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評談“靈感”
作者:冬永 2006/08/12
《整合談“造境”》一文貼出後,有詩友提出了一個非常典型的問題:“ 這境還要造麽?等造出來,詩感恐怕就沒了”。我的回答是“ 心中有境自來‘感’,心中無境隻想‘說’”!一位詩友說得更好“不刻意於造境而入其境,是為佳境”。文中開篇首句即言:“說到底是個造境意識問題”,是初學者的意識培養和訓練問題。有了這種意識,隨“詩感”而來的就是“詩境”;沒有這種意識,隨“詩感”而來的則是“解說詞”。這就是入門與沒入門的區別!相信新詩創作也有同樣的問題。
幸好壇上剛見到兩首習作很說明問題:
第一首: 夜
望穿茫然蒼穹,
看落滿天星鬥。
灑盡一腔心雨,
潤透多情土地。
第二首: 路
莫道紅塵多磨難,
心有真情路自寬。
行到雲高回首處,
緣在青山綠水間。
這兩首習作語句清新自然,文筆成熟流暢,修辭也恰到好處,且都有明顯的好句,也透出了一股詩人的靈氣,可謂典型的靈感型作品。有了靈感,也記錄下來了,那麽是不是就成詩了呢?我們不妨借用東方傳統的陰陽太極學說中的“氣、形、質”三元構造說來做一個簡單的判斷。
第一首,比喻、象征和誇張等手法並用,通過“穿、落、盡、透”把個麵對夜空發出的感慨表達得淋漓盡致、令人震撼,可謂有詩的“氣”; 六言四行排列規整,韻押後兩句,無論從古風還是新詩看,也可算是有詩的“形”;那麽詩的“質”是什麽呢?就是單句的“意象”在主題線索下由符合邏輯的章法構成的“詩境(意境或語境)”。感慨之餘細觀這首詩就會發現,主題線索不明、有詩句無詩境、情感空泛,華而不實。所以這第一首,隻能稱作靈感紀錄或詩意隨筆,隻是兩幅對聯或四個排比句,還不是一首完整的主題詩。這個例子很典型,句句是好句,放在一起卻不是好詩,就是因為缺少了詩的“質”。而由這個隨筆出發,可以至少衍生出兩首完整的主題詩。
第二首,以“莫道。。。”起首,已顯瀟灑之氣,再加上隨後的“心有。。。路自寬”和“緣在青山綠水間”都給人以海闊天空的飄逸之感,可謂有詩的“氣”;七言四句排列規整,韻仿七絕,也可謂有詩的“形”;問題還是出在詩的“質”上。首先,第二句“心有真情路自寬”在事理邏輯上不能自圓,“情”是一個雙方的概念,所謂“多情反被無情惱”,單方“心有真情”怎麽會“路自寬”呢?既然這句不能對第一句作出證明,那麽第一句再有“氣”,也成了空洞的大話。再看第三句,在起承轉合的章法中常用來製造波瀾的“轉”的位置,本該借“轉”的機會為全詩的正麵敘述提供一個反證,而這句“行到雲高回首處”卻隻是一個簡單的行為意象描述,無論在語義邏輯還是事理邏輯上,都既沒有承上也不能啟下,使得“緣在青山綠水間”成了無根據的空論。所以這首詩,是有頭有腳卻無腰身,站不起來,“氣”無著落,變成了空洞的大道理。
可見,靈感再好,如果沒有一個在主題線索下將單句的“意象”有章法有邏輯地組合成的“詩境”相托,也難成佳作!
