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從寶島台灣返美,給我捎來兩斤台灣高山茶,雖然這家茶莊出的茶不是我十二年前在阿裏山腳下的陳氏茶園的茶,但細品起來,還是有那種味道,也難得十二年後我還記得這個味道。沒有過多添加的清香,口感溫潤,無一絲雜念。
說真的,我還真記不起是什麽時候開始真正學著喝茶,隻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在市沿湖路花鳥市場看到有一家店在售賣那種很精致的木質茶盤,老板說這是用花梨木做的茶盤,大多從廣東佛山進回來的貨。也就是那個時候,傳說中的廣東功夫茶就是這樣來到我的現實當中,然而,在我認知中的功夫茶就是從它慢慢喝的模式去理解,好長一段時間才知道,功夫茶就是你要有那功夫坐在那裏用牛眼茶杯一口一口的品茶,說白了,就是你要有很多時間,閑空的時間,事實上廣東人稱這種閑空為功夫,就這樣往往要花去大半天的時間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並沒有太多的神秘可言,完全是地方的生活習慣和言語風格而已。總而言之,喝茶得有茶盤是最起碼的裝備了。
那以後,剛好央視放了一部日本關於茶道的紀錄片,在片中看到人家喝茶的那種講究,已經稱之為“道”了,也就是需要在碳爐上燒水,用竹筒舀水,茶葉還要用缽子搗一搗,是否要搗成粉末我不太清楚,然後才慢條斯理用碳爐燒開的水進行衝泡,並在一陣叮叮咚咚的絲樂聲中轉一轉茶杯遞給客人細品,相當繁瑣的一套儀式(都是在紀錄片中看到)。那時候不知道這種喝茶的講究其實發源於中國,這一點人家日本人還是承認的,還得要追溯到盛唐年代,也是很多人魂牽夢繞的年代,偉大的複興大致就是複興盛唐繁華吧,既然是這樣,一種自豪感在我們那個年代很容易就爆棚了,就好像這個世界所有的講究都是從中國流傳出去的一樣。
再後來,城市裏滿街的茶莊出現了,開茶莊還成了一種時尚。特別有意思的做派就是,土豪、權貴們如同金屋藏嬌般的把自己價格不菲的茶葉放在茶莊裏交由茶莊保管,喝茶也變得大氣起來。很多時候,就是茶莊每次進回價格昂貴的茶葉,都會給這些土豪、權貴們優先選購,繼而又存放在茶莊,中間是否有什麽貓膩不知道,大致的意思是這種做法也可以追溯到盛唐時期,那時的中華帝國直到現在還是整個民族的驕傲,這種茶坊間的講究當然是從唐朝的時候就盛行了的,一直流傳到現在。
這時候的茶莊形成了一種文化,很下意識的形成,先富起來的那一撥人對茶樓趨之若鶩,特別是在酒足飯飽之後,便吆五喝六的一窩蜂湧到茶樓,不管今夕何夕,也不管是否意識清晰,總之,去茶莊喝茶也是身份的象征。於是乎,在每一間裝修精致的包房裏,有專門燒水泡茶茶的甜美茶博士,有彈奏古箏琵琶的藝人,刹那間,絲竹之聲聲聲入耳,茶博士用纖纖小手把茶杯送到每個人麵前,頓時社會地位幾乎達到頂峰。有時想,或許這就是盛唐的風範了,耳邊時常不禁想起琵琶行的詩詞來。而此時,喝茶之人往往開始海闊天空的談論起來,從眼前的一把吧精美的紫砂茶壺到眼前的一張張黃花梨、大紅酸枝、紫檀茶桌茶椅茶具,再到幾萬、十幾萬、百萬、千萬、乃至幾個億的大單項目,妥妥的人生頂峰。
