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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後的一天傍晚,端陽放學回來,見奶奶屋裏屋外忙著做飯,娘在院子裏翻玉米,小石頭兒光著腳丫兒在玉米粒兒上走來走去,不時被玉米粒兒滑倒,跌個仰八叉,開襠褲下邊敞開著,小雞雞、小蛋蛋兒露出來,他也不覺得,反倒自得其樂,笑得“格格”的,他覺得這特別好玩兒。端陽放下書包,忙來幫娘弄玉米,一邊說:“奶奶,娘,俺羅校長給學生開會講了,說兩天以後,上級就派工作組來咱莊兒,工作組進了莊兒,就開始搞土地改革,羅校長讓學生回家向家長作宣傳,無論家裏窮富,都要抱好態度,是貧雇農的積極參加鬥爭,家裏地多的人家,也要歡迎土改,不能對抗。”程兆蘭從小飯屋兒裏走出來,對苦妮兒說:“全莊人時不時念叨‘土改’、‘土改’,這不,說來就來了。”
工作組進村了,顧青山從方莊七區區公所把他們接來,安頓在村公所住下。工作組共三個人,組長叫廖紀水,長臉像刀削出來的似的,還有點兒瓦鼓,像鞋巴子,黑瘦,三角眼,眼光尖利,讓人覺得冷冰冰的,從心裏打怵,總是陰沉著臉,像誰都欠他二百吊錢似的,另一位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矮墩墩的,團團臉,笑眯眯的,像彌羅佛,叫劉勝,還有一位是個姑娘,名叫苗青,單瘦、精幹,穿一身洗得發白了的舊軍裝,瓜子兒臉,齊耳的短發,待人熱情,看見村裏的什麽事兒都覺得新奇。他們進村後,先村裏村外轉了轉,緊接著就和顧青山開會。榆樹村的大門小戶,富家窮人,也在思量,議論,人們知道,這幾個在村公所關起門來開會的人,將會改變村裏的秩序,決定各家各戶甚至每個人的命運,天真的要變了。
程家林西南角兒裏,有個方方正正的小院兒,像此地幾乎所有房屋一樣,平屋頂,土坯牆,白灰牆皮兒。北屋五間,西屋三間,住人,東屋兩間是廚房,靠南牆是五間敞棚,大門朝東,出門兒,就能看見整個程家老林。榆樹村暗樓程家的長工、佃戶於栓柱和他三個兒,一家四口就住在這裏,這是老東家程洪基給於栓柱安的家,孩子娘生小三兒時難產,孩子活了—於栓柱拉扒他費了個好勁,東家和莊鄉也沒少幫忙,大人卻死了,現在,小三兒十來歲了,老大、老二二十好幾了,都沒娶媳婦兒,一家子,四條單杆子,沒有女人的家,不像個家樣兒。雖然於栓柱沒事兒緊拾掇,小三兒勤力,但老大、老二卻是吃涼不管酸的主兒,好吃懶動彈,倒了油瓶兒不扶,一老一小拾掇不上他兩個作踐的,兩個人有事兒沒事兒就知道往外瘋跑,於栓柱為這沒少跟他們惹氣。工作隊進村的第三天晚上,吃過晚飯,小三兒懂事兒地收拾了碗筷兒去刷了,兩個大的—大牛和二車—兩人一擠眼,一前一後往外走,於栓柱兩眼一瞪,說:“吃了飯,外頭黑古隆冬,不安穩地在家睡覺,還出去野什麽?別胡尋思事兒了,土改工作隊進村了,江家弟兄沒心思跟你們玩兒了。”於大牛禿子頭一撲楞,說:“什麽時候兒了?誰還有鳥工夫找他們?土改工作隊進村兩三天了,俺倆去瞅瞅,看看動靜,聽聽風聲兒。”於栓柱說:“那工作隊,自有人家顧青山和別的幹部招應,有您倆的麽?您倆算打什麽家什兒的?”於大牛說:“大大,我也不跟你抬杠,這土改工作隊來了,俺弟兄們還就真想弄個‘家什兒’打打。怎麽著?咱是貧—不—是雇農!他們不依靠咱依靠誰?”於二車說:“老大說得對,俺倆就得上乎得緊點兒。說不準就能在村裏弄點差事兒。咱爺們兒也風光風光,看誰還敢小瞧咱不?”於栓柱“哼”了一聲:“就你倆?一對二流子,人家找打家什兒的,也到不了您倆,聽我說,人家叫你去,你就去,人家不叫別上趕著,‘上趕著不是買賣’。這些年,人家程家是缺咱吃來還是缺咱喝來?人家這回明擺著得‘挨’,咱上趕著去找土改工作隊,莊鄉們會看不起,會罵咱沒良心。”於大牛眼珠兒一轉,說:“大大,俺聽你的,不去上趕著,是顧青山捎話兒叫俺倆去一趟。”於栓柱說:“去就去吧,快去快回,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說。”兄弟倆一溜煙兒跑了,出了大門兒,二車問:“大牛,顧青山啥時候捎話兒來的?乍說的?”大牛嘴一撇,說:“顧青山給咱捎話兒?哪有影兒的事兒,他從沒拿正眼看過咱。我哄弄老頭子的,要不,他又得這事兒那事兒,橫攔豎擋的。”二車說:“哥,你真行,有點子。”兩人摸黑來到村公所,見北屋裏亮著燈,從門縫兒往裏看,見屋裏桌子上一盞罩子燈下,兩男一女三個幹部跟前都放著小本子,看樣兒是在商量事兒。於大牛鼓足勇氣,一下把門推開,兄弟倆一前一後走進屋,三個工作隊員一愣神兒,見是兩個年輕人,一身粗布棉衣,胳膊肘兒那裏還打著歪七扭八的補釘,明顯不是富家子弟,忙站起來讓兩人坐下,兄弟倆有點兒受寵若驚,急忙點頭哈腰地坐下,心想,看來有門兒。工作隊進村後,見到的人都帶搭不理的,有的老遠見他們來了,趕緊躲開,有的麵兒上客氣,但問起村裏的事兒,就躲躲閃閃,一問三不知。主動上門兒找工作隊的,這兩人是頭一回。女工作隊用隊伍上用的茶缸子給他倆倒了水,矮墩墩的、一臉佛相的工作隊員指指鞋巴子臉的人,說:“這位是俺廖隊長,”又指指女工作隊,說:“她叫苗青,是剛參加革命工作的大學生。我叫劉勝,你們喊我‘老劉’就行。你們二位叫什麽名字?家住在哪一塊兒?家裏什麽情況?找我們有什麽事兒?”於大牛兩兄弟見工作隊的人很和氣並且對他們很客氣,膽兒壯了不少,於大牛說:“我叫於大牛,他是我二兄弟,叫於二車,家裏還有個小三兒,他還是個小孩兒,叫於三套。”女幹部聽到這裏,“噗哧”笑了,說:“你兄弟仨這名字起得有意思。”廖隊長也覺得有趣兒,問道:“是挺有意思。怎麽會想起起這樣的名字?”於大牛,別看他有時裝愣賣傻,實際上心眼兒夠多,他很知道工作隊幾個人願意聽什麽話,就說:“俺家是俺村暗樓程家的長工,佃戶,看林的,俺大大給程家出了一輩子憨力,老東家程洪基為了哄著俺大大給他賣命,說要讓俺大大有自己的牛,個人的車,牲口得夠一犋,配上套,就做主給俺兄弟們起了這樣的名字,難聽死了。”廖隊長說:“這名字有特色,不難聽,這反映了中國廣大農村貧苦農民很樸實的、要過上好日子的願望,一個老地主給起這樣的名字,表現了地主階級的偽善、欺騙性—不是有不少地主號稱是‘大善人’嗎?有的把自己家的堂號兒取名兒‘積善堂’,實際上那全是騙人的鬼話。”女隊員刨根問底:“那麽,你們家到底有了牛、車,牲口配上套了嗎?”於二車衝口而出:“鳥毛也沒有!”女幹部正饒有興味兒地想聽個究竟,聽他說得不堪,忙低下頭,於大牛嫌於二車說話粗野,拽他一下,說:“別胡咧咧!”廖隊長說:“沒關係。你們說說到底是什麽情況—我們迫切希望了解貧苦莊戶人受剝削、受壓迫的情況,以及村裏地主老財的情況。”於大牛兄弟倆接夥著說了自己家身世,說程家明麵兒上對他們家不孬,實際上是“哄弄得腚眼子大大的,往裏扔石頭。”廖隊長聽著頻頻點頭,兄弟倆又說了村上欞子門江家、暗樓程家兩個大戶和莊裏幾個富戶的情況,臨了,於大牛說:“俺兄弟們恨死江家、程家這些惡霸、地主了,俺知道工作隊是毛主席、共產黨派來替窮人做主,叫窮人翻身的。俺一定跟著工作隊,工作隊指到哪,俺打到哪。沒二話,不含糊,不充孬,誰要充孬,不是他娘養的。”廖隊長聽得激動起來,鞋巴子臉脹紅了,三角兒眼在放光,他站起來,說:“好,你們說得好。你們放心,工作隊一定為貧、雇農撐腰做主,首先把那個欺騙你大大的壞東家打倒。”於大牛說:“那辦不到了。”廖隊長一愣,說:“怎麽回事?”於大牛說:“他早死了。”廖隊長說:“那沒關係。他死了,他家裏還有人嘛。再說,我們是要打倒一個階級,而不僅僅是單個兒的地主、老財。”廖隊長和劉勝兩人又開導、鼓勵了於大牛、於二車兄弟倆一陣,廖隊長說:“天不早了,你們請回。往後你們就是咱們的貧農骨幹了。”於家兩兄弟走,廖隊長為有這樣自發湧現的貧雇農年輕骨幹而興奮不已,劉勝沉吟道:“這兩人倒真是窮出身,就是形象次點兒,給人一個不是很正派的感覺,不知道群眾中口碑怎樣。如果我們選擇的骨幹是在群眾中沒威信的人,不利於運動的深入開展。”苗青說:“剛才那個於大牛說得激動,摘了帽子擦汗,是個禿子。……當然,我不過是隨便一說,禿子並不妨礙當運動骨幹。”廖隊長顯然有些不快,鞋巴子臉沉下來,嚴肅地說:“對鬥爭骨幹的群眾威信問題要辯證地看。貧雇農長期處在無權、無錢、無土地財產的狀態下,自然受人歧視,還談得上什麽威信?我們要通過鬥爭,重新確立農村中對人的評價標準,讓原先香的變臭,讓臭的成為香的。不然還叫什麽‘革命’?”廖隊長咕嚕咕嚕喝幾口水,接著說:“至於禿子,我也發現了,不光老大,老二帽子下邊兒頭發也不全,也是個禿子。禿子有什麽,更好!說明他窮,他受苦,你們在農村看看,有幾個有錢人家的孩子長禿瘡的?對任何社會現象,那怕是禿子這樣的不是事兒的事兒,都要進行階級分析。”劉勝說:“隊長說得很對,分析得很深刻,對於家兄弟以及類似的問題,都必須用階級分析的觀點去看待。”苗青臉紅了,對自己剛才說禿子的事懊悔不已。第二天,廖隊長跟顧青山說了於家兩兄弟的事,顧青山堅訣反對讓這兩個人做貧農骨幹,理由是,他們兩人在村裏,是有名的“二紅磚”、“狗不啃”、二流子,原先跟江保長的兩個少爺天天混在一起,還跟著保公所的人拾“漏沫兒”,當狗腿子的狗腿子,莊裏人都看不中他們。