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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崩潰的列車(上):底層人生 《哭著樂》係列之十六

(2022-05-23 14:38:58) 下一個

近些年,因為疫情,很多地方封城,人們在外出時,常常有一票難求的狀況。其實那些年,這種買票難的狀況幾乎是常態。

那一年國家在崩潰的邊緣,我自己也在崩潰的邊緣,搭上了崩潰的列車。……

一票難求 暴戾的複員兵

中國在1976年發生了一係列的大事:一場唐山大地震令天地變色;三位國家首腦先後過世,四位正準備出掌大權的當紅左派一起落馬。

人民壓抑十年的怨氣總算釋放,可是快樂還沒過幾天,就發現國家的經濟已在崩潰邊緣,市場蕭條,寒冬燃料缺乏,日子灰暗清寒。

大概是在春節前後,我從北京要返回到山西工廠(已經請了一個多月的假)。我的工廠在晉東南山區的一個偏僻小鎮,60年代為了準備打仗,從大城市搬到山溝裏麵去的。通常我會坐北京到太原的夜車,清晨到太原,再轉當天的長途汽車,順利的話當晚可到。也可以從太原轉火車到平遙,再換長途汽車。

當時無論如何都買不到去太原的車票,間接托人,最後買到一張走京廣線的票,先從北京到河南新鄉,然後從新鄉轉火車到長治,再從長治買長途汽車票回工廠。雖然更麻煩,總算能移動了。

那時候還沒有一個專有名詞“春運”,不過北京站的旅客烏央烏央的,我被推推搡搡地上了火車,才發現整節車廂除了我之外,都是複員兵(可能那是複員兵的包廂,被內部人賣給了我一張票)。我家的親友中也有軍人,都儒雅有禮。可那一車的複員兵隻是摘下領章帽徽,還穿著軍裝,卻似一群民工,都帶著巨大的行李;又像一群土匪,滿嘴髒話。一晚上聽見他們從上罵到下,從師長罵到排長,還說哪裏的戰士用衝鋒槍殺死了多少人,似乎自己沒殺人是虧大了。這些人一肚子怨氣,很難想象一旦打仗,他們會不會先殺自己人。

我也知道,在那個年代,鄉下人想改變命運,隻有先當兵。如果能被提幹,就不但有了城市戶口、合理的薪酬,還可能娶到美妻,且受社會尊重。而一旦被複員,則一應美夢全數破滅。想到這些,也就理解他們的一身暴戾之氣了。

新鄉的新鮮事

還好,第二天淩晨到了新鄉,冬天的早晨,天還很黑。我離開烏煙瘴氣的車廂,能呼吸到清涼的空氣了。

不過,我剛走出站台,就被一個農民模樣的人纏住了。那人一身黑棉襖,眼睛烏鴉鴉的似兩個深洞,直勾勾的也不知道是看著我,還是沒看見我(這種烏鴉鴉的眼神,後來隻在梁朝偉臉上見到過)。

他攔著我,慢條斯理的對我說什麽,可我聽不懂。周圍出站的旅客擠擠碰碰的,他全不在意,專注地說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我大概有些明白,是他母親死了,停在家裏。可這和我有什麽關係呢?後來又明白了一點,他說沒錢埋葬母親。然後又勸我不要住旅社,要去他家住,隻要付給他一毛錢房錢(比旅社便宜多了),順便陪他那停在床板上的死老娘。

我告訴他,三個小時之後我要上火車,沒打算住宿。他好似沒聽見,目光越發渙散,沒完沒了地重複著。我從同情漸漸覺得恐怖,想繞開他跑掉,他卻直板板地擋著我的路,口中不斷念叨。最後我告訴他,我要去廁所,讓他等一下。他猶豫一下,鬆開了抓著我旅行包的手。我趕緊衝進廁所。還好車站人潮洶湧,我跟著幾個人從廁所出來,又鑽進人群,擠擠挨挨地出了車站。

到了站前廣場,感覺放鬆了不少。一晚上被複員兵包圍,剛才又被一個孝子老農糾纏,沾得一身晦氣。站前廣場上的人很多,紮堆聚集著,突然嘩啦一下,一堆人四散奔跑。有人在旁邊說,紮堆的人是在聽說書。那邊最大的幾堆人,正在聽“封神演義”之類的禁書,一旦有查禁者走過來,立刻做鳥獸散。

化解爭端 善良的軍人

我又看到有人拿著臉盆倒熱水給人洗臉,想到一晚上烏煙瘴氣,很想清洗一下。我走到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子那裏,要熱水洗臉。剛把毛巾放進熱水盆中,灰白色的肥皂末子漂了一層,著實惡心人。

就好好把毛巾涮幹淨,擰得幹幹的,再讓她換盆幹淨水。用這盆幹淨水痛快地洗了臉,立刻覺得清爽了好些。

那賣水的女孩,要收兩次錢,說我用了兩盆水,我正一肚子氣,就問她為什麽不在我洗之前就說清楚。我們還沒對上三句話,人群已經圍的裏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有人奮力擠進來,發現不是在說書,又往外擠;也有人在外麵叫好,讓我們吵大聲些,說聽不太清。還有裏麵的人往外遞話,說這裏沒在講“三俠五義”,在講什麽還沒有聽出眉目來。

這時,一位執勤的解放軍戰士奮力分開人群,擠到了我們麵前,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們就如實告訴,圍觀的人大聲起哄,想接著看好戲。那解放軍戰士很講政策地說:“二位都是革命群眾,你們之間的矛盾是人民內部矛盾……”。

沒等他說完這句話,我們兩個就一起生氣:這還用你說嗎,如果有一個是階級敵人,這就是鬥爭大會了。他又說“二位小同誌,這樣吵鬧造成圍觀很不好。我有一個好辦法,……”我們以為他又要來“自我批評、鬥私批修”那套,??都表示不耐煩,不想聽他說下去。

他把話題一轉,接著說:“妳們不要急,我來問妳,洗一個臉多少錢?”我們都說“五分錢”,接下來我們又開始吵,我說隻洗了一次,她說兩次。

那戰士接下來說“不要吵,我有一個辦法”。然後轉身對我說: “妳洗了一次,給我五分錢,由我來交給這位同誌”。我自然高興,就拿出準備好的五分錢。

可那女孩子不幹了,說:“你不要中了美人計,看她長得比俺好,就偏了心”。我聽了自然火冒三丈,剛想回嘴說我可是地道的工人階級,不像你這個小商販。就聽那戰士轉身對女孩說:“你不要急,你還是可以得到一毛錢”,我們兩個一起問“誰給那另外五分呢?”他說“我給,這樣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我們兩個都覺得意外,沒吭氣,默許了。圍觀的眾人都歎氣,沒有演出火爆場麵,讓他們都很失望。

今天想起來,我畢竟每個月有工資,怎麽能讓那隻有幾塊錢津貼費的年輕軍人出了錢呢?當時主要是覺得被騙,加上火車上遇見一群肆無忌憚的複轉兵,和一個死纏爛打的老農,害得我一肚子火,正想發泄,否則也不至於這麽小氣又沒風度。

感謝主,遇見一位活“雷鋒”,使我對軍人的印象又即刻好轉。我那時頭腦太簡單以至於“蠢”,還很容易有偏見。可那位軍人的謙卑溫和,令我至今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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