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英國哲學家羅傑·斯克魯頓(Roger Scruton 1944-2020)的評論集《蠢貨、騙子和煽風點火者:新左派思想家》(Fools, Frauds and Firebrands:Thinkers of the New Left)顧名思義是一部對當代西方“新左派”的負麵評論,初版於1985年,好像至今沒有中文譯本。書中重點批判的多是當代西方思想界的左派泰鬥人物,其中的薩特、福柯、盧卡奇、馬爾庫塞、哈貝馬斯、阿爾都塞、拉康、德勒茲、薩義德、齊澤克等人在中國都相當有名,另外在中國不太有名的還有英國曆史學家艾瑞克·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愛德華·湯普森(E.P. Thompson)、佩裏·安德森(Perry Anderson)、英國作家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美國經濟學家約翰·加爾布雷斯(John Galbraith)、美國法學家羅納德·德沃金(Ronald Dworkin)、意大利思想家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Gramsci)、法國哲學家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等。
當代英國哲學家羅傑·斯克魯頓
斯克魯頓所批判的這些人多是著作等身之輩,當然不是這麽一本小書可以全麵評價。而且斯克魯頓也有他自己的偏激的一麵,論人論學說遠不是全麵的。我覺得他把索緒爾都歸為“左派”並一筆抹煞,實在是非常沒有道理。而福柯與德裏達雖然可能有“左派”傾向,但其思想中有很多超出左右之爭的非常深刻的新東西,斯克魯把這兩人也一筆抹煞,暴露出他不乏狹隘。但他指出了新左派思想、文風中一條綿延的主線。明白了這條主線之後,這些人的很多在過去讓人覺得很“難懂”的東西就變得不那麽“難懂”了。這條主線就是馬克思主義傳統。一般中國人看不見這條主線,原因恐怕是這些新左派思想家在中國長期被稱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記得大約四十年前在北大上學時有一天在校刊上讀到一篇報道,記敘名作家劉紹棠來校作講演。在我的記憶中該文有段讓我印像深刻的描寫。有同學似乎問他有沒有讀過薩特的作品。劉紹棠問提問人:“你看我身體健康嗎?”。該文寫道“麵對高大結實紅光滿麵的劉老師,那位提問的同學隻得回答‘非常健康’”。該文繼續寫道“劉老師麵向大家問道:‘既然我這麽健康,我就要去吞幾隻蒼蠅嗎?’同學們都被劉老師尖銳幽默的比喻逗得哄堂大笑,對劉老師報以熱烈的掌聲”。那時大約正值“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劉紹棠可以把薩特當作蒼蠅,隻因為薩特不過是個“資產階級”作家。這真有點“冤枉”。我近來才意識到,“小資產階級”一詞正是薩特等左派用來不齒他人的話語。
事實上薩特、馬爾庫塞、阿爾都塞等人雖然都是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的作家,但他們一點也不比馬克思本人更“資產階級”。他們固然不工不農,但至少要講課、寫稿自己掙生活費,而馬克思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倒是靠他老丈人留給他的遺產過著相當不錯的生活。沒有任何馬克思主義者把馬克斯看作“資產階級”一份子,所以給薩特、馬爾庫塞、阿爾都塞等人摘掉“資產階級”帽子也說得過去。事實就是他們跟馬克思一模一樣,都同樣是一群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的對現實相當不滿的知識分子。
斯克魯頓指出,馬克思主義不僅是一套理論,也是一種文風,兩者相輔相成。離了理論,文風沒有力量;離了那種文風,也就“證明”不了那些理論。(我有些懷疑那種文風其實始於黑格爾) 斯克魯頓認為很多新左派的皇皇巨著,讀起來都不像說理而像念經,進而認為,“新左派”所有的不是哲學,而是宗教。
有意思的是斯克魯頓不是個無神論者,而是一個熱忱的基督徒;但他又經常攻擊新左派是宗教。我想斯克魯頓倒不是反對宗教,而是認為這新宗教比起他的老宗教來,隻得皮毛,大為遜色。實在不值得舍舊就新。
把注意力放在薩特、馬爾庫塞、阿爾都塞、齊澤克等人的文風上,並不忘他們的前輩馬克思的文風,他們的很多不好理解的東西就好理解一些了。
新左派思想在今日歐美已占絕對優勢。書籍、報刊、電視中各種敘事的理論基礎基本全是“批判種族理論”、“後殖民主義”、“女權主義”。“階級鬥爭”不太被提到,但“不平等”(inequality)、“非正義”(unjustice)等“帽子”則是無所不在。令人擔憂的是所有這些理論的關鍵都是“壓迫”和“鬥爭”。人人都到處看倒“壓迫”,都要起來“鬥爭”。所有“壓迫”都是你對我的“壓迫”,我所有的“鬥爭”都是反抗“壓迫”的“正義”“鬥爭”。這種思想在全世界,無論是歐美還是中國都是破壞穩定的巨大動力。
斯克魯頓提倡的是保守主義,變化是要有的,但要十分小心謹慎,步子要小,要慢慢來;不能把自己圈子外的人都當敵人;不能你死我活,要大家商量、妥協。人生中的很多問題不能指望靠政治、經濟、社會變革來解決,而是要靠宗教和文化來改變我們自己。
斯克魯頓以保守主義衛道士自居,他要衛的道有三。一是法治和議會製度;二是言論自由;三是文化傳統。他在這本書中努力指出的就是“新左派”的“平等”烏托邦聽起來完美無缺,但絕無成為現實的可能;我們絕不能為了這烏托邦破壞了我們已經擁有的這些雖然有各種各樣缺陷的現實。
斯克魯頓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哲學家,很多(但也不是所有)論說都很周密,令人信服。此外,他文筆辛辣,讀起來妙趣橫生。茲舉一例,在第七章“世界範圍的文化戰 - 從葛蘭西到薩義德的新左派”中描畫意共領袖葛蘭西帶隊上街與法西斯鬥爭時,高舉標語“在法西斯與共產主義之間沒有中間道路”。斯克魯頓嘲諷說,麵對這標語,作為一個氣質相同的知識份子墨索裏尼隻得表示同意。(點明同為意大利人的左派政治領袖葛蘭西與右派政治領袖墨索裏尼雖然表麵上爭鋒相對不共戴天,但實際上“氣質”相同,也同是書生。在“有我無你”這理念上,他們是完全相同的。)
斯克魯頓出生貧寒,刻苦用功,靠獎學金完成學業,畢業於牛津大學。半生在英國某不著名的大學教授哲學。一生備受(左傾勢力占絕對優勢的)英國知識界冷落,早早地就被迫從大學退休。但伊麗莎白女王在2016年賜封他為爵士以表彰他在哲學、教學和公共教育方麵的貢獻。這對潦倒一生的他,多少是點慰濟。
這本書並不能讓我們對書中涉及的思想家們有一個全麵的認識,但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角度,來對他們的一些方麵有一個新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