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摸著石頭過河
網上有一篇關於摸著石頭過河的文章,其中,對中國改革的一些具體論述很有道理。但批評摸著石頭過河這一核心思想卻含糊不清。何謂摸著石頭過河?這一思維方法的核心是什麽?為什麽在中國行不通?如這一方法不行,你準備用什麽理論來取而代之?
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起,很多中國的知識精英就開始批評老鄧的摸著石頭過河的說法。按照這些知識精英的說法,一場巨大的社會改革,怎麽能沒有一個完整的理論體係?這種改革非失敗不可。到了90年代初,前蘇聯崩潰,葉利欽搞震蕩療法的百日維新,這些知識精英,再加上海外的異議人士對俄羅斯旗幟鮮明的經濟政治改革都交口稱讚,很多人斷言後起的俄羅斯改革一定會超過中國。當然,其間斷定中國摸著石頭過河的改革會導致中國崩潰的預言從來就沒有中斷過。很可惜,在事實麵前失敗的不是中國的改革,而是這些知識精英的鐵口斷言。
說來具有諷刺意味,中國知識精英反對摸著石頭過河的思想不是來自別處,恰恰是來自毛澤東,馬克思。朝前追溯是從柏拉圖到黑格爾的理性主義。按照柏拉圖的說法,一個國家隻有當哲學家和統治者合二為一的時候,才能成為真正的理想國。這個理論聽起來很好,但在現實上恰恰成為專製主義的思想基礎。對於這一點,羅素從哲學的角度進行過透徹的分析,在這裏就不贅述。
摸著石頭過河被批評者貶之為無理論的改革,從理論上說是完全錯誤。這實際上是把不奉行理性主義的理論稱之為非理論。從近代以來,西方哲學分為大陸理性主義和英國經驗論兩大派別。在人類思想史上,這兩大潮流各有千秋,難分高下。但從對社會現實的影響看,近代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和個人主義,自由主義卻主要是沿著英國經驗論的道路在發展。近代自由資本主義的奠基人亞當.斯密在思想上就是把主張不可知論的休謨奉為自己的精神導師。亞當斯密那隻看不見的手實際上就是經驗主義的不可知論在經濟領域裏的運用。世界的現代化,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的經驗主義思維方式,自由經濟製度,民主政治製度在全球展開的過程。這個過程是否具有正當性可以討論,但其有效性卻是難以否認的。
摸著石頭過河在上個世紀80年代的提出具有雙重意義。從現實上看,是回避了中國的改革究竟應走資本主義道路還是應堅持社會主義這個教條主義的問題。摸著石頭過河,就意味著任何一條道路都可以是中國的選項,隻要這條路能解決中國的問題。這是一種典型的實驗主義方法。和鄧小平的貓論在理論上是一致的。從思想方法上看,摸著石頭過河是經驗主義在中國的一個翻版,是對毛澤東的浪漫主義理性思維的一個反動。毛澤東在社會的政治製度和經濟建設上有無完整的理論體係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但毛澤東在思想上卻實實在在有著柏拉圖那種哲學家當王的思維方式。毛把哲學對社會的影響提到了不可思議的高度。一方麵,他想當然的按照自己頭腦中的理論框架來改造社會,大躍進和文革都是這種浪漫主義理性思維的結果。另一方麵,毛號召全民學哲學,學理論。認為理論能夠解決現實的問題。毛的這種思想,再加上具有濃厚黑格爾理性主義色彩的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統治地位,影響了整整一代中國知識分子。時至今日,這種理論先行的理性主義在中國知識分子中仍然大有市場。反對摸著石頭過河就是這種思想的反映。這實際上是中國知識界的悲哀。
世界近現代曆史的發展也許能告訴我們一些經驗和教訓。19世紀中葉,當資本主義的發展席卷歐洲,引起諸多社會問題和衝突時,信奉理性主義的馬克思在嚴厲批評資本主義的同時,用理論構造出了一個全新的社會形態–共產主義來取代資本主義。而與此同時,信奉經驗主義的自由主義者也批評早期資本主義的各種弊端,但是他們並沒有用頭腦去創造出一個新的社會體係來。相反,他們是從經驗出發,從現實出發,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一點一點地來改良這個社會。從某種意義上說,西方的自由主義也是在摸著石頭過河。從現代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兩大社會體係的產生,成長過程來看,前者是人類社會的一種自然發展,自然進化,即使在革命其間,革命者也沒有要把頭腦中預存的社會經濟製度強加於社會。一句話,現代資本主義不是創造出來的,而是生長出來的。而共產主義社會完全是人的理性創造出來,再通過革命強行實現的。這注定了共產主義最終失敗。這個曆史證明了美國保守主義之父Russell Kirk的論斷:現代文明社會是生長(Growing)出來的,而不是製造(Making) 出來的。這也是自由社會和專製社會的重大區別。
中國今天的問題,是曆史延續和現實改革交織的產物,而和改革所信奉的摸著石頭過河方法並無直接關聯。也不是象一些理論家講那樣,隻要有一種完整的理論來統一大家的思想就能解決問題,更不可能有一種預設的框架來整合整個社會。其實隨著改革的深入,中國社會越來越多元化,很難再用一種思想,一種模式來整合整個社會。如果今天還有人希望用這種理性浪漫主義給中國描繪出一個美麗的圖畫,在實踐中很難會得到成功。摸著石頭過河本身是中國改革以來思想上的一場革命,這也是中國目前過渡到資本主義的一個具有可行性的方式。我個人認為,中國政府目前不會,也不可能改變這種實驗主義的方法。隻要堅持這種實驗主義方法,中國的改革和轉型就可以隨時加以調整,修正而避免失敗。相反,要是重新回到馬克思的理性浪漫主義去,由理性主義來為中國改革預定框架,中國的改革最終隻能以失敗而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