現在風頭兒變了,他們倒會看風使舵,要當骨幹了,沒門兒。廖隊長問:“他們跟江家少爺哄哄什麽?”顧青山說:“也哄哄不出啥道道兒—人家不過拿他們當猴兒要,並看不起他們。”廖隊長說:“那不就結了嗎?老顧啊,如何看待於大牛兄弟,是個原則問題,觀念問題,立場問題,是對貧雇農,特別是一部分有這樣那樣缺點的貧雇農的態度問題。什麽‘二流子’?‘二流子’就是南方人說的‘痞子’,毛主席二十多年前在他的名著《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就為‘痞子’正名,說要依靠‘痞子’,要讓‘痞子’起來革命,鬧翻身。”廖隊長尖利的目光像探照燈光掃描一般,從顧青山和兩個工作隊員臉上掃過,見三個人都麵容嚴肅地看著他,讓他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番話已經把顧青山和自己兩個屬下震住了,他決心擴大“戰果”,又繼續“上課”:“土地改革是什麽?那可不是把地主、富農多餘的土地拿出來給貧雇農分分那麽簡單,這是一場農村中推翻兩千年封建製度的大革命,我們就是要讓農村來個底兒朝天!要讓農村最底層、最沒地位、最被看不起的人翻到上頭來,我們選拔骨幹的時候,就不要管他們什麽‘二流子’、‘三流子’(也就是所謂‘痞子’),我們要大膽地依靠他們,使用他們,讓他們可勁兒闖,讓他們登堂入室,以後還要掌大權!”聽了廖隊長一席話,初出茅廬的小姑娘苗青覺得廖隊長不但革命立場堅定,而且理論水平高,讓她有“醍醐灌頂”的感覺,暗想自己一定要好好鍛練,改造思想,從不厭棄於大牛這樣的“禿子”、“二流子”開始,轉變立場,向廖隊長學習,使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參加革命多年,真誠地為黨工作,但又比較務實的劉勝覺得,跟於大牛、於二車兩個隻見了一麵,到底是啥樣人還並不真了解,何至於引伸出那麽多大道理?對人還是要具體分析,但廖隊長的話又不能說不對,甚至還必須承認它是符合“上頭兒”精神的,因而是不容置疑、更不能辯駁的,所以也隻好沉默以對;顧青山卻越聽越糊塗了,他想,無論怎樣革命,好人終歸是好人,“缺火”的人就是“缺火”的人,難道經過土改,於大牛、於二車這樣的人就要在村裏當幹部,他顧青山就要和這種二郎八蛋的人在一起共事?村民對這樣的幹部能從心裏服氣嗎?村幹部還有什麽威信?但顧青山轉念又想,廖隊長是黨和上級派來的,領會上邊兒精神,水平高,自己是基層幹部,凡事還是要聽上級領導的,走一步說一步吧。……
工作隊進村後,經過摸底排查,召開村民會,貧雇農會,宣講文件,動員,發動,組織起了以顧青山為首的,包括於大牛兄弟倆在內的一批貧雇農骨幹,成立了貧農團,排查、確定了地主、富農名單,運動到了鬥爭和訴苦階段。工作隊召集骨幹開會,研究鬥爭對象。鬥爭對象頭一戶當然是欞子門江家,這家的頭號壞蛋江繁祺—江保長跑了,隻好鬥他老婆和兒子,第二戶暗樓程家,討論中,於大牛說:“跟江家一樣,鬥程洪基他老婆和程兆運 ,這沒什麽客氣的。”廖隊長當即表揚說:“進村後,我聽不少人說程家對於家有‘恩’,可是大牛同誌和他弟弟能看穿地主階級的剝削本質,對程家照樣打得開情麵,立場堅定,旗幟鮮明,這就是貧雇農的階級覺悟!”雖然廖隊長已經肯定了於大牛的提議,顧青山猶豫一陣,還是發言主張暗樓程家隻讓程兆運一人上台,因為程洪基已去世多年,老太太把家事都交給了過繼兒子程兆運夫婦,自己不問什麽事兒。再說程老太太在村裏口碑不差,跟江家不是一回事兒,鬥她弄不出什麽道道兒,還會讓程姓貧農和中農不高興,引起群眾反感,反而對開展運動不利。劉勝和苗青,多數貧雇農骨幹都認為顧青山說得有理,主張隻鬥爭程兆運,但又有姓程的貧農骨幹說:“程兆運的父母也是窮人,他過繼到程洪基家,還是照樣下地幹活兒,也不欺負人,讓他上台挨鬥,有點兒冤。”廖隊長急了,說:“這話說得太糊塗。程兆運是不是村裏的二號財主?他和他一家人有沒有剝削佃戶、長工?他父母是窮人,他是窮人的後代,可問題是他搶了地主家的孝帽子,摔了程洪基的老盆,心甘情願地做了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成了我們貧雇農的敵人,對這樣的人,我們還要憐惜嗎?”顧青山說:“無論怎樣說,程兆運也是暗樓程家的東家,是要上台挨鬥。”最後確定,除了欞子門江家、暗樓程家的人,還要把富農路作榮、江繁祺的狗腿子保丁劉四兒弄上台子陪鬥。確定了鬥爭對象,又商議上台訴苦的人。廖隊長說,主要確定重點發言人選,要準備好發言容。除了重點發言人之外,參加會議的人,除了地富反革命,人人可以上台訴苦。大家一致同意讓被江繁祺抓走害死的解放軍遊擊隊員宋強的哥哥宋家財為重點發言人。於大牛說:“我要當重點發言人,我要訴江家的苦,也要訴程家的苦。”於二車說:“對,俺兄弟們都要上台訴苦,這些年,俺讓兩家地主害苦了。”廖隊長高興地說:“好,大牛、二車兄弟階級覺悟高,可以都安排發言。”大家七嘴八舌排出了十幾個重點發言人,有人提出讓苦妮兒發言,於大牛不讚成,說:“我反對。她們周家在周莊是地主,她婆婆是暗樓程家的二小姐,她男人幹了蔣匪軍,不能讓這樣的人上台訴苦。”於二車隨聲附和:“她訴什麽,訴狗屁圈子!”廖隊長問:“老顧,這家人是什麽情況?”顧青山說:“按說,這家人是夠苦的。”顧青山說了周家的情況,劉勝說:“幾十年前周家是地主,現在這家人連自家一畝地、一間房也沒有。苦妮兒嫁的是窮人家,她丈夫當兵是被逼迫,江家確實害了他們,苦妮兒的身世、遭遇確實像她的名字一樣,夠苦的,這樣的人為什麽不能發言訴苦?”廖隊長問:“這家老太太的女兒是不是嫁到牟屯牟家?”顧青山說“是”。廖隊長說,他在縣上參加土改工作會議,牟永平同誌來組裏參加討論,說到農村不少家庭、不少人情況複雜,千差萬別,對人要具體情兄具體分析,不能簡單化,非黑即白,亂定性。他舉了周家這個例子。永平同誌是老太太女婿的堂叔伯兄弟。現在看來,這個苦妮兒是苦出身,是受害者,可以安排訴苦。大家聽廖隊長這樣說,一致同意讓苦妮兒到大會上訴苦。工作隊召集全村貧雇農開會,動員大家到大會上踴躍發言訴苦。廖隊長說,貧雇農們申冤報仇翻身的日子來到了。有共產黨、人民政府給大夥兒撐腰,工作隊給大夥兒撐腰,大夥兒不要有顧慮,不要怕地主老財打擊報複,他們不敢!也不要怕跟地主老財撕破臉皮,不要給他們留臉麵,我們要訴的是階級苦,要報的是階級仇。訴苦要造成氣勢,形成聲勢,構成威勢,要訴得輸樹村天地嗚咽,淚流成河,神人共憤,訴苦的人和參加會的貧雇農要怒目圓睜,怒發衝冠,怒氣衝衝,要怒火熊熊,要揮舞鐵拳,手指眼剜,讓地主、老財膽戰心驚,丟魂喪魄。要通過訴苦,激發階級仇恨,把貧雇農階級隊伍組織起來,共同向地主階級討還血債,要吐冤氣,出惡氣,吐苦水,倒苦汁,要長貧雇農的誌氣,滅地主、老財的威鳳,要讓地主老財從此顏麵掃地,抬不起頭,做不成人。隻有貧雇農的鬥爭精神真正抖了起來,真正揚眉吐氣了,才算真正翻了身,才能真正當家作主。要把天地翻過來,從前是地主老財踩到貧雇農頭上拉屎拉尿,往後我們貧雇農要踩到他們頭上拉屎拉尿。廖隊長講話,三角眼似在閃射灼目的火星兒,鷹鉤鼻子兩翼在不住地跳動,說到激憤處,把桌子擂得“嘣嘣”響,震得屋頂上陳年多載的灰塵往下落,有莊稼漢老頭兒傻嗬嗬地仰著臉,不錯眼珠兒地朝奓手舞掌的廖隊長看,半張的嘴往下流口水,自己都不知道,灰塵落到大睜的眼睛裏,把眼迷得生疼,趕緊用手揉搓,有的鼻孔兒吸進去灰塵,接連打起了嚏噴。像原先不少回那樣,劉勝聽著廖隊長講話,有時覺得如芒刺在背,有時身上起雞皮疙瘩,心裏覺得講得有點兒過頭兒,但又好像很正確,覺得可能自己思想太“右”了;苗青聽廖隊長講話,又一次感到震撼,對廖隊長更加佩服;開會的貧雇農們有的覺得這廖隊長說話像放機關槍一樣,真是帶勁,那真叫鋼嘴鐵牙,咬緊了,“口口逮毛”,有的覺得廖隊長說什麽都一套一套的,跟爆料豆子的似的,“嘩嘩”地往外來,雖然聽得雲山霧罩,也就知道那麽點兒意思,但莊戶人知道是自個兒一腦袋高梁花子,見識少,才不能完全聽明白,心裏更覺得人家得有多麽了不得的學問,肚子裏得有多少東西,難怪能在共產黨裏當那麽大幹部,不像江繁祺就會挺個大肚子擺臭架子,胡亂訓人罵人,開會的貧雇農們聽到廖隊長說“拉屎拉尿”那些話,不少人笑出了聲,覺得有意思,當然也有不少人心裏犯嘀咕,江家爺們兒確實作惡,害人,欺負人,弄死他們也活該,可惜老東西跑他娘的了,可是暗樓程家待人真不孬,人家富是自己過的,程兆運也是出力的人,莊裏莊鄉的,好意思跟他們撕破臉皮,上他頭上去拉屎拉尿?更不用說路作榮那樣兒的,還不就是個一樣的莊稼漢,不就是人家能下力,會操持,日子過得厚實些,多幾畝地嗎?這樣的人也上台挨鬥,日子過好了有罪,這世道兒真是翻過來了,這個弄法兒,那以後誰還好好過日子?心裏雖然胡思亂想,嘴上卻不會吐半句,大家心裏跟明鏡兒似的,從這往後,是共產黨的天下了,是廖隊長、顧青山他們說了算,莊戶人還不就是人家說麽是麽,跟猴兒似的,順竿兒爬,跟羊似的,隨大流,放羊的往哪趕,就往哪跑?……廖隊長講完話,於大牛學著工作隊員的樣兒帶頭兒拍巴掌,莊戶人還很不習慣,有的人就跟著於大牛學,也拍巴掌,掌聲劈裏乓拉響了一陣。