哎!好像沒幾個人感興趣,就不往論壇上貼了。
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共性的問題,所以將我們的討論整理成了一篇文章。不當之處,請多包涵。
你的批評有道理。可我以為問題沒那麽嚴重。這幾天我也試圖改一下這首詩。可改詩也真不容易。我不想改第三句。我以為那句沒錯,或是極難改動。所以改了第四句,請老兄看看能否對原詩有所幫助。
莫道紅塵多磨難,
心有真情路自寬。
行到雲高回首處,
始知緣在山水間。
與老兄的交流使我獲宜非淺。在此表示感謝。言語不當之處還望海含。
第一:為什麽我說的話沒被理解,是不是我在表達上出了問題?因為:(1)我也沒表達過“一首議論詩非要四句都議”啊,你怎麽會這麽反問?(2)我說的就是漢語詩在於語言精煉,所以才要改句式以答意啊,你說得好像我不是這個意思似的。(3)我所定義的“質”不是指的詩的基本要啊,你怎麽會那麽說,等等。舉這個例子,不是要重複解釋這些問題,而是要表明從一個成熟作者角度,一旦自己的表達引起了自己所不願意看到的誤解或異想,就說明自己的表達什麽地方有漏洞,還有經不起推敲的地方,不能隻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是別人想錯了”了事,應當盡量找到補救的辦法,不給別人再想錯的機會。詩的“煉”,是在做同樣的事情,舍不得砸,是上不了水平的。
第二:還以後兩句為例,談“漢語詩的高妙之處就在於語言精煉”,前麵談過的就不再重複了。你也說了“三四句是因果關係”,但句子之間的關係多了,怎麽能保證兩句之間是你所要表達的因果關係而不是別的關係呢?“行到雲高回首處,緣在青山綠水間”,因為“回首”在這裏隻是用來修飾“處”的形容詞(“回首的地方”),被“處”隔斷了,沒有任何啟下的作用,所以使兩句在語法上變成了並列關係。而用“驚回首”、“回首望”。。。等,用什麽字這裏隻是舉例,關鍵要使“回首”成為動詞,才有啟下的作用,才體現了作者所要表達的“反思”,才實現了作者要達到的因果關係。這正是漢語精妙之處的一例。
所以,我認為進入古典詩詞殿堂首先要跨越的三道門檻是章法、邏輯和意境,這三方麵的意識問題解決了,格律隻是舉手之勞,煉字煉句煉意也就不至於太盲目了。
漢語詩的高妙之處就在於語言精煉。換句話說是可以省略一些不重要的部分。用詞可省,意思卻仍然聯貫。什麽都要補齊了就成了散文了。老毛的十六字令就是個範例。“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這區區十六個字裏沒說是過山,沒有過字。可驚回首就把過山帶出來了。“行到雲高回首處”也一樣,還用“望”嗎?
我沒說這首詩達到了唐宋名家的高度。語言上也有待提高。可是基本要素都有了。質上沒問題。壇上大多數的詩還做不到呢!邏輯上也沒問題。“真情”不是指某個人的感情,而是泛指。不是“多情反被無情惱”的個人情感。業餘作者能寫到這種水平就值得稱讚了。
當然,煉字是業餘更上層樓的必經之路。古詩中不乏煉字的例子,還要煩請老兄多點撥我們這些愛好者。
抓準的一點是我做的兩字修改的確是向現實方向靠近了。因為這首詩以“議”起首,以“議”承接,以“議”結尾,隻有轉句無“議”,所以我才將它定義為帶有一定浪漫風格、直指和反思現實的抒情或說理詩。因為隻有這樣,這首詩才能自圓。“比擬,誇張與聯想”是不能離開正常的語境和事理邏輯的,否則詩文本身站不住腳,讀者產生“共鳴”就可能是天南地北的。特別是警句一定要具有普遍意義,而“心有真情路自寬”是不能自圓的。如果這首詩要想寫出更浪漫的效果,隻能減少“議”句,增加“比興”句,比如三句“比興”,一句“議”等等,那可就是大改了。
沒抓準的一點是您好像還沒理解我所說的語言邏輯問題,所以您沒明白為什麽“處”字使兩句割裂,而“望”字使兩句相連。按照作者的創作意圖,最後兩句的意思是:行到雲高回首處,方知(才認識到)緣在青山綠水間。這是一個因果關係。如果沒有“方知”這一動詞承上啟下,兩句的因果關係是不存在的,僅僅是一種並列關係而已,所表達的是一種沒有得到“緣”的歎息(您可以從語言邏輯上仔細品品),放在婉約派的詩詞中正合適。那麽在不增加字數的情況下,隻能改變句式來體現兩句的因果關係。而以“望”(為例)代替“處”,語意上就解決了這個問題。“回首處”隻是地點,“回首望”才暗喻反思。“行到雲高”作為詩的語言,足以說明位置,並寓意經曆,“回首望”正是那個承上啟下,實現因果的動詞句式。這裏是邏輯問題,不是虛擬與寫實的問題。如果保持原詩的後兩句不動,前兩句就隻能改成婉約派的格調與之相合,那就完全不是作者的原意了。
這次討論,更說明一首好詩是“煉”出來的,經過充分的煉字煉句煉意,才能在各方麵站得住腳,一般情況下是不可能一時靈感定終身的。您說“詩更要“含而不露”,不是說給不懂的人聽的”,那麽“含”到什麽程度,“露”到什麽程度,與您要進入的理解圈子有關,這一點我在“吹毛求疵真英雄”一文中有述。但不論什麽圈子、體裁或風格,如果基本的語言或事理邏輯(詩的暢想共識也離不開這一基礎)上出了問題,作者的意圖是很難得到充分表達的。
剛注意到您在“改詩說‘煉’”一例後麵的評論,那可是一首浪漫風格極濃的以景物為襯托的寫意抒情詩,而您所談到的漏洞,恰恰是以常規事理角度來評價的。可見,詩的語境和意境如果最終不能在常規的語言和事理邏輯上自圓其說,浪漫是站不住腳的。
關於風格和體裁的問題,希望您再查查資料。另外,“天地”和“路”字麵和內容上似乎是範圍問題,但在我們談的表現手法上,卻恰恰是“務虛”與“務實”的問題。
“行到雲高回首望”。一個“望”字把原來的虛擬寫實了,而且和“行到”不匹配。“行到”隻和“處”字相配。我以為改的不妥。
“浪漫”與“敘事”都是詩的風格。什麽體是“敘事體”?什麽體是“浪漫體”?
