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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 保 長 跑 了!"
中秋節剛過,這個驚人的消息就像一陣風刮過一樣,很快傳遍了榆樹村的家家戶戶。據說是村裏有個人往陶陽縣城趕集,他一個在縣保安團當小頭目的親戚偷偷告訴他的。那小頭目說:“江副團長跟團長說回榆樹村有點事,實際上是坐火車走了,跟他小老婆一起,我送他從泰安上的火車。他交待我,管誰也不要說,連他家裏的人也先別告訴。江副團長待我不薄,你回到村裏可別亂說。”這人回家後,這消息悶在肚子裏,總覺得憋得慌,終於鼓不住勁,有天晚上,跟老婆弄那個事兒,弄自在了,就在被窩兒裏,對老婆說了,臨了囑咐他老婆,不許亂說。他老婆倒也沒有“亂說”,隻給素日最要好的,無話不啦的三嬸子說了,也交待三嬸子“千萬別給別人說”,三嬸子也沒“給別人說”,隻悄悄跟自己男人說了,……就這樣,一傳倆,倆傳仨,不出三天,全村人幾乎都知道了。
榆樹村人在家徒四壁的農舍裏,在昏黃的,在風中閃爍的油燈下,在碾道旁,在井台上,在下坡幹活兒或趕集上店的路上,仨一群,倆一夥兒,傳揚著、議論著這件事。最先是嘁嘁喳喳,像微風吹過小樹兒林,樹葉輕輕碰撞、或者像蠶兒一齊啃桑葉的聲音,慢慢地膽子就大起來,公然在街頭巷尾,大聲議論起來,像集場子上莊戶人瞪大眼睛扯開嗓門兒討價還價一樣。這也難怪。盡管王耀武還占著濟南府,陶陽縣城還住著保安團,但是正如文人所說,“一葉知秋”,江保長出逃,給榆樹村百姓報告了一個十拿九穩的消息,國軍、保安團是“秋後的螞蚱,蹦達不了幾天了”,天要變了,江家在榆樹村多少年高高在上,一手遮天、耀武揚威的日子到頭兒了,欞子門裏的威權統治要終結了。莊裏挨過江家欺負,受到壓製的人感到如釋重負,很快可以挺起腰杆兒,跟別人一樣做人了,甚至猜想,八路來了,給窮人做主,就可以出氣、申冤了。多數人跟江家無親無故,也無冤無仇,沒什麽“過節兒”,對江家人不“上乎”,也不招惹,江保長收捐派夫,隻要不明著掐虧給吃,就老老實實聽喝聲兒,心裏不痛快,嘴上不吭聲兒—莊戶人有幾個不是膽小怕事兒的?這江家父子恃富而驕,恃權而狂,鼻子翹上天,牙齒三尺長,刮得地皮“哧哧”響,在榆樹村連周邊幾個村子,他爺們跺跺腳,各處都打顫。街道窄一點,他爺們兒就晃不開。那江繁祺本事大,當保長(鬼子在時,就當什麽“維持會長”),威震鄉裏還不滿足,民國三十六年,國軍重點進攻山東,他不知道怎麽鑽擠的,到縣裏,當上了保安團的副團長,保長的官兒還不撒手,兩頭兒都霸攬著,就越發威風了。老實巴交的莊稼人看不上他那作派,惹不起還躲不起?這會兒也覺得鬆了一口氣,覺得江家倒了,往後喘氣兒會勻活點兒。莊裏不少人暗暗地等著,看世道怎樣變,看江家人能落個什麽下場。也有少數跟江家走得近,跟在江家父子屁股上轟轟,沾點湯湯水水喝的人,平日裏在江家爺們兒跟前,點頭哈腰,跟狗舔蒜棰似的,兩條腿溜溜地在江家父子鞍前馬後緊跑蹬,跟搶孝帽子的似的。這會兒聽說主人逃跑了,靠山倒了,眼看樹倒猢猻散了,往後沒法兒再像原先那樣狐假虎威了,不能沾油抹水了,心裏不是味兒,天天沒著沒落的
,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惶惶不可終日。最奇怪的是,程家長工於栓柱那兩個兒子大禿子、二禿子,本來江家跟程家不睦,江家人更看不起長工兼林戶的於家,這於家兄弟頂著禿頭,長年刮得溜光,有十來天不剃頭,頭上就花花搭搭,看著讓人惡心,不用說保長大人,就是江家兩個少爺也不待搭理他們。經不住這兩兄弟眼熱江家有錢有勢,洑上水,不顧他大的阻攔,對江家兄弟“涼鍋上烙餅—硬貼”,江家有事兒,保公所有事兒,他們總是屁顛屁顛地跑前跑後,緊忙活,時間長了,還真讓他兩人給貼上了,江家兄弟動不動就喊禿子兄弟來幫忙打雜兒,跑腿兒,村裏人罵他們是“狗腿子”。兄弟倆還陪著江家兄弟賭錢,竟然把程家送給他大大的地給輸了。江家明明知道這地是程家的,還沒“過戶”,卻非得把地要了過去,禿子他大於栓柱要去跟江家拚命,被東家勸住了,幾畝好地硬讓江家訛了去,差點沒把於栓柱氣死。這禿子兄弟倆聽說江保長跑了,在村裏逢人便說:“這江繁祺爺們兒,咱早就看著不是玩意兒,這下好了,老東西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夠江家這起子狗男女喝一壺的。叫我說,老東西也跑不了他,早晚有一天讓八路給抓回來。到時候,有仇的報仇,有冤的申冤,咱誰也不興充孬的。”老實本份的莊戶人聽見禿子兄弟說這種話,人人覺得惡心,不過,所謂“好鞋不踩臭屎”,也沒人搭理他們,倒是他大氣不過,罵他們:“好了,你們這兩個吃裏扒外,豬狗不如的東西,知道丟人幾個錢不?才幾天,不是還跟人家腚後頭,人家放個屁都是香的,這是怎麽了,又變成這樣了?你倆真是沒臉沒皮,我都替你們臊得慌。”於家老三叫三套的說:“大哥、二哥,咱跟江家壓根兒就不是一路人,人家江家是誰,咱是誰?人家是莊裏的土皇上,咱是窮佃戶,咱跟人家轟轟個什麽味兒?八杆子也撥拉不到咱哎。白叫莊鄉看不起,江家不行了,咱也別見風使舵
,跟著人家去‘牆倒眾人推’,叫莊鄉笑話。你們輸給人家地,那是牌桌上的事兒,也得怪自己,也不是人家用繩子捆你們去的,到什麽時候,也別為這個再去找人家後帳兒。”於栓柱讚成小三兒的話,覺得小三兒厚道,像自己的兒子。
保長出逃的消息,江家人居然是全村最晚知道的,一個叫劉四的保丁—村裏人稱“(狗)腿子”—偷偷跟江慶懋說的,江慶懋兩隻眼瞪得像剝牛的似的,凶聲惡氣地說:“你聽誰說的?別胡屌扯了。那是恨咱的人咒咱的。老頭子清明節來家上了墳,縣裏形勢吃緊,第二天就回了縣城。他在保安團幹得好好的,為什麽跑?往哪跑?”江慶懋嘴上雖然這樣說—他是疥蛤蟆墊床腿—強撐,自己心裏也畫回兒,匆匆跑回家跟娘說了,那盧氏當時臉就黃了,說:“那可咋辦?這下可壞醋了。”江慶懋說:“娘,你先別著急,急也沒用。我明天上縣城去打聽打聽。”
第二天,江慶懋騎馬奔縣城,到了陶陽縣保安團團部,在團部外邊拴馬石上拴了馬,往團部裏邊走。路上遇見的人,有幾個是以前認識的,也沒人跟他打招呼,有的看他一眼,那眼神怪怪的。他去見團長潘大胡子,潘大胡子見了他,吹胡子瞪眼,氣急敗壞:“你小子還跑來找你大大,我還想找你江家要人哩。這老家夥見事兒不好,不顧國法軍紀—更別說哥兒們義氣了,帶著小老婆駕丫子了。哼,他這輩子可別讓我遇見,要再見著他,我饒不了他!”江慶懋無話可說,苦笑笑,說:“潘大爺,你老消消氣,我先回去。俺娘還在家等消息哩。”潘大胡子說:“回去吧,我也沒閑心陪你磕牙。”江慶懋低頭耷拉角地走出保安團團部,騎上馬往回走,雖然騎的是家裏最好的大黃馬—隻有上縣城他才會騎它,卻直不起腰,打不起精神,一路沒精打采,到家時,天快黑了。盧氏一看兒子灰頭土臉,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一副狼狽相,就知道那“消息”是真的了。江慶懋說:“保安團的人見了我,沒個搭腔的,潘大胡子還數落了我好一頓。俺大大真夠狠的,生離死別的事,臨走都不來家說一聲,就這樣舍下咱一大家子人,扔下這個大攤子不管了。”盧氏說:“他沒人心眼兒。除了那個小妖精,誰也不在他心上。現在想起來,他是早有準備了。從過了年他來家就往陶陽縣城搗蹬‘條子’(金條)、‘麵子”(大煙土),說是時局不穩,得學什麽‘狹兔三窟’,把這些東西轉到你三舅家。清明節前我去你姥娘家上墳,問你三舅,他根本就沒往人家存東西。清明節他回來,我問他,他還著急,說我信不過他,說那些東西都在團部他辦公室裏放著,他還沒得空兒上他三舅家去。他滿嘴瞎話,哄咱娘們兒,攢好勁,得架子跑了算完。有錢花著,有小狐狸精陪著。他還管咱娘們的死活。這個死老頭子,該千刀萬剮的,把咱娘們兒坑苦了,哼,他也不得好兒。”江慶懋聽得心煩,說:“行了,別咒他了。他再孬,也還是俺大,他不得好兒,咱也得倒黴。今天我看團部那些人,潘大胡子急得像瘋狗,下邊兒的都像喪家犬,沒點兒精神頭兒,看樣子,國軍打不過八路軍,國民黨這一朝要完蛋,咱也得準備準備。”盧氏說:“怎麽準備呢?”江慶慰說:“聽說共產黨的隊伍打到哪裏,就搞土地改革,把大戶人家的土地、房屋連家裏的東西都給拿出來,分給那些窮光蛋。