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壘,發大塊文章。矚望前塵,再現不堪回首的暮年圖景,告訴世人,曆史不應忘記,更不應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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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冊歲月第一部12

(2015-02-09 22:00:10) 下一個

12

十冬臘月,下了兩三天雪。過晌午,雪停了,但天還陰著,西北風颼颼地刮,不時把浮雪刮起來。雪揚起來,像被揚場人揚起的扇形的白米,又像一陣陣白煙。樹枝兒上的雪讓風吹得紛紛跌落,光禿禿的、幹枯的枝條兒在大風中發抖,可憐兮兮的樣子,很像沒有辦法兒取暖的莊稼人們,被凍得哆哆嗦嗦。冬三月,對北方的窮人們來說,總是長得似乎沒個頭兒,日子是真難熬呀。人們都說怕過冬季,可不管你怕還是不怕,冬季總會來,窮莊戶人也總得熬過去。多少年了,人們都是這樣過來的,他們也知道,鄉下的富人家、城裏的有錢人家,過冬天屋裏暖暖和和,但那樣的好事兒,窮莊戶人們知道不屬於自己,冬天挨凍就像夏天在毒日頭下挨曬一樣,永遠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他們中多數人甚至都不敢有改善的奢望,因為千百年來,千家萬戶苦掙死拚,很少有人能甩掉一個‘窮’字,多數人家世世代代脫不出苦境。解放了,土改了,農村的改變是原先的地主、富農變成了窮人,原先的窮人一時半會兒還不會變得富足,以前是,一個村裏,少數戶兒享福,多數人家受苦,現在高的削了,填了矮的,扯平了,大家一樣了,家家苦嗬嗬的。盡管最窮的人家都有了自己的土地,有的還分了房,過日子的心勁從來沒這樣十足,但是要拔掉窮根,過上豐衣足食,冬暖夏涼的好光景,還要走很長的路,費好大力氣。莊戶人們在這嚴冬裏,在苦寒中瑟縮著,掙紮著,煎熬著。冬天天短,天黑得早,周莊的街道上早已闃無人跡,多數人家早早地鑽被窩子睡覺了,周家老宅子一個院兒裏,堂屋正中八仙桌兒上,玻璃罩子煤油燈照得屋裏明晃晃的,屋當央一個大火盆,木炭火閃著暗紅色的光亮,屋裏暖烘烘的。這家在周莊兒的光景比別的人家好許多,他們家原先也是大戶,後來家道敗落,所剩無幾的家產抗戰時期又損失殆盡,解放了,他們把自家大部分土地交給了村裏。因為是烈屬,又是革命幹部家屬,縣上區裏有照顧,莊稼地村裏給代耕,老太太的兒子時常向家寄錢,這三口之家自然吃穿不愁,免於凍餒。但一件糟心的事兒,正讓他們愁苦,鬱悶。坐在八仙桌東邊椅子上的約摸六十歲上下的,麵相富態的老太太叼著長杆煙袋在吸悶煙,西邊椅子上,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兒在燈下寫“大仿”,桌子東南角兒旁邊,一個三十來歲的媳婦兒坐在方杌子上納鞋底。這媳婦兒平頭正臉,從頭發到腦後的纂兒紋絲不亂,周周正正,衣服整整齊齊,但麵帶愁色,眼睛有點腫,像是哭過。沒人說話,屋裏隻有火盆裏燒水的鐵壺的“嗡嗡”聲,老太太吸旱煙的“籲溜”聲,麻線穿過鞋底的“吱兒吱兒”聲。過了一會子,老太太突然把煙袋往大桌子上重重地放下,起來走到媳婦兒跟前,一把抓過媳婦兒手裏的鞋底子,扔到桌子上的針線筐兒裏,說:“剛兒他娘,我真服了你了。都什麽時候,什麽份地了,你還熬眼兒費力地給那個沒良心的做鞋啊?