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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愛書如命的勞模

(2025-09-13 11:32:07) 下一個

 

勞模,全稱是勞動模範。這個頭銜給人的印像,一般跟書籍沒多大聯係。但是我認識一個勞模,真正堪稱愛書如命。那人是我祖父母解放前的一個學生。我祖父母教了一輩子書,按說學生不少,但我記憶裏到我家來看望老師的,隻曾有過兩位。他們兩人是同班同學,年紀稍長的一位姓趙,當時大約五十左右,我對他們都以“伯伯”相稱。這兩位在我祖母最後的幾年常來看望她;那是大約五十年前,其時我祖父已經去世了。

聽他們說,這位趙伯伯,很小時父親就去世了,靠寡母養大,家裏極窮。他上高中時,我祖父是那所中學的校長,祖母是他們的數學老師,欣賞他雖然窮卻非常好學,看他窮得沒有飯吃就把他叫到自己家裏一起吃飯 (為這緣故我父親跟他也很熟悉)。那所高中是我祖父最得意的成就,趙伯伯那一屆高中畢業,很多學生都上了大學,但他雖然學習成績非常好,但家裏太窮,沒錢上大學。

過了沒幾年,改朝換代了,共產黨坐天下,一下就看中了他這個貧民子弟,把他送到清華大學工農速成班,要培養出自己的知識分子。他學的是水利工程,一直在貴州省水利廳工作。七十年代末,文革結束了,還沒開始改革開放,地方領導最重視的就是糧食產量。貴州是個丘陵地帶,梯田很多,農業用水是個大難題。這位趙伯伯潛心研究高揚程水泵,成就卓著,很解決了些實際困難,於是當上了“全國勞動模範”,獲得獎章一枚。

我對水泵毫無興趣,但對他家裏的書很感興趣。他家裏各種書都很多,並不限於水泵。我家很窮,沒什麽錢買書,讀書基本靠借;而向他借書,隻需要開口就成;無論借了多久,他從來不會討回。有的書,記得借了好幾年都沒有還他。記憶最深的是一套《吉米多維奇數學分析習題集題解》。上大學的時侯,我們係裏同學差不多人手一本《吉米多維奇數學分析習題集》,都知道要多做那書中的習題才能在期末考試中過關。但那些題都非常難,於是配套的八冊(大概是八冊,記不確切了)《題解》就成了法寶。可是那《題解》一則很昂貴,二則書店裏也沒有(那時還沒有商業化,書店、出版社根本不考慮效益)。北大圖書館裏自然是有的,但沒有幾套,僧多粥少,根本不可能借到。北大圖書館還有個開架書閱覽室,即一個大閱覽室中有很多書架,學生可以自己去取書然後在那個閱覽室中閱讀。那個開架書閱覽室裏有一套《吉米多維奇數學分析習題集題解》,按規矩,每天最早去的人可以有機會讀一會,待要上課或吃飯離開閱覽室,就要把書歸回書架或留在桌上由管理人員去歸回書架,這樣下一個人就有機會讀到。不幸,北大學生裏,“聰明”人是很多的,不久就有人有了“聰明”的辦法,把那書藏到不相幹的書架不相幹的書堆裏去,那樣就隻有他知道那書藏在哪裏,屬他專有了。後來我聽說趙伯伯居然有一套這寶貝書(我想那書跟他研究的水泵可能毫無關係,他花了(相對他收入)高昂代價買那書,純粹出於愛書),於是我寫信給我父親,把他那套書借來郵寄給我了。

後來某個假期中,我父親有點事要問他,就帶上我到他家去。他留我們吃飯,其飯食之粗陋,讓我震驚。那已經是八十年代,中國人的生活已經大大改善了,可他家的飯食,米飯之外,隻有一個水煮茄子,據說是他自己種的。沒有雞鴨魚肉不說,茄子都還不是油鍋炒的;更有甚者,那水煮茄子連茄蒂都還留著做菜蔬的一部分。茄蒂極端粗糲不說,上麵還帶很多刺,怎麽能做食物?那頓飯讓我有些心生懺愧:原來他家生活是如此清貧,那些書籍竟然是這樣省吃儉用換來的!

聽說他娶的妻子是他鄉下的表姐妹,是個文盲,沒有工作;生了好幾個兒女,都對讀書毫無興趣,大約隻有小學程度,也沒有工作;全家靠他一人掙錢。

他好像對一切苦難都習以為常,有時讓人覺得不近人情。有一次他跟我家一起去給我祖父母掃墓,我看見祖父母墳上長了很多雜亂的植物,沒帶工具,就徒手去折,結果一枝灌木折斷了戳入拇指,傷口不小,我試圖包紮,他卻說“太嬌氣了,戳破點皮,算得了什麽?”。後來過了很久,那傷口愈合後還是很疼,結果到醫院又切開,取出一塊灌木碎片。幾十年過去了,那傷口處還是麻木的,想是神經受了不可恢複的創傷。

我出國後就沒有再見到他。二十來年前聽說他患了精神分裂症,結局悲慘。他大約是二十年代末生人,現在可能已經去世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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