顧青山按事先安排,讓參加會的貧雇農發言,表示態度,但貧雇農們有的趕緊低下頭,像在瞅腳跟前有沒有地縫兒,用了急好鑽進去,有的東瞅西望,大眼瞪小眼,沒人肯發言,莊戶人就這樣,夥計們在一起啦閑呱兒,胡扯八顛,有話沒話三百句,東扯葫蘆西扯瓢,搶著說話,生怕讓人當啞吧賣了,可真到了場麵兒上,遇著什麽事兒了,讓他正兒八經地說句話了,就全都把頭縮回去,變成啞巴了。過了一會兒,沒人肯發言,於二車很殷勤、乖巧地站起來,走到講話桌兒後頭,提起大茶壺給工作隊幹部和顧青山等人挨著倒了水,又回來坐下。有幾個莊戶人冷冷地看著他,心想這才幾天,於家弟兄還跟狗舔蒜棰兒似的,跟著江家弟兄滴溜溜轉,這現在又靠上工作隊了,人家別的本事沒有,看風使船兒好樣兒的。於二車剛坐下,於大牛咳嗽幾聲,往屋當門吐了兩口粘痰,又咳兩聲,清清嗓子,說:“都不說,我說幾句。老少爺們兒,姊妹們娘們兒,這回到了咱窮人出氣說話的日子了,咱就得跟這夥子混蛋玩意兒來點真格的,不行就跟他們來武牌兒的,看看到底是地主老財的骨架子挺托,還是咱貧雇農的拳頭硬梆?不跟他們來點兒厲害的,他們不知道馬王爺八隻眼。”於大牛舔舔幹澀的嘴唇,接著說:“咱先說下,到會上,咱誰也不能充孬,誰充孬,誰就是怕還鄉團,就是跟欞子門、暗樓上的一溜子,是留後手。”於二車插嘴說:“哪個充孬種,哪個就是‘溜溝子貨’,就是舔地主老財的腚眼子。”於大牛不耐煩地對於二車嗬斥道:“誰讓你亂插嘴?不懂規矩!”於二車臉搭拉下來,涎著臉看看大家,不再說話,於大牛又說:“誰不跟地主老財照本兒‘裂’,誰就是貧雇農的敵人。你隻要敢跟他們破死本兒地幹,你就是和他們劃清界線了,咱們就是一夥兒的了。放心,下一步分地,分房,分東西,弟兄們沒虧吃。”顧青山聽於大牛兄弟說得不堪,對他說:“好了,大牛,大家都明白你的意思了,先說這些。看看別的兄弟爺們兒還有誰發言。”在場的貧雇農沒有哪個要“發言”,有不少人怕被人點著讓發言,忙把頭低下,於大牛急了,竟說:“你看看,一個個的,不說就不說唄,也不用把頭夾到腚溝裏去。這跟地主老財還沒照麵兒哩,就這個鳥樣兒,要是當著麵兒,還不都是孬泥!”這時一直坐在會場當央,支崩著耳朵聽會,不說話,也不耷拉頭的中年漢子突然站了起來,說:“於大牛,你充什麽大褂子客?就您兄弟們‘革命’、‘積極’?惡心死人了。你們憑什麽胡念八說,糟蹋兄弟爺們兒?大家夥兒是來聽共產黨幹部開會講話的,是來聽你們罵人的?這會兒顯著你們了?不是跟在江慶懋腚後頭淘漏沫的時候兒了?你們不就是調腚調得快嗎?我跟你說,你再胡說八道,不用別人,我先跟你來點兒‘真格的’!以後隻要有你在會上胡咧咧,我也不開這種狗屁會!”說完,竟把身旁的人掰拉開,氣哼哼地出了會場,甩袖子走了。顧青山慌忙去追他,他扭回頭,說:“青山大哥,我不衝你,也不衝工作隊,我看不慣禿子兄弟那張狂樣兒。你回去開你的會,別因為我誤您的正事兒。”說完,快步走了。顧青山回到會場,大家麵麵相覷,沒有人再說話,廖隊長眉頭緊鎖,低聲問顧青山:“這人不是咱定的重點訴苦人宋家財,是解放軍遊擊隊員宋強同誌的哥哥嗎?怎麽覺悟這樣低,這樣敵我不分?”顧青山說:“他這人為人比較厚道,老百姓說很‘講良心’,大牛兄弟說的話,不中聽,他煩了—不說明‘覺悟低,敵我不分’。”讓宋家財這樣一“鬧”,更沒人肯發言了,愣了一會子,顧青山說了幾句,希望大家到訴苦會上既要立場堅定,堅決鬥爭,又要執行黨的政策,不能任著自己性子胡來。散會了,會場上就剩下工作隊員和顧青山,廖隊長說,今天會上發生的爭執,其實質是貧雇農隊伍中覺悟較早的先進分子和落後分子的矛盾,於大牛兄弟的話,是有不恰當之處,但話糙理不糙,大方向是對的,宋家財不把矛頭對著地主老財,卻對階級兄弟深惡痛絕,一幅勢不兩立的樣子,而且竟然自顧自揚長而去,太不像話。毛主席說,‘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看來,真是幹真萬確。另外,青山同誌,你末了強調什麽‘注意政策’,是不對的。現在群眾還沒真正發動起來,就講什麽‘政策’,那不就是束縛群眾的手腳?火還沒點起來,能潑冷水嗎?很顯然,你這話說得不是時候。”顧青山聽了廖隊長一番話,有點想不通,但覺得他是上級領導,站得高,看得遠,肯定比自己高明得多,忙說:“廖隊長批評得對,我今後一定注意,每次發言前,先請示好,領導讓怎樣說,我就怎樣說。”
工作隊安排顧青山、於家兩兄弟、宋家財和一個小時候念過幾年私塾,後來在縣城鋪子裏當過夥計,會打算盤,會記帳的陳利祥五個人和工作隊的人共同組成主席團,主持訴苦大會。
訴苦大會在村公所院子外頭空場子裏召開。村公所大門外邊用木板搭起了主席台,主席台上擺了桌子、凳子,工作隊的人、小學校長羅宗毅、村幹部顧青山、陳利祥、還有於家兩兄弟都在台子上,忙乎著。雖然天氣很冷,天陰沉沉的,小西北風刮得溜溜的,可是莊稼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來到了會場。人們大多穿著破破爛爛的棉衣,凍得鼓鼓縮縮,大人都袖著手,沒上學的小男孩在會場裏人堆裏鑽來鑽去,小閨女緊緊地偎著大人站著。小學裏幾十個學生是由
大會散了,貧農團的骨幹們留下來開小會。莊戶人們在村公所辦公室裏,有坐著的,有在牆跟兒蹲著的,大家好像還沒從剛才會上的情境中掙脫出來,沒有人說話。不大會兒,去江家送人的回來了,他們說,江慶懋在路上就死了,他娘還有口氣兒,但昏迷著,她孫子正鬼哭狼嚎地給她叫魂兒,叫回來,也撐不了三天兩後晌的了。江慶懋他老婆剛生了個小妮子,聽說她男人死了,當時就暈過去了,好歹救了過來,她娘家嫂子在這裏伺候她—工作隊進村沒幾天,他們家就把長工、女仆都打發走了,也有偷偷斂乎些東西自己溜了的。顧青山聽了,一屁股坐到杌子上,說:“看這事兒鬧的,頭一場鬥爭會,就砸打死了一個,看樣兒要出兩條人命,咱這不是胡鬧嗎?”說到這裏,他兩眼盯著於家兩兄弟,說:“都是你兩個帶的好頭兒,打破頭拿蒲扇扇—不怕亂子大,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宋家財說:“按起江家害死俺兄弟,恨不得一把火把他們家點了。可是,罪是江繁祺犯的,沒他老婆孩子的什麽事兒,這下子好,牽牛的走了,該著拔橛兒的倒黴了,還硬硬的給弄把死了。這孬好是條人命,不是個小豬小狗兒的啊。咱是農村,窮富都是莊鄉,世世代代在一個村裏,抬頭不見低頭見,比不得國共兩軍在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他死。江繁祺個混蛋玩意兒,逮回來,政府槍斃他,這把他兒給弄死,不乍的。”他看了看一直緊繃著臉的廖隊長,裂著厚嘴唇笑笑,又說:“咱是莊戶人,瞎字不識,不過是順嘴一說。說得不在行,算是吃飽了撐的,瞎說。權當放了個屁。”於大牛兄弟倆聽顧青山和宋家財這樣說,心裏有點兒打鼓,但想到廖隊長說的那些話,又不服顧青山和宋家財的氣,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咕嘟著嘴不吭聲,心裏盼著廖隊興會給自己撐腰。屋裏的貧農團差不多都覺得今天的事兒挺邪乎,但是沒人說話。人家顧青山是幹部,宋家財是烈屬,說啥都行,咱別充能。咱就是磨道裏的驢—聽喝聲兒就行。千年百代,人家大戶地再多,那怕在那裏閑著,荒著,讓你有日天的本事,敢動人家一分一寸?還不就是毛主席、共產黨本事大,改天換地了,這才鬥地主、分地分房分浮財。咱知道個什麽?上級說麽是麽,眼前坐著的工作隊就是現成的上級,人家乍說咱聽著,隨大流就是了。大家眼巴巴地看著廖隊長,廖隊長說:“我剛才在大會上講了,今天的會開得好,開得成功。我怕的是火兒點不起來,冷了場,沒想到比預想的熱烈得多,我很滿意,局麵打開了。這說明群眾發動起來了,大家不怕國民黨打回來了。這好得很哩。不就是打死了個地主少爺嗎?打死就打死了,算不得什麽事兒。這樣的,死一個少一個,大夥兒不必覺得有什麽壓力,有責任我擔著。於大牛、於二車兩位同誌,出身好,年紀輕,有闖勁,敢打敢拚,鬥爭精神、革命熱情十分可貴,黨組織要保護他們的積極性。那些在會上動了手的,也是我們的依靠對象。青山同誌,我告訴你,共產黨搞運動沒有四平八穩的,沒有不過火兒的。不過火兒就不叫運動了。毛主席說要‘矯枉過正,不過正就不能矯枉’。還有一點,搞運動,就不能右,左一點,過火點兒,不是大毛病,‘左’是方法兒、技術問題,‘右’是立場問題。明白了吧?”顧青山聽廖隊長這番話,很新鮮。工作隊進村後,他發現廖隊長這人水平真高,凡事讓他一說,你明明覺得不是那麽個理兒,可讓他三說兩說,轉來轉去,總是他那一套正確—也可能人家確實正確,共產黨革命就這麽個革法兒,還是怨自己革命經曆少,覺悟低,還要加強學習,對今天的事,他也覺得是自己太保守,太幼稚了,不再說什麽。貧農團裏宋家財和別的莊稼漢覺得廖隊長說得頭頭是道兒,打心眼兒裏佩服。於家兩兄弟聽了廖隊長的話,腰杆兒挺起來了,又像剛才在會場上那樣神氣起來。
這天的鬥爭會散了之後,莊戶人特別是上了歲數的人,覺得江慶懋替他那混帳老子抵了命,全是於家兄弟兩個二流子和翠花那個破鞋娘們兒把事兒弄大的。不少老人對自家孩子發了話,參加鬥爭會,鬥程兆運、路作榮這樣的老實人,不許伸手撩爪的,要是動人家一指頭,就把手給剁了去!