明個兒,把原先給他做的幾雙鞋,甭管單,的,棉的,連沒做起來的鞋幫子,沒納完的鞋底子,都斂夥出來,一摸兒扔到鍋底下燒了它。這麽些年,他跑沒了影兒,也沒穿咱做的鞋。如今,他功成名就了,當大官兒了,共產黨自然會管他鞋穿。”那媳婦兒說:“人家自然是有鞋穿,但是不跟咱自已做的鞋穿著舒服。再說,好容易做了,毀把了,多疼人。娘是生他氣,說氣話的。”老太太說:“叫他那麽舒服幹什麽?他叫咱娘們兒舒服來嗎?他沒把咱娘們兒連累死,這又來逼咱的命了,咱還再給他費這冤枉勁?”媳婦兒苦笑笑,說:“俺的娘哎,他是誰啊?他是你老人家的親兒,咱小剛兒的大大啊。砸斷骨頭連著筋,咱還能真跟他斷了?這雙鞋,幫子我早做好了,鞋底子也隻剩幾針了,今晚納完它,明兒個我把它緔上,連原先做的兩雙,一堆兒找人給他捎了去。”媳婦兒說著,一隻手挽挽手裏的麻線,另一隻手去拿鞋底兒想接著納,已經停了寫“仿”,支繃著耳朵聽奶奶和娘說話的小男孩兒把娘的手撥拉了,拿起鞋底兒,站起來,一下把鞋底兒扔到屋當央火盆裏,鞋底子“忽隆”著了起來,火盆上竄起尺把高的火苗兒,濃濃的、刺鼻一的布臭味兒滿屋裏彌漫著,老太太咳嗽起來,媳婦兒揚起巴掌要打那孩子,但卻沒舍得真打下去,男孩兒走到老太太跟前,給老太太捶背,老太太咳嗷停住了,說:“剛兒他娘,你也不用打他。我看俺小剛兒是個有種有誌氣的孩子,長大了比他大大強。”說話的老太太是周莊老戶人家周端昌的太太,周瑞昌抗日時期死到了小鬼子手裏,他兒子周繼章(在外頭名叫“周橋”)早年當了八路軍,如今在省城是不小的幹部,納鞋底的媳婦兒是周繼章的結發妻子,離婚不離門,小剛兒是他們的孩子,老太太的寶貝疙瘩。

屋子裏雖然暖和,日子也衣食無憂,但周老太太一家三口兒卻正處在難言的愁煩和鬱悶中。濟南解放後,他們原指望一家人很快就可團聚,沒想到,從娶親就對這份婚姻不滿意的周繼章心裏另有主意,要和這個父母強加於他的媳婦兒離婚。他當時之所以違心地同意和她結婚,是因為他在濟南已經跟地下黨聯係好,不日就要潛出濟南,奔赴延安,作為家裏的獨子,即將遠離家人、故土,投身抗日烽火,生死未卜,他實在不忍心讓父母生氣,失望和痛苦,婚後在家和新媳婦兒同住的最後一個晚上,陰差陽錯,他們成了實質意義上的夫妻,出於對愛情、婚姻的理想主義,他暗暗為彼時的“失誤”而自責,但已追悔莫及,兩年以後,他輾轉得知,他走後,媳婦兒生了一個男孩兒。那幾年,置身槍林彈雨中,他又暗自慶幸,多虧有那次“洞房失誤”,如果他死在戰場上,他那個不幸的,可憐的媳婦兒沒有枉落個虛名,有了這個孩子,她也算終生有靠,他也給周家留下了一條根。戎馬倥傯中,也有女戰友向他表示愛意,他都以“老家有老婆、孩子”婉拒了。革命勝利了,他轉業到地方工作,安定下來了,該考慮今後的生活了,他多次勸自己,把母親、媳婦兒和孩子都接來,跟她將就,湊合著過一輩子算了,但感情上卻怎麽也沒法兒接受。當年結婚時,他幾乎沒怎麽正眼看過她,過去這些年,對她更是沒點兒印象,留在他記憶裏的,隻有她插幾朵難看的絹花,鼓溜溜的發纂兒像黑窩頭一樣掛在腦後,有幾分怪誕,讓他感到可笑的腦袋;一身大紅大綠,肥肥大大,醜陋不堪的衣裳;還有那歪七扭八,奇形怪狀,慘不忍睹,甚至讓人發嘔的一雙小腳兒,即使現在,他隻要想到她的小腳兒,身上還會起雞皮疙瘩;她不識字,隻會說老家的莊戶話,土得掉渣兒,他不知道跟她說什麽好。參加革命前,他已經在濟南上學多年,見慣了風華正茂,風姿綽約,清純靚麗,鶯聲燕語的女同學,參加革命後,又結識了不知凡幾的青春如火,颯爽英姿,柔中有剛,活潑可愛的女戰友。他心目中的愛人,應該也隻能在這些人中間。