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蘭印象
——讀保羅·策蘭的詩歌
1.
讀得很痛苦,太晦澀了。我不想假裝我讀懂了,一頭霧水,不知所雲。讓讀者去猜測、去考證、去牽強附會,詩寫成這樣真的好嗎?有意思嗎?
2.
都說詩歌無法翻譯,我手頭有三個譯本,王家新、孟明和黃燦然,以黃燦然的譯本為主。但是每每比較三個譯本,發現很多的不同,也就是譯者的理解不同,而且,王家新和黃燦然都是從英文轉譯而來,加之詩本來就晦澀,我覺得讀上去完全沒有美感,談不上愉悅,隻有一片茫然。
伽達默爾說:“關鍵不是作者說了什麽,而是詩說了什麽。”把詩人遺忘,讓作品本身說話,因為,詩人寫作時也未必完全知道他自己在說什麽,嗬嗬。我會讀下去的,但不免要輔之以他人的評論與解釋。食人唾餘,沒有辦法。。。
3.
雖然伽達默爾如是說,但是我還是想了解一下詩人的生平,想盡量弄明白詩人為何會這樣寫。
策蘭出生在奧匈帝國。奧匈帝國解體後,他們屬於羅馬尼亞,但是策蘭從小在家中說標準德語,他母親熱愛德語和德國文學,對他影響較大。在納粹德國二戰期間的猶太人滅絕行動中,他失去了父母(父親病死在集中營,母親在集中營因喪失勞動能力被槍殺,子彈貫穿頸部),自己也曾在集中營裏當苦役犯,後來輾轉到維也納再到巴黎。再後來又經曆了戈爾事件(被指責剽竊)。據說,納粹大屠殺的幸存者很容易患上被追逐妄想症。他後來精神崩潰了,進出精神病院,最後跳河自殺。
阿多諾說:奧斯威辛後寫詩是野蠻的。
這句話在全世界被無數次地重複、引用,想必對策蘭造成很大的壓力。
因為他還在寫詩,他說:“人所不願見到者,終究是詩,然而,詩還是有的,因為荒謬……”更有甚者,他是用德語寫詩,並在德國發表。在1946年2月3日策蘭寫給蘇黎世《行動報》總編李希納的信中,他說,“我要告訴您,一個猶太人用德語寫詩是多麽的沉重。我的詩發表後,也會傳到德國——允許我跟您講這樣一個可怕的事情——那隻打開我的書的手,也許曾經與殺害我母親的劊子手握過手。……但我的命運已經注定了:用德語寫詩。”
他內心的痛苦與壓力可見一斑。再讀他的詩,我基於他的經曆,再拋開他的經曆,專注於詩說了什麽,於是晦澀也慢慢可以接受了。
4.
策蘭的詩意象複雜,他常用的一些意象有:頭發、石頭、詞、沙、沙床。語言陌生化,後期詩作中運用了各種學科中的專有名詞、冷僻語言。他的詩句,甚至有去人類化的感覺。
5.
策蘭的詩裏有很多的人稱代詞,你、我、他、他們、它……,我覺得每首詩都是詩人在向某人傾訴,有一個隱身的聽眾,那個聽眾並不一定就是我們讀者。我想,如果弄明白了這些人稱代詞的指代對象都是誰,肯定有助於理解整首詩。這裏值得提一下,另一位詩人曼德爾施塔姆。他是俄國猶太詩人。策蘭翻譯了他的詩歌,必須說曼德爾施塔姆對他的影響是比較大的,甚至激發了策蘭“詩是對話”這一觀念的產生,因為曼德爾施塔姆說:“沒有無對話的抒情詩。”
怪不得。策蘭反對詩歌隻是對話,是理解策蘭詩歌的一個關鍵詞。我與你,你與我,你看他們——
6.讀一首策蘭
你可以
你可以充滿信心地
用雪來款待我:
每當我與桑樹並肩
緩緩穿過夏季,
它最嫩的葉片
尖叫。
(王家新)
你可以放心地
你可以放心地
用雪來款待我:
每當我闊步穿過夏天
與那棵桑樹肩並肩,
它最年輕的葉子
就尖叫。
(黃燦然)
對比這兩首譯詩,會發現兩位詩人譯者在遣詞上的區別,這種區別已經導致語意上的不同。比如“充滿信心地”和“放心地”這二者在中文裏語意是有區別的;而“緩緩穿過”和“闊步穿過”我覺得意思簡直相反了,“闊步”是大步的意思,大步流星,昂首闊步,怎麽都與緩緩而行不同。闊步走路步伐邁得大而急,請想象一下大步而緩慢的樣子,會多麽奇怪。再有就是最嫩的葉子和最年輕的葉子,這個意思上沒有不同,表現手法上前者具體後者抽象,我偏向於“最年輕的葉子”這一處理手法,讓人脫離開具體的樹葉,思考更多。再有另一大差異:王家新的“每當我與桑樹並肩/緩緩穿過夏季”,這一譯法讓人覺得桑樹也在行走,與詩人肩並肩行走,看英譯文也確實如此,樹與詩人都在行走。而黃燦然的譯詩“每當我闊步穿過夏天/與那棵桑樹肩並肩”則讓人覺得桑樹是靜止的,當詩人穿越夏天而來時,它隻是站在那裏,等待,然後與詩人並肩而站。最後兩行,我喜歡黃燦然的譯文,多一個“就”字,兩行詩有了關聯,更為流暢,語意也更為豐富。
一首隻有六行的短詩,語義上至少有三個重要的不同,我讀的到底是策蘭的詩,還是王家新的詩、黃燦然的詩?我找來Perrier Joris的英譯和策蘭的原詩。從英譯來看,王家新的譯本更忠於原詩,但是慢著,隻是更忠於英譯本而已。是否再找其他英譯本來對照?
YOU MAY
You may confidently
serve me snow:
as often as shoulder to shoulder
with the mulberry tree I strode through summer.
its youngest leaf
shrieked.
下麵是德語的原詩:
DU DARFST mich getrost
mit Schnee bewirten:
sooft ich Schulter an Schulter
mit dem Maulbeerbaum schritt durch den Sommer,
schrie sein jüngstes
Blatt.
是否再找其他英譯本?我想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