土地、房屋咱搬不動,也藏不起來,咱沒辦法兒,盡人家弄,咱趕緊把家裏的金銀、首飾、字畫、好衣服拾掇拾掇,想辦法兒轉出去唄。國民黨的錢‘毛’得不行了,看看還有多少,我也都帶到縣城,全買成布料兒,等哪天晚上,趁夜深人靜,都弄到城裏俺三舅家去吧—他窮得丁當響,共產黨也不會抄他的家。”盧氏說:“對,你三舅窮了多少年了,他大兒還當了八路,放到他家保險。”過一會兒,江慶懋眼珠兒一轉,說:“俺三舅又喝又抽還好賭,別叫他都給敗壞了,再不然,昧起來,不給咱了。”盧氏重重地磕磕煙袋鍋兒,瞪兒子一眼,說:“別那麽髒心爛肺了。他再孬,也是我的親哥哥,妹妹遭難了,他就幹這個?就沒點兒人味兒了?就是白給他,也比白讓那點子外姓旁人拿走強。”江慶懋又說:“要不然,我先上三舅家去一趟,跟他說說,不白往他家放東西,存他那裏的東西,事先見個數兒,許下十成裏給他留下一成,他一準願意,這樣,就保險些。”江慶懋正說著,瘸子江慶發一條好腿邁進屋門,後邊一條瘸腿還沒邁進屋,就叫喚開了:“好,好,真好,就在他那裏放放,不過占他點兒地方,又不是放他家牲口,得吃他家草料,憑什麽十成給他一成?天下還有這樣的親戚?這叫什麽王八孫子親戚?”盧氏說:“老二,你胡說什麽?老大,他再胡說,你給我抽他,扇他的臉!還反了他了。”江慶發說:“你娘倆覺得俺親娘沒了,老頭子跑了,就欺負我。你抽我,扇我,打不死我,我就咋唬,要不然東西先二一添作五,兄弟倆分開,個人轉個人的。這事兒不商量好,我跟你攪活著,你就弄不成。”盧氏和大兒麵麵相覷,盧氏給大兒子使個眼色,江慶懋一下軟了:“老二,好兄弟,你也不看到什麽時候了,眼看大難臨頭了,是咱親兄弟窩裏鬥的時候嗎?你不問三七二十一,瞎喊呼什麽?你嫌別人不知道?跟你說,到了危難時候,咱跟前這些人,沒一個靠得住的,還是得靠自己近一窩兒。”幾句話說得江慶發不吱聲了,盧氏說:“共產黨沒來到,不等人家找咱事兒,你大大先跑了,你兄弟們還再自己弄自己?當年你那個死鬼二叔差點把個家踢蹬了,這回輪到你們踢蹬了。踢蹬就踢蹬吧,早完夥早利索!”盧氏和大兒子兩人軟的硬的,好說歹說,江慶發才算鬆了口,同意往城裏三舅家轉東西,但轉的東西要母子三人一起過目,點數兒,列出清單,一式三份,老大、老二一人一份,放三舅那邊一份。盧氏和兩個兒子商量妥當,當天夜裏,等人都睡了覺,雞不叫、狗不咬,娘三個偷偷收拾東西,什麽金條、銀元、首飾、字畫、貴重衣服、布匹,綢緞,擺了一屋,盧氏和老二清點,老大用毛筆記在帳本子紙上,登記完又抄了同樣的三份兒,給老二一份兒,自己那一份兒交給媳婦兒柳氏,讓她務必放好。剩下一份兒讓娘帶著,上縣城給三舅。娘三個也沒了太太、少爺架子,忙著把東西分類,打包兒,大大小小竟然有三十七隻包袱。弄完,雞叫三遍了。趁著天不亮,娘三個又把快四十個包袱裝到停在院兒裏的兩輛帶篷馬車上。第二天吃了晌午飯,盧氏和老二坐一輛,老大和懷孕的媳婦兒坐一輛,說是上城裏走娘家,順便讓大兒媳婦上新式醫院給摸摸胎位。兩輛馬車到了縣城盧氏他三哥家小院子門口,天已經黑了,盧氏說今晚就不走了,她三哥家房子窄巴,吃住不方便,讓老大領著趕車的長工牽著牲口找近處車馬店住下,明兒過晌午再過來套車回榆樹村。趕車的長工走了,盧氏這邊兒才伸手敲三哥家大門,三哥一家三口迎了出來。三哥個子細高,像打棗杆子,鷹鉤鼻子,麵黃肌瘦,似大煙鬼;他家裏的是個肥婆,一身淤肉,處處鼓鼓囊囊,突出部位的肉哆哆嗦嗦,一對母狗眼,窩窩著,嘴唇像刀削出來的,溜簿,發紫,老是抿抿著;他們的二兒子跟他父親一樣,高而瘦,長著父親那樣的鷹鉤鼻,母親那樣的母狗眼,嘴唇也如刀削的一樣,慘白的長臉陰沉著,抿著嘴不好說話。這家的老大正上著學,跑出去當了八路,他們家在當今國民政府的天下,就成了“匪屬”,所以一家人指著上過“前師”的老二教小學維持生計,平日裏總是關門閉戶,怕招災惹禍。他們住的小院兒在一個僻靜的小巷兒深處,等天黑透了以後,盧氏的三嫂到大門外看了幾次,小巷兒裏確實沒人了,江家大兒媳婦柳氏因有身孕在裏間屋休息,三哥一家和蘆氏還有瘸子江慶發急急忙忙把兩輛大車裏的大小包袱搬到家裏放好,盧氏沒等喘口氣兒,從褂子大襟裏子的口袋裏掏出三張帳頁子紙,交給三哥,說:“哥,你經經眼,讓正人(盧氏三哥的二兒,教書先生)挨包點點數,這幾張紙兒是俺在家裏清點好了,你外甥慶懋記下來的。你外甥說,三舅日子過得緊巴,這些東西,放到這裏,日後十成裏給三舅留下一成。”盧家老三鷹鉤鼻子強一強,幹笑兩聲,說:“妹妹,你這是說哪裏話,我是你親哥,你遇到難處了,在我這裏放點兒東西,我哪能要你的?哪不沒人味兒了?”盧老三家裏的母狗眼皮翻了幾翻,薄嘴唇人不注意地撇了兩撇,說:“他大大說得倒沒錯,俺日子艱窘,妹妹這些年沒少幫俺,倆孩子上學也虧了他姑父幫忙,俺也得知恩圖報。隻是現在風聲太緊,這些東西放這裏,俺可是擔著天大的幹係。”盧氏說:“聽說八路眼看要打濟南府了,共產黨要坐江山了,大侄子立人不是在八路那邊是不小的幹部嗎?到時候誰還敢怎麽著你們家?沒事兒。”盧氏和三哥、三嫂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話,盧家二小子在旁邊冷眼看著,聽著,一言不發,當他姑—盧氏—把三張紙頭遞給他父親時,他那雙窩僂著的眼晴奇怪地亮了一下,一副思慮深沉的樣子,突然,他走到父親跟前,從他手裏要過那三張帳頁子紙,湊到燈底下翻著看了一遍,隨即把三張紙頭兒三下兩下撕得粉碎,還把碎紙片兒握在手裏,讓它們從自己指頭縫兒裏往地上漏,很好玩兒的樣子,盧老三夫妻倆、妹妹盧氏三人都楞住了,盧老三說:“正人,你看你這孩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還是當老師的,怎麽這麽沒輕沒重,你撕這個幹什麽?”盧正人說:“幹什麽?你們以為這是小事兒啊?這可是天大的事!共產黨可是六親不認的,他可不講什麽麵子裏子,要是這事兒露了餡兒,那可都得跟著倒血黴,連俺哥都得受牽連。信得過就放這裏,信不過就再裝車上,怎麽來的,怎麽拉回去,也不用留什麽字據憑證。姑,你們家要是還有留的底兒,回去趕緊燒了它,到時候共產黨搞土改,要是讓人家得著,那可是要命的事。”盧氏說:“正人,不是姑信不過你大大和你娘,是想有個數兒,好見樣兒給您留下一點。侄兒說的有理,我回去就把留的底兒燒了它。”第二天上午,江慶懋帶媳婦兒去醫院婦科看了胎位,大夫說沒什麽事兒,挺好的。從醫院回舅家的路上,柳氏說:“前邊兒有他兄弟仨了,這又有一個。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要是共產黨打過來,還不知道怎麽著哩,孩子也跟著受罪。”江慶懋說:“還怎麽著,老頭子跟共產黨敵對著,他跑了,我不信共產黨還能連他家的人都不讓活了。你別想那麽多—對孩子不好。”江家人在三舅家吃了中午飯,就分乘兩輛馬車回家,到家時,天己經黢黑了—這正是他們所希望的,匆匆吃點飯,江慶懋說:“娘,這兩天,連拾掇東西,帶坐馬車顛達,你累得不輕,叫她們伺候你洗洗,早歇著吧。”盧氏說:“躺下也睡不著。從打知道你大大這個事兒,我就沒好生睡個覺。要不睡不著,睡著了就做惡夢,不是夢見人家把他五花大綁逮回來了,頭上臉上都是血,衣裳撕得三扯兩裂,漏著肉,肉皮都是青的,就跟頭些年他逮人家遊擊隊傷員一模一樣,醒了我想,莫非真是一報還一報?要不就夢見你那個死鬼二叔兩隻大手跟鐵鉗似的,逮著你大大和我,一隻手卡一個人的脖兒梗,說是讓俺倆給他抵命。……你看從你爺爺到你爹,這是得罪了多少人,出了多少事,現在,老頭兒、老太太早早地死了,你大大跑沒影兒了,逮著咱娘們倒黴了。”江慶懋心裏比誰都慌,但強忍著,說:“娘,也別想那麽多了,到哪步說哪步吧。走一時看一時。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從古到今,沒有長遠不變的富貴,我念書時,學過一首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人家‘王謝’那是晉朝的大家,都灰飛煙滅了,咱家這樣的,全中國還不知多少萬家,要毀還不都得毀,誰也沒辦法兒。再說,咱江家這些年這些事兒,也一言難盡,到了今天,潑出去的水也收不回來了,幹的事兒後悔也晚了,怨誰也沒用了。甭管怎麽說,咱江家在榆樹村,在陶陽縣也風光、威風、享福好幾輩子了。有咱這回放到城裏這些東西,下邊兩三輩子也餓不著,管怎麽著,也比那些窮光蛋強。娘,你就想開些吧。”盧氏不言語了。過一會兒,江慶懋又說:“娘,在俺三舅家,正人那小子說的什麽話?他是什麽意思?我越尋思越覺得那小子靠不住。”盧氏說:“正人這孩子連他哥,縣裏府裏地上學,都是咱供的,從小我那麽疼他,他還能翻臉不認人了?那可真是白眼狼了。萬不會,放心吧,沒啥事兒。”江慶懋說:“沒事兒就好,萬一出事兒,咱可就全完了。”盧氏說:“他說的那個事兒也在理,放著那個也是禍根,明兒你把老二那一份兒也要過來—他在城裏也聽正人說來—一塊兒都燒了吧。”江慶懋答應了,就回了自己屋。他又多長了個心眼兒,回自己屋後,把那留底兒重新抄了一份兒,讓他媳婦兒放起來,等幾天回娘家時拿到她娘家,讓她娘家哥給擱好了,說不定到時候還有用。