他鄉下的媳婦兒和她們相比,是另一個天地中的,幾乎是屬於曆史的人。他一想到跟她一起生活兒,就從心裏感到別扭。他無法兒想像,多少年以後,他再回頭去和她共處一室,廝守一世,那會讓他窒息。不,他做不到。那對他太不公平。按照現代的愛情觀,這樣的婚姻對雙方都是枷鎖,是不道德的。自己幹了半輩子革命,難道還要做舊製度的奴隸?相熟的戰友有好幾個離了婚,建議他順應潮流,“鹹與維新”,當機立斷,快點把離婚手續辦了,以便“輕裝上陣”,追求自己的幸福。但當他下決心這樣做時,又怕母親生氣,又覺得對不住女方,畢竟她是無辜的,她是誠心誠意要跟你一輩子的,並且,他離家後,她孝敬父母,養育幼子,經曆了那種苦難,跟母親相依為命,菇苦含辛,過了這些年,現在,卻要被一腳踢開,豈不是太不近人情?“愛情”真有那麽重要嗎?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他拿不定主意,去省委大院兒向自己在部隊時的老領導,現在的省委領導莊重同誌請教,讓他給指點迷津。莊重同誌聽了他的訴說,嗬嗬笑道:“你這個同誌,也算是老革命了,怎麽還有封建思想?恩格斯不是說過嗎?‘不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至於你這媳婦兒為家庭做的貢獻和犧牲,你應該感謝和報答,但不能以維持婚姻來交換。你明明不愛她,卻勉強和她在一起生活,這對她也不公平。再說,離了婚,雙方都取得了另作選擇的自由,她也可以去找她愛的,對方也愛她的人,找到自己的幸福啊。別猶豫了,快刀斬亂麻,老糾纏這事兒,你不怕耽誤工作啊?”領導畢竟是領導,莊重同誌一番話,讓他下了決心,於是開始了爭取離婚的一步步行動。他先給他們婚事的媒人,自己的嬸母,他媳婦的本家姑姑程兆蘭寫信,請她動員女方同意離婚,被嚴詞拒絕,還給他母親和媳婦兒鼓勁兒,“說什麽也不能答應”。老太太給兒子寫了信,信上言詞激烈,讓他“趁早死了這份心”。夏天,周繼章工作的大學放暑假,他來家探親,老太太以為兒子已經回心轉意。十分高興,兒媳程守芝也歡天喜地。當天晚上,天還挺早,老太太就攆兒子媳婦兒“回屋歇息”,看著他們兩人進了屋,關了門,滅了燈,老太太放了心。第二天,老太太見媳婦兒和往常一樣,忙著做飯,給丈夫洗衣裳,就以為一天雲彩散了,沒事兒了。誰知兒子離家的頭天晚上,孩子睡了以後,他跟娘說,他和守芝還是“趁早分開”,這樣拖下去,對雙方都不好。老太太聽了火冒三丈,拍了桌子,說:“小章子,我把話撂到這裏,這個兒媳婦,是你娘的命。光靠你,這個家早就沒了,你也不用費神勞心地回來休妻了。你要離婚,先把你老娘‘發送’了,沒擋頭兒了,你想乍著就乍著了。”周橋沒敢吱聲,兒媳程守芝勸娘“別生這麽大氣”。周橋第二天就回省城了,到走老太太也沒搭理他。兒子走了,老太太問兒媳,你兩個天天晚上一個床上睡覺,都說些什麽?程守芝說:“他就光說怎麽感謝我,怎麽對不住我,說跟我沒感情,真沒法兒在一起過了,求我放了他,我什麽也沒說,沒說行也沒說不行。”老太太問:“怎麽睡的覺?像兩口子不?”程守芝紅了臉,說:“他就沒脫過衣裳,囫圇著睡的,還躲著我,怕我有病著上他似的。”老太太手指著兒媳婦兒,說:“孩子哎,你真夠迂的。這麽些年了,你就不想他?唉,你呀……”兒媳婦兒臉紅了,額頭上沁出細粹的汗粒兒,說:“他不搭理我,我怎麽上趕著他?強扭的瓜不甜—扭也沒法兒扭啊。”老太太說:“我也知道,這個沒良心的,他非給咱苦瓜吃不行啊。”周繼章離家後,又來了一封信,仍舊說離婚的事,老太太說不理他,看他能怎麽著,沒給他回信。