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賭
國人好賭,舉世聞名。那裏頭有幾分玩心,幾分兒戲,幾分好勝,幾分智慧;還有幾分豪爽,幾分瀟灑,幾分貪念,幾分狡詐。若細細溯源考證,歸納總結,隻怕做得一篇大文章;或者像老美那樣,一些古裏八怪的題目居然申請得到經費,也不妨做個“國人賭博基因”的課題。不過依我看來,那些昏天黑地的賭場、耗時費力的麻將,都遠不如市井鄉間隨興之賭那樣多姿多彩,活潑有趣。當年我們在鄉下,那文化生活匱乏、日日“麵朝黃土背朝天”的漫長歲月裏,打賭就像剪燈花爆出點點歡快的火星、鹽水湯裏撒下一把豆豉辣椒味精,馬上就激起一陣興奮的浪花來。
那時候,無論出工還是休閑,也無論農民還是知青,幾乎隨時隨地都會出現“賭你(怎樣怎樣)……”的“挑釁”,起拱子打吆喝的更是一大堆。賭的題目五花八門、俯拾皆是:張家媳婦會生男孩還是女孩,明日天晴還是下雨,水牯牛打架哪頭會贏,掰手勁哪一個厲害,甚至一鋤頭下去有幾個芋頭仔都可以賭一賭。最多的可能是賭“狠”,賭誰吃得多、誰挑得重、誰耐得久……至於賭注嘛,從“喊你做XX”、一包廉價香煙、請吃、幫工到送工分,五花八門不一而足。
記得我們下鄉後不久去趕鬧子(趕集),粗石江鎮上唯一的飲食店裏正在打賭——兩個農民賭吃麵。(我們姑且稱他們甲和乙吧)甲賭乙吃下12碗光頭麵,誰輸了出錢出糧票!我們去時,乙已經吃到第7碗,還豪氣十足地叫:“你就準備錢吧!”吃到第10碗,速度已越來越慢,吃完站了起來,踢開身後的板凳,扶著桌沿站了一會兒,才又端起第11碗。這碗好不容易下去,他已經既不能坐又站不直了,雙腿半彎,哈腰挺肚。隻見他費力地端起最後一碗麵,艱難地轉過身,後背靠住桌子,仰頭直直地看著屋簷邊喘粗氣,手上的筷子卻似乎有些發抖。甲抄著兩手,臉上也有笑也有幾分緊張:“吃不下?你認輸不?““吃啊,吃啊!”“要輸了,吃不得了!”“加點油啊!”四周哄聲此起彼伏,看的人也越來越多。乙慢慢挑起麵,艱難而執著地放進嘴裏,最後的幾根實在沒法吞下去,隻好仰頭張口讓它們堆在舌頭上。人們正哄笑著、爭論著這算不算贏,隻聽見“嗬”的一聲仿佛打了個悶炮,空中頓時降下一蓬“麵條雨”……像這樣的賭吃,知青裏也聽聞過很多,有打賭吃下18根筷子長的玉米的,有賭三個人吃下四斤米稀飯的,有賭喝酒醉得一塌糊塗的。可憐,那些賭吃折射出來的,其實都是“饑餓”!
我不是好賭的人,自愧“國民性”不強——至今麻將牌都認不全,去過好些賭場也隻有幾回扳老虎機的經驗。但當年在江永,卻也曾有過兩次打賭的經曆。不是為吃,是因為好勝,也因為太累了想偷懶休息。
下鄉第二年,我們頭一回參加春插。一般上午扯秧,下午插田。早上,腳踩下冰冷的田裏隻覺得涼氣透骨,下午則彎腰彎得頭昏腦漲、腰酸背痛。糊滿泥巴的手很快這裏那裏被劃破,指頭上也長起好多“倒刺”。頭幾天,我一點也顧不上注意那些捆秧的“繩子”是哪裏來的,隻緊跟著農民學樣做事。後來才發現,原來是出工前後,那些年輕男社員爬到棕樹上采下棕葉來,幾個婦女再撕成小條備用的。看他們脫掉草鞋,“呸!呸!”往手心裏吐兩口唾沫,曲腿用兩個腳掌夾住樹幹,雙手攀援往筆直光禿的棕樹上爬,似乎還蠻吃力的。
我們跟社員已經相處好幾個月,熟絡了便也常開玩笑。一天早上,婦女們挑著放秧的空箢箕,幾個男勞力牽著牛,聚在涼亭外準備出工。小路上,頭晚看田水,剛剛回家洗漱完了的顯榮慢慢溜達過來,他上午可以休息一陣。顯榮初中畢業,算是村裏的“文化人”,我們管他叫“秀才”。他最喜歡到知青這裏玩,學著城裏的打扮,不僅留著長長的西式頭,腦殼揚起把額前搭拉下來的頭發一甩一甩,還穿鞋著襪的。隊長正好逮著他,指著旁邊的棕樹,叫顯榮去采些葉子。
看他慢吞吞脫鞋襪,隊長罵道:“又沒得新郎官當,天天下田,穿什麽卵鞋!”大家哄的笑開了。我說:“別脫啊,就這麽爬嘛。”隊長道:“不脫鞋哪裏上得了樹。”“當然可以啊。”這時,不止一兩個男社員以為我講便宜話。麽哥先叫起來:“不脫鞋?賭你上!”“是啊,賭你上!”附和的還好幾個。看我笑著回他們:“賭什麽?”隊長也興致來了:“小左,你要不脫鞋上了樹,今天上午就不要你扯秧了,工分照算!”“真的?”“真的!真的!”一起哄,看熱鬧的越發多了。
