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en:
很想跟你說說香港。你久居香港,香港這兩年的變化你是不是看在眼裏疼在心裏?我從沒有問過你。
1990年我們大學畢業。我因為來到武漢的電台工作,非常自然地接觸了很多當時的流行音樂以及歌手。1992年,一個叫艾敬的沈陽女孩發表了自己的第一張個人專輯,專輯名稱《我的1997》。專輯由香港著名作詞人劉卓輝創立的獨立廠牌“大地唱片”出品,並大獲成功,主打歌曲《我的1997》席卷全中國。
……
我留在廣州的日子比較長
因為我的那個他在香港
香港香港怎樣那麽香
讓我去那花花世界吧給我蓋上大紅章
1997快些到吧八佰伴究竟是怎麽樣
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HONG KONG
1997快些到吧讓我站在紅磡體育館
1997快些到吧和他去看午夜場
……
這是艾敬《我的1997》的部分歌詞。一個年輕新鮮的姑娘,一頭烏黑倔強的直發,她一邊晃晃悠悠搖搖擺擺一邊唱著她對1997年的憧憬。那裏有她愛的人她向往的地方她渴望歌唱的舞台。 Helen,你知道無論後來她身上發生了什麽,現在想起《我的1997》,想起她,想起那個夏日清風般的旋律,我的心中仍然蕩起美好的漣漪。
那幾乎也是我對香港有認知的開始。
1997年果然到來,我的好朋友們陪伴我住在武漢漢口那條叫做香港路的20層公寓裏,觀看香港回歸的盛典。我記憶中電視畫麵裏大雨滂沱,雨中英軍艦船漸行漸遠,意味深長地象征著舊的時代結束,新的時代降臨香港。我們當時似乎看到了撤離方的傷感,真切感受到了我們接管方的豪邁,但我想那時我們沒有人會懂得,香港人從此會被一種身份衝突和身份焦慮所糾纏。
此後自由行時代到來,香港和大陸往來越來越密切。我離開武漢來到北京的工作就是在一家港資的文化娛樂公司裏。公司的CEO出身於早年香港一個樂隊組合“溫拿五虎”,我於是有了很多的香港同事和一些香港上司。2005年,我帶著我的大兒子——我家哥哥去到香港迪士尼遊玩兒,此後我和許多內地人一樣,會時不時去香港逛街購物直到2010年夏天,我在香港一家私立醫院生下我的小兒子——我家弟弟。
我在位於沙田的這家私立醫院住了五天,此前亦有數次往返深港兩地進行產檢。醫院的醫生護士和護工給了我最體貼的照顧,我體驗到了在北京生哥哥時完全不同的服務。那些年我的感受是,香港對內地人是友好和接納的。
但是後來,事情在變化,人心在變化。
2014年香港發生占中事件,2019年香港更是由一起“修例”風波發展出了接近恐怖活動的暴力行徑而且綿延數月。我看著那些視頻,心裏不是滋味。我不再去香港,今年弟弟的護照過期,我便是通過香港駐滬辦申領的新證。
今天一個朋友給我發來一條短視頻,一隻鳥正幫助一隻小倉鼠過馬路。我說現在似乎隻有動物們還有愛啦!是啊,不是嗎?疫情還未結束,各種大戰的硝煙便已彌漫,說好的全球一體化呢?說好的命運共同體呢?說好的地球村呢?
不過我今天又看到一段話摘錄在此,分享給你:
為什麽在接連有壞事發生的時候,我們還是堅持做一個樂觀派,為什麽?