從那沒再來信,婆媳們以為過些日子,他死了心,這事兒就過去了,娘兩個商量著,收收地裏的莊稼,種上麥子,舊曆年前,一家人打點行裝奔濟南府,看他能把他老娘和老婆孩子擋到門外頭,撂到大街上?看他敢當共產黨裏的陳世美?秋去冬來,老太太的娘家侄子接她去住,交待程守芝在家收拾東西,她從娘家回來,一家人就去濟南,在那裏過年,看看大地方過年有多熱鬧。婆婆走後,程守芝在家收到了從濟南來的信,趕緊拿了信請一個在村公所當文書的老先生—程守芝喊他“七叔”給念信,七叔把信封拆開,說:“怎麽寫這麽多?”邊說邊戴上老花眼鏡,展開紅格子信盞兒,搖頭晃腦,邊念邊講解,像私塾先生講文章似的,說是信上先是給母親大人請安問候,再問孩子功課如何,又說他在濟南工作順利,下頭說,“承蒙守芝姐照顧,在離婚文書上按了手印,我們的離婚手續業已辦理完畢,縣民政局很快就會讓區公所把離婚證送到家裏,請守芝姐收執。”七叔念完這段兒,很吃驚,抬起頭,問:“侄媳婦兒,繼章把你休了—噢,你們離婚了?”程守芝聽七叔念這幾句話,如五雷轟頂,臉色發青,滿頭冷汗,忙搖頭像晃撥郎鼓,說:“沒有,沒有,沒有的事兒。”七叔晃晃腦袋,說:“怪哉。可是他信上說,你照顧他,在離婚文書上按了手印。”程守芝吃驚地大張著嘴,說:“我沒按什麽手印—我這一輩子沒按過一回手印兒,村裏有事兒,發烈屬錢,俺娘按手印兒,到不了我。七叔,你看看,他信裏還說什麽了?”七叔往下看了看,說:“他說對不起你,說感謝你對家庭的貢獻,還說,你年紀不大,最好再找個合適的人家,他不忍看到你為周家再作犧牲。說待你改嫁後,讓母親帶小剛兒來濟,他即能就近孝敬母親了。”七叔停下來,看看程守芝,程守芝說:“七叔,你盡管念吧,我沒事兒。他信上還說了些啥,你念完它,要不我心裏也悶得慌。”老先生搖搖頭,說:“他說,他正和二嬸那邊三姨家大表妹叫陸國筠的談對象,她師範畢業,在育新中學教書,你婆婆也見過的,如果你婆婆沒意見,他們準備於陽曆年領結婚證兒,舊曆年前結婚,到時候請你婆婆和二嬸去濟南參加婚禮。”七叔不說話了,程守芝問:“七叔,念完了?就這些事兒?”老先生沉重地點點頭,說:“對,就這些事。”程守芝頭暈目眩,耳朵裏“嗡嗡”響,像過飛機那種聲音,七叔坐在眼前,他的話卻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她自己說話的聲音也是那樣,她強忍著眼淚,又問:“他確實是說,我按了手印兒,俺兩人離婚了,他還讓我另找人家?”老先生說:“是啊,信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繼章是有大學問的人,信寫得文平理順,字也寫得好。那些話,白紙黑字,豈能有假?再說,此等事,焉可兒戲?”程守芝說:“七叔,不對啊,他打夏天走了,隻來過一封信,是小剛兒他老師給念的,信裏沒什麽離婚文書,我也沒按過什麽手印兒啊。”老先生說:“那就出奇了,怪哉怪哉。”程守芝再問:“他說就要跟濟南三姨家大表妹領證兒結婚了?”老先生頻頻點頭,說:“是真的,千真萬確。”老先生拿起信封,走到門口,借著外頭亮光,使勁看看信封上郵戮,說:“這封信發出來不少天了,隔個把月才收到。陽曆年早過去了,繼章在濟南早已和那邊親戚家閨女登記了。”程守芝沒完沒了地說:“可是我真的沒按過手印,俺也沒離開婚,他怎麽就能跟別人登記結婚呢?”老先生說:“怪事,怪事。無奇不有,無奇不有。”他略一沉吟,摘掉老花眼鏡,兩隻老眼定定地看著程守芝,說:“侄媳婦兒,這事不妙,內中有詐,怕是辦事的人從中作假。你要確實沒按手印兒,離婚就無效,未離婚而又登記結婚,按人民政府新婚姻法,繼章就犯‘重婚’罪了。那就是大麻煩了。這事兒千萬不要對外人講。”程守芝急得頭上冒出汗來,說:“那可怎麽辦?”老先生說:“侄媳婦,事已至此,急也無用。快回去告訴你婆婆吧。”

