋骨在無名烈士墓,敗者一方的戰歿者自然全成了了孤魂野鬼—但還是決定按老家的老規矩給他送葬。程兆運偷偷找村裏的張半仙看了日子,找幫忙的給周莊、方莊、牟屯和當莊兒的幾門親戚送了報喪帖,程兆蘭從於大牛口中知道了濟南親戚家出了事兒,路又遠,就沒給他們送帖子。苦妮兒找出丈夫當兵離家前戴的瓜皮帽兒,耳暖子,對襟棉襖,棉褲,棉袍子,布襪子,又找出原先的鞋幫子,鞋底子,熬了幾個通霄,給他做了兩雙單鞋,兩雙棉鞋,裏邊都鋪上她親手繡的鞋墊子,苦妮兒邊做邊流淚,兩眼模糊了,看不準針腳兒,幾次鑲破了手指頭,新鞋和鞋墊兒上全沾上了苦妮兒的眼淚和鮮血。程兆蘭看著心疼,說:“石頭他娘,做一雙鞋就行了,不用做那麽多。”苦妮兒說:“不行。多給他做兩雙,單的,棉的都有,還得有替換的。”程兆蘭知道這是苦妮兒為繼業盡自己的心,就依著她。苦妮兒還找出了他的旱煙袋,給他縫了新煙荷包。張半仙說,正該準備這些東西,這種做法,古來有之,這是有講究的,叫作“衣冠塚”。國父孫中山先生奉安南京中山陵之後,北平香山碧雲寺也是這樣辦的。張半仙為周繼業做了牌位,上寫“顯考周公諱繼業之神位 子恒順恒和奉祀”,又命苦妮兒和兩個孩子焚香叩頭,張半仙用朱筆沾朱砂點了牌位的首字,是為點“主”,又寫了一麵靈牌,上寫“周公諱繼業之靈位”,準備和衣、帽,物品一起放入棺材。家裏貧窮,程兆蘭讓程兆運托人買下一口二寸半的柏木棺材,找人漆成紫紅色。發喪前一天,村裏鄉親幫忙在周家院子裏用木棒和葦席搭了靈棚,把棺材放到靈棚中央,擺好香案。張半仙偷偷到墳地看了“風水”,定了墳墓位置,棺材在墓中擺放的朝向,程兆運帶人挖好了墳坑。周家院牆外支起了高灶鍋,滿村借來桌椅條凳,鍋碗瓢盆,趕集買來魚肉青菜豆腐粉皮,準備招待吊喪的親朋和莊鄉鄰人。程兆蘭的女兒周繼香接著帖子,知道哥哥已死,悲傷至極,忙帶著兩個孩子還有她叔伯兄弟牟永平的小閨女洪雲一起趕來,周莊程兆蘭的大嫂,苦妮兒的幹娘和離婚不離門的兒媳程守芝帶著孩子小剛兒也早早地來到,加上程兆運兩口兒和守梅、守信,周家的近鄰劉氏夫婦,莊裏跟程家、周家走得近的鄉親,男爺們,娘們兒們,於栓柱和他家小三兒於三套,都偎上幫忙支應幹活兒。於大牛聞風派人來通知,說周繼業是反革命,喪事不準大辦。四月十三,是發喪的正日子,雞叫三遍,周家老太太,苦妮兒和倆孩子,周繼香,程守芝,還有程兆運,程守信,於栓柱等一行人,去給周繼業叫魂兒。天上月亮還沒落,星光閃爍,清晨的涼氣似水,他們不吭不咳往莊東走,腳步聲惹得各家的狗此呼彼應,爭先恐後,各不相讓地吠叫起來,全村響起了狗咬雞叫的大合唱。於三套在前邊打著燈籠給大家照路,周恒順捧著父親的靈牌兒,苦妮兒捧著牌位,周繼香捧著香爐,程守芝提著香和紙,程兆運和於栓柱扶著程兆蘭,程守信領著石頭兒,到了莊東路口,人們站住,麵向東南—周繼業被帶走時去往的方向,苦妮兒和周恒順把靈牌兒和神主牌位放到大路上,周繼香放下香爐,點燃香紙,程兆蘭開始哭腔叫喊:“繼業,我的兒,你家來吧。家來娘給你穿把好了,娘和你媳婦兒,你倆孩子,你妹妹,還有你舅,好好地送你上路。”苦妮兒的哭叫聲撕心裂肺:“繼業哥,你在哪裏?你聽見咱娘叫你了嗎?我是你媳婦兒苦妮兒,你聽見了嗎?你回來啊,你快回來啊,回來看看咱娘,看看咱兩個孩子,端陽十來歲了,小的叫石頭兒,是你走了幾個月下生的,你還沒見過他什麽樣兒啊……繼業哥,我的好哥哥,你……你快回來呀……嗚,嗚,嗚……”周恒順一邊哭一邊喊:“大大,你回來吧,俺想你……”石頭兒趴到娘身上哭個不停,周繼香一邊用柴棍兒撥拉著正燃燒的黃草紙,一邊說:“哥,你死得好慘,好冤,別在外頭了,來家吧,咱娘和俺嫂子給你準備下住處了,你來家安息吧。”同來的人有的用不同的稱呼叫喊,有的陪著周家人默默垂淚。