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也是沉浸在粉碎“四人幫”罪惡集團的喜悅中進入的1977,那一年熱鬧的春節過後,其實日常生活給我的感覺並沒有多大的變化,金江火車站的火車並沒有因為沒有了“四人幫”的影響而停止它的火車頭半夜三更鳴笛,特別是那種老款的蒸汽機車頭,那叫聲震動著整個山穀。軍分區的解放軍叔叔照例每天清晨邁著整齊的步伐跑過東方紅大道,軍分區食堂的騾車也會按時通過東方紅大道去趕早市。
之前好像沒有描述過軍分區食堂的騾車,由兩匹騾子拉著的超大木板車,每次出來都是一路小跑的經過我們輕工局大樓,很清脆的騾蹄聲,由軍分區食堂的炊事班的解放軍叔叔趕著。我對騾車的印象是小兵張嘎裏區小隊趕著騾車假裝運量進葛優他爹演的鬼子炮樓,成功救出老鍾叔,還把葛優他爹幹掉的經典場麵,以至於軍分區食堂的騾車出現的時候,我都確信這兩頭騾子是從日本鬼子手上繳獲的。
那時候金江還有一個特殊的運輸隊,金江馬車隊,馬是公家的馬,車是公家的車,人也是公家的人,主要是為社會主義建設拉石頭和磚頭。東平他媽是向陽磚瓦廠的工人,有一次放學跟東平去磚瓦廠找他媽媽,就看到一二十輛馬車在磚瓦廠的磚場拉燒製好的紅磚。這些馬遠沒有軍分區的那兩匹騾子高大,甚至沒有電影裏葛優他爹騎的馬高大。
要說這些馬車我們有多麽的喜愛,放學回家的時候,如果在路上碰到馬車經過,我和阿心阿壯兩兄弟都會掛上馬車車鬥的尾部,這樣我們就不用走路回家。如果碰到心地善良的馬車夫,還會給我們坐上車鬥裏;但若碰到凶狠的馬車夫,則會被惡狠狠的嗬斥,甚至還會舉起馬鞭做出抽打狀,反正是不允許我們碰馬車。我們認為,善良的馬車夫一定是舊社會的窮苦人,所以對我們這些革命後代很友好;而凶狠的馬車夫舊社會一定是給地主趕馬車的,都是萬惡的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
有時候,拉磚的馬車會因為晃動有磚掉落下來,我們也會幫著把磚撿起來扔上馬車,認為這是社會主義公家的財產,不能讓它們掉落在路上給那些地主資產階級壞分子撿走。我和阿心阿壯兄弟倆還把這種幫馬車隊撿磚行為當作好人好事寫在自我鑒定裏,不記得覃老師在班上是不是表揚過我們,權當是表揚過,不然我們也不會被評為學雷鋒積極分子,沒有獎狀,我在整個學生時代沒得過一張獎狀,這個“學雷鋒積極分子”的榮譽隻是寫在學生手冊裏而已。
過完年大哥二哥回廠回農村之後,我就開始自己睡在麵對樓梯口的那間小單間裏。這裏其實是有四間單間,都是給輕工局的單身幹部職工的單身宿舍,因為我們家人多,所以也得了一間。其他三間房住著輕工局的兩個司機和一個單身幹部,這個單身幹部姓什麽我不記得了,就記得他一到晚上就整夜的咳嗽,外婆說他可能是得了肺癆,所以私下裏我們就叫他“肺癆”。兩個司機,一個姓黃,一個姓莫,我比較喜歡他們,因為他們兩個負責開輕工局的一輛大吉普,而這輛大吉普的來曆很令人驚豔,模樣和《奇襲》電影裏美國鬼子的吉普車一模一樣,事實上它還真是美國鬼子的吉普車,有說是繳獲國民黨反動派的,有說是在抗美援朝戰場上繳獲美國鬼子的,反正是戰利品,想想他們兩個能開這樣的車,真的令我很羨慕,自然而然的喜歡他們。
然而,關於他們倆,在1977年,黃司機和莫司機的命運卻是有天壤之別。