程守芝拖著酸軟的身子回到家,見已經放學的兒子小剛兒正在大門外頭玩兒雪,她手忙腳亂地開開大門,拽了兒子回到院兒裏,進了屋,就摟著兒子哭了,小剛兒問:“娘,你怎麽了?誰欺負你了?我給俺大大打信,讓俺大大回來找他。”程守芝說:“莊裏人家誰欺負娘?是你大大狠心不要娘了!  ”小剛兒也哭了,說:“娘,我上濟南找他去,我跟俺奶奶一塊兒上濟南跟他鬧去。”程守芝說:“什麽也白搭了,鬧也沒用了。”小剛兒說:“那也不能就這樣算完,得趕緊讓俺奶奶回來,想想辦法兒呀。”程守芝找人捎信把婆婆叫回家來,婆婆聽她說了周繼章來信說的這些事,一下懵了,過了一會兒,她拍拍自己的大腿,說:“壞了,剛他娘,秋季裏你和小剛兒娘倆上坡掰棒子,天黢黑了,還沒回來,縣上來了個通信員,找到咱家,說有份文件得讓周繼章家裏人按個手印兒,那人慌慌張張,急著回縣城,他可能也沒看清我多大年紀,他也不準知道那周繼章個王八羔子多大年紀,我尋思是他大大那邊兒讓證明啥事兒,糊裏糊塗,迭忙點上燈,在他拿來的那些紙上按了兩個手印兒,那人坐也沒坐,拿著那些紙,騎上自行車,就走了。”原來是當時進城的解放軍幹部離婚成風,而離婚又是破除封建包辦婚姻,符合時代潮流的革命行動,各級領導大力支持,有不少地方把離婚文件通過“組織”發到女方所在地,由當地組織派人動員女方按了手印兒,就算正式辦妥了手續。陶陽縣政府辦公室接到周繼章那邊郵來的離婚文件,某秘書打發一個通信員上周莊,找周繼章“家裏的”—即他的妻子—按上手印兒,通信員誤以為是讓周繼章家裏人按手印兒就行,匆匆忙忙辦了這樣一樁糊塗事兒,第二天,他向秘書交差,秘書問:“費沒費事?”通信員說:“沒費點兒事,非常痛快。”—天下就有這種荒唐事。程守芝聽婆婆說完,說:“原來是這樣,這公家人辦事兒也太不是這麽著了,這不是拿鄉下女人不當人嗎?”老太太說:“人家興這樣,咱也沒辦法兒。這事兒全怪娘糊塗。孩子,我光想護著你,臨了臨了,還是讓我把你給害了。”程守芝說:“娘,我不賴你,不知者不為過。再說,這也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脫了初一,脫不了十五,隨他去吧。”從那往後,一連幾天,程守芝表麵上不這不那,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一樣,白天照常做飯,伺候老的,照應小的,喂家養的雞狗鵝鴨,黑了天,照常陪著婆婆,婆婆喝茶,吸煙,她做針線,納鞋底兒。可是,睡了覺,她卻捂著被子一個人偷偷地哭。頭天後半夜,老太太醒了,聽見了她的哭聲,心裏刀攪一樣難受。老太太沒有去勸她,讓她哭吧,哭哭,哭出自己的心酸和委屈,她會好受些,不然會憋出病來。事情弄到這地步,兒媳婦一句沒有責備老太太,反倒勸老太太別生氣,大臘月裏,別氣壞身子。老太太看在眼裏,疼在心裏,氣在肚裏,越想越憋屈。……時候不早了,屋裏的布臭味兒消散了。小剛兒氣鼓鼓地睡覺去了。老太太又拿了煙袋,往煙袋鍋兒裏裝煙,兒媳說:“娘,剛才咳嗽了那麽一陣,別抽煙了。天挺晚了,鋪給你溫好了,睡吧。”老太太說:“這幾天讓這事兒氣死了,沒別的本事,就按著煙袋撒惡氣。抽得嗓子跟皂突似的,火辣辣的疼。好,娘聽你的,不抽了。睡覺先不慌,心裏有事兒,躺下也睡不著。這幾天,我想好了,剛兒他娘,是娘害了你,你越不嫌我,我越難受。這事兒不能就這樣算完。娘非得把這事兒給周正過來。