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傑克是我曾經的頂頭上司,在美國稱為boss,中文翻譯成“老板”,那麽用中文說,老傑克就是我曾經的老板了。
很久以前,我還比較年輕的時侯,半路出家投了IT行,轉了幾圈後,進了一家公司,管我的人就是老傑克。剛到一個新崗位,陌生的東西很多,下班後就常常留下來繼續幹活。記得那時正是夏天,下班時間過後好幾個小時天都還是大亮。老板老傑克有點怪,下班後不像別人那樣趕緊回家,卻拖了他的椅子到我的辦公桌邊,把腳翹到我桌子上跟我聊大天。這對我有點不尋常。我雖然自認為自己並不是那麽無趣的人,但也有自知自明,知道自己在別人眼裏是個索然無味的家夥,對什麽球賽啦、山珍海味啦、名山大川啦都十分無知,讓別人即使好心要跟我聊天也沒什麽好聊的。沒人對我這種家夥感興趣才正常,老傑克居然took a fancy to me,這倒讓我受寵若驚了。
聊了幾次,發覺老傑克對我另眼相看居然是因為我的學曆。這就更奇怪了。要知道在美國這地界,不像在咱們中國,連國家領導人百忙之中都要業餘掙個博士、博士後什麽的,自然老百姓都會覺得什麽博士學位啦、博士後學位啦是個好東西,砸鍋賣鐵都要讓孩子們去掙。這就是咱們國家領導人從堯啦舜啦老祖宗那裏繼承來的領導藝術:言教不如身教。就像從前的皇帝,立春那天都要親自到地裏把一下犁,以身作則教化人民尊重農事。現在的國家領導人知道農事不那麽重要了,不必立春那天再到地裏把一下犁,重要的是與時俱進以身作則戴上博士帽,教化人民尊重知識。在美國沒這樣的事,美國的國家領導人要裝得越無知無識才越接地氣、越受歡迎。就說小布什總統,明明自己是個耶魯大學畢業生,發表講話卻要裝得昏頭昏腦,講得顛三倒四,竟然說出“Fool me once, sham on me; fool me twice, sham on you”。至於特朗普總統,那就更不用說了。結果呢,你也聽說過了,美國人民一聽特朗普總統的寶座要被別人搶走了,就命都不要打進國會山去保他。懂得這美國的國情才能明白老傑克有多特別。
那時候,老傑克有一個兒子正在上加州理工,就是大名鼎鼎的費曼教書的學校哦,一個女兒也正在上某私立大學,他很為這兒子女兒得意,在自己那倆老掉牙的豐田汽車後部貼著大字標語:“我的兒子和我的銀子都到加州理工去了”。可惜美國人民對加州理工之類了無興趣,對這類標語視而不見。這想來很讓老傑克氣餒。沒準老傑克覺得隻有我這種在大學裏讀過十幾年書的人才能理解他的心情,所以對我青睞有加。
那時侯,上一個公立大學,一年可能隻要一萬美元,而私立大學一年要五萬多美元;老傑克的兒子女兒同時上私立大學,可能老傑克所有稅後工資都不夠付(那時一般大學畢業生的起薪還不到每年五萬美元)。更有甚者,從聊天中得知他還有一個小女兒,正在上中學,卻也是上私立中學。老傑克說他的三個兒女從幼兒園起就都是上私立學校,從來沒上過公立學校。很多美國家庭把孩子送進私立學校,是出於宗教原因,送去的是教會學校。但老傑克不是這情況,他對宗教沒什麽興趣。他送孩子上私立學校,完全就像中國人送孩子上重點學校。他得知我有個剛上小學的孩子後,就極力給我推薦他兒子女兒上過的私立小學,說得那私立學校好得天花亂墜。我一問,那私立小學每年學費也要兩萬美元(公立中小學是全免費的),我可舍不得,沒有聽他的。老傑克為他三個孩子上學,雖然不至於砸鍋賣鐵但想來也夠拚的。這老傑克在這些方麵的觀念不像個典型的美國人,倒很像個典型的中國人。
但老傑克的確是個日耳曼後裔美國白人,長相頗像在中國著名的白求恩大夫,五十多歲,一米八左右身高,頭頂隻有稀稀拉拉幾根白發,嘴唇上手指大小一撇灰白胡子,高鼻梁上架一副金絲眼睛,腰板挺直,肚子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肉。
