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n:
我們的校長突然沒有任何預兆地發了一封十分簡短的公開信,辭職了。
一個小時不到,校董跟進了一封同樣十分簡短的公開信回應並表示即將開始全球公開招聘。也就是說,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了。
校長五年一個任期,通常不出大意外又沒有健康之類的原因都會做兩個任期十年。校長隻做了四年不到,一屆任期都沒有做滿。而且校長為大學募集到的款項是各大高校之最,校園裏的新地標——邵氏劇場剛剛交付使用,其他的宏偉藍圖也正在籌備中。這時候辭職,令人困惑,也令人不安。
校長來自台灣,本科在台灣受教育,之後去美國留學深造。跟大多數從內地出國留學的學者一樣博士畢業、博士後、然後在大學裏從助理教授做起。受聘於科大擔任學術副校長之前,他曾擔任美國一所州立大學的係主任。在任職科大副校長期間,大刀闊斧地改革,雖然頗受爭議,但行事果斷,備受校董會賞識,後來升任校長也順理成章。可以肯定地說,如果不是兩年前夏天的那場運動,他做滿兩屆離任也不會有懸念。但是,人在曆史的長河中,就是一顆沙子,會在某個節點被命運裹挾,偏離了規劃中的人生航道,即便是一顆不平凡的沙子。
運動開始以來,本來我們這個遠離交通要道,以前很多快遞公司都要收附加費的偏遠郊區相對寧靜。據說,曾經有幾次的組織活動先在小巴站集合時還興致高漲;等小巴坐到地鐵站熱情稍遜;再換兩條地鐵線擠到中環已經興意闌珊了;等到了目的地就剩下三三兩兩,喊幾聲口號在路邊買杯奶茶就散了,以至於我們和另外一所同樣偏遠的大學一直都處於鄙視鏈的最底端。然而,就在我們這個大學不在主要被關注之列,幾乎要被遺忘時,意外發生了:一個在讀的大學生放學回家後,夜間瞞著父母悄悄去看熱鬧,警察清場時慌不擇路從停車場失足墜樓,摔成重傷。經幾天搶救仍然回天乏術。離世那天,正值學校畢業典禮進行中。校長得知了消息,他流著眼淚、哽咽地在台上履行了職責後便匆匆趕去醫院。不知道你有沒有留意,這場運動有很多執法人員和示威人員受傷,但這是唯一的一件同運動有直接關聯的死亡個案,大學就這樣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那一年畢業乃至以後兩年的學生們都非常不幸。原本人生的高光時刻都在焦慮和慌亂中草草收場,遠道而來的親友團也都隻能抱憾而歸,校園裏頓時滿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肅殺氣氛。
雨終於還是來了。蒙麵黑衣人衝進校園,有目標地打砸。我當時非常擔心他們會衝擊化學和生物實驗室,萬一造成易燃易爆品甚至同位素泄漏,後果不堪設想,還好他們沒有。他們砸了中國銀行和美心旗下的酒樓以及一個大陸背景教授的辦公室,校長的家沒能幸免,雖然沒能入室打砸,但是在門外牆上都塗鴉上了侮辱性的字眼。
校長自始至終都極度克製,苦口婆心地勸導學生不要違法、注意安全、珍惜生命、遠離危險……他要求大學支出巨額經費增聘大量保安人員,杜絕社會上閑雜人等進入校園。他從來沒有公開表明過自己的立場,支持誰、反對誰,也沒有選擇站在哪一邊。當一條法律實施後,幾所大學的高層都紛紛表示支持。而媒體問他的態度時,他說既然是法律那麽大家都需要遵守,並不需要他來表態。他的回答或許沒有令某些人滿意,而我認為他隻不過堅持了自己一貫的不選邊站的原則。
我跟校長沒有任何私人交集,但是有兩次活動令我印象深刻。有一次我們大學和香港作家聯會舉辦了30周年的係列活動,當時中國作家協會主席鐵凝第一次見到校長,不知道是真的有點吃驚,還是恭維,她特別校長誇讚校長是一位“型男”。的確,校長超過一米八的個頭,身型瘦削,穿著休閑西裝、瘦腿西褲、皮鞋。他戴著金絲邊眼鏡,看上去睿智,斯文,一派風度翩翩的學者風範。你要知道,我們是科技大學,文學活動並不能夠經常得到校長的關注。我以為因為來了中國內地和香港本地的幾位名作家,尤其是鐵凝的官職不小,校長就是禮節性地出席致個歡迎辭就趕下一個場子了。誰知,他全程聽了講座,並深情地對詩人鄭愁予和作家張曉風還有另外兩位台灣作家說,你們的書我都看過……想必年輕時也曾是一枚妥妥的文藝青年,時光流逝,歲月荏苒,他卻仍然保留著人文情懷。
還有一次,我們的一位好朋友離開科大,校長在校長官邸設家宴為他送行,我們也被邀請在列。校長在席間談起那個運動期間失足墜樓的學生,他說他自己也有孩子,家長的期盼和傷痛,他感同身受。那一刻,我知道,他是一個把學生當作是自己孩子的校長,他希望學生們都能平平安安地畢業,不要在他任期內掉隊,不要在他任期內卷入任何風險。校園是個求知、探索的地方,不是一個敵對、甚至爭戰的地方。
我想他一直都很努力地維護著校園的學術自由,不希望校園成為任何一種顏色的陣營, 不希望校園卷入任何意識形態的紛爭,更不希望校園成為政治勢力角逐的犧牲品。但是,在現在的大環境下,無法做到獨善其身又不甘隨波逐流,唯一的選擇恐怕也隻能是置身其外了。
他並沒有公開說明辭職的理由,坊間流傳眾說紛紜,頗為可靠的說法是他不願意配合某些自上而下的政策。他其實也可以等到第一任期屆滿,不獲續約;他在任期內自願請辭,表明了他的態度,為自己留下了尊嚴。校長的年薪高過特首,不是一個小數目。有人說他肯定不差錢,但是又有多少人會像他一樣毅然決然地放下呢?
有人不解、有人惋惜、有人欣喜,無論如何,他的離任代表了香港的高校一個特殊時段的終結。
他可能不是一個最有學問的校長、也可能不是最有才能的校長、或許也不是最有魄力的校長,但他應該是最有風骨的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