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三匝年度論文：保守主義不是什麽

簫三匝年度論文：保守主義不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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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方死方生的時代，舊的世界秩序正在坍塌，新的世界秩序正在重建。有人想捍衛舊秩序，有人在期盼新秩序，世界成了一個大辯論場。從思想觀念的角度看，真正對當今世界局勢擁有解釋力的思潮主要是兩個：一是自由主義；二是保守主義。自由主義捍衛二戰後形成的世界秩序，保守主義認為這個秩序已經破敗，新秩序應該錨定在永恒之物上。

中國思想界是世界思潮紛爭的折射鏡。上世紀80年代以來，自由主義在相當大程度上贏得了中國民間的認可。但近幾年來，越多越多人認識到，自由主義對世界局勢變化的解釋力越來越弱，那些著名公共知識分子的擁躉正在加速流失。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保守主義進入了中國，而保守主義的言說似乎更有說服力。應該說，保守主義這幾年在中國的登場具有思想史上裏程碑式的意義。因為嚴格講，自西學東漸以來，保守主義是首次登陸中國。

在當下中國，保守主義已經成為思想市場一股重要思潮。但因為登場時間不久，所以力量還弱，雖然鼓吹者有之，讚賞者有之，但反對者、咒罵者似乎更多。

按說，任何思潮，都必然有人讚賞，有人反對，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但隻要我們深入研究保守主義，就不難發現，問題並非如此簡單，因為有些鼓吹保守主義的，鼓吹的並不是真正的保守主義；有些讚賞保守主義的，讚賞的也不是保守主義的核心觀念；而那些反對、咒罵保守主義的，大多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什麽是保守主義、保守主義的理論邏輯和現實合理性何在。這是讓人遺憾的，也是一種異質思潮初入陌生國度的必然遭遇。

現實呼喚思想市場對保守主義正本清源。

那麽，保守主義的核心主張是什麽？我反複思考，想到了12個字進行極簡式概括，那就是——紮根超驗，尊重經驗，漸進改良。

保守主義紮根超驗，是因為保守主義相信，人是神造的，唯有神才是人的心靈秩序和社會、政治秩序的創作者，人間秩序的源頭是神聖命令和神聖秩序。之所以被稱為“超驗”，是因為它是超越經驗、超越邏輯的，它是經驗和邏輯產生的前提。

保守主義尊重經驗，尊重社會習俗，是基於幾個重要認識：一，人是一個有限的存在，人的肉身畢竟生活於時空中的經驗世界，不能認識、利用經驗世界，肉身即無法存活。二，這個時空中的經驗世界本身既是神創造、又是神護理的產物，因此它是有意義、有價值的。三，神通過多種方式賜給人智慧，包括通過經驗世界賜給人智慧，因此經驗世界是值得珍惜的。

保守主義主張漸進改良，主張審慎行事，根本上是基於對人的有限性和罪性的認識。因其如此，人間就永遠不可能變成天國，經驗世界與超驗世界之間就存在無法逾越的鴻溝，二者在人心裏就會產生永遠無法完全消除的張力。既然如此，就隻能朝著美好的目標不斷前進，而不要指望一步登天，這正是漸進改良、審慎行事的心理基礎。

如果用上述12個字來評價那些對保守主義的讚賞或批評意見，我們不難發現什麽不是保守主義。

1.保守主義不是複古主義

有人批評保守主義是複古主義，似乎保守主義夢想回到古代，而且越古越好。這個批評意見是完全錯誤的，因為它的邏輯預設是線性的時間觀，仿佛批評當下現實就一定會選擇複古，非此即彼。但保守主義高舉超驗存在，也就意味著它主張的是永恒的時間觀，在永恒的時間觀裏，無所謂古，也無所謂今，因此不會認為古代就是黃金世界，當代社會就一無是處。保守主義用超驗的、永恒的、絕對的價值來衡量古今，包括衡量世界，因此既非複古崇古，也非崇洋。

就此而論，雖然保守主義鼻祖埃德蒙·伯克雖然維護當時的貴族利益，但不能認為他就是貴族階層的代言人，更不能認為他主張回到中世紀。這一點，從伯克主張自由貿易就能看得分明。顯然，中世紀不存在自由貿易，貴族也並不是自由貿易的鼓吹者。

2.保守主義不是演化主義

有人認為保守主義就是演化（演進）主義，他們用哈耶克“自生自發”的演化主義來論證保守主義，甚至試圖建構一套抽離、擱置信仰的保守主義。這是由伯克開創的英美保守主義絕對不能認可的，因為英美保守主義是以上帝信仰、上帝主權為根基和前提的。

