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滿 女
一抹斜陽,悠悠地灑在小路上,把路邊的樹木野草拖出一片長長的影子。我有些悶悶地回望石螺營,那曾留駐我們青春的小村落的確變了。新修的水泥路像一條灰白色的帶子,蜿蜒著消失在遠遠的山邊;一兩棟新建的二層小樓,在低矮陳舊的土磚房裏鶴立雞群;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帶回不少新鮮玩意,有遊戲機,還有手機。可這些沒法讓我興奮,因為每來一次,都發現認識的人越來越少。隊上老一輩的慢慢都不在了,就連同齡人竟然也走掉不少。我們下鄉來到這裏時,那是怎樣純樸鮮活的一群人啊!
對麵,有人遠遠地走過來了,是個女人,步履蹣跚,嘴裏還尖聲哼著什麽小調。走近了,我一看,呀,陳滿女!我連忙上前:“陳伯媽,你好呀!你還認識我麽?”她抬眼打量著我,我也看她:黑黃的麵皮,圓圓扁扁的臉,塌鼻梁,翹翹的小鼻頭……相貌幾乎沒怎麽變,就連兩條小辮也跟四十多年前梳的一樣。隻是眼珠有點渾濁了,臉上多了好些皺紋,頭發也幾乎全白了。“哈,你是小左!”她認出我來,張大嘴笑著,噴出一股濃濃的酒味:“頭幾年你來過是不?那天我趕鬧子去了沒在家。”不容我開口,她一把拖住我:“走,去我屋頭吃夜飯!哎呀,我差一點又見不到你,去粗石江鎮上喝了點小酒,剛回來。”
說起來,我到隊上第一天出工就是跟著她的,那天是收紅薯藤。隊長派工時指點著:“滿女你帶小左她們幾個女仔。”“哎。”我打量著她,一張圓臉扁扁的,笑起來中間翹鼻頭鼻孔朝天,不由得讓人想起鍋蓋(我心裏偷偷笑了)。但這張臉也極是親切友善,我馬上對她有了好感。她穿著一身很舊的藍土布衣服,頭發梳成兩條辮子,再往後扭到一起。 她教我怎麽齊根部割下紅薯藤,積滿一“手”就抽出一根捆成一把,再扭成“大麻花”堆到一起,待收工了挑回去。工作看起來似乎很簡單,真動手做卻居然也不容易。看她靈巧地幾扭幾扭,捆出大把小把都緊緊紮紮那麽精致,我們做出來卻慘不忍睹:小把的鬆鬆垮垮比豬大腸還難看,扭出的大麻花也蓬鬆散亂,嗤嗤拉拉的藤蔓拖得到處都是。
我對“鍋蓋”的好感上又加了些佩服。一邊向她請教,一邊跟她聊了起來。我問該怎麽稱呼她,她卑微地笑著說:“就叫我小陳吧。”“那怎麽行啊!”我大為吃驚,她怕有四十多歲了吧?怎麽可以這樣“謙虛”呢!“應該的嘛,你們是城裏人,我叫你老左,你叫我小陳,啊?”我瞪大眼睛,她的確一點沒有開玩笑的樣子,說得挺認真的。“不行!不行!”我隻管搖頭,心裏十分納悶:怪了,居然要叫我們十幾歲的女孩做“老X”!我猜不出她的年齡,也不好意思問,但剛剛聽她說有兩個女兒,大的跟我同年。那就按城裏的習慣吧:“隊長他們都叫小左的,你也這麽叫好啦。我跟你女兒一樣大,叫你陳伯媽好不?”口音不同,她大概不知道“伯媽”是什麽(當地是叫“伯娘”的),臉上依然是那種卑微的笑:“隨你,叫什麽都可以。” 後來我們慢慢知道了當地的習俗,所謂“老”,是尊稱。
“陳伯媽”就這麽叫下來了,但不久我們就知道鬧了笑話,她離“伯媽”的年齡還遠呐!隊上的農民都叫她“滿女”,不是意義上最小兒女的那種 “滿崽”、“滿女”,這就是她的大名。隱約聽人說,她的命太凶,克親人。父母雙雙早逝,沒有給她取過大名;十來歲早早嫁人,不到五年裏死了兩個丈夫,從此沒有人敢娶她。這麽算來,我們下鄉時她不過才三十來歲而已。
我們四隊有8戶人家,不姓陳就姓周,都是親戚。凡有男勞力的人家都養著一頭牛,這牛既是他們犁田耙田用熟的牲口,也是賺工分的一條重要途徑,一年下來能掙三千多分:養牛一千多,下午到野外放牛吃草另算工分,分到稻草墊牛欄,出了牛欄糞又有工分,簡直就是增加了一個主勞力。滿女家沒有男人,牛也就養不上了。娘兒三個隻能一年累到頭,每天勉強掙個十五、六分艱難度日。後來單身的麻子大叔把下午放牛的活給了滿女家,工分跟過去比沒有增加,但大妹或小妹去放牛時,就可以順便替家裏打豬草或者做些針線活了。
