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修改十講(三)[ZT]
詩歌修改十講
作者:王君敏
發表時間:2005-08-17 17:48:12
第八講:詩歌要有韻味
看 一段文字是不是詩,首先看它有沒有“詩味”。所謂“詩味”,大致是指意味、韻味、品味、有餘味、能回味、耐咀嚼等。毛澤東在談到自己寫的詩詞時謙虛地說 “詩味不多,沒有什麽特色”,就是指作品裏含蘊的味道。在給陳毅的信中,又提出宋詩“味同嚼蠟”的問題。“味同嚼蠟”的“味”,也是指“詩味”,不過這是從反麵提出沒有“詩味”的問題。
明人陸時雍說“物色在於點染,意誌在於轉折,情事在於猶夷,風致在於綽約,語氣在於吞吐,體勢在於遊行,此則韻之所由生矣”。可見, “韻味”是由物色、情感、意味、事件、風格、語言、體勢等多種因素構成的美感效果。正如蜂蜜是甜食中的美味,因為它是多種香甜美味的複合體、統一體,而蜂蠟就沒有什麽味道。詩中所含的可以引起讀者美感享受的意蘊越豐富,那麽“詩味”也就越多。所以,在詩歌修改的時候,要注意從生活中發現詩意,從多方麵醞釀 創造詩味。
王安石是一個喜歡改詩的主兒,也是一個善於修改詩歌的大手筆。他在選編唐詩百家詩的時候,就自作主張對一些詩歌作了修改。例如,唐代詩人王駕《晴景》詩雲:
雨前初見花間葉,雨後兼無葉裏花。
蝴蝶飛來過牆去,應疑春色在鄰家。
前兩句借花寫雨,後兩句即景抒情,尤其一個“疑”字,貼切地表達了詩人愛花惜春的心情。運用側麵烘托,構思十分巧妙。就是這樣一首好詩,王安石將其入選唐詩百家詩時也作了修改,改動後的詩是這樣的:
雨前不見花間葉,雨後全無葉底花。
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應 該說,王安石的修改是成功的,使整個詩歌的韻味更濃厚了。前兩句經過這麽一改,更加突出了雨前花開之盛,更反襯出雨勢之猛。而他把第三句改成了“蜂蝶紛紛過牆去”,更顯匠心獨具,妙不可言。改“蝴蝶”為“蜂蝶”,意味著一切愛花使者,都會為眼前的花落枝頭而失望地離去;接著用“紛紛”二字,將它們你追我逐 接連飛走的情景描繪得活靈活現。末句把“應疑”改成“卻疑”也改得好,突出了詩人對“蜂蝶紛紛過牆去”的驚訝和對春色的留念。全詩28個字改動了7個字, 使詩的主題更加鮮明,情感更加強烈,詩味也更濃了。
下麵我們再來看看葉劍英元帥遊覽桂林時寫的一首詩。有一年,葉劍英元帥乘船遊漓江,但見漓江西岸有一座海拔400米的渡頭山,屹立江邊,絕壁攔截南流的江水,激起洶湧的浪花。山兩側的冠岩村和桃源村,被渡頭山阻隔,往來要靠渡船,擺渡隻在漓 江一邊,因稱“半邊渡”。立於渡口北望,隻見數峰相連高聳入雲。葉劍英元帥詩興大發,吟道:
乘輪結伴飽觀山,且看行人渡半邊;
如此奇峰如此畫,古來今往幾悲歡。
後來,葉劍英元帥覺得太露古人痕跡,流於平淡,結尾缺乏力量和意境。幾經修改後,就成了這樣的定稿:
乘輪結伴飽觀山,右指江頭渡半邊;
萬點奇峰千幅畫,遊蹤莫住碧蓮間。
改稿由實到虛,虛實結合,畫麵開闊,寓意深刻。不像初稿那樣低沉了,給人以思考和回味的餘地,同時給人以鼓舞的力量。
沒有韻味,也就沒有了詩,也不會有人愛讀。所以,在修改詩歌的時候,尤需在“韻味”上用力。
第九講:淘出新東西來
寫 詩作文,最講究創新。下筆之前,要有屬於自己的東西,作到“未有新意不落筆”;下筆之時,要忠實於自己的獨特感受,執著於自己新的發現,就能寫出屬於自己的作品。即使寫的是同一個題材,例如詠蟬,虞世南有“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之句;駱賓王有“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之語;李商隱有“本以高難飽,徒 勞恨費聲”之歎。各具匠心,各有其妙。
有一回,筆者靈光一閃,有了不同於他們的新發現,很快就寫出了一首叫《蟬》的諷刺詩:
夜施脫殼計, 眾目仰清姿。
烈日虛相應, 狂風不自持。
何曾親玉露, 唯解占高枝。
暑酷民生苦, 爾曹知不知?