因為樂觀本身不是自我麻痹,樂觀代表著高標準和高期望。
如果你變得悲觀,那就相當於給壞事開了綠燈:悲觀某種程度上表明你認可和默許壞事的出現。
當所有人都變得悲觀,那麽這些事情就會沒有任何阻力地出現在我們麵前。
在一些被動的環境下,你可以 不說話,但不可以主動說惡心話。
祝我們愛的人和我們牽掛的地方有一個更好的未來。
Jin
2020年5月23日
Jin:
我明白你為什麽會想到說說香港,我也正有話要說。
國安法在兩會討論後昨天出台了,今天是周六,香港卻出奇地平靜。平靜得有些不真實,讓我想起每年夏天台風到來之前的兩天總是天高雲淡、風平浪靜,然而台風會在頃刻之間殺到,天驟然暗下來,飛沙走石。海平麵層層疊疊的白浪奔騰咆哮,奮力地衝向海岸的礁石,再度掀起滔天巨浪……
我在香港住了整20年,這樣的平靜令人心生恐懼。
20年前,我準備辭去工作從加州移居香港之前,對這個城市有著莫名的抵觸。一來是看多了槍林彈雨、刀光劍影的警匪片;二來是當年得了老年癡呆症的祖父反複敘述他解放前來香港做生意時經曆過的打劫。我沒有取消美國銀行的賬戶和信用卡,一直用的是加州駕駛執照。似乎,我沒有準備長住,隨時都準備離開,但是不知不覺,我卻在這個城市渡過了人生中最多的時光。我曾經在過去的專欄裏寫過一篇《愛上香港的N個理由》,正是這些理由讓我這些年從接納,喜歡到熱愛這個城市。
現摘抄其中幾個段落:
被譽為東方明珠的香港, 其實就是一個麵積1070平方公裏,人口卻有713萬的彈丸之地。自然資源匱乏,60%的食用淡水都依賴廣東供給。氣候炎熱潮濕,特產“香港腳”。然而,香港人即使酷暑盛夏臉上泛著油光,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也不願移民海外;Expats們操著各國語言拖家帶口,紛紛在香港安營紮寨,他鄉似故鄉……套用坊間的一句俗話:如果你愛他,就帶他來香港吧!
因為香港繁華。香港的購物和美食,繁華程度即使把“之一”兩個字去掉都不為過。世界各國的品牌,無論是奢華,平民還是廉價的都能在香港找到一席之地,凡是你想得到的品牌香港有,你想不到的品牌香港也有;你可以在中環IFC,尖沙嘴的海港城找到你的高端品牌,如果你囊中羞澀,赤柱一定會有你心儀卻可以承受的價位。香港更是各國美食的聚集地,你可以在半島酒店用鋥亮的銀餐具體驗殖民時代達官貴人的下午茶時光,也可以在佐敦擁擠的窄巷中等候那一碗老字號,缺口青瓷碗盛出的雲吞麵。
因為香港安全。 看看節假日時,公交的通宵時刻表,如果是聖誕前後,去一趟蘭桂坊;或者正趕上年宵花市,擠進淩晨3,4點鍾仍然熙熙攘攘的人流,你會真心感到為香港的治安擔憂實在是杞人憂天。 那些鋌而走險的江洋大盜名單上的都是福布斯富豪榜上的李先生,要不就是遇人不淑的龔女士,風水師在她身邊埋伏了這麽多年,把自己當藥影子做了長期貢獻,費神費力騙的也是辛苦錢。涉及到小偷小摸哪個大城市都有,然而關乎到身價性命的偷盜搶劫,你錢包裏的財力還入不了賊人的眼睛。
因為香港有序。香港的人口密度高,吃飯排隊,公車地鐵排隊,有時候上洗手間也都要排隊 。然而人再多,天再熱,香港人都是規規矩矩的,即使在自動扶梯上大家都自動站到一邊,讓出半邊的空間給趕時間的人。如果你碰巧看到有不文明行為,100%可以斷定不是香港的本地人。香港的交通繁忙卻秩序井然。 一旦有事故發生,警察和記者馬上先後出現,事故雙方都理性交涉,高官和平民一樣,沒有特權。在香港,你不會聽到“我爸爸是誰誰誰”理屈詞窮的叫囂,因為人人都明白,香港是個民主社會,記者有充分的自由把你的言行公諸於世。如果你有強大的人氣和背景,那麽你的麻煩或許還不限於此,香港更有一個不受製於政府和任何單位的獨立調查機構ICAC(廉政公署)拭目以待。
因為香港廉潔。香港政府機關的辦事效率有目共睹,在內地,最常聽到的口頭禪就是“找個人”。 沒有“找人”幫忙的渠道,沒有暗箱操作的可能。 最有機會收受紅包的醫院,更無人以身試法。公立醫院急診費用100港幣,包括所有的診斷,檢查及手術,住院費用成人68港幣,兒童50港幣包括一日三餐和宵夜,喂食,擦身等個人護理全部醫院負責,沒有任何額外費用,送禮都不知道去找誰。
