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柬

兩位曾經為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的同班同學通過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兩地書信的方式記錄下她們這個時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第三十九封

(2021-10-12 03:45:20) 下一個

HELEN:

 

現在說到一些事情,會用疫情前後來區分。有時候會突然很感慨,哦!那時候還沒有疫情,是真的可以說走就走。抬頭看看窗外,秋日陽光耀眼明媚,所到之處皆被沐浴成美好溫柔的樣子。心想,疫情前的秋日,陽光也如此吧。又想,這世上最脆弱的恐怕還是人以及人的命運,說變就變了。

 

最近看到一條新聞,雲南的一個爸爸為了自己的孩子,在家裏合成一種被他叫做“化合物”的藥品,原因是他兒子得了罕見病中的罕見病,三歲左右的死亡率幾乎是百分之一百,除非獲得這種“化合物”,那樣即使無法治愈也可以多少延緩一點離去的時間。但是這款化合物隻有國外有,國內沒有,又因為疫情,他更無渠道獲得國外的這一款“化合物”。於是他把自己家裏的一個房間改造成無菌實驗室,沒日沒夜地看那些看不懂的醫學論文、晨昏顛倒地做實驗。至少,孩子目前因為他的努力而仍舊留在了他的身邊。我想這位年輕父親的命運也就此被改變了吧。

 

七月中旬,我家老Z隨他的越野車隊隊友去內蒙自駕,這對他而言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大概從2010年買了越野車開始,他和他的車隊幾乎把國內的有人區無人區都跑了一個遍。這個事情肯定是有一定風險的,但是誰也沒想到今年夏天他們幾個老越野,突遇內蒙境內極端天氣。

 

你大概沒有什麽機會去到內蒙。疫情之前,喏,又是疫情之前,那時的暑假裏我們開車去內蒙也是家常便飯。從北京一路沿高速向北行駛,幾個小時之後,就是滿目蒼翠,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色。我們常常把車停在路邊,對著近在咫尺的雲朵發呆,盯著搖曳婀娜的格桑花拍照,看著成群的羊慢慢地踟躕在遼闊的草原上。通常會有陽光照射在渾圓的山丘上,山丘又將大片陰影投射在草原上,陰影隨著時光的移動而移動,我們此刻會集體庸俗而真誠地感慨:這裏處處是屏保哇!

 

然後回到車上拿水喝,因為七八月份的內蒙很幹燥,雨水偶有降臨也多半是一片雲朵發個小脾氣而已,更多的時候,內蒙夏季的空氣裏,都是崩裂的陽光的味道。

 

但是這一次出現了意外。他們一共五個人五台越野車,身披陽光經過草原來到一個峽穀入口,準備穿越。此時仍舊風和日麗波瀾不驚,但是當他們進入峽穀,就完全沒有征兆地天降暴雨與冰雹,山崩地裂的感覺撲麵而來,更有不知從何時起積蓄了巨大能量的山洪從峽穀兩側的頂端傾斜而下,峽穀瞬間變成巨浪滔天的河穀。一輛越野車差不多兩噸重,但是進退維穀之中,瞬間就被山洪吞沒了……

劫後餘生的老Z應該跟很多人描述了很多次——他如何在越野車還有電的最後一秒解開安全帶、按下車窗,順勢從正在傾覆的越野車裏鑽進洪水之中;

他如何在洪水中奮力搏鬥眼見著遊到了岸邊卻被一個大浪徹底拍回水中並且大腿與一塊巨石相撞;

而此後他又如何幾次努力遊向岸邊卻一次次被巨浪拍回水中以至於再無體力隻得隨波逐流;

隨波逐流中他又如何保持清醒的頭腦,躲避各種不知名卻可能致命的障礙,如何盡量保持抬頭用嘴呼吸避免鼻腔吸入洪水;

以及在漂流了足足八公裏之後被衝刷到一片小小的凸起的沙丘上。

 

他躺在沙丘之上,不知道那是何年何月幾時幾分,隻感覺到亙古不變的陽光溫暖了他。

當然,我想他可能也跟很多人描述了他這一刻的想法:如果此時死去,也不錯。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他睜開眼睛感覺自己睡了一個世紀,可是太陽依然還在。

他慢慢爬起來,辨別方向,確認太陽快要落下了。

他想走,但舉步維艱。他想在還有太陽的時候找到公路但也不能確認自己能不能做到,於是他在那片小小的沙丘上寫下了我的電話號碼……如果,萬一,人們找到他,他認為就能看到我的電話號碼。

 

這個地方位於內蒙巴彥淖爾市,那個峽穀是當年昭君出塞走過的峽穀。它跟寧夏自治區的銀川在一個緯度上。後來我在銀川的醫院裏陪護他,我知道每天晚上8點太陽才漸漸隱去,而他們當時進入峽穀是下午4點不到。也就是說他經曆了幾乎4個小時的生死劫。