保守主義與演化主義最大的不同在於：保守主義的世界觀是神創論和神佑論，保守主義對習俗的尊重以及習俗的演進以此為前提，舍此而談自然演進，即便不是一團亂麻，也必然導致叢林社會。正義的秩序是不可能盲目演進出來的，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任何共同體都不可能達成任何共識。演化主義的世界觀是達爾文式的進化論，它不認為人是被創造的，而是從猿猴進化而來的，它無法證實這種進化的原因是什麽，更無法證明人類一切抽象的觀念（如永恒、自由、繁榮、寬恕、仁愛等）是如何從動物進化而來的，更無法證明為什麽人比動物高貴。

從根本上說，保守主義保守的是神定秩序，演化主義自稱是保守主義，它保守的究竟是什麽呢？是演化本身嗎？如果演化真的是“自生自發”的，而非需要動力，那又何須人去保守？

3.保守主義不是威權主義

有人批評保守主義保守的是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因此是一種威權主義，仿佛保守主義就是為既得利益集團背書的，因此也是邪惡的。這個看法如果不是故意使壞，就是根本不懂保守主義。

誠然，在保守主義眼裏，正義的秩序是存在等級的；保守主義也主張“自然貴族”的權威，因此可以說是一種精英主義；保守主義也警惕單純的民主可能帶來的危險，認為民意如水，不能任其泛濫，而須合理引導，而且合理引導民意恰恰既是政治家的責任，也能體現政治家的能力和智慧。但是，保守主義所主張的等級秩序以及這種秩序裏的權威是自然形成的，絕非通過強製形成的。在保守主義看來，一個人通過自己的言行、德性、能力贏得較多人發自內心的認可，這個人就是“自然貴族”，就是某個領域的權威，而社會正義的維係恰恰需要各個領域都存在這種權威。

保守主義的權威和威權主義的威權是截然不同：前者是自然形成的，因此也是得到神明祝福的，後者是強製形成的，因此也是背棄神明的；前者會贏得人們的認可甚至擁戴，後者會遭致人們的反感甚至反抗。

4.保守主義不是神秘主義

有人說，保守主義既然紮根超驗、高舉信仰，就是反理性、反智的神秘主義。這種說法顯然也是錯誤的，因為保守主義雖然紮根超驗，但同時又尊重經驗，二者缺一不可。保守主義是一種政治思想，既然是政治思想，就不是神學教義。政治思想作用於現實、世俗的政治，而神學教義關注的卻是靈魂世界。保守主義強調審慎決策，這就要求在決策時充分運用理性，對比分析各種選項可能帶來的利弊得失。所以保守主義並非反理性，也非非理性，而是超理性，也就是說，它認為不能僅僅靠理性。

從這個角度看，那些從信仰是否純正的角度批評保守主義政治人物的言論實在太幼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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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保守主義不是理想主義

有一種批評意見認為保守主義太理想主義了，因為正如韋伯所言，現代世界是一個祛魅的世界，保守主義高舉信仰，這不是複魅嗎？怎麽可能？

的確，韋伯認為，在現代世界，理性主導公共生活，信仰已經退居私人領域。話雖如此，現代以來的主流理論均高舉理性，以至於信仰的蹤跡全無，這甚至成為絕大多數政治、社會理論的前提。

問題在於，單純高舉理性帶來的結果是什麽？是把人性化約、壓縮為理性，人仿佛隻是一個理性的紙片，人可以通過自己的理性定義、計劃一切。於是，理性的自負成為一種普遍現象，並導致了巨大的社會災難。這一點，米塞斯、哈耶克、波普爾的論證堪稱振聾發聵。

我們需要追問的是，人性難道僅僅是理性嗎？人做決定，無論公共決定還是私生活決定難道僅僅靠理性嗎？人是整全的，人性也是整全的，人性至少包括靈性、理性、感性，人怎可能如此“公私分明”？換言之，韋伯的祛魅論是一個不可質疑的前提嗎？難道不可能實現某種程度的複魅嗎？理性導致的“致命的自負”難道還可以用理性這味藥去醫治？狂奔中出現的暈厥難道可以通過飛奔來救治？

在我看來，站在整全的人性的角度看問題，非但不是理想主義，恰恰相反，倒是一種真正的現實主義。

6.保守主義並未錯置時空

對保守主義最常見的批評是，在西方，有政治、文化傳統可保守，中國有什麽可保守的？言下之意，保守主義是錯置時空，必然導致南橘北枳。這種批評是錯誤的，因為從超驗的角度看，保守主義保守的是神定秩序，它無分國界；從經驗的角度看，保守主義保守的是人類文明，而非局限於一國的傳統習俗；更進一步看，保守主義所保守的傳統，是符合神意的傳統，絕不是野蠻殘暴、專製壓迫的傳統。

