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EN:
前兩天上海“迪士尼”天空燦爛絢麗的煙花和地上成群結隊的“大白”,以及翹首看煙花、張嘴做核酸的民眾,讓上海這座城市再度刷屏。上海的好,你我都深有體會。上海城市管理的精細、體貼和聰明,上海人的“拎得清”也無需你我贅言。自媒體們給“煙花”和“大白”同在一個時空的畫麵賦予了許多的意義,反正看著,也都邏輯自洽,沒什麽毛病吧。
我也看了好幾遍那個視頻,那個被網友用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圓舞曲》配樂的視頻。隻不過,看多了之後,覺得絢爛的同時也荒唐,平靜的背後是彷徨,想感動又不知所以然,徒生了悲傷卻不知何處安放。對,有網友又說了,這一幕應該叫做“上海不矯情”。的確,不必矯情,不用矯情。日子的腳步就這樣磕磕絆絆、跌跌撞撞但也沒有怎麽停下來。
又隻不過,在我看來,這一幕像極了一個當下的隱喻。
與此同時,我在北京的家的鄰居成為了北京此次疫情某一個病例的次密接,老夫妻兩個被要求居家隔離。老Z回家路過他家門口,專門拍照給我看——他家門上貼有印著“鄰居相互監督”字樣的紙條和一個白色的電子鎖。
疫情從發生到現在已經差不多整整兩年了,仍舊看不到結束的可能。帝都由於可以想象的原因管控措施很是嚴苛,我基本上已經失去了回京的興趣。
一 婚姻裏的旁觀者
八卦如我,這兩天很是好奇,我想北京家樓下這對老夫妻在被隔離家中14天的時間裏會不會吵架呢?反正在好多年以前,當他們還沒有升級為爺爺奶奶、還沒有成為老夫老妻的時候,他們經常會在家裏吵得鑼鼓喧天、彩旗飄飄。他們吵起來的時候,好像彼此有很多的仇恨;他們好起來的時候,看著又簡直相濡以沫。最離奇的一次是,女主人在某一個夏天的傍晚擦廚房的窗戶,她為了努力地把窗戶外麵也擦得幹幹淨淨就蹲到了空調的室外機上,當然室外機被護欄圍住了。結果呢,機緣巧合,廚房的窗戶也不知怎麽就鎖住了。於是她隻能蹲在室外機上求救,而男主人此時正在樓下遛彎,並且男主人沒有把家門鑰匙帶在身上。
按理說,男主人聞聽自己的媳婦兒蹲在自家廚房窗外的空調室外機上求救,第一反應肯定是施救,再加上自己沒帶鑰匙,那施救就更顯得重要。可是男主人並沒有,他隻是站在一樓,雙手抱肩就跟看別人家的笑話似的,對過往的鄰居說:“瞧瞧這傻娘們兒!我今兒跟她說了這窗戶不用擦,這下兒好吧!自個兒把自個兒鎖外邊兒了!”
正好,我和老Z帶著瓜哥回家,那時候還沒有米弟呢!我當時肯定是驚呆了。我記得老Z說:“您回家再數落,這會兒趕緊想轍救人吧!”男主人還是很旁觀者的說:“讓她跟那多待會兒,跟她說了別擦別擦非不聽!反正也不丟我的人,傻娘們兒!”最後,是老Z撥打了110,由我們神武的消防士兵前來解救了樓下的女主人。
我曾經以為他們彼此都這樣了,別說有什麽感情了,都開始看彼此笑話了,那肯定是過不下去了。然而,他們過成了老夫老妻,我和孩子們定居上海後,他們有了兩個孫子,變成了慈祥的爺爺奶奶。
二 最後那刻,為誰而哭
大概兩周之前,天津法院受理了一樁離奇的離婚案。夫妻雙方均已年過八旬,據報道,這對八旬老夫婦在同一個屋簷下AA製生活了將近五十年。兩個女兒早已成家立業,老先生曠日持久的離婚訴求終於於近日得以達成。
我看報道描述他們的AA製生活,簡直是登峰造極。除了一切的生活用品全部分開,廚房衛生間錯峰使用,連各自外出和回家的時間也是錯峰的,也就是說他們幾乎沒什麽機會照麵。老先生想了幾十年離婚,覺得這個婚姻一開始就是個錯誤;老太太就是死活不同意,覺得老先生就是看上了別的女人誓死也不能讓老頭兒得逞。