……
江慶懋跟娘說得一點也不差,江家在榆樹村,在整個陶陽縣,確實是風光過了,威風過了,江家人享福也好幾輩子了。他們家不但在榆樹村是首屈一指的大戶,就是在全陶陽縣,也數得著。江家不光是地多房多家產多,還是官宦之家,是程家那種土財主沒法兒比的。江繁祺的曾祖父還隻是小財主,一心讓兒子走科舉的路,求取功名,他知道,當官兒,不但榮耀、風光,人見人敬,當官兒還能發財,當大官兒就能發大財,不知是他兒子才疏學淺,還是不得門徑,反正是屢試不第,此路不通。既然動了當官兒的心思,就不願蟄居鄉間,於是出去給縣太爺當師爺,既涉足官場,得到曆練,又撈足了銀子。到江繁祺的祖父江錫爵仍然醉心功名,但還是回回科考“名落孫山”,這時江家有錢了,索性走“捷徑”,花銀子捐官,再花銀子走門子放“實缺”,在外縣當起了縣太爺,甚至知州。有道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當官兒比幹莊戶,做生意來錢都快得多,也容易得多。花錢買官兒,當上官兒撈錢,再花錢買更大的官兒,成了更大的官兒,就能撈更多的錢。天下當官兒的皆深諳此道,此風遂代代相傳,綿延不絕,且愈演愈烈,曆幾千年而不衰,於此時尤甚。江錫爵尤精於此,在外地當了幾十的知縣、太守,撈得缽滿盆滿,江家的家業就像“吹法氣兒”一樣脹了又脹。江繁祺的父親江崇德還是老路子,在外邊當了不少年官兒,到大清末年,江崇德告老還鄉,大興土木,擴建宅第,還蓋起了欞子門,在陶陽縣也堪稱一時之盛。江家成為陶陽縣赫赫有名的大戶兼官紳之家,聲威遠揚,縣太爺也要看著他們家家主的臉色說話。到了江繁祺,大清亡了,江崇德想讓兒子上新學,奔仕途,因為不論前清還是民國,錢財和權勢都是密不可分的,光有錢財,沒有權勢(或至少是有權勢為靠山),錢財會保不住,而錢財又可以換來權勢,有了權勢,又可聚集更多的錢財。可惜江繁祺更非念書的料兒,折騰了十來年,連個中學也沒上完,就窩在家裏了。這江繁祺求學不靈,但處世倒十分圓通、老辣,不但長袖善舞,長於周旋,鑽營,而且到關鍵時刻,敢作敢為,心狠手辣,即使對自已的親人,也會痛下殺手。盧氏跟大兒子說的那個“死鬼二叔”,是江繁祺之父江崇德在外任上娶的小老婆所生,是江繁祺的同父異母兄弟,名江繁禮。這江繁禮從小因自己乃“庶出”,天然受歧視,胸中有一股鬱鬱不平之氣,不讀書,不聽管教,生母去世之後,更成了脫韁的野馬,多少識幾個字,把《水滸傳》、《響馬傳》、《七俠五義》一類小說作為自己的人生教科書,把書中的草莽英雄和各色俠客當成自己的榜樣,年歲稍長後,喜歡結交社會上的豪俠之士甚至嘯聚山林的綠林好漢,練就一身好武藝,能飛簷走壁,善舞槍弄棒,到老頭子致仕返鄉時,他年已十八、九歲,長得五大三粗,令人望而生威,又在當地結交一夥“狐朋狗黨”,行蹤不定,有時十天半月不著家,在外邊幹些打家劫舍的勾當,號稱“劫富濟貧”,而他打劫的對象,竟把自己家作為“首選”,有時候家裏錢財、字畫等被盜,看宅護院的知道是二少爺“光顧”,隻好眼睜睜地看著他滿載而去。民國初年鬧春荒,他夥同幾個弟兄,在陶陽縣城西南方向十幾個村莊,打開大戶糧倉,縱情搶掠,官兵來時,他們已作鳥獸散,江崇德對這個兒子又疼又恨,但又無計可施,老太太天天讓他嚇得心驚肉跳,不知道哪天再來這麽一場。這小子有時回家來待個五、七、六天,據說是回來“踩點”,為下一次打劫作戰前偵察。在家的日子裏,不是蒙頭大睡,就是山吃海喝,給家裏人說話,凶聲惡氣,對長工、侍女、廚娘一類下人,倒客客氣氣,有時喝醉了酒,拉著某個長工的手號啕大哭,邊哭邊說:“別叫我‘少爺”,我狗屁不是!我比你們還要苦,你們是身子苦,我是心裏苦。”他在村裏轉遊,發現誰家揭不開鍋了,或者遭逢什麽苦難,他會從家裏扛上半口袋米糧,或者拿上一串銀錢,扔下就走。這些人家哪裏敢要,有個別大膽的,家裏人口少的帶上米糧,銀錢連夜出走,多數人會等這位二少爺離家後把東西原封不動地送還江家—小門小戶的窮老百姓誰敢得罪江家?江家老少幾輩把二少爺當成禍害,而江家的長工,下人,村裏的窮莊戶人都從心裏喜歡他,說他是梁山好漢再世,紛紛傳揚他的傳奇故事。江家先是給老大江繁祺定了親,女方是本村大戶程家大小姐,不想這程家大小姐卻於定親不久出了一件妖事,江家立即不容分說地退了親。與程家退婚兩三個月,老大江繁祺就把縣城豪紳大戶盧家小姐娶進家門兒。江家老爺也想給二少爺江繁禮定親、娶妻,以為有個花容月貌的女嬌娃日夜陪伴,就能把這個“混世魔王”的心拴住了,但他說什麽也不幹,家裏請了媒人來,他就鬧得雞飛狗跳,弄得媒人再也不敢登江家的門兒。他說:“我命中窪定是不會老死的。不論什麽人家的閨女,是醜是俊,是好是孬,我都不能坑害人家。”江崇德是懷著對二兒子的擔心和掛慮離開人世的,他死後不久,大太太也一命歸西,江家人都說,老爺和太太是讓二少爺氣死的,愁死的。上輩人過世之後,江繁禮越發膽大妄為。老爺子去世後,江繁祺當家主事,決心重整家風,光耀門庭。而老二江繁禮卻公然提出兄弟分家,江繁祺說:“老二,你要是板板正正娶妻成家,規規矩矩處事為人,從此改邪歸正,分家也未嚐不可,可你現在這個樣子,我不能把一半家業分給你,讓你給踢蹬了。”江繁禮兩隻銅鈴般大眼一瞪,一隻小蒲團一樣的大手“乓”的聲往桌上一拍,說:“什麽是‘板板正正’?你妻室在堂,不但在家拈花惹草,還在外頭尋花問柳,欺男霸女,你這叫‘板板正正’?什麽是‘規規矩矩’?你身為巨富,錦衣玉食,卻對升鬥小民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巧取豪奪,高利盤剝,這就是你的‘規規矩矩’?哼,我不信你這一套,更不會聽你這一套。你順順當當把家分了便罷,如若不然,把我惹急了,一把火我把江家宅院燒它算完。”江繁祺無論如何不願把偌大家產分給老二,讓他給踢蹬了,但又擔心他不管不顧,真來這麽一下,於是心裏產生了不如除掉這一害的念頭,但又有點猶豫,老爺子不在了,對親兄弟施殺手,太不合孝道倫理,但是大戲台上人幹惡事前壯膽的話“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他拿來作自己的精神支撐,他覺得自己是為了保住江家的基業,老爺子在天之靈應能諒解。他想,畢竟已經是民國了,施行家法,殺自家親人牲命,也是犯法的,不如事先找縣長告訴老二的劣跡惡行,回頭再抓了他送官。縣長早就為江家二少爺幹的那些事兒頭疼,早想把他緝拿歸案,但礙於其父乃全縣知名官紳情麵,投鼠忌器,一直沒有下手,現在他親哥來報案,縣長順水推舟,準其將江繁禮扭送縣府。但是想逮住江繁禮亦非易事,江繁祺用計,趁他從外邊回家,事先在大門裏埋伏下十幾個精壯男子,用絆馬繩把他絆倒,十幾個人一擁而上,把他按到地上,像捆豬一樣五花大綁,又把他架到馬車上綁牢,那江繁禮臉脹得豬肝一般,破口大罵,江繁祺說:“兄弟,哥也不願這樣,實在是你作惡太多,縣府非要拿你,哥也不敢抗命。”江繁禮把自己舌頭咬破,把滿口鮮血吐了江繁祺一臉,說:“哼,我知道你為了獨吞家產,借刀殺人。老爺子輕饒不了你,我死了,也要變成厲鬼來奪你性命!”江繁祺命人拿毛巾塞到他嘴裏,讓人趕著馬車把他送到了縣府,縣法院把他跟抓獲的土匪一起判了死刑,行刑之日,觀看者人山人海,人們全是為爭睹江繁禮這個當代綠林好漢風采而來,老百姓一百個裏有九十九個是膽小怕事的,但對敢於犯上、叛逆、造反、挑戰現存秩序,心向老百姓的英豪人物心裏邊是暗暗佩服、仰幕的。老百姓對江繁祺設計暗算,逮了自己的兄弟送官,讓官府取他的性命,感到驚愕,難以置信,紛紛議論江繁祺豬狗不如,比虎狼還狠。江繁禮被殺害後,江繁祺收屍回來發大喪厚葬。榆樹村還有周邊村莊的百姓感於江繁禮的恩義,痛於他的悲慘下場,不約而同前來送葬,參加葬禮的隊伍有幾裏路長,一時成為當地和陶陽縣一大奇聞。江家二少爺的故事跟程家大小姐的故事一樣,在當地和全縣流傳了好多年。而親手置親兄弟於死地的江繁祺被縣長大人讚為“大義滅親”,提請省府給予表彰、褒獎,江繁祺從此成為陶陽縣炙手可熱的著名鄉紳,老百姓暗地裏說他用親兄弟的血染自己的紅頂子(前清的官帽上有一紅疼瘩,時稱“頂子”),咒他“不得好死。”