 

五個車友,離開了兩個。

 

還有兩個車友年輕幸運地遊到了岸上。

 

老Z終於在太陽落下去的最後時刻走到了公路上,公路上警車和救護車已經出動。當他躺倒醫院裏的時候,當地已經開始了大規模的搜救。隻不過找到那兩個遇難的車友已經是第二天了。

 

我從上海飛到銀川醫院的ICU才知道什麽叫擠壓綜合征,情況又有多麽危險。

十天的時間裏,我看著他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克服,我看著那些指標一點一點恢複,他最終完好無損地康複出院。

 

我現在可以很平靜地說這一切。在最艱難的那一刻,我心裏也想過,這個暑假我究竟會麵臨什麽?如果真的要麵對那樣的結局,我能接受嗎?

我想,我能。從今年1月份我家哥哥生病,到7月份老Z死裏逃生。我想我沒什麽不能接受的了,崩潰一定還會有,但是崩潰完了,繼續接受、麵對和處理。

 

遇難的兩個車友,一個55歲。據說人謙卑溫和,因為之前在部隊裏做汽修服務,所以他是整個越野車隊的技術保障;又聽說他20歲起就確診了一型糖尿病,終身注射胰島素,一直保持著良好的身體狀況,他們稱呼他為老頭兒,吃飯的時候會一直幫他盯著少吃含糖高的食物;他有一個做醫生的女人,女大夫也常常隨車隊出行,帶著許多的常用藥,是大家越野在外的隨隊大夫,隊友們一直羨慕他們和睦的夫妻關係,隻是這一次出事後大家才知道他們其實一直沒有結婚。

他在車隊裏的名字叫禪者。

 

另一個遇難的車友,才34歲,孩子一歲半。據說身高1米80,很英俊。也據說這是個特別熱情的小夥子,負責打理車隊出行時許多瑣碎的事務。他年輕的妻子參加了老Z回京後車友們為他舉辦的歡迎會,說這個年輕的妻子表現得令人難以想象的從容與淡定,看不出哀傷。我想,也許,看不出的哀傷才叫哀傷。

他在車隊裏的名字叫小王子。

 

我幾乎不參加他們車隊的活動,因為我不愛冒險。

我也從未見過禪者和小王子,但是此刻HELEN,我很想為他們祈福,我想他們都有獨一無二的人生,匆匆結束去到另一個世界。禪者,小王子,如果果真有另一個時空,請接受我對你們的祝福,祝福你們在那一直沐浴陽光、溫暖美好。

 

有的人,有的人的命運可以瞬間就被改寫。

 

我在銀川的醫院裏還見到了許多,下封信再寫給你吧!

 

Jin

2021年10月1日

 

Jin:

 

這封信我看了好幾遍。我沒有去過內蒙,但是從朋友那裏早就得知就是你描述的藍天白雲、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樣子,我完全想象不出這幅滿目屏保的畫卷會突然如此麵目猙獰。

 

三年半前,我做了一次大手術。手術前一天晚上,麻醉師到病房裏來跟我解釋麻醉流程。這是一個在香港工作了十幾年的英國人,有著紳士般的有條不紊。解釋完之後,他給我一顆藥說可以幫助我睡眠,免得我緊張睡不好覺。我說我沒問題,不需要,我能夠睡得很好。他有點意外,把藥留下但也沒有堅持說服我吃。

 

我的確睡了一個好覺,因為手術時間長,我被安排在第一台。護士們做準備工作,給我套上壓力襪,打上吊針時不停地安慰我不要怕。很奇怪的是,我一點都不緊張,內心很平靜。我仰麵躺在手術台上,眼裏隻有無影燈,然後一個氧氣麵罩蓋了上來。我就在心裏對自己說:就這樣了吧!我進手術室是早上八點,回到病房已經是下午五點。這段時間,W教授在我的病房裏等候,他說從來沒有覺得時間如此的漫長,他一會兒就到樓下的手術室門口去看看顯示牌。每次看到還在進行中的字樣,就越發焦慮。我想,你家老Z在沙丘上看到的那一輪暖陽,就像我看到眼前的無影燈,身處風暴中心的人在那一刻或許都超越了恐懼,坦然接受任何結果。而你,就跟W教授一樣,提心吊膽是因為不知道應該做怎樣的心理建設。

 

記得我們當年剛進校園時,寫的作業現在看來很幼稚,很無病呻吟,很想營造不曾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的悲情,那時候我們向往有著豐富閱曆的人生。時光荏苒,當我們有了我們這個年紀的積澱,我們更願意平平安安的苟且。

