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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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 第一部 明郎的天 7

(2015-02-02 18:26:10) 下一個


7


程兆蘭聽見孫子端陽在大門外喊“俺姑來了”,覺得心口窩一陣發熱,趕緊站起來,兩隻小腳兒一顛一顛地下了台階,往院兒門口迎去,她太想念女兒繼香和外甥女兒和小外甥了。程兆蘭的女兒周繼香上身穿蘭士林大襟褂兒,下身是藕合色的褲子,衣裳上鑲著白邊兒,小放腳兒上穿著煞白的白鞋,烏黑的頭發,後腦勺一個大大的、圓溜溜的纂上束著白綢布條兒,她手腳麻利地從小推車上拿下東西,站在大門外邊一棵楸樹下,看著一個中年漢子—她牟家多年的長工和佃戶、他丈夫生前要好的弟兄邵長興—往牆跟兒放小推車,摘車襻,兩個小閨女,一個八、九歲,一個四、五歲,一個小小子四、五歲,都穿得素氣、齊整、幹淨,腳上都穿著小白鞋,見到端陽和他弟弟小石頭兒,嘰嘰喳喳地歡叫著,有的手裏還拿了東西,小點的女孩兒小心地領著小石頭兒,小石頭兒因一下子來了那麽多人興奮得小臉兒通紅,邁步跌跌撞撞,還直想蹦達,一會兒拉拉這個的手,一會兒拽拽那個的衣襟,牟屯兒來的仨孩子見到姥姥,一下偎到她跟前,一迭連聲地喊“姥姥”,小石頭兒也湊熱鬧兒,擠過去仰起臉喊“奶奶”,弄得程兆蘭不知道答應哪個了,連聲“哎、哎”著,領著孩子們往院兒裏走。老太太和孩子們進屋來,大孩子放下手裏拿的東西,老太太一隻手拉著小外甥洪全,另一隻手拉著小點兒的女孩兒,說:“好孩子,你們可來了,連永平家雲兒都來了,真好。雲兒,讓姥姥看看,俺雲兒越長越俊巴了,真讓人喜。雲兒,見你大大了嗎?你大大你娘都好嗎?”小閨女雲兒忽閃著兩隻好看的大眼睛,笑吟吟的,臉上一對小酒窩兒淺淺的,圓圓的,很招人喜歡,不錯眼珠兒地看著姥娘,聽她說完,小大人似地捋捋自已的頭發,奶聲奶氣地、大大方方地說:“見俺大大了,他忒忙,沒功夫跟我玩兒。俺大大、俺娘都好,俺娘囑咐我問姥娘好,問妗子好。俺娘說的,姥娘忙完了秋,沒什麽事兒了,讓你上牟屯兒,上俺家待盼子,散散心,俺娘說的,一大些日子不見你老人家了,怪想的。”程兆蘭聽小雲一句接一句地說,喜得了不得,說:“您聽聽小雲這小丫頭兒,多大個人,學她娘的話,一字一板的,跟背書歌子似的,這孩子大了又得隨她大大和她娘的,腦筋好,準能成個女才子,女秀才。”小雲認真地說:“姥娘,我都會認不少字了,也會背詩。俺大大說的,以後叫俺娘帶著我上城裏去上學。俺大大說,現在不興考秀才、狀元了,興上小學、中學、大學。我長大了,就去上大學,姥娘,你也讓俺端陽哥上學,我跟端陽哥一起上大學,行嗎?”程兆蘭高興地說:“好,一準讓你端陽哥上學,到時候兒,您一堆兒去上大學。”程兆蘭見小雲兩隻眼院兒裏屋裏到處看,說:“雲兒,你很小的時候,跟你娘來過。這回來,早不記得了,覺得新鮮。