江繁祺娶盧氏,生子江慶懋,這大兒子得父親之真傳,為人處事有乃父之風,沒少招災惹禍,後來下場十分悲慘。江繁祺娶了盧氏不出一年,家裏新來一丫頭謝素雲長得容貌出眾,江繁祺很快就對謝素雲饞涎欲滴,不久就收為二房,生子江慶發。這謝素雲為人懦弱,受盧氏欺淩、虐待,又不敢向江繁祺“告狀”,有苦暗暗吞,有淚往肚裏咽,年僅二十一、二歲,即鬱鬱而終。江慶發對母親的遭遇心中不平,看什麽都不順眼,每日遊手好閑,提籠架鳥,玩蛐蛐兒,鬥公雞,擲色子,逛窯子,無所不為。喝醉酒,摔斷了右腿,找先生接對上以後,他不聽話,亂動彈,傷處沒有長好,成子瘸子,從此更加自暴自棄,江繁祺管教他,他就說,你們把俺娘逼死了,還想再欺負我。我恨自己沒二叔那本事,不能把這個家踢蹬了。你們也不用逼我,逼急了,我死給你們看,臨死我也不能讓你們安穩,跟你們弄個魚死網破!”誰還敢管他,隻好由著他胡來。
江繁祺財大氣粗,江家又有官宦之家的背景,熱衷於結交官府,除掉自己的同父異母弟弟,既獨吞了江家的萬貫家產,還在官家那裏博得了“大義滅親”的讚譽,一時成為陶陽縣縣裏有名,府裏有號的人物,不但當了保長,還當上了縣參議員,鬼子來了,他從民國的保長搖身一變成了日偽的維持會長,當時陶陽縣南山裏有共產黨領導的抗日遊擊隊,他怕遊擊隊要他的命,就兩麵應付,日本鬼子投降後,國共內戰又起,他又削尖腦袋鑽進縣保安團,當上了副團長,更加不可一世。江繁祺在榆樹村一手遮天,稱王稱霸,在莊鄉中名聲很差,大家對他
又怕又恨。民國三十六年,本村一個在外邊幹八路遊擊隊叫宋強的,受了重傷,沒法兒跟部隊轉移,秘密潛回本村,藏在自己家地窖裏養傷。這宋強原名宋家富,是本村暗樓程家長工宋家財的弟弟,宋家兄弟父母在世時,就跟暗樓上走得近,老大多年在程家當長工,對東家忠心耿耿,程家待他也不薄。兄弟宋家富會點爐匠手藝,四外串鄉,見世麵多,頭腦瓜兒活泛,打鬼子時在了共產黨,幹了遊擊隊。江繁祺對宋家兄弟跟程家交好十分不滿,但時值抗日期間,他對宋強也沒敢怎麽著。但這時候不一樣了,共產黨遊擊隊那是“共匪”,是國民政府的敵人,豈能放過?江繁祺聽狗腿子報告後,為了邀功請賞,竟不念莊鄉情份,帶縣保安隊的人來抓走了宋強,那宋強被抓走時,頭上還纏著白布條子,邊走還十分倔強地掙紮,反抗,膽小怕事的莊戶人躲在自家大門裏頭,從門縫裏看著宋強被縣保安團押走,江繁祺在一旁騎著高頭大馬,穿著保安團的軍裝,身上斜掛著盒子槍,威風凜凜,一副勝利者傲氣薰天的嘴臉,那天下午,榆樹村多少好心的老太太,娘們兒們流下了眼淚,不少人家晚上沒動煙火,而作為一個曾長期在本村享有威權的大人物,江繁祺從此成了榆樹村多數百姓的“公敵”,而作為一個人,從那天以後,他雖然還活著,在莊鄉們心裏,他已經死了,臭了,爛了。遊擊隊員宋強被弄到縣裏第二天就被槍斃了,他人雖然死了,在莊鄉們心裏卻永遠活著。村裏還有個叫顧青山的,莊鄉們知道他跟宋強是一黨的,莊鄉們怕他再遭到宋強那樣的不幸,暗中保護他,給他通風報信兒,那顧青山得以安然無恙,陶陽全縣解放後,回村當了村裏最大的“幹部”,那就是後話了。江繁祺當保安團副團長,到處抓人殺人甚至不管不顧殺當莊本裏的人,莊鄉們對他恨之入骨,莊鄉們實際上並沒有明確的人心向背,隻是覺得“鄉親”,“鄉親”,既是莊鄉,總該有所看顧,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有人咒他,“別看今日跳得歡,早晚有一天拉清單。”俗話不俗,老百姓的話往往隱含著可怕的真理—老百姓的話後來竟真的應驗了。
江繁祺的大兒子江慶懋跟乃祖乃父一樣,學業末成,僅粗識文字而已,但又沒有祖父、父親的經世之“才”,雖以少東家、大少爺自居,家中大事管不了,小事又不屑管,整日轉轉遊遊,搖搖晃晃,派頭十足,本事不大,架子不小,還像他上輩兒一樣,從年歲不大就熱“長毛兒”,十二、三歲,就喜歡偎乎小丫頭兒,天天跟她們在一起廝混,他覺得摸摸閨女們的小手,小臉蛋兒,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意,但他畢竟年小,小丫頭兒們也不敢違犯家規,倒沒有什麽“真事兒”。可到了十五歲那年,這小子就在外邊吃上了野食兒。原來輸樹村村西頭兒有戶丁姓人家,家裏男人是個老實巴交的木匠,日子也還算過得去。這丁木匠父母過世早,他串鄉到山莊兒幹活,被一家人相中,把自已的閨女翠花“說”給了他。這閨女長得漂亮,而且風流。不到十八歲就和村裏一個渾小子勾搭上,辦了那事兒,壞了名聲,在當地不好找主兒,而丁木匠年已二十五、六歲,見翠花長得俊,自是喜不自勝,急忙火速地把翠花娶了過來。翠花過門不久,老毛病又犯了,丁木匠又時常出外幹活不在家,翠花落得自由自在,跟村裏好幾個浮浪小子勾搭成奸。這幾個小子或風流、水靈些,或特別有“男人味兒”,家裏或多或少有幾個閑錢,能拿來“孝敬”翠花,就都成了翠花的“相好”,丁木匠老實得吃芋頭不知道倒把,嘴也拙,也不敢管她。村裏有個笑話,說木匠幹活回來,推開屋門,見媳婦正和旁的男人“粘糊”著,他趕緊把手裏的木工工具往地下一撂,朝床上一對男女一躬身,說:“您忙著,我出去轉轉。”但他心裏憋氣呀,出門幹活,十天半月不回家,還可勁兒地往肚子裏灌酒,沒兩年就得了“氣鼓病”,病了小半年,翠花也不好生伺候,可憐那樣一個身大力不虧的壯漢就一命歸西了,就撇下一個小閨女名叫丁香。翠花這寡婦娘們兒樂得沒有礙事的了,就像脫了韁繩的野牲口,沒攔擋了。天剛黑,打發孩子睡了覺,就打扮起來等漢子。她看上誰,人家不往前偎,她也變著法子去勾引,世間男人,有幾個能經得住一個年紀輕輕,又俊又“浪”的女子勾引,一來二去,就進了她的套兒。村裏不少青壯年男人讓她弄得神魂顛倒,男人們湊到一起不啦別的,就啦翠花,已經得手的向人炫耀,吹噓翠花這小娘們兒怎樣會挑逗,弄起那事兒來多麽會讓人自在,那感覺真是甭提有多好了,沒撈著的聽了,饞得“刮搭嘴”,心裏癢癢,搖搖欲試,覺得哪怕弄上一回,也不枉活一場。不少人家為這三天兩頭兒打架,弄得雞飛狗跳,孩子哭老婆叫,有的還尋死上吊。這翠花家裏、地裏活兒有人給幹,晚上睡覺有人摟,吃喝不犯愁,自得其樂。保長江繁祺聽說這女人不但長得頗有姿色,更加上風騷過人,“浪”得出奇,不光她自己會“自”,還會變著法兒讓男人“自”,讓你隻要招了她的邊兒,就離不開她。江繁祺雖然“弄”過不少女人,沒想到榆樹村裏還有這般“尤物”,這倒要試試。就打發保丁把翠花叫到保公所,說是有事兒要問她。翠花進了門兒,江繁祺搭眼一看,雖然說不上“花容月貌”,但卻別具風情,特別是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煞是鉤人,江繁祺屏退左右,交待他不喊不要讓任何人來。翠花從江保長色迷迷的兩隻眼裏,看出了他的心思,平常日子,翠花從不搭理五、六十歲的老頭子,因為她跟人“好”,不光要圖好處,還要賺自快,那老頭子一脫衣裳,渾身囊褶子,身上哪裏哪裏的的毛都白了,讓人惡心,還能有心弄那事兒?可是眼前這個男人是村裏首富,更厲害的是保長啊,再說這江繁祺雖然快六十歲的人了,但保養得好,紅光滿麵,看胳膊,還白白胖胖,細皮嫩肉兒的,跟他自快一陣,興許比跟那幾個泥腿子還有滋味兒哩。再說,他是保長啊,你敢拒他?你拒了他,他不想怎樣治把你,就怎麽治把你,不說別的,就說你“傷風敗俗”,輕則在村裏打你,整你;重則把你送到局子裏去,就苦死了。今兒個乖乖地從了他,讓他嚐到甜頭兒,跟他“好”上,誰還敢欺負?