隔了兩天,開第二場鬥爭會,鬥爭程兆運和路作榮,苦妮兒沒去參加—她不願看見舅舅受罪。端陽是學生,不能不去。會開始後,端陽很害怕,他怕上台的人像那天那樣對待舅老爺。可是這天上台發言的人對鬥爭對象卻凶不起來,有的說,程兆運,你憑著貧農不當了,哭著喊著的,搶不著的,毛毛兒地去給程洪基當過繼兒,你覺得得寶了,搶著了,毀事兒了吧?後悔了吧?記著,命裏沒有,不能強求。有個老漢,這天他家“貴客”(女婿)來了,他喝多了酒,他把別人掰拉開,搖搖晃晃地到了台上,嗚嚕著說:“你們這些人沒一個行的,你們聽我的,我挖幹的,不結他們弄片兒湯。”一邊說,一邊輕巧地把煙布袋轉了三圈兒,纏在煙袋杆兒上,舉著煙袋杆兒指劃著程兆運,唱道:“我說程兆運啊,誰讓你進暗樓的門兒?你整料兒的一個昏球!”老漢三遍兩遍地,自得其樂地像和尚念經一樣,拉著長腔兒唱這三句話,惹得全場人哄堂大笑,台上挨鬥的兩個人也忍不住偷偷地笑了。廖隊長氣得鞋巴子臉拉得更長,說:“這是一套什麽,亂七八糟的,顧青山忙過去拽老漢下台,老漢掙掙歪歪,不肯走,一邊往台下走,嘴裏還唱著那幾句話。又上來一個人訴路作榮的苦,說道:“好你個路作榮,天下少有的死孫頭,黑心貨,誰借你的家把什兒使使,你怕給你使壞了,明明在家裏放著,你說讓人借去了,問你借給誰了,你就咕嘟嘴了—真不是玩意兒。全莊沒跟你過日子緊的,那真叫‘撒沙不露’,莊稼活兒沒你幹得好的,地裏的莊稼沒跟你的長得好的。你還看不起過不好的,說人家好吃懶動彈。這回我再讓你過(日子)!看你再能,看你再跩!”廖隊長聽著這些發言不順耳朵,心裏煩惡這些人太沒覺悟,腦子裏又在恨鐵不成鋼地想那句名言“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廖隊長聽不下去了,他把於大牛喊到身邊,低聲說:“大牛,你發言,訴程家的苦!”於大牛裝模作樣地幹咳了兩聲,指著程兆運的腦袋,開口就罵:“程兆運,你暗樓程家這夥子狗財主,壓迫、剝削俺於家兩輩人。死鬼程洪基哄俺大大說讓他使上牛,拴上車,牲口配上套,那還不是放了個抽溜屁?那是哄得腚眼子大大的,往裏頭扔石頭的。程兆運,你個狗東西,你說是不是?你有罪沒罪?”程兆運一隻手扶著頭上的高帽子,連連點頭,像雞啄米粒兒似的,嘴裏說:“我有罪,程家有罪。”於大牛抬手扇了程兆運一巴掌,又踢了他一腳,正要接著往下說,卻見他大大手裏拿了棍子,上台來,舉起棍子,開會的人正在想這老漢還真轉得快,不虧是於大牛的親爹,他竟然來向程兆運動武了。誰知於栓柱的棍子卻向他兒子於大牛砸去,要不是於大牛躲得快,這一棍子下去,真夠小子受的。顧青山慌忙過去,從於拴柱手裏奪過棍子,說:“大哥,有話好說,你這是幹什麽?”於拴柱說:“怎麽,你們共產黨還不讓我管自己兒子?我就是砸這個沒良心的,屙血的貨。你這兩個黃子,你們打小兒吃的穿的哪來的?人家程洪基沒給咱地?人家要咱租子來?你們把地輸給江家兄弟了,怎麽又血心一昧,跑這裏胡說,還揍人家?大天白夜說瞎話,還打人,這個忘恩負義法兒, 不怕天打五雷轟?”廖隊長鞋巴子臉氣得青一陣紅一陣,對顧青山說:“這老漢怎麽這樣囂張?快把他弄下去!”顧青山說:“這是於大牛兄弟的老爹,叫於栓柱。是暗樓老東家程洪基搭救的。”邊說,邊走到於拴柱跟前,說:“大哥,你老人家快下去,別鬧轟了。程洪基對你有恩,可程家剝削過成百上千的貧雇農,今天是開鬥爭會,讓老百姓訴程家的苦。你這不是唱反調兒嗎?快下去,你願意聽會,就下去聽,不願聽,就回家。”顧青山又是勸又是拉,總算把於拴柱弄下台去,於拴柱一邊往會場外走,一邊還嘟囔著:“我知道共產黨是最講理的,我不信就不讓人說句實話。……”讓於老漢這樣一攪活,更沒人上台去訴程兆運和路作榮的苦了,有人還低聲嘰咕,“反正不能有影兒沒影兒地給人家胡編排。”眼看鬥爭會鬥不起來,苦也沒人訴,冷場了。廖隊長安排陳利祥領著喊了幾句口號,了了草草地散了會。大會過後的貧農團會上,於家兄弟不提他大大鬧會的事,隻是埋怨莊裏人“難弄,爛泥扶不上牆,就差讓地主老財給欺負死。”“有的人三鞭子抽不出火來,你想讓他放個響屁,都難。”宋家財說:“這兩個人沒什麽事兒,你能讓大夥兒給人家混編?”顧青山說:“鬥爭對象不一樣,鬥爭會效果自然不一樣,總得實事求是。光嫌不過癮不行,莫非再砸死個把兒才好?”廖隊長聽宋家財的話很不順耳,但他就是個大老粗兒,又是烈屬,拿他沒辦法兒,顧青山的情緒也不“健康”,但他知道榆樹村的工作要指靠他,也不好過多指責他。好在是已經鬥死一個了,榆樹村的土改己經沒有“右傾”之嫌,對程兆運、路作榮的訴苦和鬥爭也隻好水過地皮濕,將就著過去算了。鬥爭、訴苦階段過去,為防止地富轉移財產,工作隊和貧農團決定先分浮財。廖隊長安排於家兄弟帶人抄地富的家。先從江家抄起。江家的東西讓窮莊稼漢們看傻了眼,家具、糧食、被褥、衣服,運了一趟又一趟,在村公所裏堆成了山,工作隊的劉勝、苗青和陳利祥、小學老師趙林幾個人登記造冊兒,從白天忙到黑夜,累得手脖都酸了,財產雖多,但卻沒有真正值錢的“條子”和“麵子”,江家老地主婆和江老大娘兩個死了,老二開過鬥爭會後一下子傻了,審問江老大媳婦兒柳氏,她不肯說,柳氏正病得厲害,顧青山說不能硬逼她,怕把她弄死了,江家就撇一個傻子,四個孩子,還有一個是小月娃孩兒,那還不是村裏的麻煩?工作隊也讚成顧的意見,大家又估計,江繁祺出逃,把那些東西帶走了,隻好隨他去了。抄完江家,又抄程家。苦妮兒聽到去程家抄家的消息,急忙給婆婆說了。程兆蘭知道土改鬥爭訴苦這一陣子老太太天天擔驚受怕,身體光鬧毛病,擔心得要命,恨不得一步邁到娘家,去守著自己那老娘。正好這天是星期日,端陽不上學,早早地起來,好賴吃口飯,就叫著端陽一起去了娘家。程兆蘭、程兆運兩口子好勸歹勸,讓老太太喝了小半碗米糊塗,扶她在暗樓底層東裏間屋她床上半躺著。程兆蘭、程兆運夫妻倆說些寬心話,端陽和守梅、守信偎在床跟前不出聲。老太太說:“兆運你倆別在這守著我,我死不了,頭些天,人家開鬥爭會,兆運沒挨多少打,那多虧菩薩保佑。這不又要抄家嗎?抄就抄,抄光了素淨。難得大人孩子全環兒的,就比什麽都強。人家抄家,你兩個看著點兒,人家不要的東西,趕緊拾掇到一邊兒,別毀壞了—以後還得用。”程兆運夫妻倆讓程兆蘭和孩子們陪老太太在屋裏呆著,他們到前頭看看。兩人出屋不一會兒,抄家的隊伍就來了。從前邊院子到後邊兒院子,窩子翻叫全是人,跟趕集的似的。於大牛、於二車兄弟倆前院、後院兒竄來蹦去,喲五喝六地指揮著人們在各個屋裏翻揀、倒騰,把糧食、家具、被褥、布匹、衣服、農具,凡是老百姓過日子能吃、能穿、能用的東西,統統搬到院子裏,程兆運兩口子在後院門兒裏貼牆跟兒站著,心在合撒,身子在哆嗦,不敢說話。於大牛從前院兒過來,兩隻牛蛋眼瞪得老大,厲聲喊:“程兆運,過來,我有話問你。”程兆運趕緊到他跟前,於大牛說:“看來你們跟江家串通好了的,把值錢的物兒轉走了,藏起來了。趕快交待,轉哪去了,藏哪裏了。”程兆運被嚇得一頭冷汗,嘴唇哆嗦著說:“於幹部(他不知道該怎樣稱呼於家兄弟),嚇死我也不敢轉一點兒東西。”於大牛說:“什麽‘條子’、‘麵子’那些東西藏哪裏了?”程兆運說:“俺的好侄兒哎(程兆運急了,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於大牛截住他的話頭兒:“胡說什麽,誰是你侄兒。”程兆運連忙說:“我急糊塗了,我說錯了,於幹部,你也知道,程家家規嚴,男女都不許抽大煙,家裏從來沒買過煙土。祖輩兒裏都是有錢就置地,也沒存過金條。這兩樣兒東西,別說有,我連見都沒見過。”於大牛說:“那金銀首飾總得少不了吧?怎麽就從你老婆屋裏弄出來那一點兒?老太婆得存了不少吧?”程兆運說:“程家講究的是勤儉持家,說那些玩意兒不頂吃,不頂喝,不能說一點兒不買,可不許多買,不花那冤枉錢。俺家裏的什麽鐲子、墜子的那不都弄出來了。我這就上俺娘屋裏把她的都去拿了來。”程兆運慌著去拿老太太的首飾,於大牛說:“去拿吧。拿來交給我。別留後手兒。你小子要是跟我打馬虎眼,看我不要你的命。”程兆運慌忙到娘屋裏,說:“娘,於大牛讓把首飾交出去。”老太太說:“兆蘭,你知道,那個抽頭洞子裏有個小盒兒,那還是你姥娘陪送我的—到了程家這些年也沒買過這些東西,你連那盒子都給他們吧,我這是留著給俺孫子媳婦兒的,不能夠了,算了,我也活不到那了。”