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柬

兩位曾經為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的同班同學通過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兩地書信的方式記錄下她們這個時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第四十九封

(2024-03-02 23:58:46) 下一個

疫情結束,你,終於回來了——

Helen:

 

上周我們終於坐在徐家匯的露天飲食街裏吃飯喝咖啡聊天了。是的,疫情結束,你回來了。

這個周末你返港,終究是來去自由。

我這邊遠遠近近總有事情發生,便突然很想說話,打開電腦,話像流水,直接倒了出來。

 

1

我不想說看到上海年輕人以及生活和工作在上海的年輕人在“萬聖節”那天晚上的快樂,我是多麽欣慰。我又不是三十多年前《我愛我家》裏的老傅,一個退了休無所事事還老覺得哪兒都不能沒了自己,經常要靠拍拍年輕人肩膀以示自己很欣慰的老同誌。但其實老傅同誌是相當可愛的,他對自己的那點兒失落、那點兒掙紮、那點兒欲罷不能又奈何不得不怎麽裝,還表現得很淋漓極致。這像極了這一次上海“萬聖節”上的“這英”女士說的那句話:“我TM最煩裝B的人”。

 

但我也不想說,我有多懷念《我愛我家》的時代和後來的微博年代。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人在輪轂裏裹著,至少也是往前滾了好幾十年了的。2023年年初火爆的電視劇《漫長的季節》裏最後那個鏡頭,據說看哭了很多人。範偉揮著手,衝著坐在火車頭裏年輕的自己,又慈祥又語重心長又感慨萬千地喊著:往前看哪,別回頭呀,別回頭呀。我沒有看哭,但我認同“別總是回頭看”這個說法。人還是要往前看,就算看不清什麽看不著什麽也還是要抻長了脖子往前看,因為或許看著看著,那個叫希望的東西就衝你走了過來。

所以我又想起今年秋天播出的綜藝節目《樂隊的夏天》裏超級市場樂隊主唱田鵬,在演唱結束後和台下大樂迷互動時說的話:“我沒什麽可說的,因為我沒有特別輝煌的曆史,也沒有很悲慘的過去”。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的確如此。但即便你有很輝煌的過去,你老回頭是不是就會嫌棄現在不再輝煌的你;而你如果曾經遭遇過一些悲慘,老回頭,是不是就沉浸其中阻礙了你當下的腳步。

田鵬的眼神有一度很迷人,我想那是他看到龍寬的時候,刹那間往事湧上了他的胸膛。那個眼神不可言說,隻有當你被一些什麽擊中胸膛的時候才能有那樣的眼神。

對,不回頭,不代表沒有往事。把往事留在心底吧。我實在想不起來“把往事留在心底”這話誰說過。畢竟,我也這歲數了。哦,想起來了,如果沒有記錯,是不是那個年代的李宗盛寫給林憶蓮的一首情歌裏的一句歌詞?

 

那個年代,就是李宗盛給林憶蓮寫歌的年代,我們正年輕。但我不回憶,至少現在不回憶。說了半天,我就想說:我看到上海“萬聖節”年輕人的快樂,我很快樂。單純的快樂。單純的驚喜。單純的笑出聲音來單純的張大了嘴。我沒有想找個年輕人的肩膀拍拍的念頭,我隻有也想匯入其中被那種單純裹挾在一起的衝動。

嗯,盡管我是個愛嘮叨的老母親,但同時我很厭惡“爹味兒”。

 

2

我刷完歡樂的視頻,小區裏傳來120救護車的聲音和警車的聲音。我沒有太在意。疫情三年,我對120的聲音早就免疫了。伺候完發燒生病在家的小少爺,我準備下樓倒垃圾。對,在今年深秋這個“支原體”大年裏完美避開了“支原體”的小少爺也沒踩進甲乙流的坑。但他還是發高燒了。驗血的結果呢,就是有炎症嘛,還挺厲害。我親密的醫生朋友毛大夫看了化驗單說,這可能是“傳染性單核細胞增多症”,簡稱“傳單”。不得不感慨,有個醫生朋友是多麽的漲知識。

