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瑤族幹媽
火苗竄動的火塘上,架著一隻熱騰騰的鍋,裏麵可以辨認的是綠色的辣椒,還有些黑黑的小塊的東西。火光映著一張慈祥而爬滿皺紋的臉,一隻青筋鼓鼓的手在眼前晃動,手裏的鍋鏟嫻熟地翻炒著,讓人視覺、聽覺、味覺一齊靈敏起來,仿佛欣賞美妙音樂和圖畫的愉悅裏,又添上了山村人家難得聞到的肉香!這是瑤山裏一個普普通通的夜晚,卻是我一生不能忘記的溫馨的夜。
那是1965年秋天,江永縣由胡天善縣長親自掛帥,集中全縣上萬民工修建源口水庫。我們11名男女知青,還有一位善吹笛子的農村青年,被抽調到指揮部的文藝宣傳隊。隊長是一位本地複原軍人,叫黃顯貴,像個大哥哥一樣統帥著我們12個隊員。他的保留節目男聲獨唱《真是樂死人》既神氣又帶幾分滑稽,尤其“對著鏡子上下照”那句歌詞的神情手勢,看著真是樂。我們上午到各民工連隊參加勞動,外帶“搞宣傳”,多半是表演小節目或者教大家唱歌,下午則排練節目。別看我們隻勞動半天,其實挺緊張的,因為每周六晚要演出一場,除一部分保留節目外還要不斷出新。十幾個人從構思、創作、服裝道具到排練演出,放下這樣拿起那樣,台上台下手腳忙不贏。此外,我們還常常要到不同的工地“慰問演出”。
那天清晨,水庫工地像平常一樣早早就喧嘩起來,鼎沸的人聲把鳥兒都趕進了遠遠的山林。大壩工地上,一群群民工在抬石打夯,號子喊得粗獷響亮;挑土的來來往往,褲腳挽得高高的,單衣在風中飄動。我們宣傳隊也老早開始收拾,準備分兩組去慰問其他工地的民工。我們這一組是去深山老林裏的竹器廠——偌大個水庫工地,需要的箢箕、扁擔、竹杠等極多,竹器廠就是源源不斷的供應線。
到指揮部食堂吃早飯,廚師李師傅邊打菜邊叫:“大鍋裏薑湯喝點噢,今天立冬呐!”下鄉兩年,我們已經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時間觀念也早跟社員同化了——不曉得幾點鍾,不曉得星期幾,甚至不曉得幾月幾日——也不必曉得,反正鄉村是沒有周末沒有假期的。倒是農曆多少知道一點,因為不同的地方,或初五初十,或三、六、九趕鬧子(趕集),自然會有人提起。立冬?在學校裏學過的二十四節氣歌倒還記得,那不是11月了?天似乎還沒怎麽很冷呐。
魚貫地走在山林小道上,果然好些樹葉已經黃了。天湛湛地藍著,山蒼蒼地綠著,草叢裏秋蟲唧唧地唱著,溪水潺潺地衝刷著一條條山穀,陡峭的山路幾番“山重水複疑無路”,仿佛沒有盡頭。“這麽遠啊!”我們跟在帶路的民工身後,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呼吸也慢慢沉重起來。“快了,快了,看,就在那邊的半山上。”隔著溪水,對麵山坡上出現一叢叢、一片片挺拔蒼翠的大毛竹。江永的竹子雖然不少,像這樣整坡整山的還真不多,怪不得把竹器廠設在這裏。在溪邊喝了點水,跳過溪中幾塊磨得光光的大石頭,我們一鼓作氣爬到半山腰。
竹器廠的“廠房”很簡陋,其實就是稍微平整的地方搭了兩個大棚子。棚外堆著一大堆碗口粗細的毛竹,十幾個男男女女在裏頭忙碌。有的破竹子,有的取青皮,有的在編織箢箕。我們知道,其中最有技術含量的就是取青皮,要把破得比筷子還細的竹條夾在左手指間,右手拿蔑刀將整根竹條一二十米長的青色外皮“剔”下來。蔑刀很快,稍不小心青皮就斷了。編製竹器隻用青皮,那剔下來的竹黃(去掉青皮的內芯)除了做燒柴,也還有其他用處,不過城市裏的人是怎麽也想不到的。記得我們剛到江永的時候,公社書記來看望知青,很親切隨意地跟大家聊天。聊著聊著,他給大家出了個謎語:“一根棍子五寸長,中間一團粘粘糖。”我們十幾個人猜了老半天,硬是猜不出來,最後謎底揭開,笑倒一片。今日想來,那真是充滿苦澀的黑色幽默。原來農村人沒有錢買草紙(更別說如今的衛生紙了),把竹黃一捆捆放在茅廁裏,大便完了掰下一段就當手紙用了!