說了這麽多,其實是想著把自己的一點點回憶不停往更遠的年代推去,原來我與茶的淵源不止於此,還有更深遠的。回想起來,在我尚未滿月的時候就在茶園生活了整整三年,那是幾乎沒有意識的三年,也就是沒有太多的記憶的三年,很多事都是老娘之後像講故事一樣零星的讓我知曉那個年代、那樣的生活。盡管話題有點老,但又不得不提那個讓人既恨又敬、既怕又愛的五七幹校,說它讓人既恨又敬,那是因為有人在這個幹校失落,有人在這個幹校獲得了人生中飛黃騰達的轉折;說既怕又愛,是因為所有人在這所幹校都經曆了天道輪回、天堂地獄的反轉,關於這些事和那些年,在各種文學、影視作品中都已經描述得相當精彩,四十年來,五七幹校經曆了前十年的鞭撻,中期二十年拉鋸,後十年的回歸,也就是當下,五七幹校的精神並不都一無是處,至少我也是這麽認為的。要說的沒有那麽大的格局,還是回到茶葉的那點事。
在我們那個桂北山區的小縣城剛剛成立五七幹校的那年,老娘就帶著未滿月的我來到五七幹校勞動(關於那個著名的五七指示,到底哪個版本更真實,說實在的,不知道相信哪個),起初是在幹校的蔬菜隊,就是安排一大幫女幹部在五七幹校開荒種菜,每天早晨還要挑糞去淋菜,然後一整天都在菜地裏勞作,晚上集中在一起學習毛主席語錄。
幾個月後,老娘又被安排到五七幹校的茶葉場勞動,茶葉場的勞動強度要比蔬菜隊的勞動輕鬆一點,至少早晨不用背著我去挑糞桶,至於上山種茶樹,其他幹部阿姨們都會出手幫忙照顧幼小的我,以至於幾十年後,這些已經老去的阿姨們都說在我小的時候抱過我,然後,她們就都成了我的親人一般的存在。
除了挑糞桶這道工序外,其他的勞作一樣都沒有少,讓阿姨們和老娘津津樂道的就是晚上學語錄的環節,那時我已經十個月大,為了讓我安靜的等待她們用心的學語錄,茶葉場場長阿姨就把一本小紅書塞到我手裏,每晚九點半學習結束,隨後的環節就是所有人高呼一聲“毛主席萬歲”,此時驚醒的我也會舉起小手來,還不會說話的我,那個舉動一定很呆萌,因為後來阿姨們都會講起這一幕。而對於我來說,這個熱鬧的場麵完全是無意識的存在,但茶葉場以及茶葉就在我無意識的年代進入到我的人生當中。
於是乎,那個年代的熱鬧或許用狂歡來替代或許更貼切,在我這裏的這種狂歡完全沒有貶義的意思,因為,在我越來越模糊的記憶中,那個年代對於我確實是最無憂無慮的時光,哪怕是屋角掛著的小廣播,每天在固定的時間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國際歌》、《歌唱祖國》樂曲,到現在回想起來都還很清晰,出門、回家都是這些樂曲在指引。
再說說茶葉場,這個茶葉場雖然出品的茶葉算不上名茶,到底那時種這些茶葉賣給誰,賣到哪裏去都不知道,那時候沒有茶葉公司,隻有個什麽收購站,收購站的人收完之後弄到哪?這個問題我一直沒問過老娘,憑我的想象,估計應該是拿去支援非洲、阿爾巴尼亞這些地方的革命事業了。本來嘛,在這個山溝溝裏種茶葉的意義何在,沒人講得清楚,以前有備戰備荒的口號,說的就是在山溝裏搞生產可以防止美蔣匪幫的飛機搞破壞,而所有的生產活動都是為了人類偉大的革命事業的發展,這麽說就解釋得通了,因而種茶葉的就有了重大意義。
當然,茶葉場存在的更大的意義是給了我三年在茶葉場的生活經曆,還給了我一個與茶有不解之緣的理由。雖然,我那時還沒有真正喝過茶,而這一生也都沒喝過我的這個茶葉場產的茶,因為在後來我學會喝茶的時候,它已經不複存在。依稀記得的、浮現與腦子的也就隻有老娘那點零星的描述中高喊口號的狂歡。多年以後,也有回到過茶葉場,相當得意的告訴別人,我,曾經在這裏生活過,隻是年代已經很久遠。
這些回憶都彌足珍貴,真希望下一代能讀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