這不雪也停了,明兒個咱娘倆兒上縣裏找去,他們派來個什麽迂蛋,不給說清楚,讓我糊裏倒塗地把手印兒按了,這個不能算數兒,怎麽錯的,得怎麽給俺改過來。”程守芝說:“娘,你兒鐵了心不要我了,也不能怨娘。怨我拴不住他的心。確實,他看不上我,我一個小腳女人也配不上他,兩人在一起沒呱兒啦,我說的話,他不上心,他心裏想的,他說的做的,我也不懂。離就離了吧。”老太太說:“那不行,便宜他了。我這兩天就琢磨,我按的手印兒,能作數嗎?錯了就錯了,沒法兒改了?共產黨反正不能不講理吧。”程守芝說:“娘,你沉住氣,這事兒咱得好生掂量掂量。俺七叔說,我沒按手印兒,離婚不作數,他要跟濟南表妹登記結了婚,就算犯‘重婚罪’了,那不壞了?”老太太說:“先甭管那麽多,各帳各說。周繼章這個王八羔子,打不大就出去念書,書沒念完就跑沒了影兒,咱讓他弄得家破人亡,這才剛回來,又攪得咱不得安生。說書唱戲,那薛平貴出去十八年,回來當了‘朝廷’,苦守寒窯的王寶釧還得做正宮娘娘哩,怎麽共產黨還不如薛平貴,非得學那陳世美?縣上那個小黃子,點劃著我一個睜眼瞎子老太婆胡亂按了手印兒,這不是哄弄人嗎?哄弄就白哄弄了?咱憑什麽吃這啞吧虧?共產黨不是‘為人民’嗎?憑什麽他們欺負鄉下女子,不讓說話?共產黨不是不讓壓迫人嗎?他們這不是壓迫咱嗎?娘咽不下這口氣去!不能就這樣算完。咱這就歇著,明兒早吃飯,找兩頭牲口,咱娘倆兒上縣城,找縣政府問出個說法兒來。縣裏不行咱就上泰安城,下濟南府!”程守芝不跟老太太爭了,她知道老太太的強脾氣,越勸越上勁,就說:“那行,明天我早起做麽兒吃,出去找人家借兩頭驢。娘,我弄水你洗腳,睡覺,躺下再尋思尋思,去好還是不去好,就是真想去,也還得看天好孬。”老太太說:“沒的再想了。一準得去,非去不可。也甭管天好天孬,隻要不下刀子就去!”

後半夜,雪又下了起來。程守芝早起開門一看,漫天雪花像撕薄了的棉絮一樣忽閃,飄舞,對正忙著起床的婆婆說:“娘,雪下得挺大,咱今兒不上縣城了吧?”老太太說:“下雪不是下雨,不要緊,牲口還怕走雪路?一樣去。”吃過早飯,老太太讓鄰居給借來兩頭小毛驢,交待小剛兒中午放了學上鄰居奶奶家吃飯,硬拽著兒媳婦兒出大門上驢,有人問:“這娘倆兒有什麽用急的事,大下著雪還出門兒?”老太太大聲說:“俺那混帳兒要打離婚,俺娘們兒上縣府告大狀去。”程守芝通紅的臉,低著頭,不願看人,悄悄對婆婆說:“娘,說什麽呢,也不是啥光彩事兒。”老太太氣鼓鼓地說:“這也不是能藏著掖著的事。是那個王八羔子不要良心,你是全莊出了名的好媳婦兒,不用覺著抬不起頭來,咱沒啥丟人的,你自管剛剛硬氣的。快過來,扶我上驢,咱走!”鄰居知道老太太的強脾氣,都接夥著說:“去就去吧,有什麽事兒說什麽事兒,別生氣。”“天下雪,路上滑,多加小心。”有的說:“嬸子,雪天裏,你騎驢出門兒能行嗎?”老太太說:“我打年輕就不好坐小車兒,願意騎小毛驢兒,小日本鬼兒鬧騰那些年,這裏那裏地逃難,常騎小毛驢兒,什麽樣兒的天,沒經著過,多麽難走的路,沒走過。練出來了,沒點事兒。”幾個人幫著,扶著,老太太和程守芝都騎上了小毛驢兒,老太太在前,程守芝在後,小毛驢兒四蹄蹬開,點點踏踏上了路。不一會兒就出了莊兒,兩頭小毛驢兒在積雪的小路上“格格登登”地走著,雪還在下,又起風了,風把雪花刮到娘兒兩個頭上,身上,娘兩個都不說話,因為一說話,會往嘴裏灌風。頭頂上的雪一陣大一陣小,風卻越刮越大,風把成串的雪粒兒刮到臉上,迷人的眼。