周家老少三代人和他們的親朋在村外站著,蹲著,對著沉睡中的,灰蒙蒙的原野哭叫著,呼喊著,悲慘的號哭聲,淒厲的叫喊聲傳向原野深處,傳向浩邈的天空,西邊天空中一輪慘白的圓月,灑散著慘白的光,過了會子,月亮隱沒到烏雲中去了,天地間突然暗了下來,三套手裏的燈籠還在閃著昏黃的光亮,一陣涼風吹來,有人不由得打個冷顫,程兆運對還在哭喊的程兆蘭和苦妮兒說:“姐,外甥媳婦兒,繼業聽見了,家來了,咱領著他回家吧。”程兆蘭和苦妮兒停住了哭喊,苦妮兒猶在低聲飲泣,程兆運對周恒順說:“端陽,跟你兄弟一塊兒給你大大磕頭,請他回家。”端陽跪到靈牌和香爐前,恭而敬之地磕了頭,苦妮兒教著石頭兒,學哥哥的樣兒磕了頭,她自己也趴到地上,重重地磕了頭,周繼香也磕了。苦妮兒端起牌位,端陽端起靈牌,在最前頭,苦妮兒低聲說:“端陽他大大,咱回自己家了。”端陽也說:“大大,咱回家了。”三套仍舊打著燈籠,一行人慢慢回家來,把牌位放到八仙桌後條山幾上,把靈牌放到八仙桌正中,重新上香,擺上“倒頭飯(小米幹飯)”、“倒頭餅(圓形的小薄餅)”和點心、水果等供品,苦妮兒和孩子,周繼香在桌前磕了頭,程兆蘭說:“兒,你家來了。今兒個就送你上路,你去伺候你爺爺、奶奶,你大大去吧。”不一會兒,張半仙準時來到,先安排孝子孝親“破孝(剪下白布,分發給應戴孝的人)”,苦妮兒,周繼香,端陽,石頭兒,親戚中和端陽、石頭同輩份的程守芝的兒子小剛兒,周繼香的兒女都戴了孝帽,穿了孝服,跟著周繼香一起來的侄女兒洪雲,見端陽哥哥和洪秀、洪全都戴了白帽,穿了白衣,獨她沒有,哭著也要穿白衣,沒辦法兒也隻好依她。周恒順心裏難受得要死,見洪雲湊熱鬧兒,心想,這小丫頭兒真夠任性的,等到小丫頭兒穿戴好了,跑到他跟前,說:“端陽哥,你看看,我也穿孝了。”一身白衣把小丫頭兒圓乎臉,小酒窩兒映得格外俊俏,周恒順心想,姑這個侄女兒真是個小精靈,轉念又想她一個縣長的女兒,偏跑到俺這“反革命家屬”家裏來,還給俺“反革命”大大戴孝,真奇怪,不免又對她有點兒感激。鄰居家小姑娘小杏兒見幾個孩子都穿了白衣裳,也來找奶奶要,但小杏兒家跟周家既不是本家,也沒親戚,不過是鄉鄰,外姓旁人,這“孝”哪是隨便戴的?對她自己家也太不吉利,奶奶哄她,小丫頭兒也不肯走,好歹她娘來了,硬生生把她拽走,小丫頭兒邊往外走邊看著周恒順抹眼淚,周恒順看了,心裏想,小杏兒這小姑娘,平常日子天天像個笑瓢子,這會兒哭起來,怪可憐的樣子。張半仙把“破孝”的事安排停當,稍坐片刻,走出屋門,看看天色,時辰已到,下令“入殮”,就指揮著苦妮兒把備好的枕頭和褥子在棺材裏鋪好,擺放好,把死者的帽子放到枕頭上,自上而下擺上襖、褲,鞋、襪,再把棉袍蓋到上麵,棉袍頂上再蓋上被子,然後把煙具,單鞋,棉鞋擺放在兩邊,最後把桌上的靈牌平放到枕頭以下。張半仙兩眼眼光如電盯住棺材裏的東西檢視一遍,抬起頭,眯眼思忖一瞬,睜開眼下令道:“成殮蓋棺”,程兆運、於拴柱等幾個人抬了棺蓋往棺身上蓋,程兆蘭在棺材旁哭得站不住,程守芝緊緊扶著她,苦妮兒見眾人蓋棺材,哭叫著,抓著棺材沿,對著棺材裏頭的衣帽號哭,拚死不讓人蓋上,周繼香和鄰居劉嫂兩人狠勁把她拖開,沒曾想,她拚死命掙脫開,又衝向棺材,因用力過猛,頭頂一下撞到棺材前臉上,霎時鮮血就浸紅了白孝帽,從額頭上往下流,幾個女人手忙腳亂,抓了桌前香爐裏的香灰按到傷口上止住血,又撕了白布給包好,程兆運等人趕緊把棺蓋兒蓋好。張半仙指揮著人們在棺前點上蠟燭,在棺材頂上放了一隻宰好的紅公雞,在靈棚裏擺好香案,又下令“孝子孝眷分列棺材東、西兩側,伏地守靈,等候謝客。”恒順、恒和(石頭)和恒剛在棺材東,手裏拄著糊了白紙的柳木輥子(哀杖)伏地跪著。苦妮兒、繼香伏跪在棺材西旁。天大亮了,本村、外村的親戚,鄉親或單個或三兩人一起來靈棚吊祭,燃香,化紙,叩頭,張半仙高喊:“謝客”,跪伏在棺材旁的孝眷、孝子們就跪行至來客跟前,伏地磕頭。吊客們男男女女,來往不斷,全都是莊戶人。眼看天快晌午了,突然進來一個高高大大,穿半舊軍裝的中年男人,把張半仙和在靈棚外邊支應的人嚇了一跳,那中年漢子進了靈棚,從自帶的軍用挎包兒裏拿出香紙,恭恭敬敬上香,化紙畢,伏身跪地磕了三個響頭,直起身,仍跪地不起,眼睛含淚說道:“繼業兄弟,我是你哥郭有江,哥來送你了。