待會兒,讓你端陽哥領著你上莊兒裏四處看看,看看東邊那棵大榆樹,看看欞子門,還有你老姥娘家的暗樓。看是看,雲兒,俺這個窮地方可不跟您牟屯好,是吧?”雲兒忽閃著兩隻大眼,看看周圍,認真地說:“姥娘,您這裏好,有大榆樹—剛才俺大娘指給我看了,我還沒見過這麽大的樹哩……”小姑娘看看正牽著她手的端陽,說:“您這裏還有端陽哥。”這話把程兆蘭和提著東西進來的周繼香、邵長興都惹笑了。周繼香說:“好,這裏比咱牟屯好,等俺回牟屯,把你留下。”雲兒高興地說:“真的?那忒好了,我能天天跟端陽哥一起玩兒了。”程兆蘭對邵長興說:“我帶著端陽上牟屯,小雲就願意跟她端陽哥玩兒。小孩兒們也跟大人一樣,誰跟誰軋緣兒,對脾氣兒,就願意在一起。”


邵長興跟著程兆蘭進屋來,放下東西,說:“嬸子,你這陣子還壯實吧?”程兆蘭說:“叫你想著,壯實,人窮結實。你看她娘幾個來,回回都累你。這不,大秋裏,又罰你一趟。快坐下歇歇喝茶。”邵長興坐在椅子上,他個頭兒不算高,但長得渾實,臉黑黑的,鼻梁不高,但端端正正,眼晴不大,但透著和善,厚厚的嘴唇,顯得敦厚。聽程兆蘭說這話,習慣地撓撓頭皮,厚嘴唇裂一裂,憨憨地笑笑,說:“嬸子,你客氣了。說實話,俺兄弟、弟妹他兩人從來沒因為我窮看不起我。我跟永年是光著腚一起玩兒的好朋友,長大了,俺永年兄弟也沒變樣兒。頭幾年我在他牟家當長工,也沒拿我當下人。以後,我自己租地種了,遇著難處,他們沒少幫我。俺弟妹來走娘家,不願意讓家裏出大車,怕人家說‘燒包’,我還能讓她下步量?還有孩子,就更不行了。俺永年兄弟遭了難,她娘們兒正在難處,別的事我做不了,幫這點忙還不應該啊。”程兆蘭說:“長興,難得你跟永年您兄弟們這樣的情份,以後她娘仨兒,孤兒寡母的,少麻煩不了你。”邵長興說:“嬸子,你放心,該幫的忙我沒二話。”


周繼香給邵長興倒上茶水,忙著給娘看拿來的東西。她白生生的瓜子臉兒,兩隻黑亮的眼睛素常總帶著憂戚,這會兒露出點笑意,把東西讓娘看了,娘說:“來就來,回回花點子錢。”周繼香說:“俺婆婆說她不能來看你,讓我帶上些東西,我又拿自己私房錢買了點兒。也不光你老人家,還有俺兩個寶貝侄兒,俺嫂子,我能不拿麽兒,空手沒合撒地來?”周繼香又說:“你上俺三姨家,一下待了幾個月,別說俺嫂子了,俺也急得跟麽兒似的。那天小爐匠兒捎了信兒去,我第二天就想來,倆孩子也急得要命,從天明到天黑,沒旁的事兒,鬧轟著來看姥娘。可是正趕上忙秋,俺婆婆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兒,幹活兒的也訛她,怪可憐人的。我就不忍心舍下她來了,這不又迂磨了十來天才撈著來的。”程兆蘭說:“說起來,娘是掛著你,也很想倆孩子。可是再想也不差這十天半月的。你婆婆那個懦樣子,大過秋的,可不能舍下她就來走娘家。”周繼香問:“娘,俺嫂子呢?”娘說:“不知你娘幾個今兒來,麥子出來了,地頭兒上出得不齊,她帶著麥種去補補了。一會兒就該回來了。香,你給你長興哥倒茶,我給他拿點心。”說完,從裏間屋拿出一包兒點心,放到邵長興跟前,說:“長興,這是我從濟南拿回來的點心,你嚐嚐,比您牟屯街點心鋪子的點心強不?