我們到達竹器廠時已快近午,休息了一會,上山砍竹子的民工也陸陸續續扛著竹子回來了。於是,開演。唱歌、跳舞、對口詞、樂器……幾個人熱熱鬧鬧搞了一場“戰地演出”,看得那些民工、還有聽到消息從家裏跑來看熱鬧的老少村民喜笑顏開,巴掌拍得山響!午餐是簡單的竹筒飯,從我們到達後裝米裝水,把竹筒放進灶火,待演出結束飯已熟了。泛著清香的米飯就著民工帶來的“酸鹹”(醃菜)和小菜,還有特意為我們加的一個辣椒炒雞蛋,這頓飯簡單但十分香甜。
下午我們“參加勞動”,其實真不過“混混”而已。因為破竹、取青和編織都是一時學不會的,隻有遞遞竹條,或者跟編箢箕的男女民工說說話,手裏拿根青皮,等他們用完一根趕忙遞上一根新的。好在他們一點也不介意,看完演出已經對我們有說不盡的好感。一位大嫂感歎:“我們山裏頭看戲好難哦!出山要走二十幾裏路,人家多半晚上演,看完點起樅膏(樅木中含樹脂的部分,劈成小根,農村晚上點起來做火把照路)半夜才得回來。”取青的一位大叔也附和:“是嘍,我看過一回祁劇團演出,怕有十幾年了。戲好看呐,以後想過好多回,就是再沒去過。”
我旁邊的一位編箢箕的大媽碰碰我:“妹仔,再唱個歌子聽好不?”“好啊。”正閑得有點不好意思,我連忙開聲就唱。一連唱了好幾首,拉樂器的也跟上來伴奏。看到大家隻管叫好歡迎再來,大媽忙喊:“好嘞,好嘞,唱歌子拉胡琴也累哦,讓他們休息下嘛。”於是我們交談起來。大媽問我家裏還有什麽人,我說,姑姑。“姑姑?你爺佬娘佬(爸爸媽媽)呢?”“我一歲時他們去國外,就斷了聯係。”“他們不要你了?造孽啊!”大媽聲音裏滿是同情。我連忙告訴她,我姑姑沒有結過婚的,對我很好很好。“唉,你哪裏曉得,管你哪個都比不得自己爺佬娘佬的,不然哪裏舍得你到鄉裏來吃苦。”大媽歎息著,眼睛都有些紅了。我跟她解釋她一點不懂,隻管念叨著:“好好一個女仔,你爺佬娘佬怎麽就這樣狠心呢!造孽啊!”
旁邊一個大嫂笑:“你總講想個女仔冇想到,她又沒得爺佬娘佬,收個幹女嘛!”大媽眼睛一亮,定定地看著我:“我哪有那個福氣啊,他們都是城裏來的,有文化,聰明能幹,隻怕看不上我們鄉裏人哩!”看著她那熱切的眼光,我心裏也被這善良的大媽感動了:“哪裏會呢,你們也好能幹的哦。”旁邊的社員紛紛叫起來了:“好啊,好啊,喊幹媽!喊幹媽!”我笑著喊了一聲:“幹媽!”“哎——”大媽一把摟住我的肩,另一隻手卻隻管在擦眼淚!