兄弟,我當了解放軍,複員回家過日子了。兄弟你放心,你家俺嬸子,弟妹,大人、孩子,有什麽困難,我一定幫助,不讓他們掉到地上。”說完,再拜,站起來,到屋裏,走到程兆蘭跟前,說:“嬸子,我叫郭有江,家是酸棗嶺,跟繼業兄弟一起當壯丁的。我複員來家,早該過來看嬸子,可是,那次俺弟妹上俺家剛走了,我就讓區裏抽著帶民工去修淮河了。前天才回來,聽說了俺繼業兄弟的事,就過來了。大娘,俺兄弟沒了,還有我郭有江,往後,你老人家遇著難處,就跟我說一聲,我一定盡力幫助。”程兆蘭感動得不知說什麽好,慌忙拉郭有江坐下,說:“有江,往後俺一家人有靠幫了。”跪伏在棺材旁的苦妮兒聽見了郭有江跟婆婆說的話,趕緊過來,跪地給郭有江磕頭。
第二天出殯,張半仙指揮著周恒順把靈棚前一個瓦盆兒用力摔碎—這叫“摔老盆”,隻有死者的第一繼承人才有資格擔任此事,農村有的人家為摔老盆而爭得不可開交,甚至會打起來。周家斷不會有這種事,周恒順從他父親那裏繼承的,隻有禍怏和屈辱,周恒順拚全力想一下把老盆摔得粉碎,但力氣太小,摔了幾下才算完成此事,全家人和所有在場的人都急得要命,在一旁替他使勁,但卻不能給他幫忙。周恒順聽人說過,摔老盆一次摔不碎,是不祥之兆,他心裏十分懊惱,但也沒什麽辦法。接著,張半仙高喊:“起靈,孝子孝眷送殯!”程兆運、於栓柱帶領六個壯漢用杠子抬起棺材,一步步走出大門,於三套提著湯罐子,走在棺材前邊,用舀子舀出湯來,往路上潑灑,這叫“攉湯”,周家鄰居劉兆嶺挎著籃子,籃子裏裝滿剪成圓形的紙錢,邊走,邊抓出紙錢沿路拋撒,這是給小鬼小判兒們留下買路錢,也學人間,用金錢替死者開路。周恒順走在棺材後頭,送葬隊伍的最前頭,拄著哀杖,哭喊著“大大,大大……”,恒剛領著石頭兒跟在恒順後頭,恒剛見恒順兄弟這樣可憐,也淚流滿麵,石頭兒也學著哥哥,哭喊“大大”,他們的母親在後頭哭天搶地,嗓音嘶啞地號叫著:“繼業哥,你把咱娘,把俺娘仨兒撇得好苦,俺可怎麽活啊?……”起靈前,程兆運夫婦和於栓柱勸程兆蘭不要上林了,但她說什麽也要去,沒辦法兒,於栓柱找了小車兒來推著程兆蘭,跟在送葬隊伍的後頭,看熱鬧的人議論說,瞧人家於栓柱,世道兒再變,跟程家兄弟姊妹還是走那麽近,真是難得的好人啊。棺木和送靈的人們來到林地,把棺材放到墳坑前,張半仙指揮人們“送棺入土”,坐在地上號哭的苦妮兒站起來,猛地撲向棺材,抓著棺材哭著不讓往下放,張半仙沉穩淡定,麵無表情,指使程守芝、劉嫂等人把苦妮兒拉開,人們抬著棺材,緩緩往墳坑中放,程守芝和劉嫂一把沒抓住,苦妮兒像瘋了一般,跑到墳坑跟前,就要往下跳,程兆蘭和周繼香,程守芝急忙過去,周繼香和程守芝死死地拽住苦妮兒,程兆蘭哭著說:“苦妮兒,你想把娘舍了?”苦妮兒回頭看看頭發花白的婆母娘,哭著喊聲“娘”,周繼香和程守芝趁勢把她從墳坑邊拽過來,周恒順和石頭兒兄弟倆一下撲到娘懷裏,放聲大哭,周恒順哭喊著:“娘,你不管俺兄弟倆了?”娘三個哭成了一團。棺材穩穩當當在墳坑中放好,張半仙讓周恒順用鐵鍁鏟了土往墳坑兒裏扔第一鍁土,周恒順淚流滿麵,拿鍁鏟土,扔向墳坑,半幹不濕的黃土“刷拉”落在棺蓋上,周恒順覺得自己的心“格支”疼了一下,他感到那黃土是砸在了大大身上。張半仙著人從周恒順手裏接過鐵鍁,指揮多人往墳坑裏填土,從墳坑裏挖出的粘土,黑土,半幹不濕的黃土被一鍁鍁扔向墳坑,很快,棺材被土蓋住了,墳坑填平了,墳坑上堆起了圓饅頭形狀的墳頭,張半仙指揮人們把墳堆拍實,在墳頭上壓上冥紙,又在墳前上香,擺供,燒化冥紙,孝子,孝親祭拜磕頭。太陽還有半杆子高,天空藍得猶如深潭,仰望它讓人心悸,西南風刮來,燒化紙錢的桔黃色的火苗子刮到人臉前,烤得臉火辣辣地疼,白色的紙灰被風刮得高高飛起,飄飄搖搖地在人們頭頂上翻轉,像在天空中排列成一長串問號,向冥冥發問,周繼業,你在哪裏?你究竟死在何地,埋骨何處?你可知你的老母,弱妻,幼子淒慘如許?