同樣的道理,修改詩歌也要注意在“新”字上用力。如果是沒有新意的詩,大可棄之不顧。一九八九年春天 , 青年雜文家金陵客去南京參加省雜文學會成立大會時,寫了幾首詩,自以為頗能反映當時的心情。後來有一次給著名雜文家嚴秀同誌寫信,就將這幾首詩抄寄去。詩雲:
秦淮三月水 , 燈火幾重雲。
書解旅途倦 , 詩吟步履沉。
革隨春雨綠 , 文伴夜風成。
天下興亡事 , 筆端情日深。
雜文成學會 , 春暖花開時。
來者神仙客 , 剖其肺腑癡。
談今華發舞 , 說古後生奇。
攜手投槍處 , 金陵酒滿卮。
雜文時代久 , 自古雜文多。
諸子春秋筆 , 列朝慷慨歌。
先憂迎風雨 , 後樂任悲歡。
今日繁榮處 , 文風魯迅傳。
雜文園地裏 , 辛苦數園丁。
馳騁開疆域 , 扶持育幼林。
文同時弊去 , 心伴歲寒明。
指點殷勤意 , 拳拳寸蘋心。
我輩如苗木 , 才才出土來。
嚴師勤著意 , 文友費栽培。
秀發堅求實 , 峰喋但暢懷。
徒歌何切切 , 化作臘梅開。
一九九0年一月十八日 , 嚴秀同誌回信時專門提及這幾首詩 , 他認為“第五首不宜寫,第二首不寫也可”。為什麽呢?就因為這兩首詩平常而又無新意,尤其第五首隻是一首藏頭詩,文字遊戲而已,本意隻在“我嚴秀徒”幾字。
對第一首,嚴秀先生認為“有幾個字還要‘煉’一下”, 於是用紅筆改成這樣的幾句 :
秦淮三月水 , 燈火幾重雲。
書解旅途悶 , 詩吟步履沉。
草隨春雨綠 , 文伴曉風成。
天下興亡事 , 毫端可有情?
嚴秀先生在信中還特別說 :“舊體詩最忌諱隨時隨地可用的老調和一般性的句子。此詩中‘燈火幾重雲’、‘詩吟步履沉’都難說是好句子 , 即因太一般了。”
如果不能做到“未有新意不落筆”,最起碼要換一種新的說法。例如有一位詩詞學習者寫了一首題為《讀史》的詩:
李廣難被漢家封,節度馮唐歲亦高。
察用良才時不待,前朝殷鑒莫輕拋。
這首詩,可以說沒有什麽新意,但是,意思不錯,有些可取的地方。於是,當代著名詩人熊東遨先生將其改為:
李廣難為漢室封,馮唐欲用已龍鍾。
人才也似長江景,一出吳淞便不峰。
熊 東遨先生代擬的“人才也似長江景,一出吳淞便不峰”兩句,將萬裏長江的沿途奇景與各個曆史階段的傑出人才作比,較好地體現了這一創作意圖。長江出了吳淞口,兩岸便不再有高峰突起,曆史上的人才也是一樣,如不及時任用,時過境遷,便白白浪費了。一個尋常不過的道理,通過生動、形象的比喻說出來,給了人們多 少新奇的感覺,便想忘記也已不能。
當然,詩歌創新,首先呀有新穎的立意、鮮活的材料,其次要有新鮮的語言、獨特的寫法。能夠既不重複別人,也不重複自己,也就達到了創新的境地了。
第十講:恰到好處
詩歌修改要把握一個原則,那就是恰到好處,恰夠消息。這樣就能化腐朽為神奇。如果越改越差,變成化神奇為腐朽,那可就空耗功夫,臭不可聞了。