報道稱,離婚後的雙方終於有了難得的舒展,老先生哼著小曲兒穿街走巷步履輕盈,老太太則穿金戴銀以示慶賀。我看了看離婚後兩位老人的照片,笑了,也不知道他們多久沒有這麽同框笑過。
想想人生苦短,整整五十年的拉鋸戰何嚐不是一種對生命的浪費。
可其實這樣的婚姻在我們上一輩人當中還不算太少,也真不算離奇。我就親眼目睹過老Z家的一對老年夫婦,老先生過世前夫妻倆也是打了一輩子吵了一輩子。老先生去世,家裏設了靈堂,老太太麵對前來吊唁的賓客淚灑衣襟。我當時心裏還十分淒惶,覺得平日再不和諧的夫妻,走了誰,剩下的那一個也一定是痛的。但其實後來我逐漸發現,老太太一個人的日子過得有聲有色,氣色也比天天跟老先生吵架時要好得多。所以我就想,那天老太太的眼淚啊,有多少是因為喪夫之痛,又有多少是為自己在爭吵中度過的半生而委屈呢。
三 代際遺傳
而且,不幸的婚姻像是一種頑強的基因不停地在代際間複製,完全沒有得到改良。
比如,我的同性好朋友,比我小十歲。不堪婚姻之苦,心力交瘁,正準備離婚。
而我新近因為在社區工作,新結識的幾個同性夥伴竟然統統是離異的,大家齊刷刷地表示不需要男人,因為男人實在是另一個難以溝通的物種。
再比如,老Z夏天因為那一次冒險而死裏逃生住進銀川某大醫院時,朋友介紹了一個當地的朋友給我認識以便可以尋求幫助。
這個當地的朋友在當地的要緊部門任要職,但她仍舊堅持來醫院看望老Z。她和我們同齡,一身短打、快人快語、雷厲風行。眼見快到中午,我想她公務纏身不便久留,正準備客套幾句送她出病區,她卻不容置疑要請我吃去羊肉。銀川的羊肉不是很有名麽?
這樣一個幹練的女幹部,是很難拒絕她的邀請的,我當然欣然前往吃羊肉,也順便逃離病區透透空氣。結果這頓羊肉吃了整整三個小時,因為她突然放下所有,向我這個“陌生人”傾訴起她錯位的、荒唐的、裝滿了遺憾和無奈的婚姻。那顆細致的女人心啊,隨著她的講述忽涼忽熱、忽高忽低、忽緊又忽慢,我也跟著她九曲十八彎,起起伏伏唏噓不已。
怎麽會這樣?可又怎麽不會這樣!
到底女人懂女人。
而我自己的婚姻,怎麽說呢?HELEN,說句大白話給你聽,也就那麽回事兒吧,哈哈!
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絕對的事情,所以幸福的婚姻一定有,不好不壞的婚姻更應該比比皆是。人性很複雜,人心極微妙。愛情是一種極具審美價值的莽撞,婚姻卻需要有點經營的智慧。昨天晚上,一個同性朋友跟我說起她的無性婚姻,說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過些年就去廟裏修行了。我說無性婚姻應該也很多的,至於去廟裏修行,機緣到了,想去就去吧。
上海迪士尼樂園已經於今日重新開放,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二圓舞曲》總是在我耳邊回蕩。那些絢爛的、荒唐的,那些平靜的、彷徨的,那些的想感動又不知所以然,那些個徒生了悲傷卻不知何處安放的,都是生活本來的樣子吧。
JIN
2021年11月3日
Jin:
收到信的當天,我的一個好哥們兒剛剛重獲自由。他去美國送孩子,回港後在酒店隔離21天。你知道,香港寸土寸金,酒店的標準間都很小,寬敞的套間價格自然就翻倍。21天的住宿費又不是個小數目,他隻得委屈自己如困獸一般在房間裏來回踱步。隔離結束回家的那一天,他放下行李便奔向海邊的操場狂跑數圈,惡狠狠地補償那三個星期的“囚禁”。這個看不到頭的疫情,給我們上了一課又一課,比如:失去了才意識到它的價值。其實人生處處都是這樣的悖論,不是嗎?