翠花想好了,等保長大人把她往跟前一叫,兩隻肥肥的大手往前一伸,翠花就狂蜂浪蝶一般撲到他懷裏,保長從頭頂到腳跟,渾身骨頭都酥了。兩人摟抱著上了裏間屋保長臨時歇息的大床上,忙不迭地互相解帶脫衣,刹那間就廝纏在了一起,翠花用上渾身解數,給江繁祺來了幾番地動山搖,翻江倒海,把個老頭子弄得汗如水洗,丟盔卸甲,渾身散了架兒,折騰夠了,江繁祺喘籲籲地從翠花身上下來,心想,這才叫“酣暢淋漓”,這才是“過癮”,真是難得的寶貝,深悔跟這小媳婦兒軋夥晚了。從那保長成了翠花家的常客,如此有半年光景,江繁祺下鄉,又相中了一個閨女,娶來做了“三房”,那小媳婦兒自然新鮮有味兒,看他也看得緊,江繁祺就跟翠花斷了,這翠花少了個“相好”,斷了一條最大的財路,又惱又恨,很快描上了江家大少爺江慶懋,心想,老子不來了,換成他兒子,就不能跟江家斷了線兒。江慶懋雖說虛歲才十六,但身個已經長成。翠花想,老家夥不理我了,我讓你兒找我,我又嚐鮮又自快,氣死你。這年初夏的一天上午,江慶懋在莊西頭轉遊,百無聊賴,路過丁家門口,翠花老遠瞅著他快來到了,忙打發女兒丁香上鄰居家玩兒去,搖搖拉拉,滿臉堆笑迎上去,說:“這不是江家大少爺嗎?大熱的天,快家來涼快涼快,喝口茶。”江慶懋一見這個年輕漂亮、打扮光鮮的小媳婦兒,眼前一亮,心想聽人說西頭有個小寡婦又俊又浪,莫非就是她了。忙說:“我不認識,也不知怎麽稱呼,……你是不是叫翠花?”那媳婦兒杏眼一瞪,裝作嗔怒,說:“翠花,那是你能喊的?按輩份兒,你得喊我‘嬸子’。”江慶懋慌了,忙說:“嬸子,我不知道,你別怪罪,怨我了。”翠花說:“沒事兒,跟你鬧著玩兒的,快來家吧。”江慶懋心裏想,這小媳婦兒名聲不好,我一個半大男孩子,上她家去,不大好吧。”但兩隻腳卻不聽使喚,好像被什麽鉤著往裏走。江慶懋剛進大門,翠花隨後把大門插上了。江慶懋說:“大白天,關大門幹什麽?”´翠花說:“你江少爺輕易到不了俺這小門小戶,關上門兒,咱素靜兒地喝茶、啦呱兒。怎麽,害怕了?甭怕,我吃不了你。”江慶懋不好意思地說:“怕什麽,不怕,不怕。”但他心裏覺得要出點什麽事兒,他有點害怕,但又盼著出那種事兒。翠花給他倒上茶,遞到他手裏,看著他喝了,又捧出紅棗讓他吃,還拿出花生,剝了皮,往他嘴裏遞花生仁兒,弄得江慶懋手足無措,說:“我自己來,自己扒。”翠花說:“從打我看見你,就從心眼兒裏喜歡你,覺得咱娘倆兒有緣。你不知道,我心裏那個喜你,就不知道怎麽疼你好了。”說著,搬個小凳子,坐到江慶懋跟前,抓住他的手,說:“看,俺小兒這手。這個水靈,跟大妮兒的小手兒似的。不像那莊戶人的手,跟錯似的,刺得慌。”江慶懋的手被翠花的手一抓,身上酥溜一陣麻,覺得有點百抓五撓的,翠花抓著他的手不鬆開,捧在自己胸前仔把細地捏弄,像把玩什麽寶物似的,無意似地讓江慶懋的手碰著了自己的奶子,她“撲哧”一笑,說:“怎麽,想摸摸這個?男爺們兒沒有不願摸弄這個的,我也不知怎麽疼你好了,你願意摸,就摸摸吧。”江慶慰這會兒像著了魔一樣,用兩隻手隔著薄薄的單褂摸弄翠花的兩個園溜溜、軟乎乎的奶子,心蹦蹦地跳,下邊那裏硬挺起來,褲襠裏“撐篷”了,他和家裏小丫頭兒們戳戳幾幾,下邊兒那裏也這樣過,但從沒像現在這樣厲害。過了片刻,翠花說:“小兒,隔著褂子摸個什麽味兒?來,伸進手去,摸個夠。成了大男人,這是頭一回吧。我今天犒賞你。”江慶懋聽不得一聲,忙把兩隻手從翠花褂襟下頭伸了進去,翠花的肚皮,胸脯兒涼絲絲的,滑滔溜的,他兩隻手從翠花的肚皮一路摸挲上去,摸著了她兩隻鼓溜溜的奶子,又是攥,又是捏,把玩不夠。翠花一邊任他捏弄,一邊說:“小兒,別看嬸子不是黃花閨女,這對奶子讓哪個男人也摸不夠。”江慶懋聽她說著,手裏緊緊地攥著她的奶子,怕丟了似的。翠花說:“怎麽樣?摸夠了嗎?把手拿出來吧。”江慶懋搖頭,說:“別慌,我想再摸一霎兒。”翠花說:“就知道你摸不夠,那上頭有粘粘膠,隻要招著,就不想撒手。”江慶懋心想,她說得一點兒不假。翠花說:“好了,別盡著摸了,隻要你跟嬸子好了,往後有你摸的。”說著把江慶懋兩隻手拽了出來,又給他倒上茶,讓他喝,說:“再喝杯茶,咱啦啦呱兒。”又好像沒事兒人似的,在一旁坐下,隻是挨得江慶懋更近了,江慶懋感覺到她的體溫,聞到她身上跟家裏小丫頭兒們不一樣的、格外饞人的香味兒,江慶懋哪還有心思啦呱兒,喝了口茶,鼓鼓勁兒:“翠花嬸子,你身上有股和別人不一樣的味兒,真好聞,你讓我趴你身上聞聞吧。”翠花說:“那還不現成的嗎?你願意聞就趴上聞唄。”江慶懋忙不迭地把頭湊到翠花脖子那裏,使勁聞她身上的味兒,越聞越聞不夠,兩隻手不由自主地捧起她的頭,呆了一樣地看著她,兩個人臉對著臉看了一刹那,江慶懋就在翠花的脖子上,臉上沒命地親起來,翠花任他親著,當他的嘴唇貼到她嘴唇上的時候,翠花這才摟緊他,跟他嘴對嘴忘情地親吻起來,親吻一陣,翠花把自己的舌頭伸到他嘴裏,江慶懋樂不可支,貪饞地、沒命地含著她的舌頭,裹了又裹,又用牙咬,把她咬疼了,翠花使勁把舌頭抽了出來,抬手捋捋自己弄亂了的頭發,問:“小兒,自吧?”江慶懋說:“嬸子,別問。”翠花說:“從這別叫我‘嬸子’—我本來也不是你的嬸子。你就喊我翠花姐,再不行,喊花姐也行。……可是你得說自是不自,不自你這就走人,你要說自,姐還有更自的給你。說吧,自是不自?”江慶懋趕緊說:“自,忒自了。”翠花問:“願意跟我好吧?”江慶懋說:“願意,太願意了,一百個願意,隻要姐姐跟我好,死了都行。”翠花說:“小小的孩兒家,嘴這麽會說—也難怪,到這種時候,男人的嘴個頂個兒都跟抹了蜜似的。”江慶懋說:“花兒姐,你不說的還有更自的嗎?咱來吧。”翠花問:“願意吃‘口口’嗎?”江慶懋說:“願意願意。巴不得哩。”翠花回身坐到床沿上,把褂子大襟解開,又解開綠底兒紅花的小兜兜,江慶懋趕緊偎到她跟前,把頭插到她懷裏,伸上嘴去含她白嫩好看饞死人的奶子,像孩子一樣,嘴裏使勁吸吮著一個,一隻手按著另外一個,怕被旁人搶走了似的。吸吮完一個,又吸吮另一個,那急切樣兒,恨不能有兩張嘴,同時含著兩隻奶子才過癮。翠花被他纏磨,吸吮得“嘿嘿”笑,說:“你看你這個急猴兒樣。看樣兒真是頭一回。”江慶懋一邊吃著“口口”,一隻手不知啥時候伸到翠花的褲腰下頭去了,摸她的滑溜溜的肚皮,圓溜溜的屁股,又摸到大腿跟,那裏濕漉漉的,毛烘烘的,粘粘糊糊的,滑滑溜溜的,越摸越想摸,翠花讓他摸得渾身癢癢,不住地笑,說:“小兒,你人不大,還真知道好麽兒好吃哩。別慌,現在你是吃‘口口’,一會兒就叫你吃‘包包兒’。姐今兒個全給你。”江慶懋忙揚起臉來問:“姐姐,吃什麽‘包包兒’?”翠花說:“傻小子,連這都不知道。吃‘包包兒’就是把你那個買賣兒包到我那裏頭去。”江慶懋那個“買賣兒”早就脹得生疼了,聽她一說,就摟著她,說:“好姐姐,我等不及了,快讓我吃包包兒吧。”翠花說:“看你那樣兒讓人疼死,愛死,好,姐姐這就讓你吃包包兒。快來給我脫衣裳啊。”江慶懋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替翠花脫褂子,解腰帶,扯褲子,翠花就一絲不掛地坐到了床上,江慶懋頭一回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的大白光身子,小丫頭兒洗澡,他偷看過,但一是不敢老看,二是水汽兒擋著,沒看真切過。這回看見了翠花渾圓的肩膀,白饃般的奶子,藕瓜兒一樣的胳膊,白蘿卜一樣的大腿,他真的呆了。他突然想,難怪他家老爺子好娶小老婆,敢情這女人是真饞人啊。他盡顧了看翠花的光身子了,竟好像忘了幹什麽了,翠花說:“怎麽,楞著幹什麽?看傻了?看樣是頭一回看女人的光身子,光看不行,得‘吃’才解饞哩。還不快上來。”江慶懋急忙上了床,慌忙去摟翠花的光身子,又伸著嘴頭子親她的光身子,翠花就勢躺下,說:“小兒來,不怪你急,男人見了我的身子,沒有一個不急的,想親就親吧,親個夠。”江慶懋就趴到翠花旁邊兒,從頭到腳挨著親,連翠花的小腳兒指頭都一個不落地親個遍,還趴到翠花下頭去親,把翠花“自”得“嘻嘻”直笑,“自”得打“撲拉”,問江慶懋:“怎麽,親了這麽大會子了,親夠了嗎?”江慶懋一邊親著翠花的大腿根兒,一邊說:“沒有。怎麽親也親不夠。”翠花說:“跟你說,吃不上‘包包兒’,你就沒親夠的時候,快點兒吧,這半天,還不快脫衣裳,你傻呀?你真不賴,也真能撐得住,也難怪,你沒弄過,還不知道怎麽個‘自’法兒哩。”