周家的這場喪事,在榆樹村算得上是一件大事,轟動全村的事,除了顧青山礙於政治原因,不便出麵,著他家裏的送來香紙即匆匆離去,於大牛兩兄弟堅持原則,貧雇農革命立場堅定,自然不會來攙和,還派了人來暗中監督,看有沒有違礙的事發生,村裏四類分子家庭的人不敢來吊祭,怕給自己惹不素靜,剩下的戶兒差不多都來了,其中,村裏公認的三代貧農,革命烈士宋強的哥哥宋家財夫婦都來了,在靈棚中吊祭,跪拜完,還走到屋裏,安慰程兆蘭,讓程兆蘭和苦妮兒十分感動,周恒順小小年紀,但已經經曆了不少生活中的苦辣辛酸,也多少感受些世態人情,他覺得宋家財心眼兒真好,為人善良。從宋家財、顧青山這些貧農骨幹和村幹部以及全村多數莊鄉身上,周恒順更相信奶奶的話,天下還是好人多,莊稼人多是善良的人,他暗暗想,自己長大了,也要以良善之心待人。
周家的喪事過去了,莊鄉們免不了議論紛紛。有說周繼業冤的,有說程兆蘭命硬,先克死了丈夫,又克死了自己兒子的,有說是根兒還在暗樓程家,從打他家大小姐出了那事兒,破了風水,程家連他們的幾個閨女家,就沒有得好兒的,原先濟南府陸家還算不孬,這回鎮反也遭事了。莊戶人還是相信,人強強不過命,順了,一順百順,要是走了背運,喝涼水都硌牙,就擎(白字,應為“貝”字旁加一個“青”字)著倒黴吧。
……
苦妮兒在周繼業的新墳前哭得死去活來。於拴柱把她和程兆蘭一起推回家。女人們把苦妮兒架到床上,讓她休息。程兆蘭硬撐著,喝點水,讓繼香安排沒走的客人吃飯,最當緊的是一幫孩子:程守信、洪秀、洪全、小雲、小剛、端陽、石頭兒。天就要黑了。孩子們都得餓了。周繼香急忙拾掇飯讓孩子們吃。幾個孩子嘰嘰喂喂地吃了飯。吃完飯,小雲指著端陽,對周繼香說:“大娘,你看俺端陽哥,穿一身白衣裳,臉更顯得白了,像不像戲台上的薛頂山?”周繼香哭笑不得,說:“小妮子,這些事兒哎。像,像薛頂山。”端陽被說得臉紅了。洪秀用手指頭刮自己臉蛋兒,說:“小雲,丟,丟,丟,誇小男孩兒。他是薛頂山,你是樊梨花?”小雲說:“不丟,不丟,不丟。端陽哥就是像薛頂山嘛。”孩子們吃完飯在院子裏玩,小雲老纏著端陽,隔一會兒端陽就跑進屋去看娘,問她喝不喝水,吃飯不,小雲也寸步不離地跟著。洪秀說小雲是端陽的“跟屁蟲兒”,小雲也不惱。……程兆運、於栓柱、路作榮等幾個人拆靈棚,收拾家把什兒,給莊鄉送。繼香、守芝、守梅裏裏外外地收拾,忙活得差不多了,勸苦妮兒多少吃了點兒飯。程兆萍伺候著程兆蘭喝了幾口湯,坐在她跟前,看著瘦了不少的二姐,不知不覺又在掉眼淚。稅兆蘭說:“看你,怎麽了?在林上還沒哭夠?別哭了。依著哭,沒完。哭死,您外甥也回不來了。這些年一直沒信兒,這回有了結果兒,咱也死心了。你不用掛我。苦妮兒也沒事兒。她使勁哭哭好。現在就怕村裏的壞貨欺負她。你怎麽樣?那個李存鎖,我反正是看著不地道。”程兆萍說:“沒事兒。這回還真虧了他。他現在是全莊兒的正官兒了。管怎麽說,是親戚。他擋著,少受不少罪。他跟我說,別錯了主意,就讓孩子在外頭上學。”程兆蘭說:“我怕他不安好心。”程兆萍臉有點兒紅,說:“親戚裏道的,他不好意思。他老婆是個母夜叉,誰惹了她,她剁著板子罵一天一夜,不變腔兒。李存鎖敢胡來,他老婆能吃了他。”程兆蘭說:“你一個人,在那個院子裏,我真是不放心。要不,給你三姐說說,上濟南找點兒活兒幹,脫出身兒來算完。”程兆萍說:“我問過李存鎖,他說我是戴著‘帽子’的人,可不敢往外走。他也不敢給開介紹信,沒介紹信,到哪裏也落不住腳兒。再說,土改給留了八畝地,還不孬,舍了,也疼人啊。”程兆蘭說:“你得多加小心。”程兆萍說:“我心裏有數兒。”程守芝從苦妮兒住的西裏間屋出來,來到程兆蘭床前,說:“二姑,我領著小剛兒上俺娘那邊兒去,你好生歇著。”程兆蘭說:“芝哥兒,繼章弄的這一出,把我和你婆婆氣死了。我心裏老覺得是個事兒。老周家對不住你。”程守芝說:“二姑,咱不說這個。不怨您老一輩兒的。怨我命不濟。咱也確乎配不上他。這麽些年,他不在家,我跟俺娘和孩子軲輪八跌都過來了。以後還是俺娘仨兒,一樣過。”程兆蘭說:“繼章不說要讓小剛兒上濟南念書嗎?”程守芝說:“你問問他。小剛兒,過來,給你奶奶說。”小剛兒把頭一立楞,說:“上濟南上學?轎抬著也不去,就跟俺奶奶俺娘在咱老家上學,上完小學上中學,再上大學,上出學來,接了俺奶奶俺娘享福去。”程兆蘭說:“聽俺小剛兒多麽有主意,有誌氣。”
