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253)
2009 (99)
五
在這十年的交往中,我看到曉波有兩次大聲地哭泣。一次就是在安葬包先生骨灰的時候,曉波哭泣著宣讀了「包包,我們愛你」的短文。我想,要是包老師再多活兩年,親耳聽到曉波獲獎的消息,一定會笑顏逐開。再有一次,是二OO三年七月,我第一次訪美歸來,約上曉波夫婦,到丁子霖老師家中,播放萬人傑文化新聞獎頒獎典禮的錄影帶。我和楊逢時是當年的得主,我們的獲獎都與我們的「六四」情結有關。楊逢時本來是一位單純而高雅的音樂家,天安門屠殺讓她從藝術世界回到現實世界,此後在芝加哥堅持舉辦每年一次的「紀念六四音樂會」,並由此被剝奪了回國的權利。而我的獲獎感言也圍繞「六四」展開,我說:「天安門的坦克和鮮血是最為直接的啟蒙。我發誓要說真話、要拒絕謊言、要擺脫奴役、要捍衛自由、要過一種有尊嚴的生活。」聽到這裏,曉波突然從沙發的另一邊走過來,將我抱在懷裏,嚎啕大哭起來。平時,曉波是我敬重的師長,雖然偶爾也會跟他開一個玩笑,但我對這位精神上的啟蒙者始終懷著深切的敬意。此刻,曉波在我的麵前卻像個委屈的孩子一樣,鬱積已久的哀傷如潮水般湧出。我擁抱著曉波,拍拍他寬闊的背部,能感覺到他身體的顫抖,我也哭了起來。丁老師、劉霞和我妻子也在一邊抹眼淚。此刻,我們都是迷路的孩子,被欺騙的孩子,我們一直在等候公義與慈愛的降臨,公義與慈愛卻長久地在這個國家缺席了。(中)
如今,我們的傷痕終於被上帝之手所撫慰。胡鍧?F口說,要拿出幾十億美元來阻攔劉曉波獲獎這件事的發生,但它還是施施然地發生了。有錢就能顛覆人類亙古有之的是非、善惡的標準嗎?有錢就能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嗎?光終將照射在黑暗裏,即便黑暗不接受光。對於黑暗來說,被光所穿透,是一個注定的結局。曉波獲獎的次日,劉霞去獄中探望。後來,劉霞告訴我們說,曉波獲知自己獲獎的消息之後,神色平靜,舉止正常。後來談及天安門母親,曉波哭了,說這個獎應該屬於所有「六四」的亡靈。我沒有親眼目睹這一次曉波哭泣的情形,但我相信,從上一次的哭泣到這一次的哭泣,已經是苦盡甘來。
此刻,我又想起了二○○五年七月三十日我們方舟教會的一次戶外洗禮。那天,我邀請曉波同行,他欣然應允。我們選擇的地點是北郊懷柔的一個水庫,為了避免被遊人打擾,淩晨五點大家就從城裏出發,六點多便到達了。在「流不斷的綠水悠悠、遮不住的青山隱隱」之間,我們的洗禮還沒有正式開始,曉波便將外套一脫,縱身躍入湖中。在整個洗禮的過程,他都如同守護者一般,在周圍遊弋和觀禮。他仰泳的時候,宛如與天、地、水融為一體。是啊,這麼多年了,這個如此熱愛自由的人,卻從來沒有享受過一天自由的生活。出了「小監獄」,又進「大監獄」──警察乾脆就在他家樓下修建了一個如同交通崗亭般的移動房屋,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其中,監視曉波的一舉一動。冬天,警察甚至可以在裏麵使用電爐取暖。而曉波每次到外地遊覽,都有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跟蹤,跨越省界的時候,便有鄰省的國保前來交接。誰能二十年如一日地過這樣一種幾乎沒有隱私的生活呢?但當曉波在水中遊泳的時刻,他像回到天父的懷抱一樣,終於自由了,如一條魚一樣暢快而輕盈。我低頭為曉波祈叮?娭髻n予他從天上而來的力量、智慧與勇氣,願他因真理而得自由。
曉波在獲獎之前給劉霞寫的最後一封信中說,我們託劉霞帶去的兩袋大棗已經收到了。那是我們特意從河南訂購的一種最好的大棗,肉厚而糯軟。曉波說,中秋節的晚上,同一個囚室的六名囚徒各自拿出一件自己珍藏的食品來,大家一起分享。曉波便拿出我們送去的大棗,大家都說,這是他們平生中吃過的最好的大棗。劉霞告訴我們這個細節之後,我和妻子一起陡媯?姇圓ㄔ縟諝w來,帶著天使的翅膀和天使的心靈歸來。曉波每一次失去自由,都是為了讓更多的國人擁有自由;曉波說過,當所有的中國人都獲得了自由之後,他的願望是到加繆所熱愛的地中海去,沐浴著那無比熾熱的陽光,暢遊一番。
那一天,已經不再遙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