前清的時侯,有個美國傳教士,叫什麽明恩溥,到中國蹲了幾十年,寫了本書叫《中國人的性格》,用了整整一章,來描畫中國人驚人的“節儉”。老傑克在“節儉”方麵也有點像明恩溥筆下的中國人。我們同事有時相約一起到外麵吃頓午餐,老傑克都常要在出發前用個空塑料瓶到公司的飲水器上裝上一瓶水帶到餐館去喝,也就不用買飲料了。有一次,要趕個什麽活,他跟我下班後都沒有回家,一直餓著肚子趕活。到了晚上九點來鍾,我實在餓得不行了,對老傑克提議到門外快餐店買點什麽吃。老傑克說他不用,叫我自己去吧。我說那我給你帶點什麽回來吃吧。老傑克說不用,再過一會就幹完回家了。我去吃了點東西回去跟老傑克繼續幹。等到真幹完,已經快半夜十二點了。老傑克就一直餓著。
老傑克的銀子其實倒也沒有真的全“都到加州理工去了”。有一次老傑克請我們部門的同事上他家去做客。我到了老傑克家門外,抬頭一看,好大的房子。當然是在中國稱為“別墅”的那種獨戶樓房,在美國一般中產階級人家中也屬於很大的那種,可能有四、五百平米吧。
進了老傑克家,在客廳附近轉了一會,就看見一麵牆上掛了很多裝照片的相框,我剛停下來看,老傑克走過來,指著一張照片中的人問我:“這人你認識嗎?”。我一看,是張很老的照片,照片中近景是一個小山頭,由近而遠還有若幹略低的小山崗,正中山頭上站著一個蓬頭垢麵胡子垂胸的年輕人,赤裸上身,交叉斜背機槍子彈帶,手提一挺機槍,恰似電影《第一滴血》中史泰龍扮演的蘭博,隻是沒有史泰龍那麽壯就是了。我就大著膽子瞎猜:“你?”。老傑克得意地笑起來。“在什麽地方?”老傑克說了個我不明白的地名。他解釋說是在越南。原來老傑克還是個越戰老兵。
又有一張照片,中年的傑克和幾個裝扮類似的人,都是著襯衫穿背帶褲,胸前斜插一把手槍。原來傑克從越南回來後進了聯邦調查局做了幾十年偵探,直到不久前才從聯邦調查局退休,又進本地一所學校學了個計算機碩士(他原來有個本科曆史學位),年近花甲開啟第二職業當了個IT經理。聯邦調查局人員退休後可以有不錯的退休金,加上他的經理工資,老傑克的收入其實是很可觀的,隻是都花在孩子和房子上了。
那天老傑克最得意的是讓我看牆上一個玻璃框裏的一張舊報紙,說了個名字,問我知不知道。我說不知道。“那你有沒有聽說過阿·卡彭?”,老傑克知道我是個老外,得耐心點。“阿·卡彭? 我知道。看過電影《鐵麵無私》(The Untouchtables)”,我很高興讓老傑克看到我對美國的事也還不是一無所知。“嗯,你知道阿·卡彭是芝加哥二十年代的黑幫老大,這個人呢,就是我們這裏八十年代的黑幫老大,是我把他給逮起來關牢裏去了。”那報紙就是關於聯邦調查局辦那案子的事。那城市比芝加哥小不了多少,想來他逮起來的那黑幫老大跟阿·卡彭也有一比。《鐵麵無私》是我剛到美國時看過的最覺得過癮的電影,對凱文·科斯特納扮演的艾略特·納斯印像深刻。沒想到我的老板老傑克竟然是個跟艾略特·納斯有一比的人物。
我在老傑克手下幹了沒多久,就有消息傳出說有個公司正在動手要把我們公司吞並了,大夥兒吃驚不小,因為按慣例,公司合並後都要裁很多人,大夥兒的飯碗可能難保。美國這地方實行資本主義,不像在社會主義中國可以有鐵飯碗;美國的公司哪天想裁你,給個幾周或幾月的工資叫下崗費就可以打發你走了。
公司把總部的員工都召集到大餐廳裏正式宣布結果 - 美國的公司一般是沒有大禮堂的,開大會都在餐廳裏 - 大夥兒惴惴不安,全都擠到餐廳去聽,我們組裏有個小年輕理查,理查的太太也在我們公司,好像是個會計,那時正懷孕,也擠到餐廳去了。總裁在台上剛一宣布有關政府部門已經正式批準了某公司對我們公司的兼並,理查太太在台下就暈倒了。大會一陣騷亂,擠出一條路來把理查太太抬了出去。