於栓柱給莊鄉送完家什,進屋來,程兆蘭說:“兄弟,這兩天累得你不輕,快來歇歇,喝口水。”於栓柱說:“二姐,沒累著我,已經這樣了,你得想開。我回去了。”於拴柱走了,程兆蘭說:“栓柱兄弟真是好人。這些年,甭管咱娘那邊還是我這裏,幫了多大忙吧。土改前,土改後,人家就沒變樣兒。”程兆運說:“咱大大咱娘還有姐姐們對他的好處,他都擱在心裏不忘。他跟我說,管人家怎麽著,咱都是好弟兄。”程兆萍說:“栓柱哥這樣的人很少見。現在這年月,不論你原先對他多好,你倒了黴,他躲得遠遠的,裝不認識,不反過來害你,就是好的了。”程兆運說:“二姐,我跟四妹妹上那邊去了,太晚了,咱娘不放心。你也早歇著。”程兆蘭說:“走吧,勸勸咱娘,別太難受了。”程兆萍說:“姐,我在咱娘那邊待一晚上,明天就回方莊了。我是戴著‘帽子’的人,不能在外頭多待。過完麥,隻要請下假來,我就來看你。”繼香和孩子送老姥娘家客人,守梅牽著端陽的手,說:“端陽,常過去玩兒,你老姥娘想你。”端陽說:“我一定去。梅姑,你也常上俺家來,我也想你。”
繼香和孩子們回屋來。程兆蘭說:“繼香,你娘三個上小東屋兒去睡,讓小雲和端陽跟我睡。”小雲高興地喊道:“好,我就願意跟端陽哥睡一個床。”洪秀說:“不知羞。”小雲說:“羞什麽?端陽哥能在床上給我講故事聽,他會的故事可多了,什麽劉邦、項羽,秦瓊、羅成,楊家將,他都知道。沒有小孩兒比得上他。”周繼香說:“那好,小雲,跟姥娘睡,聽你端陽哥講故事吧。”
周繼香打發兩個孩子睡了,又回娘屋裏來。娘靠著牆,半躺著,小雲挨著她睡,端陽在小雲裏邊,靠牆,自己一個被筒。周繼香說:“小雲不是說聽她端陽哥講故事嗎?怎麽都睡著了?”程兆蘭轉頭看著兩個熟睡的孩子,說:“一躺下,端陽就開講了,說的是嶽飛打金兀術的事,還沒說十來句,小雲上下眼皮就打架了,端陽也困了,一小霎兒,都睡著了—跑蹬了一天,累了。”周繼香說:“小雲這個妮子,跟咱家的人格外軋緣兒,隻要我說來榆樹村,她就非跟著來。”周繼香看看頭挨頭睡著的兩個孩子的兩張小臉兒,說:“多好的兩個孩子,長得跟畫兒上的金童玉女似的。兩人打小兒這麽好,等長大了,能成‘兩口兒’就好了。”奶奶說:“小雲真是好孩子,跟咱家的人親,剛才非得跟我一個被筒兒,讓我摟著。要是咱端陽找這麽個媳婦兒,那可是得朝正北磕頭了。就怕咱們家沒這個福份啊。”程兆蘭吸了一袋煙,問:“香兒,這一陣怎麽樣?”周繼香說:“倒沒什麽事。邵長興當村支書兼村長。他公開講,階級立場是階級立場,把地主的土地、房屋都分了,都應該,這是共產黨的政策。地主、富農家的人,隻要不反共產黨,就讓人家過自己日子,老婆孩子的,不能三欺二訛的。倒沒人跟我和孩子過不去。就是俺婆婆不素靜。莊裏有個老光棍子光瞅尋她,她嚇得天天縮縮著心,吃不下飯,心口疼。俺那兩個小叔子也可憐。我不在家,連口飯都吃不好。”程兆蘭說:“沒你公公和永年了,雖然分家單過了,你也得招管他們。”周繼香說:“我知道。”
周繼香和孩子要回牟屯了,端陽送出去老遠。洪秀領著洪全在前頭走,周繼香拉著端陽和小雲的手在後頭。天開始熱了,瓦蘭的天上沒一絲雲彩,太陽火辣辣地照著,西南風刮過來,滿坡的麥杆兒前仰後合的,黃得耀眼。姑說:“端陽,你是家裏的大男人,是周家的頂梁柱。一定長誌氣,好生念書,你奶奶你娘可就指望你了。”端陽抬頭看著姑,見姑眼裏汪汪著淚珠兒,端陽的眼睛濕潤了,說:“姑,我知道。”小雲拉拉周繼香的手,說:“大娘,別說了,別叫俺端陽哥難受。”周繼香看一眼小雲,說:“好,我不說了。”