江慶懋慌忙脫了上衣,翠花坐起來,替他解褲腰帶,長褲吐嚕下來,又拽下裏頭的小短褲,翠花伸手就抓住他的那“三大件兒”,一邊把玩,一邊說:“小兒,你這玩意兒,真是好,看著饞死個人。我真想放嘴裏含含。”說著,就用嘴親,但親了幾下,忙鬆了手,說:“不行,讓我擺弄得出了‘那個’,就吃不成‘包包兒’了。”說著仰身躺下,江慶懋急忙壓到她身上,……翠花使勁一夾,江慶懋覺得像駕雲一般,江慶懋一時又傻了,光顧了摟翠花,親她,下邊卻沒動作,翠花說:“小兒,我的寶見兒,別光親上頭,你不吃包包兒裏嗎?快使勁哎,下頭使勁捅打,使勁攘我,能攘透了氣兒才好哩。”江慶懋上邊摟緊翠花,他覺得把她奶子擠得扁扁的,跟自己胸脯貼在一起,真好,一邊還不住地親著翠花的眼晴,臉蛋兒,嘴唇,含翠花的舌頭。下邊在那裏邊沒命地捅打,跳躂,把翠花自得又是笑,又是叫,又是咬江慶懋的胳膊,掐他的脊梁、膀子,她大汗淋漓,披頭散發,氣喘籲籲,像喝醉了似地,喃喃說:“小兒,再使勁摟我,用力攮我,哎喲,不行了,你把我自死了,再使點勁兒,對,好,一頓把我自過去吧,死到你身子下頭吧。哎喲,多長時間沒自這麽厲害了,沒享這麽大福了,真是太好了。”江慶懋頭一回弄這種事兒,沒想到人世間有這等美妙自快的事兒,親了翠花幾口,說:“姐姐,我也吃上包包了,還是親不夠你,我就想整個身子都鑽進你那溝溝兒裏去,要不就全身化到你身上才好哩。”翠花說:“小兒,你這話說得我恨不能浪死,你再使一陣勁,下邊兒出了那個,這一回兒就算親夠了。”江慶懋就又抱著翠花的頭沒好地親,下邊用力抽動,好把一陣,他覺得下邊兒小肚子一陣熱,他渾身酥麻,一種說不出的、不能再自的感覺充溢了全身,他快暈過去了,趴到翠花身上不動彈了。過了片刻,翠花讓他抽出那個,讓他下來,兩人麵對麵躺著,翠花說:“好了,這就叫吃包包兒,你也受活了,我也自在了。歇歇吧。我問你,是頭一回吧?”江慶懋點點頭,翠花說:“我看你剛才那樣兒,就知道是頭一回。你還真行。也難怪,地主家少爺不少十二、三就娶媳婦兒,有的十三、四連小孩兒都有了。我知足了。江家大少爺,童男子兒,一個精壯的小夥子讓我嚐了鮮,消受了。你以後就算娶三妻四妾,她們任誰也撈不著頭一回,都得吃我剩下的了。”兩人光著身子,勾腿交臂地廝纏著,歇了頓把飯時,江慶懋緩過勁兒來,摟著翠花又親又吸,一霎兒功夫,就又鼓不住勁了,說:“姐姐,我又上來勁兒了,咱再吃一回包包兒。”翠花說:“你剛才一回就頂三回,你不要命了?你想累死我?”江慶懋撒嬌道:“好姐姐,這事兒忒自了,弄一回不過癮,姐姐疼我,再讓我弄一回。”翠花正巴不得呢,但裝出不情願的樣子,說:“年歲那麽小,就這麽沒狗出息,看你那個饞樣兒,怪不忍的,來吧。”說完,捋捋頭發,平躺好了,江慶懋餓虎撲食般一下趴上,兩人就成了一個兒的了。……就這樣,江家大少爺,十五歲的江慶懋跟二十八歲的寡婦翠花“相好”了。江繁祺知道了,又生氣又覺得窩囊—翠花是他的舊情人啊。江繁祺訓他,打他,但全不頂用,他還是偷偷地往翠花那裏去,並且不遺餘力地往翠花家送錢和他能送的東西。江繁祺是“過來人”,知道翠花駕馭男人的“手段”和魔力,心想,難怪兒子迷她,那不是人,是個妖精,得趕緊給兒子找媳婦兒,讓媳婦兒管住他,可找了一個又一個,江慶懋都看不上,一是翠花背後挑唆他不答應,二是他心裏拿女方跟翠花比,不跟翠花長得白,長得俊,身個兒不如翠花好看的,他一律不點頭。就這樣過去了三年,他跟翠花好了三年,直到他十八歲那年春天,他跟父親去鄰村柳林察看麥田苗情,在一家人門口,看見一個姑娘站在那裏,衣裝雖不華麗,但合體,大方,頭發在陽光下黑得發亮,一根又粗又長的獨辮兒垂在胸前,圓乎乎的小臉兒白裏透紅,嘴一抿,一對小酒窩兒堆滿笑意,一對雙眼皮的大眼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真能鉤人魂魄。江慶懋看呆了,他大大走了老遠了,回頭喊他,他才醒了一樣慌忙離開,忍不住回頭看時,那姑娘己經不見了,江慶懋像丟了魂兒似的,一路上悶悶不樂,心裏老想,要是娶了那個姑娘,跟她像跟翠花那樣,還不美死了。當天晚上,就向父母要求,找媒人上柳林這姑娘家提親。江家向人打聽得知,這閨女叫柳秀英,今年二十歲了,家裏有十來畝地,吃穿不愁,姑娘上邊還有個哥哥,已經娶媳婦兒了。江繁祺說:“這家人小門小戶兒的,門不當戶不對,咱能跟這種人家結親?人家不笑話?大家主兒家的姑娘,找什麽樣兒的沒有?就非得找這一個?”江慶懋說:“別的再好,我也不要,我鐵了心,非柳秀英不娶,不答應,我就學梁山伯,長相思病,死了拉倒!”江繁祺夫妻拗不過兒子,隻好托人去柳家提親,但柳家早就給女兒定了親,準備年內成婚,對江家派來的媒人隻能婉言謝絕。媒人回來說了,江慶懋頭皮都涼了,說:“你就沒跟她家好好說說,把那邊退了不行?咱這邊肯定比那家好多了。”媒人說:“大少爺說得輕巧。人家眼看要出門子了,哪能說退就退?”江慶懋十分灰心失望,但也無可奈何,哀歎自己今生與這姑娘無緣。豈料江繁祺霸道成性,媒人越說沒法兒辦,他偏要辦成。旁人越“戧茬兒”,他越來勁。在他看來,柳家本小戶人家,江保長派人上門提親,他們應該受寵若驚,感激不盡,既便已經定親,家長也該來江家當麵“道情”,竟敢簡單幾句話,把媒人打發走算完。江保長認為這是眼裏沒有他,讓他下不來台,他受不了這個。立即讓保丁把柳秀英未婚夫村裏的甲長喊來,讓他務必想法兒讓那家主動把婚事退了,甲長知道頂頭上司的脾氣,不敢怠慢,回村後,對那家軟硬兼施,迫其退婚,那家人膽小怕事,隻好去柳林柳家退了婚。柳秀英父母知道了這內中的原故,覺得江家仗勢欺人竟至如此,心裏有氣,也不敢發作,但畢竟江家是全縣有名的大地主,家長現今當著保長,管著附近六、七個村子,他家要娶自己女兒做江家大少爺的“正房”,這是多少人家做夢也遇不見的好事兒,所謂“養女高攀”,也人之常情,就順水推舟應下了親事。柳秀英跟原先的未婚男人沒見過麵,談不上有什麽感情,對突然從天上掉到自己頭上的“好事兒”心裏沒底兒,不知道是福是禍,覺得自己出身低微,嫁到富貴人家,十分膽怯,但又想,既是江家大少爺看上自己,又煞費周折,娶了她,他就會疼她,愛她,隻要小兩口兒恩愛,就比什麽都強。這樣想著,倒盼著過門兒,心想早一天過了門兒,是好是孬就知道了。
江慶懋這邊定了親,常常一個人偷著樂,心想還沒娶媳婦兒,就跟翠花“好”上了,眼看又要娶這麽個好媳婦兒,看起來自己這輩子豔福不淺。他覺得自己快娶親了,不該再上翠花那裏去了,可是有個三天兩天的不去,他躺在床上,心裏就想翠花那迷人的小光腚兒,想兩個人親熱時她那個疼死人的浪樣兒,想得不行了,就又去了。娶媳婦兒前,翠花問他:“你這就要娶媳婦了?”江慶懋支支吾吾,說:“是。”翠花問:“長得好看嗎?”江慶懋說:“還行—不如你俊。”翠花說:“別哄我了。我聽人家說了,長得可俊,是你相中的。”翠花又說:“你不用怕我不高興,我知道,咱是露水夫妻,長不了,我也不能擋你娶媳婦兒,你是大戶人家的少爺,該怎麽著還得怎麽著,可你不能忘了,我是你頭一個女人,咱倆可是好了兩、三年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不能拔那個無情,把我給忘了。”江慶慰說:“你放心,我就是找仨媳婦兒,也不會忘了你。我也不信,天下女人誰還能讓我那麽自,我在你身上享的福,到死也忘不了。”翠花說:“這還差不多。來吧,在弄你媳婦兒以前,咱再好生弄弄,給你墊個底兒,雀得到時候跟個餓狼似的,把新媳婦兒嚇壞了。”江慶懋巴不得這一聲兒,急忙跟翠花親熱、瘋顛起來,兩人“瘋”完了,翠花又教他怎樣和新娘子親熱,怎樣戳弄她,引道她,把她浪急了,饞壞了,下邊吱吱地淌水,你看她那個浪樣兒,天底下沒有浪急了的大閨女再好看的了。這時候你才跟她來真的。到底我不是黃花閨女了,你是得嚐個鮮兒。不過,一上來,人家新娘子害臊,你別指望她能像我這樣讓你自,那也不要緊,一個女人一個味兒。世上大凡有錢有本事的男人,也少有隻弄一個女人的。還是我剛才說的,別喜新忘舊,你要是忘了我,看我怎麽要你好看。我可是說得出做得到的。”江慶懋趕緊摟緊翠花,又親又哄。