老太太說著,就流下淚來,端陽和守梅表姑、守信表叔不敢吱聲,也都掉了淚。程兆蘭一邊從抽頭洞裏往外找那小首飾盒兒,一邊低聲嘟嚷:“這比土匪還厲害。”端陽想起在學校裏校長講過的土改那些話,拽拽奶奶的衣襟,低聲說:“奶奶,不能說這種話。”程兆蘭拿出了小首飾盒兒,說:“娘,你還看看不?”老太太說:“不看了,快拿走吧。”程兆蘭把首飾盒兒遞給程兆運,程兆運拿了急忙給於大牛送去,於大牛接過首飾盒兒,說:“前邊兩個院子拾掇得差不多了,這就來弄後院兒,你快去伺候著。”程兆遠急忙回老太太裏間屋去給老太太說,免得把老人家嚇著。於大牛拿了首飾盒兒,一個人走到後院兒僻靜處,敞開盒蓋兒,伸手扒翻一陣,挑了一副鐲子,一隻項練兒,趕緊揣到自己棉襖裏頭,兩隻手拿著首飾盒兒對正在整理東西的陳利祥說:“我把老地主婆的首飾給弄來了,老陳,你收起來。”又過了頓把飯時,抄家的來到後院兒,東屋、西屋、暗樓裏頭,幾十口人進進出出,見東西就搬。老太太在暗樓一層東裏間屋裏,躺在床上,聽著外頭人們撲撲騰騰,大呼小叫,不時有家什歪了、瓷器碎了的響聲,一陣心酸幹噦,頭上冒出冷汗,兩個嘴角子吐白沫,昏了過去。程兆蘭和程兆運夫妻、幾個孩子哭喊著給老太太叫魂兒,手忙腳亂地掐老太太“人中”,折騰好一陣,老太太才慢慢蘇醒過來,後院兒各屋東西收拾完了,於大牛來到一層東裏間門口,一腳把門踹開,惡聲說:“幹什麽?吱吱喲喲的,嚇唬人嗎?快點兒把老太婆弄出來,得拾掇這間屋了。”程兆運兩口子一齊跪到於大牛跟前,程兆運哭咧咧地說:“俺娘這幾天就不熨貼,沒怎麽吃飯,剛才又發了個昏,求求你們行行好,別搬登俺娘了,行嗎?”於大牛還有於二車兄弟倆一時沒了主意,也許他們突然想到程家對他們於家有恩無仇,似乎也覺得躺在床上的老太太、跪在地上的程兆運兩口子、床跟前不知所措的程兆蘭和幾個哭哭啼啼的小孩子這會兒也真夠可憐,但他們不過愣了一霎兒,於大牛好像猛然意識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和職責,兩隻牛蛋眼立楞起來,說:“程兆運,你兩口子少弄那孬種樣子,貧雇農們沒人可憐你們。一不打,二不罵,不過就是讓她挪動一下,就能要了她的命?好了,別迂磨了,快讓老太婆起來!”程老太太聽見外邊於大牛的話,掙紮著要起來,程兆蘭讓守梅、守信好好看著奶奶,急步走出裏間屋,對於大牛說:“大牛,你聽我說幾句。現在,你也是村裏有頭有臉的人了,人家讓你來抄浮財,你就弄浮財,弄出人命來,你覺得好嗎?共產黨搞土改,也不願意沒味兒地死點子人。你就誰的麵子也不看,為了你自己利索,別折騰老人家了。老太太真有個好歹,你不窩囊?”於大牛聽程兆蘭的話軟中帶硬,像在教訓他,都什麽年月了,要這個地主家小姐、蔣匪軍的老娘教訓貧農團的幹部?於大牛來了氣,瞪大了牛蛋眼,說:“程兆蘭,你少惹不素靜,我跟你說,我於大牛是吃飯長大的,不是嚇唬大的。我這人邪性,越嚇唬膽兒越大。打破頭用扇子扇—我沒怕的事兒。死仨倆人也沒什麽大不了—江家不就死兩口了?一個地主婆,七老八十的,死了也不是少亡了。”於大牛話音未落,揚著的臉“拍拍”落上了兩個耳光,見是他大大鐵桶般站在他跟前,橫眉怒目,還要再打,程兆運和程兆蘭急忙把他拽住,於栓柱說:“你們也別拉我,我今兒個就要他死的—他不說死仨倆的人沒事兒嗎?”程兆蘭說:“兄弟,大牛說的是死地主沒事兒,他兄弟們可是貧農團的骨幹,可死不得。再說了,他們是在辦公事。”於栓柱說:“俺姐,你可別給他長臉了。我不信這一套。不論什麽人,犯了死罪,公家抓了去槍斃他,也不興由著眾人治把死。哼,還有他這樣辦公事的?狗屁!還骨幹,什麽骨幹?是狼羔子!工作隊的人是鬼蒙眼兒了,才會用他兄弟們。”於栓柱恨恨地看看自己兩個兒子,罵咧咧地說:“你這兩個吃人飯不拉人屎的玩意兒,就沒好地作吧,早晚作出事兒來,就不作了。”於栓柱看看滿屋亂七八糟的東西,看看屋裏站著蹲著的莊稼人,對正在於大牛身邊站著的陳利祥說:“大侄子,你識文解字,是明事理的。依我看,共產黨讓清地主家浮財,是清多餘的,不能一掃光,讓他餓死、凍死吧?你總得給留下吃到麥口的糧食,留下鋪的蓋的,還有大人孩子一年四季的衣裳吧?就說這裏間屋裏,老太太上死不望活的,折騰什麽?她屋裏能有什麽?還不就是被臥、衣裳?還非得逼死人嗎?”陳利祥看看於大牛,回頭說:“栓柱叔說得在理—黨的政策也是這樣說的。糧食、被臥、衣裳,該留的一準留下。大牛兄弟,老太太屋裏也不會藏什麽—老人家的首飾也交上了,咱就不翻她這間屋了。你看行吧?”屋裏幾個莊稼人一向跟程家走得近,看著程家人可憐,早覺得於家兄弟太過份,太不是玩意兒,七嘴八舌地說:“對,都知道的,他們家沒什麽‘條子’、‘麵子’那些玩意兒,咱這就拾掇得差不離兒了,該收場兒了。就按利祥說的辦吧。”於大牛和於二車兩兄弟對看了一下,於大牛抬手劃拉一下自己的分頭—從理了分頭,他就把那破氈帽兒扔了,脖子不梗梗了,像皮球出了氣兒—不蹦了,故意提高嗓音,對人們說:“好了,咱走群眾路線,聽大夥兒的,就這樣辦。都快去裝車吧。”轉臉又對程兆運凶聲惡氣地說:“程兆運,要是以後發現這屋裏藏了東西,你可是找死了。”程兆運忙說:“不敢,不敢。”於家兄弟、陳利祥帶著一大幫人走了,去裝車了。於栓柱急步進了裏間屋,走到老太太床前,說:“嬸子,我來晚了。俺家那兩個王八羔子氣著你了吧?”老太太睜開眼,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也沒怎麽的。栓柱,我的孩子,你剛才在外頭說那些話,我聽得真真的,我聽他們說,你還打大牛了。別價,孩子大了,也是村裏的人物兒了,打不得了。嬸子不怪他們,原是這種年月兒,興什麽是什麽,誰都不怨。他兄弟們不來,別人也得來,說不定比他們還厲害。栓柱,我聽兆運說,你在大會上,還跟人家反強,護著兆運。今兒個又這樣,人家不會怎麽著你吧?”於拴柱說:“嬸子,沒事兒,誰不知道我打小是個要飯的,現在是個看林地的,共產黨不會給我難看。我不過是認個死理,說兩句實話,公道話。讓你說下大天來,我反正不跟他們瞎轟轟。二姐,兆運,俺家那兩個壞小子再欺負咱家的人,您跟我說,我收拾他們。”程兆蘭忙說:“兄弟,那可使不得,咱也不敢,他兄弟們是走潮流兒,咱管誰也不敢戧著茬兒來。”過晌午,程兆蘭見娘喝點米湯兒睡了,就領著端陽回自己家。路上,奶奶說:“今天虧了你栓柱爺爺,要不你老姥娘還不知怎麽樣呢。”端陽說:“栓柱爺爺真是好人。”奶奶說:“你老姥爺和老姥娘是好心好報,你栓柱爺爺是有良心,不忘舊恩。小兒,記住了,人來世上走這一遭,窮富不說,必須當個好人。”
一連忙了幾天,地主家的浮財抄完了。村公所屋裏院兒裏堆得滿滿的,這回抄家,於家兄弟出力最大,工作隊廖隊長對他十分滿意。於大牛站在村公所辦公室門台階上,看著滿屋滿院兒堆成小山一樣的東西,像打了勝仗的將軍看自己的戰利品,心裏樂,臉上格外神氣,他躺到院兒裏一張帶頂子的大床上,在那棕床板兒上顛了幾顛,說:“地主家這些小老婆大小姐真會自在。今兒個我就睡這張床,蓋上他們的緞子被子,試試什麽滋味兒。”有人在一邊兒逗他:“小心,別再是暗樓上