姑和洪秀、洪全、小雲走了,端陽看著他們走遠了,自己才往家走。經曆過最近這些事,端陽像是突然長大了。他和小剛兒、小雲是好朋友,可是,他和他們太不一樣了。小剛兒他爸爸在省裏當大官兒,他們家是烈屬,小雲她爸爸是縣上的大幹部,她媽是大夫,他呢,大大跟著國民黨當兵,死在戰場上了,那是跟共產黨解放軍打仗,被解放軍打死的呀,這是再糟沒有的事了。就為這,村裏於大牛讓奶奶參加四類分子訓話會,還讓掃大街。端陽知道自己的家在村裏是“吃不開”的,奶奶和娘是受人家氣的,他也會挨壞小孩兒欺負。他一定得記住姑的話,好好上學,書要念得比別的孩子好,念好了書,他就能像在濟南見過的那些人,在外邊“混事兒”—現在叫“工作”,村裏的壞孩子想欺負人也撈不著了。他們 還得照常在榆樹村幹莊戶,而他卻可遠走高飛。他想像著,有一天他上出學來,不光奶奶和娘、姑,還有老姥娘,舅老爺,守梅表姑,兩個姨奶奶都會為他高興,當然,最高興的得是姑的侄女兒小雲那個小妮子兒。到那時,他會把奶奶和娘接到城裏去享福。他要供石頭兒上學,不能讓他調皮。……端陽更懂事了,像個小大人兒,早早起來,摸黑兒掃院子,掃完了再去上學。讀書更用功了,放學回來,先做完功課就幫娘幹活兒,天天晚上練“大仿”,還看一點子從老師那裏借來的畫書。他對石頭兒更疼愛了,有點好麽兒讓著石頭兒吃,還教他認字,可惜小子調皮,不大肯學。在學校裏幾個壞孩子—頂頭兒的是於大牛的小舅子孫大旺— 欺負他,他挨了打,也盡量忍著不哭,有時候掉了淚,他就在學校外邊汪邊兒上洗了臉,把弄亂了的頭發弄平整了,再回家,他不願讓奶奶和娘知道了,心裏難受。這天晚上,端陽睡著覺說夢話:“我怎麽著你了?你憑什麽揍我?”還翻來調去的睡不踏實,又輕聲地“哎喲”,奶奶端了燈,掀開被子,見端陽脊梁上,胳膊上,腿上有好幾塊地方青了,甚至紫了,一看就是被人扭被人踢留下的傷痕,奶奶喊了苦妮兒過來看,苦妮兒看了,就哭起來,說:“娘,咱孩子這個學就是這麽個上法兒?這樣,日子長了,還不叫人家欺負死?”奶奶說:“可憐俺孩子在學校裏挨了打,家來一聲不吭。老天爺,咱祖輩兒沒朝人喪良心,怎麽讓咱大人孩子的遭這樣的罪啊?”苦妮兒說:“娘,咱別叫端陽上這個學了,家來待二年,個子長大了,再回去上去。”程兆蘭說:“這孩子上學有癮,不讓他上了,他準不幹。再說,不上學了,不是個辦法兒。都是當莊兒的孩子,在學校外頭,他照樣能欺負人。學還得上,明天我上學校找老師去,看校長、老師管還是不管。實在不行,讓端陽上他姑家莊兒裏上去。 ”
第二天一大早,程兆蘭和孫子端陽一起去了學校。在辦公室裏,程兆蘭讓端陽脫了上衣,褪下褲子請羅校長和趙老師“驗傷”,說:“這都是在學校裏讓人打的。孩子還說,虧得班兒裏江世榮、路德甫兩個大個子男生拉架,要不還會挨得更厲害。”羅校長和趙老師看了端陽身上的傷痕,羅校長緊鎖著眉頭,在屋當央轉了幾個圈兒,趙老師用手按按端陽身上的傷處,問:“疼不疼?”端陽裂著嘴,說:“疼。”羅校長說:“趙老師,別問了,打成這樣,怎麽會不疼?周恒順,快穿上衣裳,省得凍著了。”周恒順急忙穿上衣服。羅校長問:“趙老師,怎麽會這樣?你不知道?”趙林臉上滿是惶恐和茫然,搖搖頭,說:“我真的不知道。”羅校長轉向周恒順:“周恒順,是誰打的?什麽時候打的?”周恒順說:“是孫大旺和他幾個小兄弟打的,孫大旺他兄弟孫二旺—大名孫誌春,小丁點孩兒,也跑來幫他哥打我。有的是在教室裏,過午自由活動的時候,也有在放學的路上打的。”羅校長問:“你怎麽不告訴老師?”