中斷書寫的這幾個月,香港波瀾不驚,除了還沒有通關,生活儼然恢複了正常。上個星期我和朋友去九龍塘的“又一城”吃飯。這是個有很多名店的高端商場,整個商場的圍欄和扶手樓梯全都是玻璃的。我之前的信中提到過,這裏每年都有一棵6層樓高的巨型聖誕樹。社運期間,不但這棵聖誕樹被燒了,商場裏所有的玻璃也都被砸爛。後來商場擔心重新裝修好玻璃再被砸,圍欄全部改用鐵柵欄,結果一個高大上的漂亮商場硬生生地變成了“懲教所”。時隔近兩年,我再去的時候,一切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隻是原本永遠熙熙攘攘的蘋果店裏雇員比客戶還多。如果不是異常的冷清,不會想得到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麽,不會想得到這裏曾經是個火光熊熊,滿目瘡痍的戰場。

 

我們點菜,還是選擇了使用粵語,交談時也盡量用粵語和英語。這實在是出於無奈的自我保護,因為一片祥和之下,社會仍舊存在著難以調和的撕裂。

因為你不能確定這些服務員和廚房裏的工作人員是哪一個陣營的,因為你會擔心他們萬一朝你的盤子裏吐口水怎麽辦?就算這是非常極端的行為但也的確發生過。總有一些人要泄私憤,而這一次,說國語的人變成了被泄憤的目標。很悲哀是不是?

 

 

再說到疫情。前幾天,有人在微信圈子裏轉發一篇文章說,疫情之下送孩子們出國留學要做好兩三年無法回國探親的準備。我突然有些感慨,我90年出國,第一次回國就是三年以後。臨回國前,很多朋友來我家往我的行李裏塞各種帶給親人的小禮物:西洋參、維生素、電子表、棉襪甚至圓珠筆之類的文具;返回加拿大時,我的行李箱裏又裝滿各種感冒衝劑、床上用品、香菇木耳等等各種幹貨。

那時候,三年回國一趟都是件很讓人羨慕嫉妒恨的。因為窮,有點閑錢都想著寄回家,誰都舍不得那點長途旅費。有人回國也就會順便幫朋友們跑單幫。現如今,不能經常回國成了好大一件事兒了,那些動輒幾萬甚至十幾萬的機票也要回國的學生們讓我感到深深的震撼。疫情的確彰顯了財力、國力,這在我們當年是根本無法想象的。

 

疫情亦是各種考驗。我們科大很多朋友夫婦,兩人都是教授。但是一方在香港,一方在廣東省的某大學。疫情之前,這樣的兩地分居並不是個問題,大灣區的交通係統陸路水路四通八達,當天都可以來回。即便是在大灣區以外的其他城市,周末來來回回也都可以安排;疫情之後,隔離政策把近在咫尺變成了遙遠的距離,我有兩個球友都是又當爹又當媽一個人帶著孩子留守香港。長此以往,兩個人恐怕都要在家庭和事業之間做出選擇了。

 

另有一個朋友的未婚夫在北京,兩邊隔離一來一回就是28天,誰都不肯做被隔離的那一個。於是,異地雲聚漸漸就淡了。誰都在心裏犯嘀咕,這點犧牲都不能付出,以後還如何長期相守。這邊的未婚妻突然明白,這疫情何嚐不是個試金石,真的在一起以後還不是要分。長痛不如短痛,趕緊一拍兩散。現在恢複單身的她,頻繁約會,世界已經如此不可預測,何必急於作繭自縛。以前見到她,眼神裏盡是愁苦;現在見到,有著大徹大悟的淋漓勁兒。

 

還有一個男孩疫情前不斷地回內地被父母安排相親,然而這一年半載就沒有離開過香港,相親被無限期擱置。本來尋尋覓覓,拿不定主意,這一封關,就地發展了新戀情,這能不能算作是新時代的範柳原和白流蘇,一座孤城成就一段姻緣?

香港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本地病例了,卻遲遲不通關,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的問題。坊間流傳說是因為健康碼能夠查到每個人的行蹤,香港這邊注重個人隱私所以抵製。有朋友的手機用的香港的中移動一卡兩號的服務,但是其中內地的那個手機號碼就刷不出健康碼。其實香港是一個時尚、先進的國際化大都市,紐約和多倫多的地鐵還在用代幣乘車時,香港早早就有了八達通。然而我的香港朋友用PayMe支付,不用微信轉賬;香港的出租車無論微信多麽方便又衛生,卻仍然堅持收取現金;街市更沒有人用微信,即便疫情嚴重之時,大家還是把沾滿細菌的現金遞來遞去,無所畏懼。香港沒有理由不接納新生事物,對新生事物如此抵製,個中緣由大家也心知肚明。

 

不過目前,港府已經為了促進經濟發給每個香港市民電子消費券。其中有一個支付方式便是微信。據媒體統計,香港雖已有三十萬移民英國、澳洲、加拿大,台灣也包括北上回內地發展的人。但更多的人留了下來,大家將一起慢慢適應新的社會形態,與自己和解,與這個世界和解。

 

Helen

202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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