抄完家,工作隊和貧農團骨幹正在開會商量分配辦法兒。村公所門前突然來了兩輛馬車,都裝著大包袱,滿滿的,像兩個柴禾垛。從車上下來一個細高個兒青年,瘦長臉,鐵青色,窩瞜著眼,鷹鉤鼻子,穿一身現在時興的蘭色的幹部製服,像個教書先生。這青年下了馬車,讓趕馬車的看著車,他自己板板正正走進村公所,輕輕推開堂屋門,很禮貌地朝開會的人們鞠了個躬,自我介紹說名叫盧正人,在縣城教書,是貴村惡霸地主江繁祺的妻侄,家裏是貧農,哥哥是革命軍人。幾個月前,江家往他們家藏了不少東西,他經過學習黨的土改文件,決心跟惡霸地主姑父、姑母一家劃清界線,把江家藏在他家的東西全部交給榆樹村工作隊和貧雇農。工作隊和貧農團的人聽他一番話,覺得眼前這事兒新奇,對青年很是佩服,有原先就認識他,知道他是江家老太太盧氏的娘家侄兒,是江家供他上學念書的,原先常來榆樹村,鐵青著臉,不搭理人,世道變了,這孩子還真能跟形勢,準有前途。聽罷他一番話,廖隊長很激動,站起來跟他握了一大會子手,顧青山迭忙請他坐下,苗青給他倒水,盧正人很禮貌地道謝。廖隊長吩咐顧青山和於大牛等人組織大家出去卸車,又安排陳利祥把東西一一登記,一式兩份兒,一份兒交給盧正人,一份兒村裏留存。諸事完畢,廖隊長親自把登記的紙頁兒交給盧正人,盧正人接過去草草看過,折疊起來裝進上衣口袋,不知道為什麽臉上竟寒沙沙的,身子也不易覺察地哆嗦了一下。晌午,廖隊長和顧青山留下盧正人、兩位馬車夫一起吃了飯,吃飯的時候,廖隊長說:“盧正人同誌,你覺悟高,對土改運動認識好,大義滅親。我今晚就給縣委寫報告,請縣委對你通報表揚。”盧正人矜持地說:“謝謝領導。這是每一個向往革命、向往新時代的青年都應該做的。”說完,就起身告辭。盧正人坐上馬車,趕車的是他一個本家兄弟,低聲問:“還上姑家去看看嗎?”盧正人窩瞜眼一白瞪:“上什麽‘姑家’?咱沒這門兒親戚了。快走。”趕馬車的長舒一口氣,低聲念叨:“對,從此沒這門兒親戚了。……”江家大太太盧氏的娘家侄兒把江家藏的東西送回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村。坐了月子,身子還有病的柳秀英聽孩子跟她說,表叔盧正人送回來兩大車東西,什麽布匹、綢緞,衣服,金銀首飾,什麽都有,柳秀英心裏一怔,怎麽沒說金條、元寶?沒送回來?盧家小子昧下了?這孩子夠陰夠壞,又討共產黨的好,裝好人,自已還發了橫財,早就看著這小子不是人玩意兒,真是一隻喂不熟活的狼啊。柳秀英想,他們家現在不擔事兒,啥也不能說,可是得把男人給她的記著轉出去東西的幾張紙放好了,有一天共產黨問起來,是個證據。
盧正人來過榆樹村後第三天,於大牛找廖隊長請假(說是去給老爺子買治腰疼的膏藥)去了縣城,他要辦一件連親大大親兄弟都不告訴的私密事。他尋尋摸摸找到了盧正人,盧正人見了他,先是一驚, 問:“你是什麽人,找我有什麽事?”於大牛陰笑著,說:“
工作隊主持下,貧農團費了好大力氣,用了二十多天,才算把地主浮財給貧雇農們分了下去。顧青山家雖是赤貧,但因為是複員軍人,政府多少給點補助,他為人又公道寬厚,隻肯要一點糧食,於大牛在抄家中昧下了好幾件首飾,又從盧正人那裏拿了錢,而且以後還會不斷地從他那裏拿錢,天上掉元寶,砸到了於大牛頭上。他為自己能瞅巧兒,有辦法兒,敢出手而暗自得意。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他於大牛不過是個窮小子,得架子撈摸一點兒很正常,換了別人也會這樣,不過他們傻乎乎的沒逮著機會兒就是了。再說了,盧正人那小子,解放前靠他姑父,上這學那學,當這當那,解放了,一下又成了“大義滅親”的什麽狗屁“典型”,憑什麽好事兒都是他的?這麽大的便宜,他憑什麽自己獨吞?於大牛從他那裏拿倆兒錢兒,也沒礙著榆樹村老百姓什麽,不拿白不拿,於大牛覺得天地變了,改朝換代了,工作隊的廖隊長跟他軋緣兒,看他順眼,他於大牛時來運轉了,好時氣來了,你想擋都擋不住。村裏要分浮財了,有已經到手的錢財,於大牛已然壓住窮心不跳了,所以也學顧青山,管什麽先盡著窮兄弟爺們兒,除了廖隊長發話,特別給了他一張大頂子床,於大牛真的沒要多少東西,不但廖隊長幾次表揚他階級覺悟高,連他家老爺子都說他“長這麽大,頭一回辦事兒像個人樣兒”。盡管這樣,分浮財也是麻煩事兒。新中國了,老百姓不怕地主老財反攻倒算,“還鄉團”永遠不會來了,甭管什麽東西,誰分著就是誰的,分了家什兒用著方便,分了被子冬天不挨凍,分了棉襖穿到身上就暖和,更不用說分了糧米大人孩子就不挨餓,這可是白送給的,凡是上了貧雇農冊子的,分東西那些天,心裏拱得睡不著覺,看著那堆積如山的東西,眼裏出火,差一點沒犯了搶,工作隊和顧青山、陳利祥一幫人費了好大力氣,盡可能公平分配,真正分到戶兒裏,還是沒少出意見,這個多了,那個少了,這家好了,那家孬了,這戶吃虧了,那戶沾光了,吱吱喂喂,爭爭掰掰,分完好幾天了,風波才慢慢平息。
分完浮財分土地。按規定,中農的地不動,富農的地拿出多餘的部分,地主的地全拿出來,分給村裏無地和少地的農民,地主也按人口給一份兒。好地、孬地,旱地、水澆地,遠地、近地,得搭配。誰家攤哪塊地,跟誰家軋地鄰,靠抓鬮兒來定。分多分少按政策,分好分孬“命裏攤”,人們沒怨言,所以分地工作量雖然大,但比分浮財還順利些,個把來月就全分完了,戶和戶的土地之間都埋上了“石界”。程兆蘭娘家是村裏二號地主,但她自己家卻是上無片瓦,下無寸土,是真正的貧農,除了原先種著的娘家的幾畝地,又分給了四畝地,二畝旱地,二畝水澆田,離村子都不太遠,聽說是顧青山看程兆蘭家孤兒寡母的,有意照顧的。程兆蘭說:“咱跟人家顧青山一袋煙的來往都沒有,人家還這麽看顧咱,真是不孬。這共產黨比起江家那些人來好得沒法兒比。”端陽說:“那是當然,共產黨是中國人民的大救星。”苦妮兒領著端陽到新分給的地塊兒去了一趟又一趟,看著自己家的土地,興奮得臉都紅了,對兒子說:“小兒,咱家有了自己的地了。還是共產黨好,毛主席好。”端陽從懂事很少見娘這樣高興過,感到特別快樂,自得在地裏打了好幾個“旁連”,翻了好幾個跟頭兒,還跑著喊叫:“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不由得又唱起了《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分房子比分土地麻煩。上級有新文件,不提倡把地主“掃地出門”。但貧農團裏於大牛這樣的激進分子認為,讓地主仍然住自己的高房大屋,貧雇農還住狗窩兒一樣的“趴趴”屋兒,怎麽說也不像貧雇農翻身解放的樣子,非得翻個個兒不可。工作隊廖隊長支持這種意見,於是決定把江家、程家掃地出門,把一戶全家下關東廢棄的三間破草屋和一間小西屋給江家,讓程家搬到林屋裏去,另給於家分好房。工作隊和貧農團定了大框框之後,把兩家地主幾個院子百十來間房子分給全村無房少房的貧雇農,還是抓鬮兒,抓著哪裏住哪裏。程兆蘭和劉兆嶺家住的是程家的柴禾院和磨房院兒,就把房子給了他們。那牲口院兒裏的牲口都分給窮人了,牲口棚都空了,幾間屋分給誰誰都不要,村裏把牲口院兒拆了,變成了耕地,分給了戶家。分房抓鬮兒的時候,抓到程家暗樓院兒的,誰也不肯去住,不用說那暗樓,就是那院兒裏的廂房也沒人要,大家都怕程家大小姐作祟找算人。沒辦法兒,隻好把暗樓院兒還留給程家,在東廂房南頭兒給程家開個小門兒。於大牛和於二車雖然還都是光棍兒一條,但早到了娶媳婦兒的年紀,都作為單獨戶兒參加分房。兩兄弟分別在江家和程家院兒裏分到了房子,還都是大堂屋。有人私下說,這窮人翻身,於家兩個禿子算得架子了,地分得好,房又分得好,這就叫“人的時氣鳥的命”。
土改中給各家各戶劃了階級成份。劃成份的依據是各家土改當時—必要時上溯到土改前三年—的財產(主要是土地)多少,土地出租和雇工即剝削別人的狀況。不同的成份就像無形的台階,每個家庭,家庭中的每個人無例外地被定位在某個台階上。在社會生活中,處在不同台階的人,各有不同的乃至迥異的政治待遇。黨的政策是依靠貧農,團結中農,打擊地主和富農。換個說法兒就是貧農是(共產黨的)自己人,中農是朋友,地主、富農是敵人,是“專政對象”,貧農家庭出身的人,除了本人曆史上有劣跡、汙點者(主要是國、共兩黨長期內戰中站錯了隊或在抗日時期當過漢奸)外,在選任幹部,升職,入團,入黨,參軍,到非農業部門兒就業等方麵都會享有優先權,中農出身的人則要往後站,如果競爭者是貧農出身,他需要表現格外優秀或接受更長時間的“考驗”。而地主、富農出身的人會在社會生活的所有層麵被打壓和排斥。地主、富農家庭的家長或主要成員(男性居多,間或有女性)會戴上“地主分子”、“富農分子”帽子,與“反革命分子”和“壞分子”為伍,公民權利被剝奪,接受管製和改造,強製參加無報酬的,通常是苦、髒、累、險的勞動,定期接受以人格汙辱為主要內容的“訓話”,一有機會就會被批判、鬥爭,被打罵是家常便飯,但不得對抗、申辯或有任何不滿的表示,否則就會遭致更殘酷的處罰。跟犯罪的人被逮撲、判刑不同,這是一種無限期的、終生的、直到死亡才會了結的苦役。跟蘇聯的“古拉格群島”不一樣,這些人照舊生活在原先的社區,仍然在莊鄉、熟人們中間,負責改造他們的就是他們的鄉鄰,有的還是他們的晚輩,所以要承受非親曆難以體會的屈辱。