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是可以不需要去弄明白,有時候不明白也許會更好。比如說知青,如果不是《蹉跎歲月》、《今夜有暴風雨》之類的作品出來,然後一大堆人努力的對號入座把自己引入到受害者之列,還非得要弄明白為什麽讀完書都要去農村生活,弄明白為什麽要接受農民的再教育,那麽這個世界或許也就少了很多怨氣和戾氣。如果說所有人、所有家庭一如既往的堅信上山下鄉就是人生必經之路,一如既往的欣然接受這樣的安排,社會就簡單得多了。當然,現實生活遠沒那麽簡單。
從大哥他們村回來,縣城裏也沒什麽變化,革委大院的圍牆上打倒林彪孔老二的字也沒變,就是有一天阿紅突然在我麵前唱起"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壞東西......",我奇怪的是她怎麽會唱出這樣的歌來,回家的時候聽到二哥也在唱這首歌。於是很驚奇的問二哥,二哥說他們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剛上架的新歌,這就不奇怪了,阿紅她家二姐就是宣傳隊的骨幹分子。
沒有大哥在家的日子,隻能每晚纏著二哥講故事,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講"孔老二罪惡的一生"。這個故事令我一直弄不明白的就是林彪和孔老二到底有多壞,難道比蔣介石還壞嗎?
一直試圖弄明白,但又怕被二哥取笑,特別是聽了阿紅唱著"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壞東西......"的歌去保育院,更是感覺到連她都懂林彪孔老二有多壞,要是讓她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一件極其丟醜的事情。
說真的,林彪和孔老二這兩個家夥的的確確困擾了我很多年,後來知道他們還不是同一個年代的人。那時候我還分不出孔老二穿的衣服和我們有什麽不同,認為舊社會的地主和我們新社會的地主穿的一樣,也就是說,地主穿的都和孔老二一樣,和我們不同,是因為我們是革命的後代、革命的接班人、絕對的好人,穿成我們這樣就不會是壞東西。後來又陸續有了《投降派宋江》、《陳勝吳廣》的小人書,才慢慢發現孔老二他們那個年代地主和農民的裝束從圖畫上看區別不大。
看看,如果非要弄明白為什麽要把孔老二和林彪捆綁在一起,是不是讓人很糾結。二哥在講故事的時候也不是完全照著小人書上的文字來說,添油加醋的延伸來講,這樣對於我來說就顯得生動了起來,顯然,我那時並不關心"複辟"、"克己複禮"有什麽深刻含義,但每次二哥講到孔老二在坐著牛車沿途被農民們嘲弄,甚至驅趕時,就莫名的興奮起來,書裏是這樣描述孔老二被農民驅逐的"孔老二惶惶如喪家之犬落荒而逃......"。就覺得廣大農民太偉大了,像孔老二這樣的惡霸地主在農民的棍棒之前完全沒有還手之力。
老家的農村雖然離縣城較大哥他們村遠,但村落規模要比大哥他們村要大,本來村上東南西北都有門樓,等到我記事的時候就隻有北門樓,其他三個門樓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拆了去燒火爐大煉鋼鐵。這些存在了幾百年的門樓應該是本村防匪患而修建,新社會沒有匪患,拆了也就拆了。卻偏偏留下了北門樓,外婆告訴我北門樓旁邊原來有座聖人像,頭兩年聖人像被砸爛了,聖人的牌位還在。
我不知道聖人是什麽人,但每次回去也沒見到過聖人的牌位,那座北門樓也沒什麽特別,還沒有我們縣革委的大門氣派,不過在外婆所說的原來放有聖人牌位的地方一直有"萬世先師"四個字,而這四個字也是後來識字以後才認得出來,這大概就是外婆說的聖人的牌位。
從北門樓進村是一條青石板路,夏天的時候回村就喜歡打著赤腳走在青石板路上,滾燙滾燙的,這是可以一蹦一跳的走過去。
批判林彪孔老二那年回去,照例和老表們打著赤腳在青石板路上一蹦一跳的走著,這回多了嘴上高聲唱出的"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壞東西....."的歌謠,而且是唱得很鏗鏘有力的那種。就那麽一天,從北門樓那個地方唱回家的時候,有一個光頭白胡子老頭靠在聖人牌位旁邊的一根木樁上大聲嗬斥起我們來:"不許唱!"把我給嚇了一跳。
我一看他那樣子,幾乎和"孔老二罪惡的一生"小人書裏畫的孔老二差不多,隻是沒有孔老二的臉那麽圓、那麽肥,但胡子是很象的。我脫口而出:"你是孔老二!"
突然之間他暴怒起來,不知什麽時候手裏就多了一根棍子,朝我衝過來。
"媽呀!"我臉都被嚇青了,扭頭就往家裏跑,不時回頭望去,沒想到這老頭居然窮追不舍了,也是一路跟著我往家裏而來。
腦海裏不禁湧現出雞毛信裏的黑狗子、地道戰裏的龜田小隊長、以及蔣介石蔣光頭、林彪孔老二......最恐怖的莫過於孔老二,圖畫中如喪家之犬的孔老二跑起來腳底還冒出一股煙的那種,似乎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攆上我。
還好,我衝進家門的時候,家裏的白麵大黃狗已經迎著我而來,我相信大黃狗不會讓生人進家,這樣它足以把這個象孔老二一樣的老頭擋在家門之外。耳邊響起外婆的責罵聲我也不加理會,隻知道躲進最裏麵的那間房才是最安全的。
奇怪的是,大黃狗並沒有狂吠擋住追來的老頭,隱約還聽到外婆跟他說起話來,好像很熟的樣子。過了好一陣,屋外沒有聲息,我才敢出來,問外婆這個光頭老頭是誰。外婆笑著說:"他是你大伯公呀。"
什麽大伯公,我看他就是孔老二,我可不能和孔老二是什麽親戚才好,不然回到革委大院豈不是被阿紅取笑?
到了晚上外公回來,把我叫到跟前又說了一通,我才知道光頭白胡子老頭是外公的親哥哥,一直在鄉裏教書的,是個老師。可我怎麽看他完全和我們保育院的吳老師不像一回事。
最後,外公說,以後見到他你要叫他大外公,不許叫他孔老二。我辯解說:"我沒叫他孔老二,我隻是唱了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壞東西,他就在那罵我,我才回他'孔老二',然後他就死命追我,還好外婆認得他,沒讓他追進房裏來。"
外公哈哈大笑起來,說叛徒林彪可以唱,孔老二不要唱。可是在縣革委大院很多小朋友都唱,阿紅在唱,阿紅她二姐在唱,我的二哥也在唱,為什麽回到村裏外公不許唱,外公他哥哥也不許唱,難道孔老二不是壞東西嗎?
所有這些都成了困擾我的問題。晚上吃飯的時候,偏偏外婆煮了一條鯉魚,我差點又想問外公,這鯉魚是不是地主送的,後來轉念一想,外公又不是孔老二,地主怎麽會送鯉魚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