你推車跑了那麽些路,也得餓了,先吃點點心墊墊,還得會兒吃飯。”邵長興也不“作假”,捏了塊點心放到嘴裏,幾口咽了,說:“這個不帶強的。人家濟南府的就是好吃,另一個味道,比牟屯街點心鋪子裏的好一百帽頭子。”程兆蘭笑著說:“好吃是好吃點兒,也沒那麽邪乎。”程兆蘭又讓周繼香把跑到院兒裏玩兒的孩子們喊進屋,從條幾上拿了幾個小盤兒,都放上點心,說:“小孩兒們,來,分‘好好兒’(點心)了,一人一小盤兒。都上小飯桌兒跟前,坐到小板凳上吃。吃完了,喝點水,再去玩兒。”孩子們各人端著自己小板凳兒,去小飯桌兒跟前搶座位,小雲說:“我挨著端陽哥。”程兆蘭說:“你看看小雲,好歹見著端陽哥了,一步也不離。遠的香,近的怏—這都是有數兒的。”周繼香說:“這個閨女,天天長到俺家裏。一聽說來姥娘家,就鬧著跟了來,要來找她端陽哥。也難怪,她娘進了牟家門兒,好幾年不生養—雖說自己是中醫先生,治不了自己的病,永平又多半時候在外頭,好歹有了這個妮兒,她娘再沒那個事兒了—也難說,永平這麽些年不著家。這個閨女就眼熱人家小孩兒有哥哥。娘,你看,”周繼香指著端陽和小雲,兩人正他往她嘴裏填一塊“炒糖”,她往他嘴裏送一塊“桃酥”,跟小大人似的,周繼香和娘看著,相視而笑。


程兆蘭說:“繼香,你切南瓜,剁餡子,還有用醬油喂好的肉餡兒,咱包豬肉南爪餡兒的包子(餃子),你繼章嫂子和小剛兒來了,你姊妹們多時不見麵了,一會兒你嫂子從坡裏回來,讓她去喊她娘們兒,你姊妹仨一起包包子,我弄兩個菜,讓你長興哥喝盅酒。”邵長興說:“嬸子,又拿我當客待。我不喝酒,吃什麽都行,不用單弄菜。你這樣,我就不敢來了。”程兆蘭說:“也不弄一些菜—你讓嬸子弄七碟子八碗,嬸子也沒處弄去,就用蒜瓣兒炒幾個雞子兒,炒個醋溜土豆絲兒,院子裏有荷香,掛上麵糊兒,用油炸炸,再涼拌個黃爪豆腐皮兒—四樣小菜兒,你喝盅酒,吃完飯歇歇再回牟屯兒。長興,你到了嬸子這裏,我弄什麽,你該吃吃,該喝喝。別作假,嬸子才高興呢。”邵長興嘿嘿笑,說:“好,聽嬸子的。”程兆蘭一邊拾掇著準備炒菜,一邊對邵長興說:“我剛才說的是周莊老家俺大哥家俺侄子叫周繼章的媳婦兒,是俺程家門兒裏的閨女,我的娘家侄女兒叫守芝,和繼業、繼香他們相仿年紀,從小一塊兒長大的,我把她說給俺侄兒的。俺這個侄兒在濟南府上大學,跑到什麽延安,幹了八路,這回打開濟南府,留下了。你不知道,俺大哥多麽好的人,要人物有人物,要學問有學問,人品又好?—俺侄兒鐵隨他,兒子當了八路軍,莊裏漢奸使壞,讓鬼子給攮死了。俺嫂子、守芝和一個小孫子東躲西藏,在俺這裏待過不少時候,娘幾個可遭了罪了。這回好了,熬出來了,過些日子,俺侄兒在省城安頓停當了,還不把她娘仨接到濟南享福去?”邵長興說:“頭兩三天裏我聽說周莊大戶周家有個當八路軍的,在濟南府當大官兒了,原來是嬸子的親侄兒。嬸子,你這邊兒也算有個依靠兒吧。”程兆蘭說:“依靠兒,咱倒沒指望什麽。你是不知道,俺這個侄兒有多好,一身軍裝穿著,又威風又體麵,說話慢聲細氣兒,待人又有禮數兒……”邵長興說:“嬸子,人家這都是有頭腦兒的人。你看小雲她大大,好學問,幹了八路,頭幾年不敢回來,家裏人沒掛死。這不學唱戲的話,‘衣錦榮歸’,當了陶陽縣的副縣長了。”程兆蘭說:“小雲她大大跟俺侄兒是同學。”邵長興說:“噢,好樣兒的都上您親戚家去了。無怪共產黨能得天下,你看看這點子能人都跟了共產黨了。”


