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議人士,公知,其實就是“負能量”,以前叫反動話,對麵是正能量和黨的話。近幾十年間的劉曉波,魏京生,陳丹青,李承鵬等,還有舉白紙,喊“下台”的,網上被粉紅圍攻的,等。這些,是簡中圈的標配。簡中圈一崩,就“去吧《野草》,連著我的題辭”,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但 ————— 陳寅恪和顧準,將留下。因為他們不屬於簡中圈。
陳寅恪“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先生是獨立於世,而不是和專製對立,即我的身心我做主。不是“功兮罪兮,其惟春秋”,也不是“民族的脊梁”,“中國的良心”。先生的自由不是“不自由 毋寧死”的自由,這自由一給選票,就散了。先生的自由,是嘛嘛誰誰,盡由己出。譬如《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它不是翦伯瓚的唯物史觀指導下的《秦漢史十五講》,不是範文瀾的《中國近代史》的黨話,不是馮友蘭的弄潮兒向潮頭立的《中國哲學史》,也不是易中天把上下五千年當吐槽大會開,而是獨立立項,用自己學到的考據功夫,一點點說明:士族而科舉的轉變,絞著反複;唐代政治的三寸,是毛主席書房和汪東興辦公室之間的距離遠近。為什麽要研究這個,不是為了“弄清曆史真相”“還曆史一個清白”,或“保持住一個學者的風骨,良心”之類,而是“我願意”“我好這一口”,愛看不看。列舉幾句先生的話:
- “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誌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
- “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 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
- “而今舉國皆沉醉,何處千秋翰墨林。”
- “中國之人,下愚而上詐。”
- 在史中求史識。
五四運動六四運動中人,說不出這話;救亡圖存積極分子沒有這種態度,簡中圈裏,也見不到這個意思。
魯迅沒有答應錢玄同為《新青年》投稿前,就是陳寅恪這態度,張愛玲一直都是這態度。
四九年之後在定型的簡中圈裏,沒有這樣的,除了顧準。
簡中圈裏,胡平的《論言論自由》,可謂思想的天花板,遇羅克,林昭,張誌新,劉曉波,可謂“民族的脊梁”,白紙舉,“下台”吼,可謂當代嶽飛的怒發衝冠。他們在簡中圈裏生和長,他們和其中的惡,惡鬥。哪天,“推倒了這堵牆”(章詒和語),他們就“雪,一片一片一片,太陽一出,你將消逝”。(香蕉人總愛唱的一首歌)
此際,“蜀山兀,阿房出”,顧準顯現出來。
清中葉以來,“大變局”來了。一個向,一個調,一邊倒,衝啊,殺啊,擼起袖子來幹啊. 又躺平啊…..,五胡亂華好不容易在一概的Moon Face裏雜交出點張魯一孫儷臉,一下又被“中華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時候”給逼得從老到小一副被“中國人也可以說不”樣,或“厲害了,我的國”樣。
顧準,是民國人,即簡中圈外。他長的樣子是民國範兒,寫繁體字,是民國人的字體,做的是解放後的官,倒的是簡中圈裏人倒的黴,吃得是“三年自然災害”的苦,受的是政治運動的迫害。但,顧準卻在這樣的境遇中,一步步地走向自己。
顧準被下放到各地改造,他沒有寫《牛棚雜記》《幹校六記》,也不寫逍遙的《管錐編》,而是到處做經濟研究,從報紙的滿篇謊言裏找經濟狀況的真相,強迫去撿糞便,發現越撿越少,由是預測整個農村社會糧食供應的短缺;從看到的普遍浮腫中,從看到聽到人相食的消息中,觀察和分析著中國社會處於災荒之中的一般經濟運作方式,底層老百姓的對付方法。有如陳寅恪的寫《柳如是傳》,寄托的全是個人的情懷。顧準用一個獨立的人對社會經濟狀況的獨立觀察和分析,展示出獨立的人格和思想。
顧準預測到了文革的到來,時間,程度,結果和影響。沒有“十年浩劫”的憤怒,也沒有“文革絕不能重演”的激情,有的是,計劃經濟體製一定會如此的清醒,並自己找解決的答案,雖然毫無影響,作用,但“對我有意義”。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對於顧準,是一種經濟現象,而不是“前進道路上的一段彎路”。
顧準通英語,會計專業知識紮實,加上民國範兒,使他在處於簡中圈中而不染。這個最突出地表現在他寫出的《希臘城邦製度》。
這是本讀著讀著不由感動到目的書。此書寫於一九十二年,文革的中段,林彪已經爆炸,但政治仍是文革政治。我十一歲,上小學四年級。從一九七二年七三年自己的日記看,整個社會氛圍仍是道地的文革氛圍。此際,文革早期的遇羅克林昭被處死,他們的思想是反抗的,批判的,要求社會和政府停止做孽的;此時離張誌新被處死的時間還有三年,社會裏的大人們通過林彪事件已經清醒了中國政治的胡鬧,但多半也就是盼政府早日不僅抓革命,也能促生產。正於此時此際,顧準,正拖著明知得了絕症的病體,進出於圖書館,在寫《希臘城邦製度》,在將古希臘社會和中國社會當作兩個社會形態,進行著獨立的解讀。其中觀點的深邃,態度的冷靜,不是和周圍簡中圈的社會氛圍毫不相幹,而是出離簡中圈,作完全獨立知識分子般的曆史社會判斷。
中國缺脊梁,缺良心,缺風骨,缺……. 顧準不是這類品補缺,或者說,顧準不屬於這些。顧誰是另一種張愛玲式的“吵死了”,是與陳寅恪先生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呼應者。小兩百年了,大變局快成了大變臉,鬧得個一汙傾糟,至今不得安生。要是沒有半個魯迅,張愛玲,陳寅恪,顧準,不又成了“漆黑一片,沒有曆史;隻有重複”。
結論。簡中圈,渣,至今產生不出或者就不可能產生出半個魯迅,張愛玲陳寅恪顧準這樣的人物。那就景仰他們吧。就好像從簡中圈裏潤出的,融不進去,就一也看西洋景吧。有的看,這命也湊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