械 鬥
我們下鄉還不到一個月,發生了一件大事。
那是一個晴天的午後,知青跟隨生產隊的社員三三兩兩出工了。時序已是晚秋,稻田裏空曠冷清,農活多半是旱土裏挖紅薯、挖花生,山邊收木薯之類。我們隊上那天是挖紅薯。男勞力在前麵揮鋤頭,婦女和半勞力跟在後麵清理掉根須,把紅薯一個個揀進箢箕。土坎上,一擔擔紅皮的新薯鮮亮得愛人。
突然,遠遠地有人在喊什麽,喊的是土話,我們一句也聽不懂。隻聽得隊長黑崽狠狠地罵了聲娘,鋤頭往地下一頓吼了幾句,仍然聽不懂。但他這一吼,所有出工的社員立馬嚴肅起來,似乎發生了什麽重大的事情,男勞力們聽完更是七嘴八舌吼著叫著背起鋤頭就跑。
“什麽事?什麽事?”我們幾個知青莫名其妙,但被一種緊張的氣氛感染著。
“要打架了!”隊長老婆告訴說,是雞嘴營的人要和我們石螺營的人打起來了。
我們跟著大家回頭往村裏跑,隻見路上匯集著四麵八方趕來的村民,手上肩上都有家夥:鋤頭、扁擔、長柄柴刀,甚至大刀、鳥槍,一個個大步匆忙往後山跑。我們一邊跟著跑一邊問,好不容易才弄清楚是怎麽回事。
原來湘西素來民風彪悍,械鬥是常有的事,解放後才少了很多。雞嘴營和我們石螺營兩村雖然相隔不過四、五裏,山林土地都相連,但自古就不和睦,為了爭水、爭山林和各種糾紛械鬥過無數次,甚至為世仇而互不通婚。兩村的村民不僅姓氏不同,連語言也完全不一樣。比如 “吃飯”,他們的土話叫“耶辦”,我們村卻叫“尤嘛”。據說,我們村是世代居住的土著,雞嘴營人卻是外麵遷徙來的,說的似乎是客家話。
那天事情的原委,是我們村一個半大小孩在山邊放牛,看見雞嘴營的村民過我們這邊來砍了樹,忍不住就罵起來:“你們這些賊,不要臉,偷東西!”那兩個人跟孩子對罵幾句之後動手打了那孩子。小孩回來一哭訴,村民群情激憤,紛紛抄起家夥要去抓人。而那兩個農民回村也不知怎樣講的,不一會就糾集一大幫人“武裝”趕了過來。我們到時,兩邊山坡上的村民正對峙著互相叫罵,還有更多村民在陸續往這邊趕,一場械鬥已經弓弦緊繃,一觸即發!
現場唯一的公社幹部陳秘書已經急得火燒火燎。他分管知青工作,那天恰好到了我們大隊,沒想到碰見這樣嚴重的情況!他這邊跑那邊跑好言相勸,村民哪裏肯聽他的,隻管吆喝人來理都不理。隻急得他脖子上青筋鼓起老粗,臉上身上冷汗直淌——真要打起來立馬就有死傷,公社要擔負的責任可不得了!眼看兩邊人越聚越多,劍拔弩張越鬧越凶,陳秘書突然看見人群裏的知青觸發了靈感,站在中間大叫:“快,知青都到這邊集合!”說著連推帶叫,把我們兩個大隊的二十多名知青安排在兩坡之間一條不到米多寬的田埂上,一個挨一個手拉手站成一排。
這時我們才看清楚形勢。這是一個山穀,兩邊山林夾著一帶緩緩的梯田,窄處不過三、四十米,要跨過山穀就得先通過我們這條“交通要道”。兩邊的村民越罵越凶,不停揮動手裏的“武器”似乎馬上就要衝過來,看得我們心裏怦怦直跳。陳秘書小聲跟我們鼓勁:“別怕,你們是政府下放來的,他們不敢打你們。”又大聲對兩邊村民說:“你們都不要動,我已經派人去公社了,很快就會有人來解決問題。你們看,兩個大隊都有好多知青在這裏,誰要敢亂動傷著知青,坐牢砍頭你們自己負責!”說著走到一處稍遠的地方:“兩邊的大隊支書都到這裏來!”
看見兩位支書和陳秘書到了一起,情況似乎稍微緩和了一點,叫罵聲也低了些。我們深知自己肩負重任,不由得依然分分鍾擔著心:這些人可是不怎麽講道理的,有人挑頭就會蜂擁而上。田裏水都已經幹了,村民們完全可以不經過這條小路,空曠的田裏就是天然的“戰場”,萬一有人帶頭打起來了怎麽辦?!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等待好像長得沒有盡頭,公社怎麽還不來人啊?陳秘書他們商量得怎麽樣了?村民裏該不會有什麽不顧一切的冒失鬼吧?我們和兩邊的人一起死盯著,遠遠看見陳秘書他們上了我們這邊的山坡,在林間指指點點。正當他們向對麵山坡走去時,兩個看上去是公社幹部的人跟他們匯合,到了雞嘴營那些人的後麵。
之後,一個領導模樣公社幹部拿著喇叭筒開始喊話:“大家都聽著,事情的原因,公社和兩位大隊支書一起已經調查清楚。我們會跟兩個大隊協商公平解決,請大家各自回村去!”兩邊的大隊支書也回到自己的一邊,向大家解說著什麽。人群終於放下鋤頭等各種“武器”,慢慢退回去了。
危機過去,我們心中一塊石頭落地,抹抹頭上和手心的冷汗,頓時感覺整個人全身無力!陳秘書笑眯眯地走過來:“知青這回可立大功了!剛才喊話的是公社副書記,他說一定要通報表揚你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