陶鑄的“天地”包含的範圍很大,不可以用“路”字來縮小其範圍。而《路》中之路是指人生愛情之路。範圍較小。二者不可互相替代。
就算是成名的大詩人的詩也能挑出毛病。 錢鍾書就挑過陸遊的毛病,而且也有道理。可錢鍾書的詩有幾首比陸遊的詩好呢?好詩要能引起共鳴。選詞煉字也要精煉。改了不如不改,說明原詩達到了一定的水平。
先拿您舉的第一個例子說,如果把陶鑄的“心底無私天地寬”換成“心底無私路自寬”行不行呢?味道就差多了,因為“天地”是個很虛幻的詞,用以表現想象的浪漫很恰當,因為浪漫的語境使讀者自然進入浪漫的意境。而“路”則是個很實在的詞,如果沒有其它浪漫意境的鋪墊,讀者聯想到現實中的反例是很自然的。也就是說,如果作者所構造的意境或語境容易引起讀者想象的多重(特別是反例)解釋,那麽盡管作者有很好的浪漫設想,卻因為語境上不能自圓而表達失效。所以,並不是“現實邏輯”與“詩詞邏輯”的問題,兩者也不是同一範疇的概念。而應當說:浪漫應有浪漫的語境和邏輯,現實應有現實的語境和邏輯。一般來說,讀者並不知道作者的具體想法,隻能從作品的語境和意境上來理解作品。無論是現實主義還是浪漫主義,自身的語境和邏輯都要自圓其說,否則就會有讀者想象的偏解,就很難引起共鳴。我在為這個園地寫的十幾首詩中也有“有心東逝水,隨意自方舟”和“心存天地闊,無欲自山川”等句,不妨與“心有真情路自寬”一句比較一下,“虛”和“實”的想象可見一斑。何況“路”在詩中已被“紅塵”和“緣”所限定,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心有真情路自寬”(詩中的警句)能夠不經特定鋪墊而很自然地成立,那麽有史以來的婉約派詩詞,很大一部分都毫無價值了。而將這一句改成“心懂真情路自寬”就大不一樣了。當然,如果作者的作品是寫在日記裏給自己看的,那就另當別論了。
“這是一首理想主義的浪漫詩,不是現實主義的敘事詩”。“浪漫詩”是對詩的風格的描述,而“敘事詩”是對詩的體裁的描述,兩者是不能相對而論的,敘事詩也同樣可以有浪漫的風格。這首詩不是一首“敘事詩”,而是帶有一定的理想色彩和浪漫風格、使用了比興手法、直指和反思現實的抒情或說理詩。這一點在您解釋的作者創作意圖中得到了證實:“第三四句“行到雲高回首處,緣在青山綠水間”就是比喻經過人生的磨練,人們對愛情的理解更深刻了,就會對自己過去的愛情觀有所檢討。到那時就會明白,真情是無處不在的,也一直都在我們的身邊”。從一個讀者角度,“行到雲高回首處”,因一個“處”字使這一句變成了隻是地點描述的半句話,割斷了兩句的情感和邏輯聯係。也就是隻表達了“經過人生的磨練”,卻割斷了由“回首”所表達的“有所檢討”與後麵的“就會明白”之間的邏輯聯係。而將這一字改成“望”,就使三個意思串聯起來了。
所以我說原詩有立意情感之“氣”,卻因腰身不濟而站不起來!整合一例(隻改兩字,盡量不動願意)看是否味道不同?
莫道紅塵多磨難,
心懂真情路自寬。
行到雲高回首望,
緣在青山綠水間。
在《路》這首詩中,作者也是指理想的路。在現實中不會圓滑而以直率的真情待人者上當的機會是很高的。所以這句詩不符合現實邏輯。可這句詩在理想世界裏,在詩的境界裏卻是真理。如果一位女孩在給你的情詩裏說“身有錢財路自寬”,你會理她嗎? 在現實生活中如果你說你隻有滿腔真情卻身無分文,也沒有哪個妹妹會理你。
這是一首理想主義的浪漫詩,不是現實主義的敘事詩。詩中用的是比喻和理想邏輯。第三四句“行道雲高回首處,緣在青山綠水間”就是比喻經過人生的磨練,人們對愛情的理解更深刻了,就會對自己過去的愛情觀有所檢討。到那時就會明白,真情是無處不在的,也一直都在我們的身邊。這也是對首句“莫道紅塵多磨難”的回應。全詩的脈絡清晰,感情充沛,是難得的好詩。當然,有些平仄有出入,也有待改進。但不能說詩的問題出在“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