過完年不久,黃司機就結婚了,他老婆是金江東江棉紡廠的工人,婚禮就在黃司機的那間小單間舉行,這其實是我在城裏第一次見到的婚禮,和在龍岸垌外婆帶我去村上吃席的那種農村娶親完全不同。城裏沒有吃席這個環節,就那天,黃司機和他老婆胸前都掛著一朵小紅花,輕工局的幹部陸續來了不少。年輕的幹部職工手裏提著新的臉盆、銻桶、熱水壺之類物品放在房間的門口,然後像是有人組織的一樣,他們倆站立起來,麵對著偉大領袖、偉大的導師毛主席像和英明領袖華主席的像高聲講了一段話,是不是兩個人決心在以後的日子裏共同忠於毛主席和華主席,做一對革命的好夫妻!說實話,裏麵太嘈雜,根本聽不清。然後他們倆轉身給每個到場的人發喜糖,大概因為都住在這個單身房區域內,我那天得了滿滿兩褲口袋的紙包糖,小妹也得了很多。
到了晚上六七點鍾,大家都散去各回各家,沒有酒席,婚禮就這麽結束了。
之後的日子,黃司機在他的單間門前支起一個煤爐,他老婆每天晚上下班回來都在那裏煮飯炒菜,黃司機也不再去金江革委第二食堂打飯吃了。有時我端著碗在走廊吃飯碰到他老婆炒菜,也會鏟一勺菜到我碗裏,還別說,他老婆炒的菜真的很好吃。
而莫司機,這一年就悲慘了。他是一個打鳥愛好者,我一直認為他是山裏少數民族的獵戶出身,因為在他的房間裏有一把長管砂槍。而在他的窗前時常掛著一串串打回來的鳥,處理完內髒做風幹臘鳥的,偶爾還看到他打回野鴨之類的水鳥,總之,打鳥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就是在1977年,在黃司機結婚後兩三個月左右的一個星期天,莫司機和以往一樣早早扛著砂槍進山打鳥,我是沒看見他扛槍出門的樣子。到了晚上也沒見他回來,第二天中午我放學回來也沒見他回來,就聽到黃司機在報怨,說本來今天不是他出車的,這個鬼小莫司機不知道死哪去了,一天一夜不回家,也不出車,害他挨多出一趟車。
到了下午放學回家,聽到外婆說小莫司機死了。
事情經過是這樣,莫司機星期天是去打鳥了,被人發現的時候,他是兩手抱著槍倒在草叢中,右邊的眼睛被炸開了花,他的長管砂槍的後端也開了一個很大的口子,發現他時人已經死去多時。黃司機開車去把他拉回到金江人民醫院,不存在搶救,大概就是直接拉到醫院太平間存放,等他家裏的人來收屍。按黃司機回來的說法是,莫司機在裝砂槍火藥的時候可能放過量了,又或者是裝填的鐵砂尺寸不對,開槍的時候槍管被炸開,火藥從槍管後端噴出,直接把莫司機的右眼炸爛,因為在荒山中,沒人知道他受傷,況且這種打鳥的砂槍聲山裏的人也司空見慣不以為奇,直到第二天有進山砍伐柴火的山民發現他,已經失血過多死去多時。
當時我的內心極度恐懼,因為聽黃司機的描述,那狀況很是可怕,關鍵是我害怕的是,到了晚上,莫司機會不會變成鬼回來。聽東平在山坡上跟我說過的,人死後的頭幾天回變成鬼回家,想想一個被炸開眼睛的人變成鬼,那該有多麽的恐怖。那天晚上,隻要玻璃窗被風吹出響聲我便驚醒,渾身顫栗,想哭又哭不出來,最最惱人的是隔壁那個單身“肺癆”,時不時的咳嗽幾聲,那種感覺就像變成鬼的莫司機在我身後張開口一樣。
那個晚上,我用被子蓋著頭一夜沒睡,估計還被嚇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