不大會兒,苦妮兒從坡裏回來,看見大門外楸樹底下放著小推車兒,咚咚咚幾步跑家來,進屋抱著正剁餡子的周繼香,說:“好妹妹,你可來了。你這麽些天不來,你不知道我多想您娘們兒。”說著,眼圈兒紅了。周繼香說:“永年出了事兒,俺那個後婆婆懦得像塊拿不成個兒的豆腐,凡事沒個主心骨兒,我又煩她,又可憐她,這不,解放軍占了陶陽縣,四外鄉裏傳著要土改了,這就嚇得掉了魂兒了,趕上忙秋,事事都指著我,不肯讓我動窩兒。這都忙得差不多了,我好說歹說,才讓我來待兩天。……嫂子,俺這家人家,老少兩個寡婦,連俺兩個小叔子,大小四個孩子,往後日子可乍過啊。”周繼香說著,掉下淚來,苦妮兒抓著妹妹的手,也陪著掉淚。程兆蘭難為情地對邵長興說:“你瞧這姊妹倆,……這是做什麽?”又對女兒、媳婦兒說:“你姊妹倆別這樣,不是說來嗎?管怎麽著,得鋼鋼硬氣的,苦妮兒,你上莊兒裏去喊芝哥兒她娘倆,今兒個您姊妹們見見麵,啦啦呱兒,不許哭天抹淚的。人家劉備是哭來的江山,咱可不能拿淌眼淚當日子過。”苦妮兒不好意思地朝邵長興笑笑,說:“進門慌著跟俺妹妹說話了,從坡裏回來,灰頭土臉的,我洗把臉就去。”苦妮兒洗了臉去了莊兒裏,程兆蘭對邵長興說:“她姊妹倆說是姑嫂,比親姊妹還親。”


不過兩袋煙的功夫,苦妮兒就和程守芝領著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兒一起來了。程守芝挺好的身個兒,比苦妮兒高小半頭,微黑的皮色,圓圓的“蒲團子”臉,看上去厚重,眼角兒已經有了不少魚尾紋,讓人覺得眉眼裏帶著些創痛和“滄桑”,但胸脯兒挺得直直,走路兒帶勁兒,一副要強的模樣兒。那小男孩兒生得濃眉大眼,虎頭虎腦,也是大臉盤兒,兩隻眼透著靈氣,個頭不矮了,有點愣而八機的樣子—這就是程守芝的兒子小鋼兒。程守芝進門兒來,見邵長興坐在大桌子旁,忙問:“姑,這是哪裏的客?我不知道怎麽稱呼。”程兆蘭說:“是你邵大哥,送你妹妹來的。你叫‘長興哥’就是。”程守芝禮數兒周全地向邵長興道了“乏”,問了好兒,邵長興忙站起來回話,問候。周繼香說:“長興哥,你快坐下喝你的茶,你不知道,為閨女時,俺倆最要好了。俺這個姐有福,雖說這些年擔驚受怕,遭了不少顛險,但這回俺繼章哥回來了,在濟南當大官兒了,俺姐可算熬出頭兒了,真替她高興。”程守芝說:“這是多少年了,孩子都長這麽大了,他還沒見過哩。俺娘們兒是從鬼門關闖了一遭。這個‘頭兒’出得可真不易。”程守芝話是這樣說,臉上卻帶著笑,顯然,在這“改朝換代”的節骨眼兒上,她跟周繼香和苦妮兒這兩個姊妹十分不一樣—等待著她們的是充滿莫名的凶險和難以猜想的命運,而她已經感受到了“出頭兒”的滋味兒—陶陽縣解放後,區裏、村裏的幹部已經幾次上門兒慰問,還送了不少東西,她婆婆按她兒子來信吩咐,隻留下村跟前七、八畝地,剩下的都交給村裏了,村裏派了人來給種留下的那些地,說是叫“代耕”,而且,她還隱約看到了一家人團圓,跟著丈夫享福的日子。