必須指出的是，每個文明體，都有值得保守的傳統，因此中國的思想和實踐傳統，也必然有值得保守的內容。比如，尊師重道、注重親情、民間自治（“皇權不下縣”）等等。隻是在保守主義看來，僅僅保守本國的傳統是不夠的。保守主義是開放的，它對上向神意敞開，對外向其他文明的經驗敞開，保守主義絕非閉關自守主義、坐井觀天主義。

7.保守主義並不反對自由

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是論敵，使得一些人想當然地認為保守主義反對自由，這真是陷入文字障的愚蠢之見。事實上，保守主義不僅不反對自由，而且恰恰主張自由，保守主義所保守的秩序，恰恰是自由的秩序，自由主義沒有權利壟斷自由，也沒有權利壟斷對自由的解釋權。

但必須指出的是，保守主義對自由的理解，與自由主義存在巨大分歧：

A.自由主義從自然法和人的自然權利的角度定義自由的來源。保守主義則認為，每個人對自然法和人的自然權利的理解都可能不同，因此它缺乏絕對性。之所以缺乏絕對性，是因為它缺乏神聖性。保守主義認為，永恒法高於自然法，更高於自然權利，自由源自神對人的賜予，因此自由是人的神聖權利。

B.自由主義認為，自由就是隻要無損於別人，自己有按自己的意願行事的權利。保守主義則認為，“無損於別人”這個邊界是極難界定的，自由既然是神賜的，也就應該受到神意的約束。神意的約束主要體現為神的律法，人間良法源於神的律法，因此自由隻能是法治下的自由。

C.自由主義從功利角度論述自由的合理性。保守主義則認為，這個論證存在很大問題，因為從利害得失的角度考慮，人在巨大的壓力和危險麵前，在看得見的利誘麵前，往往會選擇放棄自由。以色列人為了能夠繼續吃肉，就寧願回到埃及繼續當奴隸，而非走向自由。保守主義從神聖命令的角度論證自由的合理性。既然是神聖命令，人就不能拒絕、放棄，而應該舍生忘死地去追求自由。因此，保守主義者追求自由的動力遠超自由主義者。

D.自由主義的哲學基礎是個人主義。保守主義則認為，個人主義並不能幫助人們獲得自由，因為獲得自由需要人們共同努力。保守主義認為，社會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有機體，甚至是已死之人、活著之人、將生之人的共同體。既然如此，爭取自由、維護自由就是所有人的責任。

E.自由主義從抽象權利的角度理解自由，所以相信速成式的自由。保守主義尊重經驗，認為高呼抽象權利是沒有意義的，自由雖然需要奮力爭取，但自由卻是處境化、曆史性、漸進式生成的，也是需要細心嗬護的，絕不可能速成。

由此可知，保守主義遠遠超越了自由主義的自由觀。

8.保守主義並不缺乏方案

有人批評保守主義隻是對萬事抱持一種保守、審慎的態度，但缺乏製度建構的正麵方案。得出這種觀點顯然是因為不會讀書。的確，伯克並沒有像洛克和孟德斯鳩那樣正麵論述製度，但我要追問，伯克為何批評法國大革命？別忘了，在伯克眼裏，當時英國的製度正是全世界最好的製度，因為它是一個最能保障自由的秩序；法國應該學習英國，通過漸進改良達致自由秩序，而不是通過激進的暴力革命創造烏托邦。

對伯克來說，自由的秩序在英國已經是一個現實，他不需要去論述如何去建構這個秩序，隻需要維護這個秩序。更何況，他認為這個自由的秩序嚴格講也不是建構出來的，而是從民情自然生長出來的。換言之，伯克不是缺乏製度建構的正麵方案，而是接受了並努力維護著已經建成的正麵方案。

進一步追問，伯克所保守的是英國當時具體的政治製度還是一種普適的理念？顯然，是理念而非具體製度，這個理念就是通過憲政平衡以實現自由秩序。至於具體製度是什麽，並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既維護英國的君主立憲製，又樂見美國的民主共和製。

最後我想說，對於我所概括的保守主義12字核心思想，要理解後8個字（尊重經驗，漸進改良）容易，但要理解前4個字（紮根超驗）難。不過，如果不能深入理解前4個字，也就根本不可能理解保守主義到底在說什麽。如果不能理解而喜好批評，不過是一種可笑的僭妄。按四川話說，就是看起來“驚風火扯”，其實“瓜迷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