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是在時間順序上有一點偏差,就一件事,到底是看到人家揪四類分子勞動在先還是批林批孔在先,又或者揪四類分子黑五類一直都存在,然後才有批林批孔,總之,都是好人可以打倒壞人,這是在我的那點意識中一直糾纏在一起的、又相對清晰的記憶,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些個事情都共同存在著。
要說這四類分子的事情,還是從我那目不識丁的老外婆口裏知道的。就那麽一個場景,從縣食品站到家的路上,要經過一片爛石花地,就是坑坑窪窪的地上布滿了碩大的石頭,延綿十幾裏地,一直到遠處的山腳下,這片石花地對我來說就是恐怖的存在,陰森森的樣子簡直比西遊記裏的七十二洞妖魔的所在一個樣,說起來雞皮疙瘩都要起來,即便是跟外婆在一起,每次經過那裏,我的頭皮都是一陣一陣的發麻。
大概是為了適應革命的需要,縣革委要在那修一個大廣場,每天都有一大群人聚在那裏勞動,邊上還有兩三個背著長槍的人在閑聊,每天我和外婆都要經過這個勞動場地,勞動的人或用鐵錘砸石頭,或用撮箕挑泥土,閑聊的人總是在閑聊。有些天經過時,那幾個閑聊的人會突然吹哨子,那幾百個勞動的人呼啦啦的迅速集合跑出石花地蹲下,不用說,又是要放石炮炸石頭了。
往往這時候我就會在外婆的背上放聲大笑,因為那場麵既滑稽又熱鬧,特別是這幫人跑過來的時候一律的麵無表情,動作僵硬。都是在躲避石炮,我和外婆是站在街邊那排房子的屋簷下,而那幫人都是蹲在街麵上,還是麵無表情、動作僵硬。等到十來聲動人心魄的轟隆聲過後,口哨聲再次吹響,這幫人又站起身來,呼啦啦的往場地裏奔去,麵無表情、動作僵硬,繼續砸石頭、挑泥土,我和外婆就從熱火朝天的勞動場地間穿過,真的很好笑。
有一天,有個人突然默默的走到外婆身邊,輕輕的說:“九奶,可不可以幫要點水來?口渴的要命”,外婆隨即朝那幾個背槍的人走去,從他們身邊提起一桶水,又來到那個人跟前讓他把水喝了,還招呼邊上幾個人三下五除二的把一桶水喝光。把空桶還回那幾個背槍閑聊的人的時候,外婆竟訓斥起他們來:“造孽啊,那麽熱的天,你們連口水都不給他們喝!”那幾個人目瞪口呆的張大著嘴看著外婆,或許是看到外婆那打扮絕對來自農村的貧下中農,還背帶著個孩子,那一定是住在革命機關單位,也就不敢吱聲,任由外婆罵罵咧咧的離去。這幾個背槍的,當然是民兵了。
外婆一路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這些人都是四類分子,都是壞人,但壞人也是人,他們不該死的時候,水還是要給他們喝的。
我絲毫不明白外婆說的意思是什麽,但“四類分子”這個詞我是聽進去了,知道四類分子就是壞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廣場在四類分子的努力下就這麽修好了,廣場的西麵還建了個大台子;這下子碰到的熱鬧就多了,經常性的廣場上聚集著很多人,台子上也坐著很多人,台上的人還都很麵熟。外婆和我還是每天從家到食品站、再從食品站到家這麽個來回,碰到有集會的時候,外婆會繞著廣場邊的煤渣路從人人群邊上走過。往往這時,廣場上空會響起一陣鏗鏘有力的聲音,過後,廣場上聚集的人群也會高呼著什麽,很整齊,手上很有節奏的舉起前麵說的那種三角旗。有時在我們回家的路上也碰到他們聚完會又排著隊從廣場走到街上,就出現前麵說的那種有遊街的情形。
關於在廣場上見到最激動人心的一幕,自然是批鬥大會。說明一點,我見到的批鬥大會絕非書中或電視裏看到的那種像鬥程蝶衣段小樓殘暴血腥的場麵,就幾個人胸前掛著一塊大紙牌,手被麻繩綁著,低著頭接受台上坐著的、廣場上站著的人嗬斥,最後在一陣山呼海嘯般的“打倒”聲中被押下台,每個被批鬥的人由兩個民兵押著,從廣場走到大街上遊走,路邊站滿了圍觀群眾,包括我和外婆。被批鬥的人由民兵押著走在前麵,後麵就跟著廣場上那些手裏拿著三角旗的人們。每看到這個場麵,內心總是莫名的洶湧澎湃起來,沒有同情,沒有憐憫,隻有一種全身心的鬆透的滋味,那就是覺得在我的世界中又少了幾個壞人。
終於有一天晚上,我悄悄的告訴大哥哥(此時的我,其實還是沒分辯出哪個是大哥哪個是二哥,因為大哥就叫大哥,而二哥隻是在他的小名之後加一個哥字,至於他倆誰大誰小,我還沒有想過去分辨)今天看見人家鬥四類分子,大哥哥笑嘻嘻的問你知道什麽叫四類分子?我理直氣壯的說知道,就是壞蛋呀。
兩個大哥哥哈哈笑了起來,最後還是大哥說你今天看見的是在鬥壞分子,隻是四類分子中的一類......就算這樣,我還是不清楚一類和四類有什麽區別,就包括加上右派分子變成黑五類,那也是幾年以後才知道的事了。
對了,後來有一年向二哥揭發外婆曾經給過一個四類分子喝水的事,二哥說他早知道了,那個四類分子是我們的遠房親戚,他家在村裏是地主,按輩份與我們同輩,我們還得叫他表哥。這讓我忐忑不安了好幾天,我們怎麽會有這樣的親戚?我們怎麽可能有這樣的親戚?這讓我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