程兆蘭拿出點心給小鋼兒吃,小剛兒兩手捧著點心對娘說:“娘,俺奶奶給我點心了,你吃吧。”程守芝說:“小兒來,那是你奶奶疼她孫子的,娘不吃,你吃吧。”程兆蘭說:“看這孩子,多麽孝順。人家家裏該是沒有嗎?他奶奶、他娘教調得好。從小看大,三歲知老,一點兒不假。芝哥兒,你這個兒沒白疼。”程守芝說:“小鋼兒,你奶奶誇你哩。好了,快拿上點心,跟兄弟、妹妹一起吃去,吃了一塊兒玩兒去。別忒皮了,弄得灰頭土臉兒的,衣裳弄髒了,娘又得給你洗。”


小鋼兒和幾個孩子一起玩兒去了,程兆蘭上廚屋去炒菜,邵長興喝足了茶,到大門外去逛遊,看大輸樹,三個年輕媳婦兒一起包包子,邊包邊啦呱兒。她們三個人,論年紀,相互差個歲把兩歲,頂多三、五歲;論長相,苦妮兒最俊俏,也最苗條,又嬌小,是男爺們兒最喜歡的那一類,周繼香平頭正臉兒,端莊,大方,程守芝比她倆個頭兒都高,也比她們壯,是典型的能做能吃的農婦模樣;論脾性,苦妮兒柔弱,溫良,周繼香說話不緊不慢,心裏有數兒,做事沉穩,程守芝飽受磨難,諸事不懼,一看就是有主見的,三個女人的共同點—像中國這塊苦難的土地上絕大多數女性一樣,就是堅貞,再難再苦,死心塌地地忠實於天注定的、父母讓嫁的那個男人,堅守著那個不論貧窮還是富有,順利還是磨難的婆家;要講“命”,三人都夠苦的,各有各的苦楚。她們都嫁了可心的男人,都想一輩子跟自己男人廝守,孝敬公婆,養兒育女,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但誰都沒能如願。苦妮兒和婆母一起,拉扯著兩個孩子,天天苦苦盼望著丈夫歸來或者至少是能得到他的消息,是信念,還是糊弄自己?但她直到今天都拒絕絕望,靠對親人的企盼支撐著,再苦再難都不趴下;周繼香遭逢的災難已到了極點,她像落入了無邊無岸的苦海,無論怎樣掙紮都沒法兒脫離,但是這邊是苦命的娘,那邊是可氣又可憐的婆婆,老少兩輩全是無所依傍的寡婦,隻能咬緊牙關支撐,無論多難,都得把兩個孩子撫養成人,不能對不起慘死的丈夫;程守芝曆盡磨難,死裏逃生,總算峰回路轉,苦盡甘來的一天來到跟前了,她要打起精神,一手攙扶著親娘一樣的婆婆,一手牽著寶貝疙瘩兒子,奔向自己結婚七年多了隻親熱過一小霎兒,兩人見了麵都得互不認識的丈夫,去過自己晝思夜夢的好日子。……這會兒,她們三個人難得地湊到一起,頭挨著頭,無話不啦,各自訴說當下的境況,各人的心事。苦妮兒上有老,下有小,時時牽掛著沒有音信的丈夫,晚上做夢夢見他,幾乎都是不好的夢,要不就是在人堆裏找他,好歹瞅見了,就被人流衝散,轉眼不見了,怎麽找也找不著了;要不就是他在遠處站著,苦妮兒喊他,他卻不答應,像不認識似的;要不就是他在戰場上被打傷了,血頭血臉,讓人不敢睜眼看;夢裏出現最多的,是他被人強行帶走,不住回頭張望,淚流滿麵,被人硬拽走的樣子—那是丈夫留給她的最後的影像,刻在她腦子裏,到死也忘不了。