兩頭小毛驢兒頂著風,披著雪,搖頭晃腦,深一蹄,淺一蹄,蹦蹦躂躂地走著,不時有蹄子踩不穩,打了滑兒,似要跌倒,嚇得騎驢的人緊緊拽著韁繩,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天陰著,看不見日頭,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看路旁的村莊,她們知道已經走出二十幾裏路了,到縣城還有快三十裏。走到了一個上坡兒,前邊老太太騎的驢前腿打滑兒,一下撲倒在地上,老太太給摔了下來,掉到路邊兒一個雪窩裏,程守芝驚得身上出了冷汗,慌忙下了驢,小腳兒沒站穩,跌了個軲轤子,急忙爬起來,急步走到婆婆跟前,費了好大力氣,總算把婆婆從雪窩裏拽了出來,因為用力太猛,她自己又往後倒了個仰八叉。程守芝直起身,娘兩個麵對麵蜷著腿坐在雪地上,老太太帽子掉了,灰白的頭發被風吹得披散著,上邊還沾著雪,看上去像頂了個老鴰窩,娘兩個棉襖、棉褲上又是雪,又是泥,兩人小腳兒上的尖頭棉鞋滾成了泥團,兩人像逃荒的,落難的,樣子狼狽不堪,沒法兒看了。從她們鼻子、口裏出的氣兒變成灰白色的蒸汽,在她們臉前、頭頂上盤旋,又被風吹散。程守芝兩手撐地,掙紮著站起來,趴到雪窩跟前,伸直了胳膊,吭吭哧哧,費了好大勁,把帽子拿上來,走到婆婆跟前,伸手給她捋捋頭發,把帽子戴上。程守芝說:“娘,我拽起你來。”老太太還在大口地喘著粗氣,說:“剛才把我摔得不輕,腚錘子生疼,我再坐一會兒。”程守芝到婆婆身子後頭,給她捶打肩膀脊梁。路上前頭跌倒的小驢兒已經爬了起來,低頭一耷拉腦地呆站著,像一個闖禍的孩子,後邊的小驢兒不耐煩地倒騰著蹄子,不時揚起長臉,看著兩位女乘客,像是在說:“怎麽著了?走還是不走?煩不煩啊?”程守芝朝四周望去,白茫茫的坡野裏,隻有她們婆媳倆和兩頭毛驢,此外再沒有活物兒,更不用說人了。大雪天,誰不窩在家裏,誰像她們這樣不要命?婆婆還坐在路上,剛才摔得不輕,可是老在這冰冷的路上坐著,非凍出病來不可,她給娘捶打了一會兒,說:“娘,我架著你,你慢慢站起來,試著活動活動,看看行不?”老太太說:“坐了這一陣子,不大疼了,我能起來,沒事兒,人老骨頭硬,你娘就是受罪的命。都是小章子這個王八羔子,讓咱娘們兒受這樣的罪。我真後悔啊,早知道這樣,當年不讓他去上學,咱娘們兒也到不了這地步。”老太太邊說,邊讓兒媳扶著站了起來,活動活動兩條腿,說:“沒點事兒。”程守芝一邊給她拍打屁股上的雪,一邊說:“娘,別胡尋思那沒用的了。他在家不出去,兵荒馬亂的,還不知攤什麽事哩。他如今當了幹部,咱家算是出了頭了,這是你老人家的福啊。”老太太一邊拍打身上的雪,一邊說:“‘福’?哼,豆腐!”她看著兒媳的臉,說:“看你臉凍得黢青,嘴唇黢紫。咱這是喪什麽良心了,遭這個罪?”程守芝說:“娘,你年紀大,不更凍得慌?雪這麽大,路太難走,咱不去了,回家算了。”老太太說:“回去?走了快一半兒了,回去?不行,開弓沒有回頭箭,今兒個說什麽也得去。拖的日子多了,他們更不給改了。”程守芝說:“娘,你還當真想讓人家給改過來,俺兩人算沒離婚?咱不翻騰了,餅翻過來就糊了。你非得上縣城,問問心裏明白,說說冤屈,也行。我硬攔你,怕你憋出毛病。可是,咱好生想想,問明白了,又怎麽樣?白讓剛兒他大大丟人,咱也窩囊。俺倆就像那摔成兩半的盤子,再捏也捏不到一塊兒了。他不待見我,離就離了吧。他再不濟也是你老的兒,咱小剛兒的大大,好賴跟我夫妻一場,還有了兒子,我也不忍心看著他落下個什麽‘罪’。咱一家子不還得指望他嗎?娘,求求你了,咱不去了,回家吧。”老太太說:“你不忍心看著他落下罪名,他怎麽忍心禍害咱來?不行,非去不可。一是我咽不下這口氣,二是我按錯了這個手印兒,他們拿這個辦成了離婚,這成了我害自己兒媳婦了,娘越想越覺得對不住你。