還得說一句,在這個“支原體”大年裏,殘存在我身體裏的“囤藥”功能被激活,我未雨綢繆提前一個月囤了兩盒“阿奇”。當我看到有孩子在醫院排隊7個小時看不上病,一些一、二級醫院兒科阿奇黴素斷貨的時候,我很自私也很符合人之常情的慶幸了一下。

 

3

在小少爺驗血之前,毛大夫根據體溫已經讓小少爺服用了阿奇黴素。因為39度的高熱可能是有混合感染,什麽細菌病毒介於細菌和病毒之間的微生物都有可能來搗亂。服下阿奇黴素,昨天小少爺就已經退燒了,病情得到了迅速的控製。晚飯吃得鑼鼓喧天彩旗飄飄我看得歡天喜地。他今天就可以上學複課,我又自由了。我高興地提溜著垃圾下樓,警笛聲和120救護車的聲音,這個耳朵進去那個耳朵也就出去了。

上海很熱,即將立冬卻狀如初夏。隻不過漆黑的傍晚和早晚的溫差告訴你“熱”的假象。小區裏很安靜,沒有什麽人。我按照既定路線走到垃圾分類房。折返的時候看到去年春天,我們排隊下樓做核酸的那塊兒空地,那兒有兩個小小的花壇。物業沒有種上花,但是被小區裏的老太太種上了蔥。我閑得過去看了一眼,蔥,長勢喜人。在假意熱情的深秋裏,獨自綠油油,挺有希望的樣子,但是好像又有點孤獨。

 

等我再回到家裏,業主群炸了鍋。52號一個16歲的女孩子自由落體了。有人說聽到了媽媽悲痛欲絕的哭嚎,有人拍了拉著警戒線的照片。更多的人在祈禱小姑娘沒事,也有人發出天問,這是為什麽啊!

我沒有很震驚。也沒有把這個信息跟小少爺交流。我告訴了幾個朋友,包括指導我吃阿奇黴素的毛大夫。大夫說話總是言簡意賅:這個年齡的孩子壓力大,情緒不穩定。

 

我確實沒有很震驚,哪怕這樣的事情就發生在離自己幾百米之遙的地方。我就是腦子裏時不時出現下樓倒垃圾時看到的那兩個小花壇裏的蔥。它們是有希望的樣子,卻又是很孤獨的身影。我想,在這個假意熱烈的深秋裏,誰能理解那個小姑娘?當孤獨的身影吞沒了希望的樣子,自由落體隨之而來。

 

她是有監護人的,就是我們說的家長。我知道如果家長可以投入地不計回報的觀察和欣賞孩子們,孩子們的希望就會打敗孤獨,甚至不會孤獨。但是一個成年人可以投入地不計回報地觀察和欣賞孩子,這個成年人自己要有一個友好的社會支持係統。如果沒有,如果成年人自己殘缺不全,少年們,也不要埋怨大人們。你們還是要抻長了脖子往前看啊,就算今天看不清什麽,明天看不著什麽,可是看著看著,那個叫做希望的東西會衝著你走過來的啊!

它會把孤獨趕跑的,或者至少它會牽起孤獨的手,孤獨便也不再那麽孤獨。

 

3

臨睡的時候業主群有人通報,小姑娘沒了。意料之中,52號,是我們這個小區的高層住宅樓。我不想說,沒法想象小姑娘的媽媽的心有多痛,那本來就是你想像不到的。

 

早上,送小少爺上學。車輛魚貫而出,大街上如常的平靜。等小少爺下車的時候,看到蔡磊在賣他的新書。想到前幾天看到他和罹患乳腺癌的葉檀的對話。他們都是人物,生死麵前可以比普通人做的更多一些,他們的態度也讓人尊重。

有人向死而生,有人生不如死。

下周一就要降溫了,秋日不再熱烈,會告訴我們它本來的樣子。

                                                                 Jin  2023年11月2日

Jin:

看到你剛剛發過來的信,讀到大段大段文字像井噴一樣,心中無比感動。疫情之初我們在失聯多年後找到彼此,開啟了兩地書、雙城記,後來隨著疫情的淡出,你的生活如drama般輪番上演了各種跌宕起伏,讓你疲於招架,兩地書便也隨疫情淡出。一轉眼,兩年過去。

可是終於,我們在上海的港匯恒隆相聚了!這是疫情後的第一次相見,但一定不是我們人生的最後一次。你和一直為我們提供原創圖片的“觀音姐姐”也終於線下相會,幾個中年女人像三十年前的網友相會一樣,興奮地嘰嘰喳喳。我小心翼翼地問你:我們還能繼續兩地書嗎?你很肯定地回答:當然,為什麽不?