……每回做了這樣的夢,難受得醒了,淚水洇濕了枕頭,到天明也甭想再合眼,這樣的日子,真難熬呀,而且還不知道啥時候是個頭兒,或者多咱也沒有頭兒……周繼香因為娘“養女高攀”,嫁給了牟屯大戶牟家的大少爺牟永年,雖然娘家一貧如洗,也沒什麽像樣的嫁妝,除了繼婆婆有點兒不“意思”,婆家人並沒怎麽看不起,他們一家人厚厚道道,丈夫也老實本份,婚後小兩口十分恩愛,她自己滿意,別人也說她是“有福”的。美中不足的不是親婆婆,牟永年親娘死得旱,公公續娶了現在的婆婆,生了兩個兒子叫“小四”、“小五”(婆婆生了三個兒子,隻活了老大永年,按排行兩個小叔子叫小四、小五),周繼香過門沒幾年,公公去世了,後婆婆倒是不再挑兒媳婦的毛病,但為人懦弱,沒主意,管什麽事撐不起來。前年牟屯遭了土匪,搶東西不算,還綁走了牟屯幾個大戶家的人,牟永年給弄去了,就因為婆婆聽本族那些人這個說這,那個說那,個人沒主見,誤了交贖金的時間,莊裏一塊兒綁走的五個人,放回來仨,兩個被土匪撕了票,牟永年也在內。這一下牟家塌了天,婆婆知道作大孽了,又是尋死又是上吊,周繼香自己悲痛欲絕,恨不得跟了丈夫去,卻不得不又操持丈夫的喪事,還得著人守護婆婆。過了兩年,婆媳們才慢慢緩過勁兒來,家裏大大小小四個孩子,總不能都跟著去死了啊。這兩個月,解放軍打開了濟南府,陶陽縣也成了共產黨的天下。莊裏人傳土改的事說得邪乎,能把人嚇死。婆婆成天吃不下,睡不安,小臉瘦得窄窄一小綹,臘黃臘黃。周繼香知道原先那種富足尊貴的日子快過到頭兒了,她也害怕,但明麵兒上還得裝出點兒事沒有的樣子,還得時時勸說婆婆,長她的精神,她也從不在孩子麵前哭哭啼啼,唉聲歎氣,隻在晚上,孩子們睡了,她才偷偷淌盼子淚,想盼子心事,自己給自己鼓盼子勁。她想,打鬼子時,她也見過八路軍,那可是些好人,要說共產黨,她娘家堂叔伯哥、婆家本家叔伯兄弟都是共產黨的官兒,他們是什麽人,她還不知道?難道真整起人來,就真的那麽凶,那麽狠,那麽厲害?可是,人家是共產黨,就是要“共產”呀,就是要鬥富人,幫窮人呀,看來一場災難是脫不了了。她有時候覺得他們這一家人,老少兩輩寡婦,帶著七大八小的四個孩子,真的十分孤苦,他們就像屋簷下的家雀子窩,會有一天被連窩兒端了,她好害怕,甚至偷偷打哆嗦。她想好了,什麽土地、房屋,家裏的東西,人家想乍弄就乍弄,自己一點兒也不反強,隻要他們大人、孩子六口兒能平平安安,囫囫圇圇過去這一關,就謝天謝地。……程守芝嫁的是周莊大戶周家的少爺,還是大學生,人是百裏挑一的好,過門以前,她從心裏高興,多虧兆蘭姑,讓她找這樣好的婆家,這樣出色的男人,她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是進了福囤了。沒想到,入了洞房,卻全不是那回事兒。雖然正是中伏天,洞房裏卻冷冰冰的,新郎就在跟前,卻好像走大路的人一樣,對她不理不睬,晚上,兩人睡在一張床上,她不顧女兒家羞臊,幾乎脫光了衣裳,渾身隻剩一件小汗衫兒,他卻長褲長褂不脫就睡。