所 以,袁枚在《隨園詩話》中告戒我們說:“詩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則心浮,多改則機窒。”他還舉了一個例子,來說明多改反而愈改愈謬。方扶南少年有《周瑜墓》詩雲:“大帝君臣同骨肉,小喬夫婿是英雄。”不可謂不工。中年時把此句改為:“大帝誓師江水綠,小喬卸甲晚狀紅。”已覺得有些牽強。到了晚年又改 為:“小喬妝罷胭脂濕,大帝謀成翡翠通。”簡直不成文理了。真如朱子所謂:“三則麽意起而反惑。”一位族兄曾致書扶南,苦勸其莫改少作,但其不從。
修改自己的文章不可走火如魔,對別人的文章更要慎重修改。不然,“化神奇為腐朽”,就要成為文壇笑柄了。毛翰《峨眉四皓》中就提到一個修改敗筆。四川有一個詩人為流沙河作傳,其中有一句特別傳神的句子:“流沙河還是那個瘦字。”
這 一句好在什麽地呢?首先,字如其人,流沙河寫一手獨標孤愫的“瘦金體”,而他本人曆盡滄桑,形容清臒,活脫脫就是一幅“瘦金體”;其次,“瘦”字一拆開就是“病叟”,“不才名主棄,多病古人疏”,惟有“瘦”字能傳其神;第三,《尚書 禹貢》:“導弱水至於合黎,餘波入於流沙。”一管水墨,運行於大漠流沙,沙深水淺,又不得另行潤筆,字跡怎能不瘦?
就是如此妙句,被出版社的編輯以為文字不通,大筆一揮,改為“流沙河還是那個瘦子”。嗚呼,真是“化神奇為腐朽”了,罪過,罪過!
我們再來看名家紀曉嵐,他也曾經將唐朝詩人杜牧的七絕《清明》刪改成五絕:
清明世界雨,行人欲斷魂。
酒家何處有?遙指杏花村。
這 樣一改,固然比原詩簡潔古樸,但是並不為人們稱道。為什麽呢?原詩首句“紛紛”狀雨,給全詩定下了優美發調子,導入一曲羈旅春愁的吟唱,在讀者眼前展現出霏霏細雨在春風中飄飄灑灑、迷迷蒙蒙的景象,這正抓住了春雨的特點。末句的“遙指”者牧童,在讀者麵前展現了一幅雨中牧牛圖,使全詩增添了許多情趣。第 二、三句中的“路上”和“借問”看似多餘,但和全詩配合起來,通俗易懂,條理曉暢,音韻和諧,琅琅上口,從而增強了全詩的表達效果。
所以, 下筆修改文章的時候要把握好,做到恰到好處就行了。過分的修辭也會傷害詩歌的意境。“詩聖”杜甫的修改詩歌對我們也是有啟示的。他在京城長安時,有一年暮春時節,他獨自去城東南的曲江頭遊覽。麵對大好的春光美景,自斟自酌,心曠神怡,詩興油然而生。他當即寫了一首七律《曲江對酒》詩,詩中第三、第四句是 “桃花欲共楊花語,黃鳥時兼白鳥飛”,還較滿意。然而在回去的路上經反複掂量,就覺第三句有些不妥,桃花和柳絮,怎能“欲語”?其形態又為何?邊走邊想,最後改定三個字,即“桃花細逐楊花落”,心裏才踏實下來。正如俄國作家契訶夫說的:“寫作的技巧其實不是寫作的技巧,而是改掉寫得不好的地方的技巧。”
“詩文斟酌推敲,恰到好處,不知止而企更好,反致好事壞而前功拋。錦上添花,適成畫蛇添足”(錢鍾書《談藝錄補遺》)。戒之,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