於是,我們又開始了我們的書寫。

 

1

我非常後悔,在萬聖節前夕離開上海回港。如果我知道當時在“巨富長”有這樣一場盛宴,我一定會多留幾天。

 

在北美一直都有過萬聖節的傳統。我在加拿大工作時,每到萬聖節,同事們都會把自己裝扮成各種角色,當然其中妖魔鬼怪居多。有專門出租萬聖節服裝和道具的商店,但其實每年都大同小異,偶爾加進幾個新上映的電影中的角色已經算得與時俱進了。

我有個同事叫Marina,是個殘疾人。她無法正常走路,嘴眼歪斜,說話口齒不清。幾乎所有的同事每年都會更換不同的裝扮,隻有她從來不換裝,一直都是穿上背後有兩個翅膀的白紗裙,臉上戴著一副明眸皓齒的麵具,年複一年地扮演天使。我想是因為隻有這一天,她會成為她想要成為的人;隻有在萬聖節,她可以忘卻殘缺的身體,可以坦然接受別人的讚美,可以踏踏實做一回天使。

無獨有偶,後來我在美國工作的時候,辦公室裏有一個律師,叫Rory。他在美國空軍的地勤部隊服過兵役,參加過海灣戰爭,津津樂道最自豪的事情是負責空運老布什的防彈座駕時,在後備箱的一個角落裏悄悄貼過一張貼紙。他家境貧寒,獨立把他撫養成人的老母親一直都住房車。選擇服兵役的原因是因為複員後,政府可以資助他讀大學。大學倒的確是政府買單,但是他大學畢業後讀法學院,還是讓他背了一屁股學生貸款。

所以,雖然是個律師,他開的卻是一輛沒有空調的破車,也沒幾件像樣的衣服,房子更是租在一個不太安全的區,當然是因為便宜。他經常開車去洛杉磯會一個跑國際航線的台灣空姐。每次帶一些飛機上發的小零食回來就吃得高高興興的。

有一次空姐給他一盒頭等艙的飛機餐,我明顯能看出他的激動。所以說是律師,但實際更像屌絲吧。但就是在萬聖節,他會弄上一個皇冠戴在頭上,扮演國王;或者是扮演星球大戰裏的Skywalker!那一天,他不再是那個連秘書都不拿他當回事的低到塵埃裏的小人物,他可是國王呢!他會舉著權杖敲敲這個、敲敲那個,趾高氣揚;而扮演Skywalker時,他不怒而威,說話的語調都自信滿滿,萬聖節讓他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樣子。

其實無論是Marina還是Rory,他們都需要有這樣一個節日。他們可以打開天使的翅膀展翅高飛,可以拿出權杖消滅自己的對手。其實我在北美的時候,機械性地一年一度拎著南瓜燈帶著孩子們討糖,隻覺得萬聖節不過是孩子們幼稚的節目。直到今年上海的萬聖節橫空出世,我才幡然醒悟到萬聖節的特殊意義。

 

我想上海的萬聖節境界之高、寓意之深、創意之新遠遠超過了我幾十年在海外所經曆的任何一個萬聖節。曾經,我也以為現在的年輕人隻會在吃喝玩樂的項目上推陳出新,也隻敢在虛擬的世界裏展現自我。但是這次的狂歡完全顛覆了我的偏見,我發現他們不但高度關注世界,對當下有清醒的認識,而且可以鬆弛而得體地表達自己的苦悶、焦慮和期待。他們在極其有限的空間裏最大程度地釋放自己,在他們那些貌似無厘頭的行為藝術裏我看到了他們內心深處對當今社會乃至世界的責任感。