睡在他身旁的明明是一個大姑娘煞白的光身子,倒好像是根木頭,連一句話都不跟你說,白天,在人跟前,他倒裝得啥事兒沒有似的,跟她客客氣氣地說話,她也隻好佯作笑臉,好像“啞吧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就這樣,一連過了六、七天,他真能憋得住,躺到床上,沒多大霎兒就睡著了,她卻兩眼大睜著,在黢黑的夜裏,一個人偷偷流淚。他的假期馬上就滿了,臨走的頭天晚上,睡下前,她說:“今晚天那麽熱,你別長褲長褂地焐那麽嚴實了,沒人吃了你。”他難得地朝她笑笑,啥話不說,很聽話地脫了外頭的襯衣和西式褲子,隻穿了汗衫和短褲,就躺下了。兩人入洞房這幾天了,她頭一次看見了他跟莊裏小夥子不一樣的,因為不下坡幹活兒,太陽曬不著,像女人一樣白但粗渾渾的胳膊和兩條粗壯好看的大腿,還瞅見了他下頭那裏,短褲襠裏鼓鼓溜溜的一堆,她覺得自己臉紅了,臉熱了,心“嘣嘣”亂跳,趕緊把燈吹滅,脫了衣裳,在他身旁躺下,心還在跳個不止,她橫下心,伸手把身上的小汗衫兒脫了,試試量量地往他身上靠,他覺出來了,也沒躲閃,更沒著急,一會兒,她聽見他在喘粗氣,竟轉過身來,把她的光身子摟在懷裏,兩人親了一陣,他汗衫也沒脫,她急忙拽下了他的短褲兒,兩人就粘到了一堆,……完事兒了,他睡著了,她用手捋捋他又黑又濃的“洋頭”,摸挲他的胸脯,恨不能張嘴去含他,心想一個女人喜歡一個男人會這樣“沒出息”,“不要臉”,眼晴流著歡暢的淚水,心裏卻比吃蜜還要甜,她程守芝有男人了,有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了。第二天早晨起來,她正想跟他“膩歪”,他的臉上卻像蒙上了一層霜,臉一紅,對她輕聲說:“昨晚上……對不起。”她的心一下涼了,她知道了,這個男人的身子雖然上了她的身,但他的心壓根兒沒打算給她,她心裏懊惱,但不能跟旁人說。那天吃了早晨飯,他提上箱子走了,也沒跟她說什麽話,好像兩人又成了路人。他走後,她回想那晚上的事,他雖然跟她“那樣兒”了,可那並不是他喜歡她,稀罕她,那隻是因為他是個年輕的、沒碰過女人邊兒的男人,她這樣想著,心裏覺得委屈,慢慢的,那種甜蜜的感覺淡了,變成了苦澀,好像不注意吞下了沒焐透的柿子,想吐吐不出,不咽也得咽。人家新媳婦兒那種甜美,那種回想著偷偷樂的感覺,她隻能眼熱,這輩子是甭想了。丈夫走了,到了月頭兒,下邊沒見紅,她“有”了,有孩子了,從此,她的心全撲在了孩子身上,她心想,這個孩子,會把她和那個不理她的男人永遠拴在一起,再也分不開了,不管他乍樣,她認定,她兒的大大,是她的丈夫,她一輩子隻一個的丈夫。孩子是日本鬼子正凶的年月裏生的,她跟公婆一起帶著孩子遭了多少難,公公連命都搭上了,都是因為他當了八路!他幹的自然是大事,好事,可是逮著家裏老的、小的、一家人遭怏了。這麽些年過去了,她都忘了他什麽模樣了,這不是說回來就回來了,解放軍打開濟南府也不少天了,兆蘭姑去濟南走親戚都回來了,他還不家來看看,就算你心裏沒有你老婆,也該有你的老娘,你的兒子啊,真就忙得連回趟老家的功夫都沒有?當共產黨就連家都不要了?