一、天使沒能及時長出翅膀
八十年代末,我出國前等簽證時,在一家閉路電視台做編輯,攝像阿力高大英俊而且才華橫溢,隻是眼神裏總帶著一絲憂鬱。後來,我才知道他自小父母離異。那個年代,離異不常見,多數人即便同床異夢也都是湊合著過。離場婚傷筋動骨,大人小孩都被牽扯。阿力長得極像父親,父親雖是個理工男,卻彈得好琴寫得好詩。無奈,這樣的父親在迎來屬於自己的高光時刻不久,也不知何故便不再被單位領導重用,被逐漸邊緣化了。內心本就脆弱的父親,有了懷才不遇的理由,於是日日借酒澆愁。你知道的,人一開始貪杯,樣子便猥瑣了起來。
阿力的母親於是堅決跟父親離了婚,父親便更加肆無忌憚地嗜酒。常常會拎著酒瓶子坐在小賣部門前,吃一串炸得金黃、在辣醬裏滾過的臭豆腐。其實隻要有酒下肚,他什麽下酒菜都可以對付。酒的質量也從不講究。上好的,劣質的,廚用的……他早就沒了文青該有的樣子,主要的花銷就是酒。錢花完了的時候,小賣部還會賒賬。有時候,他會攔下路上去買菜的熟人,硬是從人家的錢包裏抽出幾張毛票替他還酒錢。如果碰到不願給的,他便扯住人家胡攪蠻纏,顏麵盡失。
那時候,還是個孩子的阿力就得連哄帶勸把爸爸領回家;那時候,就誰都知道英俊的阿力有個酒鬼爸爸;那時候,女孩們情竇初開誰都想坐到阿力的自行車後座上;但那時候,誰家姑娘的父母都會反對她們和阿力交往。
我認識阿力的時候,沒看到過他跟哪個女孩有過交往,直到有一天下午拍了新聞,第二天要播出,片子卻總是剪不好返工好幾次。領導出鏡的順序錯了,官大的時間給短了,官小的時間又給長了。阿力明顯地心不在焉,不時地看手表,偏偏那種古老的剪輯機又不給力,終於他放下手中的活兒說:我出去一下,一會兒回來。
他再回來時,就帶了一個女孩。正值寒冬,女孩的整張臉都包在一條棗紅色的大圍巾裏。當她把圍巾解開露出頭發和臉龐時,我驚訝地發現她神似香港明星梁詠琪。她說她叫楊丹,叫她丹丹就好。阿力給她搬了張凳子坐在剪輯房的角落裏,房間裏的光線很暗,不能看書,她就一直安安靜靜地望著阿力,那是一副特別唯美的畫麵。工作結束後,丹丹坐上阿力的自行車,阿力慢悠悠地踩過一盞盞迷朦的路燈,消失在夜色裏。
這之後,阿力便經常讓我幫忙去丹丹家約她出來。丹丹是家裏的獨生女兒,父親和阿力的父親是曾經的同事,那是無論如何也不準許女兒跟阿力交往的。那時候也沒有GPS,無法追蹤女兒的去向,丹丹的父親一直都沒發現。我出國後,他們找了另外一個朋友接替我約丹丹。後來,丹丹的父母終於還是知道真相,棒打鴛鴦不成,丹丹死心塌地要跟阿力。丹丹贏了,但是同家裏關係也鬧僵了。
為避免兩邊家長的尷尬,他們沒有辦婚禮,隻要兩個人能在一起,形式並不重要。相愛不容易,兩人無比珍惜。過了幾年簡單卻甜蜜的小日子後,兩人決定移民加拿大,在那裏重新出發。
剛去的那陣子,人生地不熟,日子比想象中的艱難。他們是經曆過艱難的人,慢慢也就適應了。阿力通過了語言考試,順利進入研究生院深造;丹丹癡迷於法語的優雅,決定留在語言學校再繼續一個學期的學習。等阿力研究生畢業後,找一份正式的工作,買房置業便進入中產,似乎一切都在穩妥的計劃。然而,風平浪靜中就生出了變故。
丹丹的語言學校新來了一個年輕的法語老師,電閃雷鳴一般,兩個人就突然被擊中了。阿力完全蒙在鼓裏,當他發現時已經無可挽回,丹丹跟當年一樣鐵了心,已經為自己準備好了嫁衣。丹丹發給過我她的婚禮照片,場麵不大,卻足夠溫馨,她美若天仙,眼神裏滿是期待。但其實,在剪輯房裏的那個小小的角落,我看到過這樣的眼神。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令她把目光投向了別人,是因為這場她當年未曾擁有的浪漫婚禮嗎?還是生活中的瑣碎消耗了她所有的憧憬?