這種以公民家庭某個時點的經濟狀況劃定成份,並以此為據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或拉或打,公然對數以千萬計的其罪在曾擁有財富的人們實行階級歧視的做法,在人類曆史上算是一大“創新”,是對“人生而平等”這一近、現代人類普遍認同的價值觀念的顛複和反動,由此生發出無窮無盡的人間悲劇,可謂罄竹難書。在土改結束前的村民大會上,工作隊廖隊長著重宣講了黨在農村的階級路線。他說:“農村裏,對本族門兒裏公認很壞的人 ,不讓他上家譜,把他打入‘另冊’,死了不讓他上老林裏埋,那是封建的老一套,現在,我們要把地主、富農打入‘另冊’,叫他們抬不起頭,做不得人,他們的老婆孩子,親戚也要好好改造,不然也沒有好下場。而貧雇農們連他們的子孫後代要時時占高枝兒,處處占上風,事事受優待,誰不服氣也不行。這就叫‘人民民主專政’。”端陽也在會場上,聽廖隊長講這些話,覺得共產黨真是替窮人做主的,心想虧得爺爺把家敗了,他們家從周莊搬到榆樹村,成了貧農,要不然,奶奶和大大在了“另冊”,他們一家就完了,他和石頭兒兄弟倆會一輩子抬不起頭。他回頭看看同班的同學江世榮和路德甫,覺得他們好可憐。他想,他們家大人壞—路德甫他大大路作榮並不壞,莊裏人都說他是老實本份的莊稼人,就是過日子太“企”了,過日子“企”是壞嗎?孩子也一樣跟著壞了嗎?怎麽會這樣呢?端陽還小,他想不明白這些事,好在他自己家是“貧農”,他跟江世榮和路德甫不一樣,他暗暗為自己慶幸。大會上宣布逃跑了的江繁祺、他大兒媳柳秀英、暗樓程家程兆運、還有路作榮戴上“分子”帽子,從此他們就成了跟村裏所有莊鄉不一樣的人,他們會常常挨“訓”,開會時站台子挨鬥,在村裏掃大街,村裏一聲令下,就來出工,比如開會搭台子,開完會拆台子,收拾場子,給來村的幹部打掃房間,準備床鋪,給軍烈屬種地等等。程兆運比先前更膽小了,樹葉掉下來怕砸著,走路低著頭,像是怕踩死螞蟻。他本來話就少,現在說話更少了,就是說話也不敢大聲。就是在自己家裏,也壓低了嗓音說話,悄沒聲地走路。於家兄弟訓他們的時候,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聽說是毛主席說的,毛主席說的,要放到早年間,那可就是聖旨啊—“隻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程兆運心想,咱就聽上級的,老老實實的,不惹事生非,能吃飯,喘氣兒,老的小的能活著就行了。江家媳婦兒柳秀英跟孩子們和小叔子搬到幾間破屋裏,她認命了,她覺得自己家有今天也是自己惹的,為把幾個孩子拉扯大,她得打起精神。她不再是凡事依賴公婆、丈夫的“少奶奶”,而是榆樹村江家一門兒的掌家人了,她像變了一個人,開會挨鬥挨訓服勞役,不聲不響,走路幹活倒麻麻利利,一兜勁兒的樣子。“榮、華、富、桂(貴)”四個孩子是她活下去的動力。盡管這名字常常被訓話的於大牛等人恥笑,她佯裝聽不明白,不哼不哈,堅持不給孩子改名兒,她怕孩子改了名字,孩子的奶奶和大大就不知道他們姓字名誰了。她還十分看顧曾經那樣混帳的小叔子江慶發,那江慶發經過土改變得傻乎乎的,柳秀英對孩子們說:“人家欺負他,咱不能看不上他。他是你們江家的人,是你們的親叔。”善良的莊戶人因為這倒從心裏讚成這江家小娘們兒,說她心眼兒平和。
榆樹村土改結束了。土改工作隊走了。廖隊長留在方莊,當了七區的書記,劉勝在七區當了副區長,苗青去了縣婦聯。工作隊離開前建起了村裏的領導班子。顧青山支書兼村長,於大牛、於二車兩兄弟在土改中“火線入黨”,於大牛當副村長兼貧農協會主任,人稱於村長或於主任,像窮漢乍富,走路都不大會邁步了。於二車是民兵連長,兄弟倆成了村裏有頭有臉的“人物”。莊戶人信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老理兒,倒也慢慢習慣了村裏的新領導、新秩序,何況他們覺得是個人兒當官兒就比江繁祺強。再說老百姓各人種各人的地,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叫交糧就交糧,讓做軍鞋就做軍鞋,讓給軍烈屬“代耕”就去幫忙幹活兒,誰愛當官兒誰當去唄。隻有那宋家財,又是貧農,又是烈屬,工作隊安排他當村幹部,他硬不幹,聽說是看不慣於家兩兄弟,村裏多數人倒是更願意讓宋家財當幹部,比於大牛強,可是工作隊的人就認準於家兄弟了,莊戶人誰管這個。特別奇怪的是於家兄弟的大大於拴柱對兩個兒子突然“發達”橫豎看不順眼,甚至覺得兩個小子在土改中出這個頭兒,對不住恩人程家,他於拴柱這個外來戶兒愧對鄉親。不過有件事,於拴柱心裏是滿意的,就是土改完了沒多久,大兒子大牛就娶妻生子了。當莊的老中農戶孫進善見於家兄弟交了好運,於大牛分的地是好地,分的房是好房,在村裏當著官兒,一人之下,眾人之上。他覺得自己家是中農,差一點兒就成富農了,共產黨不喜歡他們這樣兒的,他心裏發慌。他三個孩子,倆兒一個閨女。大兒子大旺定親了,媳婦兒還沒過門兒。小兒子叫二旺,才丁點兒大。閨女是老大,叫孫大妮兒,老大不小的了,他一心讓閨女嫁到當莊兒,給她兄弟做個膀子,省得受人欺負,可一直沒找著合適的。如果閨女跟了於大牛,就成官娘子了,莊裏人誰還敢給掐虧吃?兒子以後上學,混事兒也能沾上光。莊上那個“萬人迷”寡婦翠花最喜歡保媒拉纖,看出了他的心思,又想討於村長的好兒,就到孫家來提親,孫進善素日從不搭理翠花,這回卻笑臉相迎,翠花保媒的話剛落台兒,孫進善兩口子爭著說“那趕著好,趕著好。”孫大妮兒在旁邊又跺腳,又摔門,他們都裝沒聽見。翠花走了,孫進善氣得胡子挓挲著,對女兒說:“你少跟俺來這一套,又摔又砸,又拉臉子,沒用。知道你的心思,想找個小白臉子,趁早死了那份兒心。你不就看不上人家頭上缺幾根頭發?那個礙什麽事?耽誤吃?耽誤喝?耽誤睡覺?人家共產黨不嫌他,還到了你嫌他?這個女婿,我號下了。你跟也得跟,不跟也得跟。管保你吃香的喝辣的。”孫大妮兒知道她大大的叫驢脾氣,哭了幾回,就應了。於大牛雖然心裏還惦記著苦妮兒,但那是鏡兒裏照著的—看得見,摸不著,孫大妮兒雖然模樣兒不乍的,但畢竟是黃花大閨女,老爺子又跟喝蜜一般迷得了不的,不過猶豫了一陣,也就同意了。兩邊都急等著,媒人翠花跑得又歡,不出一個月,就成親了。孫大妮兒坐上花轎,在莊裏轉了幾個圈兒,就坐到於大牛大瓦屋裏頂子床上了。於大牛手裏有了倆錢兒,又當了官兒,偷偷摸摸在翠花那裏“辦”了幾回,但他是共產黨的幹部了,得注意“影響”,再說那究竟不是自己的老婆。他年歲不小了,必得趕緊成家,不然上級和莊鄉看不起。他相信媳婦兒是好東西,大活人躺到自己床上,就像小鍋兒裏的豆腐,現盛現吃,強過“打野食兒”一百倍。於大牛分地分房分頂子床,又當官又入黨,功成名遂,又做新郎,跟一個花枝招展的新媳婦兒雙雙進洞房,好事兒全讓他趕上,真是實實在在的翻身解放。於大牛樂得像進了天堂,幾杯喜酒下肚,他喝得暈暈逛逛,見孫大妮兒坐在頂子床沿上,揭開紅蓋頭,還真漂亮。於大牛著了忙,抱著孫大妮兒好一陣顛狂,於大牛大汗水一般淌,邱大妮兒又叫又嚷,兩個人真叫心花怒放,於大牛真覺得跟神仙沒兩樣。於大牛對孫大妮兒又疼又嬌又哄弄,還沒黑沒白,沒完沒了地“鼓搗”,把孫大妮兒高興壞了,忍不住跟小姐妹說:“你們是不知道,他有多麽會疼人,弄得人甭提有多舒服了,要多好受有多好受。我快讓他給揉搓碎了,可一門心思盡他搓遊。以前覺得他禿頭拉幾的,這會兒越看越受看,半天見不著他,心裏百抓五撓的。”小姐妹們又害臊又想聽,讓她說得一個個小臉兒紅撲撲的,背地後兒裏又都說孫大妮兒“拚”,不知道害丟。那孫大妮兒也甜歡人,過門兒不多天,就有“喜”了,不到十個月,一個胖小子就下生了,於栓柱高興得要命,怕孩子不長命,取個小名兒叫狗子,孫子剛出滿月,就抱著滿村串,讓莊鄉看他寶貝孫子。莊裏人都說於拴柱命好。暗樓上程老太太打發兒媳婦葛氏給於大牛家送去了雞蛋、小米兒—當地叫做“送粥米”,於栓柱對於大牛兩口子說:“暗樓上你奶奶大人大量,土改不管怎樣使作人家,你奶奶也不記恨,還想著咱。”於大牛兩隻牛蛋眼一翻,低聲嘟囔:“她們敢記恨嗎?”孫 大妮兒說:“土改大牛做那些事兒,是聽上級的話,也怪不得他。”於栓柱氣哼哼地說:“你不用向著他說。往後遇著什麽事兒,勸著他點,不能盡著他由著性兒胡來。有孩子了,得圖長遠,厚道些好。”孫大妮兒說:“好,我準聽大大的。”
