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個時候我對小學二年級班上的派別沒有任何分辨能力,也就是分辨不出哪一邊是好的,哪一邊是壞的;哪一邊是革命的,哪一邊是反革命的。比如機關單位的孩子,根正苗紅才可能生長在機關單位;街上或山坡上居民的孩子,同樣的根正苗紅,因為他們的那個階層應該就是無產階級,按道理他們的根也正苗也紅,不過是機關革命幹部領導他們幹革命而已。
在東門,這種劃分不算太明顯,因為在東門街上我們或多或少、或近或遠都有幾個親戚,自家的親戚理所當然不會是壞人。
但到了金江就不一樣了,這裏的機關單位多,除了革委,還有軍分區和武裝部(東門隻有武裝部,雖然我不知道軍分區和武裝部的具體區別,隻是不太明白為什麽都是人民的解放軍,他們為什麽還要分開兩個大院住);還有沿街大大小小的院子,這些院子都有一棟像模像樣的辦公樓,以及辦公樓後麵的住宅樓,這就是機關單位,裏麵住的都是革命幹部,專門領導街上無產階級幹革命的人。金江周邊山坳裏還有幾個大工廠,有專門生產各類子彈的人民廠,還有棉紡廠、設備廠、新華印刷廠、汽車大修廠、通機廠、磚瓦廠等等,這些工廠的子弟也有不少在金一小上學,他們也算一個類別(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還不知道真正領導大家幹革命的是工人階級)自成一體。街上人和山坡人就跟多了,實在沒有辦法細說。
也不知道為什麽,當我和東平去到山坡上他們家時,忽然覺得他們其實和我們並沒有什麽兩樣,山坡上的那些大孩子也不像山坡下機關大院裏流傳的山坡仔會把擅自上山坡的孩子痛毆傳聞,他們都很友善,也很熱情。
東平家在坡頂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下來的第二排房子的最邊上的一間,至於從坡腳下數上去是第幾排我就不記得了。要去他家就要經過其他十幾家的門口,那時候放學後,大家都會聚在自己家的那排房子前玩耍一通。所以東平帶我去他家的時候,就會和他家那排十幾家的孩子打照麵,這時候我發現在山坡上,東平並不孤單,很多孩子都在跟他說話,他也不停的告訴他們我是他班上的好朋友,於是他們都和我打了招呼。更讓我詫異的是班上另兩個山坡仔這時也過來和東平說話,這讓我無法理解他們為什麽在班上不和東平說話,或許這就是左右搖擺選擇站隊的行徑了,假使他們在班上和東平說話,那他們必定在班上也會被孤立。
我不知道該鄙視他們還是同情他們,因為我也不知道這樣的行徑是對是錯,很長一段時間我不也糾結著嗎?倘若班上的機關大院一派的同學來找我,讓我和東平斷交加入他們,我又該如何選擇?
在東平家門口,可以俯瞰金江全貌,對麵是火車站後麵的電視塔山(因為不知道山的名字,就因為山頂上有一座電視信號發射鐵塔,我們就習慣叫它電視塔山),山腳下就是著名的金江火車站,接連雲貴高原的一座主要的鐵路樞紐,就是從成都、昆明、貴陽來的火車都要在金江車站停留中轉,火車進站出站時都要鳴笛,那號聲不分晝夜的響徹山穀,因為過往的火車一趟一趟的不分晝夜。我和東平以及另外兩個同學就坐在東平家的門檻上看著往來穿梭的一列列火車,有蒸汽機火車頭拉的,有內燃機火車頭拉的,遇到有綠皮列車過來時(那個年代我們能見到都是綠皮火車),東平能說出這一趟是從哪裏開來的,那一趟又是要開到哪裏去的;雖然不知道他說的對或不對,光是說得出那些地名就已經讓我打心底裏佩服他了。
火車站再過來就是碧綠的龍江河,蜿蜒而過的龍江河不是很寬,我在想這條河怎麽會在六十年代摧毀那麽多個家庭奪去那麽多人的生命,讓東平他們不得不搬到山坡上來住。這要是在解放前舊社會,還不知道會是怎樣的悲慘,因為我們都知道,國民黨反動派就是不顧街上人的死活,在東門是這樣,在金江又何嚐不是這樣。
龍江河的走向是自西而東流下來,往西就是往貴州方向,我們那時都不知道龍江河的源頭是在雲貴高原,我們還不知道有雲貴高原。東平說龍江河的水可能是從天上來,我則猜想龍江河是龍王吐的水,不然的話怎麽就叫龍江河了呢?
我們開心的爭論不休,一直爭論到太陽偏西快要落山。那個周六的下午,陽光很燦爛,太陽偏西的時候,天空泛起金光來,照在金江喀斯特群峰上,把我們的臉也照得通紅的樣子,簡直是美爆了。
龍江河南岸的這邊就是我們的區域了,往東看是汽車總站,是父親上班的地方;往西看,是我們的輕工局住的樓房,然後是軍分區、地區革命委員會,還有東方紅大道兩邊的機關單位,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天,我差一點就忘掉了回家的時間,似乎覺得自己應該留在山坡上。然而,這畢竟不是我生長的地方,不是我的家。但我記得,是東平送我下的山坡,因為他也認為,如果我單獨一個人碰見其他的山坡仔,是真的會被欺負,說不好還會被揍得鼻青臉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