公司請來一個心理醫生,坐在一個小房間裏,說精神緊張的員工都可以去跟他單獨談話。我就去了,走在路上遇到老傑克。“這能解決什麽實際問題?”,老傑克不屑地搖頭。他是條硬漢,用不著浪費時間去見心理醫生這類虛頭巴腦的人物。
被兼並已成定局,但對我們這些人怎麽處置還一時沒有決定。我們也隻好提心吊膽地等待著。一天老傑克對我說他邀請了幾個同事周末到一家餐館去一同吃一頓晚飯,並請我帶上妻子一起去。我很高興地接受了邀請。周末到了那家餐館一看,老傑克帶著他妻子,另外還有兩位同事,也都帶了他們的妻子。席間老傑克一如平常,也沒說什麽特別的話。他妻子好像沒說過幾句話。我跟傑克太太不熟悉,以為她就是個話少的人。
第二天上班,老傑克的老板一大早就把我們部門的員工召集在一處說有件不幸的事,老傑克患了喉癌,現在正在接受治療,不來上班了,請大家不要去打擾他,讓他靜心養病,並強調是老傑克讓他這樣告訴大家的。也就是說大家不要去搞打電話寄信寄卡送花慰問之類虛頭巴腦的事。一位女同事當場就哭出聲來。我這才醒悟到頭天晚上的原來是老傑克精心安排的“最後的晚餐”。那天早上宣布他患病消息的時間,肯定也是他預先安排好的。老傑克真是對編程有特別的愛好,為這一切都編好了一個程序,在他不在場時也可以按預定計劃運行。
從老傑克的老板那裏得知,老傑克的情況很不好,發現得很晚,已經是晚期了。一位同事對我說他很久以前就看見老傑克的喉部有些異樣,對老傑克提起過,老傑克說沒什麽,不以為意,他也就沒再問了。
後來聽說老傑克在接受化療…
後來聽說老傑克病況有所改善…
慢慢地,新公司派人來接收了,把每個人都單獨叫去問話。然後,決定出台了,總部的大約八百員工,裁掉了大約七百,但老傑克和我都幸而被留用了。一個被裁掉的同事,逢人就憤憤地說這是家邪惡的公司,他發誓,一輩子都不再買這家公司的產品,還要叫他的親戚朋友都不再買這家公司的產品… 小人物們,還能怎麽樣呢?但聽說原公司的總裁在這場交易中大發了一筆,進帳幾千萬美元。
過了兩、三個月,老傑克回來上班了,氣色看起來還好,我們都很高興。跟他聊了一會得知他還在治療之中,就問他幹嘛病還沒好就急急忙忙回來上班。“不來上班沒人給我發工資啊”,老傑克笑笑。我想不是有傷病保險嗎,前六個月發100%,六個月後發60%工資?我是個悲觀主義者,不忘天有不測風雲,一貫主張不可省略這類保險。老傑克搖搖頭,說他沒有買傷病保險。唉,老傑克智者千慮終遇一失了。
不久,新公司關閉了老公司總部,把留用的人都遷到了位於另一個城市的新公司總部,老傑克不願搬家,在原地另找了個工作,我們就分手了。老傑克作了我幾年的老板,沒有對我說過一句批評的話。
後來,我還見過老傑克一麵。那是我搬到新地方約一年後,老傑克開車到那裏來看從前的同事。我們在一位同事家見了麵,得知他完全康複了。我真是非常高興,為老傑克,也為現代醫學的進步。那天我們在那位同事家一起吃了晚飯,喝了點酒。原來老傑克的兒子從加州理工畢業後,找工作有困難,所以老傑克開了半天的車,來到我們那裏,想請這些從前的同事幫幫忙看能不能進我們現在的公司。據我所知,那事沒有成。
那年老傑克大約六十歲。
又過了大約三年,聽說老傑克的舊病又複發了,而且惡化得很快,這次可能沒希望了。過了兩、三個月,接到老傑克的一個群發電郵:“當你接到這封信時,我已經不在人世了…”。信比較長,隻記得信中說“…又活了五年,在這五年中親眼看到兒子和大女兒都從大學畢業,而且找到了不錯的工作;小女兒也從中學畢業,上了大學…我沒有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