他們哪裏知道,我從小學起就會爬杆。那時候北正街小學的操場上,兩個“巨人步”、一架橫梯、四根竹竿,是我們天天光顧的地方。後來到一中也玩爬竿,早就練出了“上無皮樹”的本事。隻要兩隻腳前後盤住杆子,身子一長手一伸,兩隻腳再往上一縮,嗖嗖幾下就上去了。我抬頭看看,藍天如洗,襯托著搖曳的棕葉還真好看。那棕樹大約樹齡不大,筆直細瘦的一根樹幹,比竹竿也粗不了多少。我上前施展出“童子功”,果然沒費什麽勁就到了樹上。砍下幾片棕葉,底下自有人撿拾。倒是下來比較麻煩,棕樹不像竹竿那麽光滑,可以“哧溜”一下就滑下來,隻好慢慢往下溜,弄得一雙手火辣辣的。不過農民還真是願賭服輸,那天我實實在在休息了一上午,享受著“賭贏了”的愜意。
還有一回,我們在離村子很遠的山邊收木薯。做這樣的事,大家都是帶著午餐的。忙了一上午,該吃飯了,人們稀稀散散在坡底找樹陰坐下來。展眼望去,前麵是一片收割過的稻田,禾蔸下的土已經幹裂,幾個留下的草垛像小碉堡一樣豎在田裏。“蛇!”隻聽見一聲驚叫,一道黑花的影子飛快掠過。手快的社員們起身揮鋤追打,頓時滿坡的人都喊著跟了過來。那蛇左衝右突,慌亂中躲進了田頭一個稻草垛裏。草垛其實並不很大,人們紛紛圍了上去,說這說那一時卻又無可奈何。隊長黑崽這邊那邊看了看:“把上麵的草拿開些,燒!”人多做事快,上麵大半個草垛很快就搬開了,周圍把火一點,頓時一股濃煙嫋嫋,飛升著飄散在田野上空。
那蛇剛開始還沉得住氣,全無動靜。但濃煙烈火燒得極是迅猛,蛇很快就熏得受不住了,突然衝了出來。早就“嚴陣以待”的社員哪裏容得它跑,揮鋤齊上,幾下就敲得這昏頭昏腦的家夥不動彈了。大家興高采烈地圍著看,有的說:“嗬,是條‘標杆子’,你看一燒那肚子邊就‘出腳’了!”有的說:“怕有五六斤呢,吃得一頓好的啦!”
看到我們幾個女知青也圍在一起看,何滿崽突然惡作劇地抓起蛇往我們跟前湊,嚇得幾個女孩尖叫著逃跑。我看他那得意勁和社員們的哄笑,便喊:“莫怕,蛇都死了怕什麽!”“你不怕?”滿崽抓起蛇頭作勢要“咬”我。“不怕!”我一鋤頭把打過去,沒讓他近來。有人叫:“真不怕你就摸它一下!”也有人喊:“摸吧,不怕,沒得毒的!”
我正躊躇著,滿崽又叫了:“賭你敢抓它! ”哈哈,又有賭戲看了,人們哄笑著七嘴八舌鬧騰起來。我看看那蛇,足有一米多長,背麵棕黑色的花紋,白肚皮翻出來,有的地方燒得凸凹不平,難看極了。說不怕是假的,那死蛇實在有些叫人惡心害怕;可心裏又輸不下那口氣:知青怎麽啦,女孩怎麽啦,就不讓你們笑話!想著不由自主就說出口來:“有什麽不敢,你賭什麽?!”滿崽道:“隻要你把它拖回村子裏,下午就休息,我今天的工分算你的!”“好哇,小左,賭了!”“講笑的,欺負城裏妹仔哩,莫聽他的!”“啊哈,十分工呢!”一時哄聲四起。
我硬著頭皮走過去,咬牙抓起蛇的尾巴,一股涼意仿佛透過手心直衝到脊背!那蛇皮不僅特涼,而且有一種講不出的既粗糙又滑膩的感覺,頓時渾身雞皮疙瘩都好像要爆起來了!滿崽突然在蛇頭上踢了一腳:“蛇又活了,咬你!”看著那“飛”過來的蛇頭,我幾幾乎大叫一聲丟開手,可不知為什麽居然沒叫也沒丟,隻是往後緊退幾步,一顆心竄到了嗓子眼裏怦怦直跳。“講話算數!”我怕他們再搞什麽名堂,一邊喊一邊拖著蛇尾就上了田埂,往回村的小路走。身後傳來一陣哄笑,那是在笑滿崽“虧本”了!
離開江永好多年了,那些苦樂相伴的日子卻常在心中縈回。其實現在賭賽不少,賭場、麻將、彩票、賽馬、賭球……然而城裏的“賭”多以錢為目的,便也少了那隨機起意“眾樂樂”的效果。江永後來分田到戶,如今又搞城鎮化,再沒有生產隊集體出工的場合了。那裏的農民還會打賭麽?如果賭,希望他們是在涼亭裏美美地抽著煙,或者圍著一堆旺旺的火打油茶,賭那“柚子王”樹上能結多少個柚子、桔園能收多少蜜桔、村子裏今年能有多少戶買車蓋新房,有多少孩子考上高中考上大學…… 那我們這些老知青也會像自己賭贏了一樣,笑得無比開心的!
2014. 10. 25完稿於花生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