我想那一夜,是由希望構成的。我在上海出生和長大,一直都以上海人為自豪,上海從不曾讓我失望。這一次,仍舊是上海,在這樣一個平常又不平常的夜晚,如煙花般綻放!雖轉瞬即逝,但如果我們肯仰望星空,就會發現星空裏寫滿了生活在上海的年輕人對自由的向往、對表達的渴望。

 

2

今年我走了很多地方,上半年去了日本,下半年去了兩次歐洲,所到的城市都是烏央烏央的人。我這是第三次去日本京都,是人流最擁擠的一次。有趣的是前兩次都是中國國內的遊客占大多數,這一次幾乎都是日本本地人。

其實在歐洲也一樣,前幾年去歐洲,到處都是中國遊客,可是今年兩次去歐洲,我竟然沒怎麽看到中國遊客。從佛羅倫薩市政廳的鍾樓上俯瞰人山人海的廣場,我找不出幾張亞洲麵孔。

據說現在國內的外國遊客也銳減,因為沒有電子支付幾乎寸步難行。而電子支付都需要實名認證,國外的號碼無法做得到,再加上社交媒體除了微信和百度,其他都無法使用,外國人也隻能知難而退了。其實我的那些外國朋友都很喜歡中國文化,都很想到國內旅遊、了解中國。但是現在連我們會說中文,還能認得幾個字的孩子們都覺得在國內沒有我們陪著,幾乎難以走出機場,那更何況那真正的老外呢!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去中國旅行不易,於是全世界的人都湧到了歐洲。我們這次完全沒有準備事先在網上購票,結果到了佛羅倫薩都買不到聖母百花大教堂的票,很多美術館不得不買黃牛票。到了飯點,每家餐館門口都大排長龍,一些高端餐館,甚至要提前一天預定,感覺每個人都像是準備“沒有明天了”那樣的活法。

這大概就是疫情後未來的常態了,誰也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瘟疫已經橫行了三年,戰爭說來也就來。本來我的好閨蜜作家梁鴻在以色列還招呼著一班朋友明年去她那裏開個會,我是基督徒,一直都很期待這樣的朝聖之旅,誰知道巴以就開打了。而且這個勢頭,《紐約時報》已經說了,鑒於美國的立場,針對美國的恐怖襲擊恐怕後續有來,這個世界是真的要永無寧日嗎?

而至於這幾年,朋友之間、同學之間、甚至夫妻之間的關係都在不斷經受著考驗。早年是轉基因、後來是香港問題、美國大選,接著疫情期間是開放還是清零、中醫還是西醫,現在又加上巴以衝突,這一輪又一輪的千錘百煉,能夠三觀保持一致走到最後的已經是彌足珍貴。現在各種聚會,大家也心知肚明,盡量不要超越一桌子菜的話題,以免發展到不歡而散。然而,即便是隻限於吃喝,飯桌上總會有海鮮吧?那核廢水要不要討論呢?哈哈!

 

3.

周末去了一趟澳門見朋友。就是因為澳門離香港實在太近了,所以在香港住了這麽多年,卻隻去過一次澳門。澳門小小的,人口不過68萬,旅遊資源基本上就是僅限於博彩業。澳門和香港一橋之隔,幾乎人人都會說很好的普通話,而且使用的是簡體字。

出租車司機非常自豪地告訴我們說:澳門人民的幸福指數是中國排名第一。(我不知道他的官方依據是什麽),他指著港珠澳大橋口岸附近的一棟摩天大樓說,他會分到那裏的一套兩室一廳,帶陽台有海景的政府廉租房。每個月租金600澳門幣。我們正感歎這麽一套漂亮的新宅租金這麽低的時候,他又說因為他銀行裏的存款不到37萬澳門幣,所以連600元都不用出,免費住。

他說一家人要吃吃喝喝的時候就過境去隔壁的珠海,不用跟遊客一樣在賭場周邊消費,費用低很多。孩子們的教育都是免費的,沒有什麽需要花大錢的地方。

這樣一想,第一的幸福指數果然是有根據的。

 

                                                                         Helen

                                                                         2023-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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