喊完幹媽,我才知道,她是瑤族人,姓楊,守寡十多年,一個人含辛茹苦把兩個兒子撫養大。如今他們都成家了,大兒子已經有一個女兒,小兒子今年剛結婚。按照安排,晚上我們是分散到社員家裏吃飯和住宿。楊大媽本來沒有“接待”任務,這時她連忙跟隊上負責人講,一定要我去她家裏。
山林密,天黑得快,散工時已經麻麻黑了。幹媽挽著我的手穿行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不時地叮囑我小心,又問我冷不冷,餓不餓,真像是疼女兒一樣:“立冬了,晚上冷呐。快到啦,喏,那坡坡上就是我家,你兩個哥子住在兩邊,他們結了婚就自己開夥了。今天我搞點好東西給你吃!”於是,就有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
幹媽笑問我:“你曉得這是什麽肉不?”我搖頭。“等下你就曉得啦。”看著她賣關子的樣子,真像是家裏大人逗孩子那樣。不一會,進來一個二十多歲的漢子。“你小哥。”幹媽介紹,又轉頭得意地對他:“你曉得這是哪個不?” 小哥有些靦腆地笑著跟我點點頭:“曉得,聽他們講了呢!”說著在火塘邊蹲下來,我這才看到他手上有個什麽東西。呀,一隻大老鼠!“老鼠!”聽到我聲音裏似乎有點驚詫和慌張,幹媽連忙說:“山鼠(也稱竹鼠),熏一熏好吃呐,他下夾子打的,平常家裏的老鼠哪有這麽大。”果然,那山鼠怕有斤把重。小哥抓起火塘裏熱熱的灰,一把把在山鼠身上搓,不一會兒就把毛搓光了,剩下肥肥白白的一團。他又去外麵剝洗幹淨,進來抹上鹽和小酒(鄉裏釀酒最後的尾子,拿來放酸了做醋用),放到掛在火塘上的竹篩子裏。怪不得黑黑的,原來鍋裏飄香的是這個啊!
晚餐隻有我跟幹媽兩個。她執意要我喝點酒,笑眯眯地把那鼠肉選出來隻管往我碗裏夾。要是以前,讓我吃鼠肉,那簡直想都不敢想。可是看著幹媽盯住我那慈愛的、又帶著熱切期望的臉,聽著她略帶沙啞又不是很流暢的江永官話(可見她平日很少出門,跟當地人都是講土話的),我像小時候大人帶我吃什麽新鮮東西一樣,一點也沒有懼怕,一塊一塊吃得香香的。油燈下,那仿佛是姑姑的臉,也是這樣瘦削,也是這樣一條一條的皺紋,也是這樣親切的目光,把好吃的菜一塊一塊夾進我的碗裏,自己看得心滿意足。
晚上,我跟她睡一張床,蓋一條被。屋外山風呼嘯,林濤聲聲入耳,果然“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夜,反而顯得格外的寧靜。黑暗中,幹媽不時輕輕地伸出手來,摸索著替我壓壓被子。下鄉兩年,第一次身邊又有一個溫熱的身子。從小直到下鄉之前,我都是跟姑姑睡的。我習慣了睡前跟她咕咕噥噥地說些什麽,抱著她的一條胳膊進入夢鄉……那晚,朦朧中我似乎回到了家。我不知道幹媽什麽時候睡著,什麽時候起來的,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抱住了她的胳膊。可是早上一起來,我就發現幹媽的眼睛紅紅的,她哭過了!
我們仍然集中在大竹棚裏,在熱熱鬧鬧的道別聲中出發了。幹媽拉著我的手,眼淚又流出來了。看她那樣,我也難過起來,腦子裏一下就出現了我們下鄉時車站的一幕,眼前也仿佛閃現出那一雙雙母親的淚眼。我隻好一再安慰她:這水庫還有好長時間來修呢,我們宣傳隊會常來的,下次我一定還要求來竹器廠,來看她。走出老遠了,隔著搖曳的樹影,我回頭看到她還在招手,還在抹眼淚!
我以為以後一定有機會再來,可是,沒有了。文革一來,水庫就下馬了,我們都回到生產隊,離水庫好幾十裏。此後東西漂泊,幾十年裏再也沒有機會去那裏。我甚至不知道那個地方叫什麽名字,在水庫的哪一方!我的幹媽,那麽慈愛那麽善良的幹媽,對一個陌生女孩付出純真母愛的幹媽,我這輩子唯一的幹媽,僅僅一夜的幹媽,就這樣定格在我的生命裏,讓我一輩子也不能忘記!
2016年6月26日完稿於花生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