程兆蘭說:“這孩子不光不告訴老師,家走也不說,俺這是昨天晚上聽他說夢話,光翻蹬,看他身上,才知道了。”趙老師彎了腰,焦急地問:“周恒順,孫大旺他們為什麽打你?你就盡著他們打??怎麽不給老師說?”周恒順說:“孫大旺他們找茬兒打我,還說我要是告老師,就揍死我,還說讓他姐夫使勁治俺奶奶。我怕他真讓他姐夫治把俺奶奶,就不敢給老師說,回家也沒說過。”周恒順說著就哭了,羅校長問:“孫大旺他姐夫是誰?”趙老師說:“是村裏於主任。”羅校長說:“這還了得?沒王法了嗎?怎麽能這樣?”轉臉對程兆蘭說:“二姐,孩子受這個委屈,怪我了。這事一定嚴肅處理。今後絕對不能再出這種事。”程兆蘭說:“要不先不讓孩子來上學了,處理好了再回來。孩子上學上好上不好,還不知在哪裏,別把小性命丟了。”羅校長說:“上學是一天也不能耽誤,不會那麽嚴重。這事包在兄弟身上,請二姐放心。”程兆蘭見校長老師話說得懇切,就說了感謝的話,離開了學校,周恒順送奶奶出了學校大門,去教室上晨讀課。趙老師說:“表現在孩子身上,根子在大人身上。周家這孤兒寡母的,如此受欺,吃氣,太不應該了。難道這也叫‘階級鬥爭’?”羅校長說:“趙老師,別亂講話,也不想那麽多。我們就事論事。周恒順、孫大旺都是我們的學生,讓周恒順小小年紀受這種屈辱、虐待,會影響健康成長,孫大旺十好幾了,孫二旺那麽小,兄弟們不好好讀書,這樣富攻擊性,對人這樣殘忍,這都不好。今天上午,我去找於大牛,讓他做工作,下午自由活動時間,咱兩人給孫大旺兄弟談話,讓他們在班裏檢討,向周恒順道歉,保證今後不犯。明確告訴他們,今後再欺負人,開除學籍。”羅校長到於大牛家去以前,於栓柱先氣衝衝地來找於大牛兩口子,說:“我聽說孫大旺、孫二旺在學校裏常不常地欺負那小端陽,動不動就揍人家孩子。這叫什麽事兒?那個周繼業就算當國民黨兵死在戰場上,共產黨讓你們整治他家裏人?光治作程家二姑還不行,還得欺負她孫子?咱不說程家的恩德—大牛你把血心一昧,不要良心了,咱就說,你們自己也有孩子了,總得為下邊小孩兒們積點兒德吧。你們管不管吧?你們不管,我找親家去。”大牛老婆聽老公公說這一通,覺得臉上掛不住,說:“俺大大,小孩兒們還有不鬧架的?什麽裏(理)表兒?多大點兒事兒?值當你老人家生這麽大氣?人家說‘是親三分向’,你老人家倒好,胳膊肘子往外拐,沒見過你這樣的老的。”於栓柱氣得胡子挓挲著,白瞪眼,說:“聽聽,聽聽,不是‘向人難向理’嗎?”於大牛心裏時時想著苦妮兒,他的小舅子兩個小黃黃兒竟然在學校裏欺負苦妮兒的孩子,這不是跟他對著來嗎?他朝老婆瞪起牛蛋眼,跺跺腳,罵道:“你個混賬娘們兒,咱大大說得不對嗎?你再胡念八說,我先把你拾掇了。快點兒上你娘家,給孩子他老爺、姥娘說去,大旺、二旺打這改了算拉倒兒,再有一回兒,我就替你爹娘教訓這兩個黃子。”於栓柱聽大牛這回還說了幾句人話,氣消了一多半兒,撅撅地走了,於栓柱前腳走,羅校長後腳到了,於大牛聽羅校長說完,瞪大了牛蛋眼,作驚訝、氣憤狀,說:“有這種事兒?忒胡鬧了。羅校長,你放心,我一定教訓這兩個壞東西。”
羅校長走後,於大牛老婆回娘家給她大大和娘說了,孫老漢動了怒,等兩個小子放學來家,大旺愣頭愣腦,挨了一頓苦打,二旺—孫誌春見事不妙,慌忙跑了,回來後說在學校裏打架都是大旺挑頭兒,他不過是隨搭著,還下保證說今後再不敢了,如果大旺再跟同學打架,他就回來給家裏說。大旺見二旺人小鬼大,竟來了這麽一套,恨得牙根兒疼,但也沒辦法兒。過午羅校長和趙老師給孫大旺兩兄弟談了話,到了自由活動時間,孫大旺在班裏做了檢討,還給周恒順躹了躬,周恒順慌忙還禮,說:“好了,以後咱誰也不跟誰鬧。孬好咱是同學,互相團結友愛,不好嗎?我表示個態度,以前那些事兒,過去算完,我不記仇。”散會後,羅校長對趙老師說:“周恒順這個孩子,心地真好。”