娘非得把事兒給挑明了,替你出這口氣!說什麽也得去,摸到半夜也得去,爬也得爬了去!”程守芝“撲通”一下跪到婆婆跟前,流著淚說:“娘,你怎麽這麽強呢?你不想想,你老人家凍病了,你個人受罪,我跟你孫子不難受?再說了,真把剛兒他大大告出毛病來,咱不心疼?按手印兒,你又不是成心害我,我不怪你,還有誰怪你?娘,你非去不可,我就跪這裏不起來了。”老太太急忙兩手拽兒媳起來,程守芝不肯,說:“娘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老太太說:“好,好,好,娘答應你,咱不去了。”程守芝站了起來,老太太卻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長伸著腿,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念叨:“剛兒他爺爺,你不睜眼看看,跟著咱受了那點子罪的兒媳婦有多麽苦啊。俺娘們兒遭的什麽罪啊?你非得讓你那寶貝兒上什麽大學,如今他來禍害俺娘們兒啊。……”程守芝知道,婆婆外表剛強,她是把苦和冤埋到心裏,實在憋急了,她就上死去的丈夫墳前大哭一場。這會兒她又這樣放聲大哭,是真的憋壞了。她不急著勸她,隻在旁邊陪她落淚,兩頭小毛驢也呆呆地看著這婆媳倆,疲累和寒冷,眼前的慘狀,讓它們的眼睛裏也露出愁苦之色。雪還在不停地下,落在大哭的老太太頭上,身上,落在偎在她身邊也在抽泣的程守芝身上,落在小驢兒的脊背上,雪下得更猛了,天色暗了下來,程守芝趴到婆婆懷裏,哭著說:“娘,你哭幾聲吐吐冤氣,就行了,你哭起來沒完,哭病了怎麽辦?好娘來,為了俺,為了你孫子,咱不哭了,行吧?”老太太把兒媳抱住,用襖袖子擦兒媳臉上的淚水,說:“我可憐的孩子,娘不哭了。娘聽你的,咱不上縣城了,回家!全算你上輩子欠他老周家的,這輩子來還他們的吧。”老太太站了起來,程守芝先把小驢兒牽著調了頭,把婆婆扶上小驢兒,自己也借一個高崗兒爬上驢,娘兩個頂著漫天飛雪往回走。兩頭小毛驢兒認識回家的路,不用轟趕,十分帶勁,一溜小跑兒,顛兒顛兒地疾行,頓把飯時就回到了周莊。

晚上,小剛兒睡了覺,程守芝把婆婆的鋪燙熱了,讓婆婆上床。婆婆半躺在床上,攥著兒媳婦的手,說:“好孩子,那你以後怎麽辦呢?”程守芝說:“娘,你別擔心。原先怎麽著,以後還怎麽著。我不離開周家,我聽人家說,現在有不少外邊男人不要了的,興離婚不離門。你老人家不嫌棄我,我一輩子伺候你。你上濟南府你兒子那裏去,我給你看家,我守著小剛兒,讓他好好上學,賭氣成人……”程守芝說著,已經泣不成聲。老太太流著淚說:“孩子,苦了你了,委屈你了,那濟南府我也不去。天天吃八大碗的席我也不去,住皇宮寶殿我也不去,八抬大轎來抬,我也不去。娘就在周莊陪著你。咱跟小剛兒娘仨兒一起過日子,看著咱小剛兒長大。”程守芝擦擦眼淚,打起精神,說:“娘,再怎麽著,他也是你的兒,他也不是孬人。那濟南府,你該去還得去,也到處裏觀觀景。他信上不是說要找俺兆菊姑跟前的國筠表妹嗎?她上榆樹村走姥娘家,我見過,長的不孬,人也安穩,隨和,說話慢悠悠的,一看就知道是有學問的人。您兒眼力不賴。這個新兒媳婦進了門兒,準孝順你老人家。錯不了。”老太太說:“人家是城裏的洋學生,還是教書先生,我可不指望人家孝順。唉,娘管不了了,他愛找誰找誰,隨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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