柳秀英真的娶過來了,江慶懋這才知道,世上的女人不都是翠花那樣,柳秀英跟翠花根本就不是一個天底下的人。那種含嬌帶羞、欲迎還拒的情態,讓人覺得她是仙女下凡,不敢招她,惹她,不忍戳她,碰她,這就更讓人疼她,愛她,饞她。江慶懋在洞房裏,覺得這個天仙般的閨女,讓他不知道怎麽疼她才好,心裏後悔自己這兩三年做的荒唐事,自己的頭個女人不是她,而是那個妖精翠花。那一刻,他下了決心,要讓眼前這個閨女快樂,讓她享福,不做對不起她的事。他突然覺得,眼前的柳秀英是美豔高貴的鮮桃,而翠花簡直就是一坨爛杏。他對柳秀英愛如珍寶,再也不願意上翠花那裏去了。翠花既想他這個男人,也想他的錢財,托人給他梢過幾回信兒,江慶懋心裏煩得厲害,沒搭理她,他覺得不過是一個不要臉的寡婦娘們兒,從此跟她斷了,她還能怎麽著。翠花恨江慶懋恨得牙根兒疼,恨不得扒他的皮才解恨,心裏天天發狠,想著怎麽整治這個無情無義的壞小子。
江慶懋對新媳婦兒愛如珍寶,真像俗話說的,捧到手裏怕摔了,含到嘴裏怕化了。小兩口兒十分恩愛,如膠似漆,但婆婆瞧不起柳秀英小門小戶的出身,也嫌兒子癡迷媳婦兒,太沒出息,不時挑媳婦兒的毛病,柳秀英受了委屈,有時在自己房裏落淚,江慶懋家哄小孩兒一樣哄她。柳秀英在江家生活日久,對江家唯利是圖,以富驕人、欺人的行事,從心裏看不慣,但既已嫁為江家人之妻,也隻能委屈求安,隻是常常規勸丈夫,頭一條兒,你既然自己相中我,用盡心機娶進門來,就不要吃著碗裏的,望著碗外頭的,覺得碗外頭的比碗裏的香,不許在外邊兒沾花惹草,眠花宿柳,隻要我能給你生兒育女,就不能討“小”,你不看看上輩兒人,因為納妾,弄得家道不和,多生禍患,咱就別學樣了。”江慶懋忙說:“我親你還親不夠哩,哪有心思再弄那些事兒。”柳秀英說:“就怕你跟我好不上兩三年,新鮮勁兒過了,就不是你了。”江慶懋說:“不會,絕不會。不行我跟你發毒誓。我要是對俺媳婦兒變了心,再想別的女人,就……”柳秀英忙拿手捂住他的嘴,說:“你隻要心裏多咱都有我,就比什麽都強。誰要你發誓,嚇人吱啦的。再說了,即便你日後真變了心,我也不願意讓你遭禍怏。因為我不管你怎麽樣,我這一輩子就你這麽一個男人。”江慶慰說:“我……跟你一樣,這輩子就你一個女人。”江慶懋嘴上這樣說了,還就真地改了,以後再也沒踏過翠花家門兒,沒照過翠花的麵兒。江慶懋又問:“好媳婦兒,剛才說的是頭一條,還有呢?”柳秀英說:“再一條兒,不做欺負人的事兒,遇上這種事,能勸就勸,勸不了,離得遠點兒,不為別的,咱得為個人的孩子積德。”江慶懋滿口答應,後來,江慶懋真的變了不少,當他父親要抓撲八路軍遊擊隊員宋強,他就勸父親“都是莊鄉,最好放人家一馬。”江保長很愕然,說:“你小子懂什麽?我要放了他,上邊兒還不要我的命?咱全家都得倒黴。小子,你這是怎麽了?”盧氏說:“怎麽了,你天天鬧轟這些事兒,難免遭災惹禍,可是我是勸不住你。你兒子可是聽他媳婦兒的。她媳婦兒的話,跟聖旨似的。”不怕婆婆不喜歡,柳秀英佯作不懂,犯錯的事兒不做,而且她又格外“爭氣”,結婚三年,有了兩個兒子,老公公十分高興,說要讓他的孫輩乃至後世代代像前輩一樣享受榮華富貴,給孫子分別取名世榮、世華,說下邊再有了孩子,叫世富、世貴,柳秀英滿心不情願,偷偷跟丈夫說取這種名過於“脹飽”、張狂,怕孩子命薄擔不起,反倒折壽。江慶懋試試量量地跟父母說了這意思,母親就說:“這一定是你家裏的主意,你來當傳聲筒。哼,這個媳婦子身子在咱江家,心還不知道在哪裏哩,管什麽事兒,她都跟你頂對著,真出奇。”江繁祺火冒三丈,說:“我當爺爺的還不能給孫子起名兒?別人家有了孩子,還上趕著讓我給起名兒哩,我都懶得費那腦筋。什麽‘命薄’?我江繁祺的孫子命會薄?命薄他會托生到我江家來?真是豈有此理。跟你們說,這給孩子起名的事兒,用不著你兩口子多嘴多舌!”江慶懋覺得父親的話也許有道理,勸柳秀英不要多心了,柳秀英心裏擔憂,但也沒有辦法兒,心想就衝著江家人這副德性,有這倆孩子就行了,也對得起他們家,對得起自己丈夫了,要一些孩子,日後還不知怎麽著呢,打定主意不再要孩子了,可是盤算不打盤算上來,雖然結婚三、四年,孩子都有倆了,可是江慶懋拿柳秀英還當成蜜罐兒,晚上上了床,沒旁的事兒,年輕輕兒的,沒病沒痹的,哪能不懷上?懷上了,江慶懋一樣廝纏,柳秀英仍盡著他折騰,心想把孩子鼓搗掉了才好呢,可是不管怎樣折騰卻啥事兒沒有,到民國三十五年農曆新年前,上邊從村裏征兵,江慶懋攤上號的時候,柳秀英懷上第三個孩子已經五、六個月了,柳秀英天天哭哭啼啼。正月十八這天晚上,江慶懋對媳婦兒說:“好了,你別哭天抹淚的了,我不去當兵了,有人替我去了。”柳秀英說:“你又哄我,誰替你去?人家傻了還是瘋了?”江慶懋說:“那人沒傻也沒瘋,還是先前的大家子弟,他就願意去呢。”柳秀英問:“大家子弟?莫非是暗樓上的外甥、苦妮兒她男人周繼業?”江慶懋說:“一點兒不假,正是他,中午連字據都定好了。”柳秀英立時急了,咕嚕坐起來,說:“您爺倆兒又幹喪良心的事兒了?你不去,讓大大跟上邊好生說說,不行就送厚禮,少去一個,中華民國也亡不了,怎麽想起來讓獨杆子的周繼業去替你?這不是明明欺負人家?他當了兵,家裏撇下老的老,小的小,一個小媳婦子日子還能過?”江慶懋哄弄柳秀英:“你不知道裏頭的事兒,他們家不是沒地沒房嗎?周繼業為了弄份家業,也想出去混個名堂,光宗耀祖,重振家聲,自己願意這麽做的。”柳秀英說:“這個周繼業也夠糊塗的了。反正是你爺們兒做好了繭兒,讓人家鑽的。不過也還行,隻要給了人家地和屋,咱就不欠人家良心債了。”周繼業當兵走了,江家又賴帳,沒給周家土地,更沒給蓋房屋,拉院子。柳秀英暗地嘟囔:“江家這是幹的人事兒嗎?這不是喪八輩子德嗎?”江慶懋忙用平去捂她的嘴,說:“親姑奶奶,你小點聲兒。給周家地和房,老二說什麽也不幹,發恨要放火把江家大院兒點了,我也沒辦法兒。聽說現在給地給房,周家也不要了,說要是周繼業在外頭有個好歹,種那地,住那房心裏更難受。”柳秀英不出聲了,愣了一會兒,一雙美麗的眼晴看著窗外幹枯的石榴樹,歎息道:“這個世道兒,一個‘窮’字把人逼死。要不是俺柳家窮,我柳秀英何至於進了你們這江家門兒?你看咱這是弄的些什麽事兒?我在這個家裏,不也人不人,鬼不鬼的,跟著一起喪良心?”江慶懋說:“又胡念八說了。你伸直舌頭說,從你過了門兒,我江慶懋待你乍樣?我辦過對不起你的事兒嗎?這兩口子,誰跟誰,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想跑也跑不了。”兩人熄燈睡下以後,江慶懋緊緊地摟抱著柳秀英,沒好地又是親吻,又是吸吮,說:“咱結婚三、四年了,孩子都快有仨了,我還是親不夠你,你有什麽不高興的?來,咱快點那樣兒吧,我等不及了。”柳秀英說:“孩子五、六個月了,你也不怕把他給壓死了,你真夠沒出息的。”江慶懋說:“我用胳膊撐著點兒,不使勁壓你小肚子,沒事兒。”柳秀英知道他要是出不了毒,能纏磨到天明,隻好由著他纏磨,好歹完事兒了,柳秀英用手撫弄著他汗濕了的頭發,說:“你生就是我的冤家。我不知怎麽倒了黴,沒味兒地在大門口站那一會兒,讓你瞅見了,跟你做了夫妻。你也確實待我不孬,從打我進門兒,一心跟我好,我也知足了。可是,你看你,憑著個大男人,不莊戶不生意,吃飽喝足,一門心思纏磨媳婦兒。你別看咱家過的這種日子,騾馬成群,大車小輛,呼奴喚婢,酒山肉海,我一點兒也不舒心,有時候心裏還很害怕。”江慶懋揚起頭,一臉迷惑,說:“好好兒的,你怕的麽?”柳秀英說:“世道兒不穩,天天這黨那派,這軍那軍的,誰知道以後會怎麽著?咱家幹事兒又不留一點後路兒。我擔心,咱家敗落了,咱的好日子,能持久嗎?咱倆的恩愛能到頭兒嗎?這不是,小三兒眼看就來了—我覺得又是個小子,要是日子不行了,咱的孩子不就苦死了嗎?”江慶懋說:“你這不是沒味兒地多想嗎?別自己嚇唬自己了。放心,蔣委員長怎麽說也是一代朝廷,還能說倒就倒了?什麽共產黨,八路軍,山貓野獸兒的,成不了大氣候。咱江家敗落了?怎麽敗落,失火?來土匪?就算出點事兒,咱成千上萬畝的土地誰能裝他挎兜兒裏拿走了?我跟你說,多了我不敢說,最起碼兒,咱倆這輩子,咱世榮、世華他兄弟們沒點兒事兒。”柳秀英聽丈夫這番話,半信半疑地點點頭。一霎兒功夫,丈夫呼呼地睡著了,柳秀英大睜著眼,看著院裏在寒風中晃動的燈籠,莫名的憂愁又重重地壓在心上。