當天晚上,羅校長和趙老師來周恒順家,程兆蘭說:“過午的事,端陽回來說了,俺太感謝羅校長和趙老師了。”羅校長說:“可不能說感謝,這本來就是不應該發生的事。”周恒順說:“我一定好好學習,不辜負校長和老師的關懷。”羅校長說:“周恒順真是好孩子,好學生,功課好,勞動好,心地好,這樣的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材。二姐,你們家眼下情況特殊,有實際困難,但是有這樣好的孩子就是盼頭。千萬別灰心。”程兆蘭和苦妮兒聽校長這樣說,感動得落了淚,程兆蘭說:“端陽,聽見了嗎?可得好好學習,進步,要不對不起校長和老師。”周恒順著著羅校長和趙老師,多少天委屈在心裏,這會兒眼淚像泉水似地流著,哽咽著說:“老師,我一定聽您的話,好好上學。即使他們還欺負我,我也不灰心。”羅校長說:“打人,他們是不敢了。往後,他們再欺負孩子,二姐,你找我。”趙老師把周恒順拉到跟前,掏出手絹兒給他擦了眼淚,說:“好孩子,不哭了。沒關係,一個人一輩子什麽事都可能碰上。這也算是一種磨煉。有一條兒,往後再有類似的事,別一個人扛著,你太小了,扛不了,會出問題。”周恒順忍著眼淚,連連點頭。羅校長和趙老師走了,周恒順洗了臉,又在煤油燈下寫了幾張“大仿”,才睡覺,這晚上睡得特別踏實。
第二天過午,打了上課鈴了,趙老師沒來,工友過來說:“這節課老師不來了,你們上自習吧。”周恒順很納悶。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趙老師能有什麽事,把上課都耽誤了。不大會兒,學生們聽見院子裏有不少人走路的腳步聲,擠到窗戶處朝院兒裏看。見辦公室外頭站了七、八個公安,都帶著手槍,一會兒,趙老師從辦公室裏出來,後頭跟著兩個公安,羅校長站在門口,趙老師回頭說:“羅校長,再見。”羅校長說:“走吧,到了那裏好好交待,爭取寬大。”有個學生說:“不好,趙老師讓公安給逮走了。”周恒順聽了,忙和幾個學生一起跑到教室外站著,他喊一聲“趙老師”,正低頭朝外走的趙老師聽見喊聲回頭看了周恒順一眼,眼光裏滿是不舍和留戀,又有幾個學生在喊“趙老師”,“趙老師”,有個高個兒公安衝著學生們咋唬道:“叫喚什麽?回教室!不像話。”學生們害了怕,不敢出聲了,忙回了教室。周恒順坐在自己座位上,心裏說不出的難受,猛然回頭看見孫大旺正和他幾個小兄弟喳咕什麽,還嘻嘻笑著,周恒順知道他們在幸災樂禍。下課了,周恒順走出教室,迎麵碰上孫二旺,也像他哥,挺高興的樣子。周恒順鼓足了勇氣,走進辦公室,見羅校長一個人在呆坐著,周恒順問:“校長,趙老師怎麽了?”羅校長沉重地歎了口氣,說:“趙老師解放前參加過三青團,帶走了。”周恒順帶著哭腔問:“他還能回來教俺嗎?”羅校長說:“那是不可能了。小孩子,別問這種事。好好學自己的習。忘了這事吧。”周恒順回了教室,他在想羅校長的話,“忘了”趙老師?周恒順做不到。他忘不了趙老師對他的關愛,趙老師頭天晚上去他家的情景,剛才趙老師回頭看他時那包含了千言萬語的目光,周恒順都不會忘,他會記一輩子……
五月初三晚飯後,程兆蘭要去村裏參加訓話會,苦妮兒說:“咱又沒戴‘帽子’,憑麽讓參加訓話會?就不去,看他們能來抓人?”程兆蘭說:“那還不是雞蛋碰石頭?可不敢。不為別的,就為了咱兩個孩子,咱也不能和人家對抗。”苦妮兒說:“那叫端陽在家看著石頭兒睡覺。我陪你去開會。”程兆蘭說:“哪有開訓話會找人兒陪著的?你去幹什麽?”苦妮兒說:“我去陪你開會,也不會因為在那屋裏待一會兒就少點兒什麽。散了會,我扶著你回來。”程兆蘭說:“強不過你,去就去吧,你別進開會的屋,在外邊兒等我就行。你忘了於大牛沒人心眼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