農村裏,沒男人當家就沒有主心骨,滿女家要算是村裏最窮的困難戶了。破舊的土磚房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屋頂上蓋的茅草蓬頭散發,枯朽殘破中又長出些綠色的亂草,農具家什比哪一家都老舊破爛,一家人穿的衣服也比誰的補丁都多。她們家院子裏從來不像別人家那樣,整整齊齊碼著一“牆”硬柴,因為那需要男人去山上砍樹,再用斧子斬斷劈開。至於修房補漏、建欄殺豬、打石壘灶、鋸木鑲鋤這種種要男勞力來做的活,想來也隻好處處求人幫忙了。
農村裏,本來就“寡婦門前是非多”,不幸的是,滿女還是個家貧女幼,自己尚“年輕”的寡婦。村裏人說起滿女,往往都帶著那麽點曖昧的口氣,似乎她養家糊口、請人幫工都不見得是正經交換得來的——你有什麽可回報人家的,就靠納鞋底子補衣服麽?男人們不論大小,是從來不怎麽尊重她的,有些還嘻嘻哈哈見麵就調侃幾句;婦女們的嘴巴就刻薄多了,“不要臉”可能是用得最多的詞匯。她們很少跟滿女交往,還有因懷疑丈夫而指桑罵槐甚至上門吵架的。看起來,滿女的確是女人堆裏比較“開放”的那種,跟誰都可以講講笑笑,被人揶揄時一付滿不在乎的樣子,倘若吵起架來,又哭又罵的潑辣勁也能嚇倒幾個人。可是私底下跟我們相處時,分明又有一些其他的東西。
她家的兩個女兒很有意思,性格截然相反。大妹老實巴交很少說話,小女兒才14歲卻伶牙俐齒的決不讓人,記工分也好,分東西也好,誰也別想欺負她。倘若有誰“舌頭底下打人”或者什麽事得罪了滿女,她敢跑去人家屋邊高聲叫罵,弄得全村都知道,人家若回嘴她更高興,高喉嚨脆嗓子不吵得人告饒決不罷休。村裏人既不能“以大欺小”,又對她的利嘴無可奈何,便送了她一個外號叫“辣椒婆”,她也傲然笑納。滿女對女兒是明顯偏心的,跟小妹有說有笑,對大妹卻沒付好臉,動輒便罵:你個死樣,沒用的東西,將來給人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弄得大妹眼淚汪汪,更加低眉順眼的樣子,連小妹也對姐姐粗聲大氣。
我跟大妹一起放牛的時候,有一回她挨了罵氣苦地說:“我都不曉得自己是不是娘佬親生的!”“當然是。”我安慰她:“你媽隻是怕你以後被人欺負罷了。她還是很疼你的,教了你那麽多手工活,還不是希望你以後能幹些,過上好日子啊!”大妹點頭:“我娘佬也是命苦……”
命苦,成了鄉村女性一切痛苦的借口,也是她們最大的精神解脫。如果滿女有丈夫,她其實會是一個很完美的妻子。她的針線做得極好,襪底子上無師自通繡的各種花紋,自己一家的冬夏衣服,舊衣上針腳細密得幾乎看不出來的補丁,恐怕村裏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巧手。田裏的農活無論粗細,她不輸於任何一位婦女,也從不偷懶耍滑。雖然不識字,她肚子裏卻有幾百首“哭嫁歌”,辣椒婆從來懶得學,大妹卻跟著學了很多,那裏頭何嚐不是做人的道理!尤其是,家裏那樣窮,東西那樣破,生活那樣艱難,她都要去一一打理,臉上卻還保持著笑容!
我看見她哭過的,兩回。一次是下鄉不久偶然去她家,想叫大妹一起去村裏看榨油。我嘴裏叫著“大妹!”推開門,隻見她一個人默默坐在灶下,火光映照的臉上分明是兩串淚珠。我呆住了,這張愁苦悲傷的臉與白天言笑晏晏的樣子相差太遠,仿佛不是一個人!滿女連忙在臉上抹了兩把站起來:“大妹仔去舂米就回來,你坐下等她吧?”“哦,不了,不了,我沒事。”我慌忙退出來,心裏不問情由地隻覺得十分難受。還有一次是大妹仔出嫁,人家都在熱熱鬧鬧“坐歌堂”的時候,我路過屋後看到她,一個人靠在菜園邊的樹上,偷偷拉著袖子擦眼睛。如今想來,她心裏該有多少愁苦,多少委屈,多少無奈!
眼前的滿女,那些悲傷愁苦都沒有了,隻有老人家喝完酒那種憨憨的,甚至有幾分忘形的笑。她告訴我,現如今她是“五保戶”,幾個老頭老太“酒友”隔幾天就在鎮上“瘋”一回,喝點老酒,打個小牌,還會唱歌咧。大妹仔已經做了奶奶也做了外婆,辣椒婆的兒子還去長沙打過工呐!“來,去我那裏,我家有得吃,有雞子,有花生!”她拉著我隻管往家裏拖。要是有時間,我一定會去她家裏看看,陪她坐坐的,可惜不行。“陳伯媽,這次實在對不起,車子在粗石江鎮上等我們呢。下次來一定去看你好不好?”我給她留了點錢分手告別,夕陽下她的影子跟樹影參差著,白發在晚風裏飄動。我心裏默默的祝福:陳伯媽,保重!但願你的晚年天天這麽無憂無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