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兆武先生的羅素《西方哲學史》中譯本,行文典雅流暢,後學如我輩,受益良多,高山仰止,亦欲傚焉。有一天讀到一句譯文,竊以為有誤,遂作此小文以辯之。
在討論中心的問題之前,我先說明一個次要的問題,以免它門妨礙我們看出真正的問題。英文predicate一詞中譯通常作“謂項”或“謂語”。英文verb一詞既用來指明一種詞性,也用來指明句子結構中的一種功能。例如,“我吃飯”一句中的“吃”同時是“a verb”和“the verb”,前者相對“名詞、形容詞”而言,後者相對“主語、賓語”而言。不幸的是,在很多通行的中文語法書中(及大中學語法教學中),verb在前一種情況下譯為“動詞”,在後一種情況下譯為“謂語”。用這套中文語法詞匯來講,“我吃飯”一句中,“我”和“飯”是名詞,“吃”是動詞 (這是講詞性);“我”是主語,“吃”是謂語(verb),“吃飯”(也)是謂語(predicate),“飯”是賓語(這是講句子結構中各部分的功能)。這下就麻煩了。如果我讀到一個句子“‘我吃飯’一句中的謂語”,就要費力去猜是在說“吃”(verb)還是在說“吃飯”(predicate)。為這緣故,雖然何兆武先生將predicate譯作“謂語”沒任何錯,我都譯作“謂項”以便讀者明白我們是在說predicate不是在說verb。
羅素《西方哲學史》第十九章“亞裏士多德的形而上學”中有一句原文是“Aristotle makes it obvious that, when a number of individuals share a predicate, this cannot be because of relation to something of the same kind as themselves, but more ideal.” 何兆武先生譯為“亞裏士多德已經說得很明白,當有若幹個體分享著同一個謂語時,那就不可能是由於它們對於某種與它們同類的事物有關係的緣故,而必須是由於它們對於某種更理想的事物有關係的緣故。” (注:所謂“若幹個體分享著同一個謂語”的意思是:“李白是位詩人”,“杜甫是位詩人”,在這兩個句子中兩個個體,李白與杜甫,分享、共有著同一個謂項:“是位詩人”。)
我認為羅素的意思是(亞裏士多德認為)“若幹個體之共有同一個謂項,不可能是由於它們與某種與它們同類卻更理想的事物有關係的緣故”。用我前麵的例子來說,就是亞裏士多德不認為“詩人”是一種與李白杜甫“同類卻更理想”的事物,而是與李白杜甫根本不同類於是也談不上“更”理想的事物。“詩人”是類,即我們程序員天天接觸的編程語言中的class。李白杜甫是這類中的兩個instances。類就是類,跟理想無關。
本文的中心是我認為羅素本意“不可能是由於它們與某種理想的事物有關係的緣故”被何兆武先生誤譯為恰恰相反的意思“是由於它們與某種理想的事物有關係的緣故”。後者正是(亞裏士多德所反對的)柏拉圖的理念論。從上下文看(見附錄),那句話前麵說的都是亞裏士多德反對理念論的理由,那句話不過是總結。如果亞裏士多德的結論是“若幹個體分享著同一個謂語必須是由於它們對於某種更理想的事物有關係的緣故”,那就不是反對而是讚同柏拉圖的理念論了。以反對理念的理由,得讚同理念的結論,說不過去。
此句譯文中的錯誤是把跟“of the same kind as themselves”(定語)並列修飾“something”的“more ideal”(定語)誤當作一個跟“cannot be because of relation to something of the same kind as themselves”(謂項)並列的謂項。(我們應該清楚but是並列連詞,所連的兩部分的語法成分必須是一樣的。如定語與定語,謂項與謂項。)如果羅素想說的是何兆武先生的那意思,原文當是“when a number of individuals share a predicate, this cannot be because of relation to something of the same kind as themselves, but must be because of relation to something more ideal ” 這樣才能有譯文中“而必須是由於它們對於某種更理想的事物有關係的緣故”的“必須”兩字。 如果是這樣,後一謂項中的be because of relation to something因重複應省略。但後一謂項中的must並非cannot的重複,絕不可省略。羅素是位英語寫作的大師,想來不可能犯這樣的語法錯誤。
這句話的正確譯文應該是: 因為亞裏士多德已經說得很明白,當有若幹個體分享著同一個謂語時,那就不可能是由於它們對於某種與它們同類但卻更理想的事物有關係的緣故。
附錄一 羅素《西方哲學史》英文原文
It is difficult to decide at what point to begin an account of Aristotle's metaphysics, but perhaps the best place is his criticism of the theory of ideas and his own alternative doctrine of universals. He advances against the ideas a number of very good arguments, most of which are already to be found in Plato Parmenides. The strongest argument is that of the "third man": if a man is a man because he resembles the ideal man, there must be a still more ideal man to whom both ordinary men and the ideal man are similar. Again, Socrates is both a man and an animal, and the question arises whether the ideal man is an ideal animal; if he is, there must be as many ideal animals as there are species of animals. It is needless to pursue the matter; Aristotle makes it obvious that, when a number of individuals share a predicate, this cannot be because of relation to something of the same kind as themselves, but more ideal. This much may be taken as proved, but Aristotle's own doctrine is far from clear. It was this lack of clarity that made possible the medieval controversy between nominalists and realists.
附錄二 何兆武先生《西方哲學史》中譯本原文
我們 很難決定應該從什麽地方來開始敘述亞裏士多德的形而上學,或許最好的地方就是從他 對理念說的批評以及他自己那另一套的共相學說來開始。他提出了一大堆很好的論據來 反對理念,其中大部分已經在柏拉圖的《巴門尼德篇》裏談過了。最強的論據就是“第三個人”的論據:即,如果一個人之所以為一個人乃是因為他象那個理想的人,那末就 必須有另一個更理想的人,而普通的人和理想的人就都應該象這個更理想的人。其次,蘇格拉底既是一個人又是一個動物,於是就產生了一個問題,即理想的人是不是一個理 想的動物;如果是的話,那末動物的種類有多少,理想的動物也就必須有多少。我們無須追究這種說法;因為亞裏士多德已經說得很明白,當有若幹個體分享著同一個謂語時,那就不可能是由於它們對於某種與它們同類的事物有關係的緣故,而必須是由於它們對於某種更理想的事物有關係的緣故。這一點大致可以認為已經是定論,不過亞裏士多德 自己的學說卻很不清楚。正是這種缺乏明確性,便使得中世紀唯名論者與唯識論者的爭 論成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