土改後,貧雇農分了地,剛開始種別人家地有的人還有點難為情,慢慢也就習慣了,莊稼人誰不拿土地當寶貝呢。那些住了地主家房子的戶兒,就像做夢,老大會子覺得心裏不踏實,多少天才順過來。幾戶兒住一個大院兒裏,有處得好的,也有磕磕碰碰的,甚至打打鬧鬧的,也沒啥大動靜兒。莊東南角兒裏大榆樹跟前程家柴禾院兒和磨房院兒裏,周家和外來的逃荒戶兒劉家高高興興地軋鄰居,那劉兆嶺老實巴交,能出力,他家裏的趙桂芹心眼兒好,脾性隨和,就一個小閨女兒,比端陽小五歲,長一雙又黑又亮、水汪汪的大眼睛,人說跟兩顆杏仁兒似的,就取名叫“小杏”。端陽跟小杏倆孩子很能玩到一塊兒了,端陽知道疼她,讓著她,小杏兒小嘴兒甜得像抹了蜜,一口一個“端陽哥”。程兆蘭說:“我有倆孫子,這又有孫女兒了。”
?一天傍晚,端陽放學回來,兩隻眼紅紅的,奶奶問他怎麽了,在學校裏跟人家打架了?端陽書包沒顧上放,裂口嘴就哭了,說:“奶奶,俺梅姑不上學了。”奶奶問:“怎麽好好的不上學了?”端陽拿手背擦擦淚,說:“俺梅姑上濟南,見俺三姨奶奶家表姑有學問,好眼熱,特別願意念書,她雖然十好幾歲了,人家說年齡大的小孩兒苯,可她一點兒也不苯,全班兒數她書念得好,俺
孫子想得不錯,程兆蘭是在想這些人,特別是自己的閨女周繼香,她年紀輕輕,丈夫就死到土匪手裏,剛過幾年,又趕上土改,她跟婆婆老少兩個寡婦,七大八小四個孩子,不知人家怎麽治把她們,土改完了,把個家弄得光光的,孤兒寡母的,日子可怎麽過呀。土改這一陣,程兆蘭時不時地讓苦妮兒去牟屯望望。牟屯的土改不像榆樹村這樣凶。聽人說,一個莊土改搞得厲不厲害,一多半在工作隊身上,牟屯的工作隊長是個老先生,比較穩當,還要看莊裏的貧農團是啥樣人當家兒。牟屯牟家的長工邵長興當了貧農團的團長,對牟家老少兩個寡婦比較寬大,隻讓周繼香她婆婆站台 子挨鬥,訴苦時免不了有人指指戳戳,但一直沒真的動手打人。牟家當然也是家財盡失,而且因為牟屯區公所和區裏各個部門必須用牟家的房子,他們也被掃地出門,周繼香和婆婆搬到了牟屯村外,圩子河崖上一排看河崖、看樹行子的土屋裏住。但是邵長興做主,給她們留足了口糧,留下了常用的家具和大人孩子的衣服、被褥,給的地不孬,也不遠。邵長興讓苦妮兒回去告訴“嬸子”,請她老人家放心,潮流兒咱得隨,但不會太過份,總得給人留活路,大差不離兒,讓人過得去。風頭過去,沒什麽事兒了,就讓繼香妹妹去看嬸子。快過年了,周繼香帶著倆孩子來走娘家了,不能坐大車,騎牲口了,也不敢找小車兒,周繼香領著大的,小的跑一陣,抱一會兒,娘三個來到天黢黑,兩個孩子都爬不動了,娘三個看見姥娘和妗子,相擁著哭了起來,端陽在一旁心酸落淚,石頭兒害了怕,也嚇得哇哇哭。程兆蘭趕緊哄孩子,說:“你看咱這是做什麽,哭哭啼啼地幹什麽,遭這麽大的事兒,大人孩子平平安安,這不很好嗎?應該高興才是。”周繼香和苦妮兒忙擦幹眼淚,哄孩子不哭了。程兆蘭說:“苦妮兒回來都跟我說了,虧了你邵長興大哥。要是牟屯有兩個於大牛兄弟那樣兒的,還不知把你娘倆兒折磨成什麽樣兒哩。”周繼香說:“誰說沒有於大牛那樣兒的?這年月兒哪莊兒裏能少了‘二流子’、‘青皮’、‘二紅磚’?虧了邵長興拿得硬,他們才沒怎麽興風作浪。”程兆蘭問:“你婆婆還爬台子挨鬥了,現在怎麽樣?”周繼香說:“你知道,她是個懦人。攤上這樣的事兒,一點兒也不撐韁了,開完鬥爭會,我得跟小叔子一起架她回家,到家裏‘出溜’往床上一躺,就爬不起來了。這回土改,讓人家把家給分開了,可我頓頓得做著他們的飯,伺候倆小叔子吃了,再端了飯給她吃。她哭天抹淚兒,老說對不住我,原先嫌咱陪送東西少,後來又誤了永年性命,我對她也沒氣了,她也不是那種孬人,都這樣兒了,不怨她了。……我也心疼兩個小叔子,挺好的倆孩子,落到這步田地,真可憐。”程兆蘭說:“你這樣想就對了,是咱周家門兒裏的閨女。管怎麽著,你婆婆也是苦命人,苦命人別難為苦命人了。你倆小叔子跟永年是一個爹的。你對他們好,永年在天上看得真真的。”端陽在一旁一聲不響,聽奶奶和姑姑啦呱兒,他好感動。聽姑說她婆婆和小叔子那些話,他覺得姑心眼兒真好。聽奶奶說姑夫在天上看著這些事兒,端陽頭皮一陣麻痧痧的,是真的這樣嗎?晚上,孩子們都睡了,洪秀、洪全跑路跑累了,一霎兒就睡著了,石頭兒頭挨了枕頭就睡著,就端陽還醒著,他聽奶奶問姑姑:“土改了,你和你婆婆倆寡婦娘們兒帶著四個孩子,往後日子怎麽過?還怕有歹人起壞心,欺負人。”姑說:“活兒不會幹,幹不好,也不怕,累也不怕,人有餓死的,沒見誰累死,人家能幹咱也能幹,都一樣的兩隻手;窮也不怕。往後沒有富人了,除了人家吃公家飯兒的,咱比不了,莊裏人窮的富的也就是席上地下,人家能活咱就能活。俺老少兩個寡婦,最怕的就是被人欺,張嘴就是‘地主婆’,四指高的小孩兒罵你,你也得挨著。更可恨的是有幾個光棍子,有事沒事兒上俺娘們兒屋前頭轉遊,有話沒話地胡搭啦,皮臉上賽,賊眉鼠眼,色迷迷的,浪不幾的,讓人又惡心,又害怕。長興哥見了也訓他們,過幾天還那樣。有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有天晚上,來叫俺婆婆的門,沒把她嚇死。俺婆婆她娘家有人在關外,她想過個年把兩年,帶著孩子上東北。”奶奶問:“人家讓嗎?”姑說:“外莊兒有這樣走了的。我偷偷問過長興哥,他說俺娘兩個沒戴地主分子帽子,隻要那邊讓去,就行。人走了,莊裏不還多出幾畝地嗎?反正也不是放走反革命。不過他說別慌了。”奶奶歎口氣,說:“你婆婆走了,您娘仨兒就更單了,在莊外一個河崖上,真讓人不放心。香,我跟你說,你得心裏有數兒,實在過不下去了,要走主兒,就明出明進地走,新社會了,這也不是丟人的事兒。要守,就利利索索的,幹幹淨淨的。咱周家的姑娘,可不許出別的事兒。”姑哭了,抽泣著說:“娘,你既問我,我一口唾沫砸個坑兒,說句話,板上釘釘,槍指著,刀壓著,我也不另找主兒。我這一輩子就永年一個男人,他死得那麽慘,我不能對不住他。我不能讓他倆孩子沒了大大再沒娘,也不能讓孩子上人家去,隨人家的姓,趕別人叫大大,讓人喊‘帶犢子’,在眾人跟前矮一頭。真有人欺負我,最大是個死,那也不怨我了,到了那邊兒,我也跟永年有個交待。”奶奶也哭了,說:“香兒,當娘的是怕你受不了……”姑說:“娘,我不怪你,你是得有這個囑咐。我也想過,長興哥有那個話,過幾年,孩子大點了,我帶著孩子上濟南府找俺三姨,讓她給找間小趴趴屋,我出去給人家洗衣裳,看孩子,掃大街,掏屎茅子,幹麽都行,再苦,把倆孩子拉扯大。讓他們在濟南找點事兒幹,讓全兒學點手藝,有口飯吃,說個媳婦兒。窩在牟屯,‘地主羔子’是嘴頭上的話,一輩子也別想出頭兒,非打光棍兒不可。”奶奶說:“香兒,你有這心胸,這主意,你就好好奔吧,我苦命的孩子。……”奶奶和姑姑的話聲住了,夜很深了,清冷的月光照進屋裏,屋當門花花搭搭,端陽聽奶奶和姑姑說這些話,奶奶和姑邊說邊哭,端陽不由得也落淚了,他想,姑太苦了,還有奶奶和娘也一樣苦,人世間為什麽有那麽多好人這樣苦呢?大人常說是命苦,真的是這樣嗎?羅校長和趙老師說,講“命”是迷信,是舊社會統治階級欺騙人民大眾的,現在是新社會了,不能信那個了,青少年要努力,爭取自己好的前途。端陽雖然是這些苦命人的孩子,但他功課好,大人都說他長大會“有出息”,他信心滿滿,他會把書念好,讓奶奶和娘還有姑姑都過上好日子,讓她們的命都變好。端陽困得睜不開眼了,他聽奶奶又說:“天不早了,你也跑累了,咱不說了。明天你上莊裏兒去看看你姥娘。土改鬥人、抄家,把她嚇得發了好幾個昏,抄家那天,多虧你拴柱舅。不孬,老太太挺過來了,能起來轉遊了。天天掛著你四姨和你。也不知道你四姨那裏什麽樣兒了。”
……
程兆蘭和女兒啦呱兒啦到很晚,她睡著後,覺得沒多大會兒,就被敲門聲驚醒了,她睜眼看時,屋裏沒了月光,黢黑,她正想喊繼香起來,西裏間苦妮兒已經起來去開大門了。程兆蘭心想這事不好,因為當地鳳俗,隻有報喪才會這樣早。不一霎兒,苦妮兒回到屋裏,走到程兆蘭床跟前,低聲說:“娘,不好了,是方莊來人送報喪帖了,俺四姨她婆婆‘老搭’了,昨兒個咽的氣。村裏不讓放七天—一個老地主婆子用不著鬧那麽大動靜兒,今兒個隔一天,明兒個就出殯。”程兆蘭說:“頭半夜我還跟你妹妹說,也不知你四姨那裏什麽樣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