江家讓周繼業替江慶懋去當兵,過後又毀約不給土地和房屋,一直是柳秀英的一樁心事。每當她在村裏老遠瞅見周家老太太或苦妮兒領著孩子孤苦伶丁地走過,她心裏就一陣陣抽緊,有一次,她讓江慶懋找父母說,要求家裏給人家周家土地和房屋,可以扣他們房裏每月的份兒錢,如果以後兄弟倆分家,他們寧可少要。江繁祺聽了勃然大怒,說:“老大,你怎麽回事?人家周家都不提這檔子事兒了,你充什麽大不錯的?他周繼業就不能為國出力?憑什麽非得咱拿地拿房去補償他?過去就過去了,你可別惹導了。”盧氏說:“不用說,這一準是媳婦子的事兒。管什麽事兒,都是她顯能,充好人,咱江家人不仁不義,就她是好心人。越這樣,越不能辦。不能慣她。老江家的家業,還到了她拿出去發善心?她發善心,天底下窮人多了,把江家的宅產物業都拿出去行了善?哼,怎麽尋思來?老大,你也是大男人了,是江家的長房長子大少爺,自己得學著有主心骨兒,不能凡事聽媳婦兒的,那能有什麽出息?多少年以後,你們當了家,要是照你媳婦兒這個辦法兒,什麽家業踢蹬不了?”江慶懋回房後隻說給周家土地、給他們蓋房的事,大大和娘說,那事兒過去了,現在不能辦了。一個小丫頭兒跟柳秀英要好兒,偷偷把老爺、太太的話學給她聽了。柳秀英想,這老兩口子真是對付。他們的狠毒,讓柳秀英寒心,驚懼。她常常下意識地抬頭望天,心裏想著“頭頂三尺有神靈”的老話,她生怕報應會落在她們,特別是自己孩子頭上。她老覺得江家的日子看上去紅火、興盛,但骨子裏卻好像處在懸崖邊上,凶險得很,天地不容啊。她在街上碰見苦妮兒,說:“江家辦的這種事兒,我覺得沒臉見你們家裏的人。您先沉著氣,我不死心,非得讓他們給地,給蓋房。”苦妮兒說:“孩子他大大從走了,就來過兩封信,從那再沒音信,現在江家再給地、給房俺也不要了,俺不能拿他大大的命換那個,那心裏還不難受死。”苦妮兒說著說著就流下淚來,柳秀英陪著掉了一盼子眼淚。苦妮兒回家給娘說了跟柳秀英見麵、啦的呱兒,娘說:“難得她有這份兒心。欞子門裏頭,就這個柳秀英有人心眼兒。可是,她婆婆不喜她,她也當不了什麽家。”
…………
江繁祺跑了,江家人像坐的船上沒了掌舵的,不知道腳下的船,飄飄搖搖,要把他們一家人載向哪裏,會有什麽急流險灘,漩渦暗礁甚至萬丈深淵在前頭等著他們;又像失去了獸王庇護的獸群,不知道會遭受什麽樣的厄運,老太太盧氏,大兒子江慶懋夫妻雖然照常住在自己家深宅大院兒裏,夏有清涼,冬伴暖爐,但心裏卻時而焦燥難耐,時而寒徹心扉;雖然飯桌上還是雞鴨魚肉,時鮮果蔬,但卻已經是食不甘味,難以下咽了。隻有瘸子江慶發依舊渾渾噩噩,麻木不仁,每天三飽兩倒,旁若無人,抱著“天塌下來砸眾人”,要倒黴也得“大老婆子(盧氏)”、大份兒裏(老大江慶懋)先倒完了才輪到自己這種自以為是的想法,聽之任之,隨他便。民國三十七年秋天,共軍打開了濟南府,陶陽全縣也改朝換代了,老頭子江繁祺沒點兒音信,江家人聽說春天上濟南走親戚的程兆蘭平平安安地回來了,這天盧氏對大兒子說:“你想辦法兒,找程家二姑太打聽打聽,她在濟南府待了好幾個月,反正也得見過不少陶陽縣的人,聽沒聽見你大大的信兒?”江慶懋說:“他都不問咱一家人的死活了,咱還問他做什麽?他愛怎麽著就怎麽著,不瞎操那份子心了,隨他去吧。”盧氏說:“你聽聽你說的這些話。他再孬也是你大大啊。”江慶懋說:“他是俺大大,他有點當大大的樣嗎?再說了,娘,你也真糊塗。周家讓咱弄那一下子,恨死咱了,咱怎麽有臉上人家去打聽事兒?人家別說不準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跟咱說。哼,人家要是知道俺大大的下落,不找共產黨告發,咱就燒高香了。”盧氏說:“都怪老二這個王八羔子,要不是他使吊絆子,痛快兒地給了人家地,再給人家蓋上屋,不光成不了仇家,說不準還軋夥成朋友了哩。”江慶懋說:“娘,到了現在,啥話也別說了,那事兒也不能全怪慶發,從心裏說,你跟俺大大真舍得破那個財?俺家裏的還不等說兩句勸說的話,就派她一身不是。……唉,埋怨也沒用了,當時沒舍得的地啊,房啊,脫不了全得拿出去,這事兒還得是咱江家一項罪過兒。”盧氏說:“那就趁著還沒土改,快上周家說說,咱現在就給他們家地,蓋屋怕來不及了,多給地,給他們十畝。”江慶懋說:“我是不敢上周家去。我回屋跟世榮他娘說—人家周家就還認她是好人,讓她去把這個竟思說說,捎帶著問問俺大大的消息。”
當晚,江慶懋跟柳秀英說了這事兒,柳秀英說:“要去,讓咱娘去,再不就你去。我沒臉去。咱把人家害死了,到人家門裏頭,不讓人家抽出來才怪哩。”江慶懋說:“你不是跟苦妮兒啦過幾回呱兒?”柳秀英說:“那是我打心裏覺得對不住人家,上趕著,跟人家陪不是,還說跟老的說,無論如何得給人家地和房。人家苦妮兒是麵善心軟的人,才沒拒我,跟我啦兩句呱兒。”江慶懋說:“那明天你去跟他們說,咱這就給他們地,蓋屋怕不趕趟了,多給五畝地頂上。”柳秀英說:“看你娘們兒弄的這些事兒。過河拆橋兒,用著人靠前,用不著人靠後,有了病才想起來敬神,現安鼻子現安眼,能頂用嗎?好了,我好歹明兒個舍上皮臉去一趟試試—誰讓我是你江家的媳婦兒呢。”
第二天上午,柳秀英去了周家。苦妮兒下坡幹活兒去了,程兆蘭見柳秀英來了,吃驚地說:“今兒個刮什麽風?怎麽把江家大少奶奶吹來了?屋裏坐吧。”柳秀英紅了臉,說:“表姑,我早該來,江家辦的不是人事兒,我哪有臉來。有時在路上碰見苦妮兒,俺姊妹們說幾句話。”程兆蘭說:“苦妮兒來家說過,俺娘倆兒都說你不像江家門兒裏的人。”柳秀英說:“說什麽好哎,我本不該成他江家門兒裏的人,不是胳膊擰不過大腿,一步邁錯了嗎?你看時下這年月,我這不是跳火坑裏了嗎?”程兆蘭說:“管什麽年月,誰的事兒就是誰的事兒,也找不到你個婦道人家頭上。”柳秀英歎口氣,說:“一個染缸裏的布,還有法兒分出青紅皂白?到哪說哪吧。表姑,聽說咱陶陽縣的當官兒的,有錢的,跑到濟南去的不少,你在濟南待了好幾個月,見沒見到陶陽縣的人?聽沒聽說過俺老公公的動靜兒—他一翅子飛走了,連句口信兒都沒往家捎過—就這樣的老的、當家人。俺也不過是捎帶著問一句—不管他人怎麽樣,到底是老的。表姑,俺娘讓我跟你說,讓繼業兄弟去當兵,江家著實對不住了。過後又一直沒給地,也沒給蓋屋,她說,現在就給您家地,怕蓋屋不趕趟了,就不蓋屋了,一下給十畝地。……當然,就是這樣辦了,也折不過江家的罪過兒來。”程兆蘭說:“少奶奶打聽你老公公的事兒,我在濟南待了三個月,沒見過陶陽縣一個人,更沒聽說過你老公公的消息—這也不是扒瞎話。繼業走了快三年了,這再弄這些事兒,太晚了,學人家說的話,‘黃瓜菜早涼了’。當時你老公公賴了帳兒,還說不沾嫌的話,是怪恨人的。可是,後來俺跟苦妮兒也想開了,繼業去當兵,是他和俺全家人命裏有此一劫,要別人的地和屋,人家身上的肉,糊到自己身上,怕是長不住,俺也不一定有那個命擔。再說繼業兩年多了音信全無,種你們家的地,住您家給蓋的屋,總覺得是拿他的血,他的肉,他的命換的,心裏更難受。你回去給你婆婆說,給俺地的事,免了,俺就等著共產黨分給二畝地種吧—那個種著心裏踏實。”柳秀英說:“表姑,全怨江家害了您家了。現在尋思,哪如讓江慶懋去當兵,他倒是在家裏,屁事兒也幹不成,我有三個孩子了,這不
肚子裏還懷著一個。世道兒一變,大人孩子還不知遭什麽罪哩。”程兆蘭看著眼前這個年紀輕輕,模樣兒俊俏,心眼兒也不孬的江家大少奶奶滿臉愁雲的樣子,心裏倒覺得怪可憐人的,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子接著,共產黨的人我見好把幾個了,都是些麵善心好的人。大人毛病再大,沒有孩子什麽事,你也不必太擔心了。”柳秀英說:“小孩兒們掏家雀子窩,大的,小的,連家雀子蛋都不給剩下。這回事變,一家人都不會有好果子吃。甭管怎麽著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到哪說哪吧。”
程兆蘭送走了柳秀英,想起她剛才說的那些話,心裏想,自己娘家、妹妹家,連自己閨女家雖然不像江家幹過一點子惡事,可到底是有地有錢住寬房大屋的人家,要是共產黨一網打著滿河的魚,那可就慘了。程兆蘭最掛心的就是自己的閨女繼香,頭幾天她從濟南回到家就給閨女捎信兒去了,這兩天該來了呀,怎麽還不來呢。程兆蘭正這麽想著,在大門外頭領著弟弟石頭玩兒的端陽跑得喘籲籲地來家,還沒進屋就喊:“奶奶,俺姑、俺洪秀姐、洪全兄弟、還有一個小妹妹,讓俺邵大爺用小車兒推著來了。”說完,又“呱呱”地跑出去迎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