程守芝心裏埋怨他,跟兩個姊妹這樣說,心裏盼著見到他的日子,她覺得那日子不會太遠了。……姊妹三個互相打問著,各人說著各人的心事,難事,苦楚,雖然知道說說也頂不了什麽事兒,誰也替不了誰,可是她們還是願意說,說了,姊妹們你一言,她一語,勸勉著,寬慰著,她們覺得心裏鬆快多了。說著啦著,三大蓋墊包子包完了。苦妮兒說:“香妹妹,我去燒鍋下包子,你出去喊長興哥和小孩兒們回家吃飯。”周繼香說:“我不去喊—見著人,問這問那的,心裏難受。你去吧,我去燒鍋,讓守芝姐下(包子)。”苦妮兒去了,不一會兒,苦妮兒抱著小雲,洪秀抱著石頭兒,邵長興領著大孩子,一大幫人回來了。周繼香看見苦妮兒抱著小雲,說:“小雲,多大閨女了,還讓人抱。”小雲說:“大娘,不是我讓抱的,是妗子看我‘藏麻虎’跑累了,非要抱我。”周繼香說:“那是妗子喜歡你。”苦妮兒把小雲放下,說:“這小閨女真讓人喜,我要有這麽個閨女多好—今輩子別想了。”周繼香讓苦妮兒上她跟前,對著她耳朵嘁喳著說:“你喜歡,大了讓她跟你當兒媳婦。”苦妮兒說:“要能那樣,可真得朝北磕頭了,就怕咱沒那個福份。”……


程兆蘭炒完菜,在大桌上擺好,坐下來,孩子們偎到她跟前,嘰嘰喳喳,搶著跟她說他們在外頭玩兒的趣事兒,程兆蘭高興得合不上嘴,吃飯了,苦妮兒說:“娘,你和俺妹妹陪俺長興哥、守芝姐在大桌子上吃,見樣兒的撥點菜放到小矮桌上,我看著幾個孩子吃。”孩子們聽了,忙著搶座位,小雲非得挨著端陽哥,周繼香說:“洪秀,您都讓讓,叫小雲挨著端陽。”洪秀說:“剛才俺在大榆樹下頭玩‘過家家’,小雲當小媳婦兒來。”周繼香問:“那誰是小男人?”洪秀說:“那還有誰?‘端陽哥’唄。”洪秀用小手劃著自己腮幫兒,說:“丟,丟,丟。……”小雲說:“一點兒也不‘丟’,”邊說,扭頭看著端陽,說:“是不,端陽哥?”端陽也不回答,小臉兒紅了,隻舉起小拳頭兒朝洪秀晃了晃,惹得滿屋人都笑起來。小鋼兒雖然隻比端陽大一歲,但是個頭兒高,小大人似的,端碗,拿筷子,還總是讓著別的孩子,苦妮兒說:“守芝姐,您小鋼兒真懂事兒,俺姐夫又不在家,你跟俺幹娘真是教調得好。”程守芝說:“這一霎兒,守著他二奶奶、您這些人,他充人。在家裏,可愛跟他奶奶充嬌,在我跟前不大弄樣兒—我不慣他,您是不知道,上了他那個小脾氣兒,比個小牡牛還能強哩。”苦妮兒問:“小鋼,是嗎?”小鋼兒點點頭,說:“男人,沒點脾氣還行?”一句話,又把滿屋人惹笑了。……


吃完飯,又喝了茶,邵長興推著空小車兒回牟屯了,程守芝領著小鋼兒回自己娘家,周繼香母子三人住下了。晚上睡覺的時候,端陽對奶奶說:“奶奶,小鋼兒說的,他要上濟南找他大大上學去,小雲也說,她大大說的,再過兩年,就讓她念書。奶奶,我也要上學。”奶奶說:“小兒,你虛歲七歲了,明年春上,也讓你上學。小兒,你可得好好上啊。”端陽說:“奶奶,你放心,我會的,我保準不比小鋼哥、小雲妹妹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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