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阿力的消息,從我們共同的朋友中輾轉得知他一個人離開了那個傷心地。大概又過了十年,微信找到彼此。阿力也有了自己的家庭,還有一個很像他的女兒,他經常曬一家三口的生活。這個結局也算圓滿,他們都各自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幸福。想起他們,我就會想起光良的那首歌《童話》:
我願變成童話裏你愛的那個天使,張開雙手變成翅膀保護你……
我相信阿力是那個天使,隻不過他的雙手沒有及時變成翅膀。
二、不停反轉的劇情
女人就是這樣,一八卦就停不下來。我又想起一件事情:
去年最讓我大跌眼鏡的事情莫過於我一個閨蜜的老公出軌。你可能覺得我大驚小怪,現在男人出軌是常事,守身如玉的才稀奇吧?我曾經打包票地跟閨蜜說過,即使世界上的好男人都出軌了,你家的也不會。我如此有信心並不是無緣無故,因為我實在是見證過他倆鋼鐵長城般的愛情。
閨蜜是個大美人,不但貌美如花,身材高挑,而且有一副專業女高音的歌喉,藝考落榜後在一個民辦小企業當會計。哥哥把她介紹給了同宿舍的研究生同學,家裏人都希望她能嫁個讀書人,以後能一起出國陪讀。她不願意,在舞會上和工廠裏開叉車的鄭師傅一見鍾情。這個鄭師傅生得俊美,棱角分明、體格健壯,兩人走在街上,金童玉女。就算除了愛情一無所有,那也窮並快樂著。
日子就這麽篤悠悠往前。閨蜜就職的小企業被大公司收購,她因為業務能力強,就一路做到了財務總監。可是當閨蜜把自己鍛造成了高管,他的鄭師傅還是那個開叉車的鄭師傅。閨蜜越來越忙,鄭師傅卻因效益不好,被買斷工齡早早就下了崗。閨蜜加班加點的日子,鄭師傅就買菜、做飯、打牌,上網、煲劇。同事們都羨慕他是走了狗屎運,找到閨蜜這樣有顏值、有能力,還能實力支持他的各種吃喝玩樂的太太。他們家就這樣女主外、男主內,換了新房、新車,供出了海外留學的兒子,閨蜜也到了退休的年齡。
孝順的兒子在美國成家立業,媳婦懷孕待產中,邀請父母赴美團聚共享天倫之樂。
本來上班時,閨蜜幾乎隻在家吃個早餐,下班回家洗洗就睡。周末主要也是補覺,根本沒有注意到家裏的蛛絲馬跡。退休後,在家的時間多了點,閨蜜發現鄭師傅的手機不離身,上個廁所都隨身帶著。原本手機睡覺時放在各自床頭,他還要放到自己的枕頭底下。不僅如此,還改了密碼,完全符合了老公出軌都是從修改手機密碼開始的金標準。
閨蜜如晴天霹靂,自己辛苦打拚幾十年撐起這個家的同時,又抵製了多少誘惑,不忘那“叉車”的初心。而長期賦閑在家,頭禿了、腰肥了、油膩了的鄭師傅,竟然早就在外麵有了相好的。鄭師傅的理由是他過得沒有尊嚴,而這個紅顏知己象神一樣地崇拜他。閨蜜氣瘋了,每天早出晚歸,累到散架,難道還要給在家裏養尊處優的鄭師傅敲背捏腳,頂禮膜拜?鄭師傅被閨蜜一腳剔出了家門,重新一無所有,隻能住在自家的車裏度日。
生活的劇情至此發生了反轉。鄭師傅既然一無所有了,對他頂禮膜拜的“小三”也就順勢人間蒸發了。
眼看鄭師傅的“好日子”絕塵而去,劇情卻再一次反轉:因為去美國的團聚簽證是按照夫妻申請的,如果單方麵改變狀態就要撤回原有的申請,重新排隊。已經等了很久,這要再輪候又是遙遙無期。兒子、媳婦、未出生的孫子都等著閨蜜去幫手呢。鄭師傅豁然開朗,這可是他最後的的救命稻草,不然精神生活蕩然無存、物質生活也要朝不保夕。
於是呢,就見鄭師傅日日清晨,從自家車裏出來自己繞到後院,除草剪枝喂貓。給小院子裏種的有機豆角、黃瓜搭棚架,施肥。天氣不好的時候,還會把閨蜜曬出的衣服被子轉移到遮雨下。收獲了有機菜,他整整齊齊地碼好放在院子門口……
鄭師傅反正有的是時間,白天自家到院子裏“上班”,“下班”就回到車裏,默默地遠望自家的燈光。閨蜜心裏有恨,但更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宿命感。赴美這條路綁定了兩個人,掉隊一個誰都走不成。命運是不是就是注定他們無法分開?
就這樣,一日黃昏,閨蜜點起客廳的燈,她一瞬間看到了在自家車裏遙望自己的鄭師傅。我從來沒有跟她交流過那一刻,閨蜜想到了什麽?看到了什麽?感受到了什麽?我隻知道她終於為她的鄭師傅打開了家門……
這是不是有點像範柳原和白流蘇?閨蜜和鄭師傅的故事裏一定有在沒有最佳選擇下退而求其次的妥協,但是那些濃縮在時光裏的獨屬於他們自己的過往,又會在這個故事裏起到什麽作用呢?
我想到你說的無形的命運的手。
Helen
2021-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