因為香港包容。香港有富人頂級的會所,有完全超乎你想像的奢華,但不要以為香港隻是富人的天堂,香港地方雖小,卻包容得下所有的階層。在香港你會發現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政府每批出一塊供發展商大興土木的風水寶地,附近便一定會有政府提供給低收入家庭的廉租樓。所以,不要以為隻有私宅的窗口看出去的才是晴天碧海的靚麗風景,也不要以為廉租樓一定是在鳥都不拉屎的偏遠郊區。當住私宅的和住公屋的走在同一個行人天橋上,彼此都會發現,區別隻是私宅停車場多了幾個停車位,公屋則缺了有水晶大吊燈和意大利真皮沙發的會所而已……
因為香港高度自由。如果按全球人口比例來計算,香港有全球最多的報紙。立場有親中的,有親美的,也有反共的,中立的。批評政府不需要擔心被喝茶,即使在特首的頭像上塗鴉也不會有人興師問罪;香港的電視台甚至有一檔借古諷今的節目,極盡挪揄,惡搞政府官員之能事。總之,隻要不違法,吃誰的飯你也可以照樣砸誰的鍋。
然而這些熱愛香港的理由正離我們漸行漸遠。
首先,受到社運和疫情的雙重打擊,繁華不再。昔日人潮洶湧的廣東道冷冷清清,名牌商鋪門可羅雀。疫情之前,有著強勢購買力的大陸同胞寧可舍近求遠也不敢來香港購物了。我的幾個深圳好友以前隔三差五來香港看電影,看展覽順便吃喝,如今已經有大半年沒過來了,反而等著我北上相聚。旅遊、購物、餐飲江河日下直接導致失業率節節攀升。
香港不再令我感到安全。我不知道哪一天出門會正好碰到示威遊行,可能遇到示威者縱火,也可能遇到警察驅散人群投射的催淚彈;在不恰當的地點,不恰當的時間,不恰當地使用手機,又說著不夠標準的粵語會不會被毆打。並不是聳人聽聞,有一個日本遊客在拍攝街景時被當成大陸遊客暴打得頭破血流。
香港也不再有序。雖然遠離是非之地不會有危險,但是我不知道我開車接女兒的線路會不會突然變成戰場,人行天橋下的馬路會不會有磚頭、椅子從天而降。我的女兒每天早晨坐校巴途經大佬山隧道我都提心吊膽,因為有一次示威者在隧道裏縱火,整個隧道濃煙滾滾。那是一個很長的隧道,即使以每小時70公裏的速度走完全程也要5分鍾,細思極恐。
香港更不再包容。我的三個朋友就在我們平時購物的商場裏說普通話,被素不相識的本地人辱罵。香港有來自全世界不同國家的各色人種,單單菲傭就有幾十萬,但是有冰室和茶餐廳在門口明確地寫著:“說普通話者不接待,台灣人除外”。就連我們科大這樣高等學府的民主牆上也觸目驚心地出現了“支那豬”的字眼,更有甚者,一位大陸背景教授的辦公室被砸得稀巴爛。
記得有一天聽聞有示威者會攻入校園,有幾位教授匆忙從辦公室的門上撤下自己的名牌。普通話拚音和粵語姓名的拚法有明顯的不同,很容易就能辨識出哪位教授來自大陸。然而,撤下名牌自保就有用嗎?本來或許沒有仔細留意,名牌撤下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教授們的一籌莫展讓我想起當年西南聯大教授們的逃難畫麵,那時候躲避的是日軍侵略者的轟炸。現在呢?躲避的是自己同胞,甚至學生?這難道就是民主的模樣?
現在,無論是國安法還是23條誰先到來,暴力親手斷送了原有的自由。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我清楚地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正值幾十年前那場運動的周年祭。每年的維園都會在這個日子亮起燭光,去年的這天很熱,人很多,地鐵裏擠滿了下了班趕著去參加集會的人,警察在地鐵出口處就開始架起鐵馬疏導人流。我到的時候作為主會場的四個大球場已經全滿,我們被安排在旁邊的分會場看大屏幕。蠟燭不夠分,我們便舉起手機。我想每年你總能從外媒的截屏看到維園的燭光薪火相傳幾十年,10年的那一次和去年是人數最多的兩次。我的朋友專程從多倫多趕來參加,我們無比感恩香港這個不能忘卻的城市。集會上號召大家以和平遊行的方式表達“反送中”的訴求,於是5天之後的星期天,香港曆史上參與人數最多的社運就此拉開序幕。
你應該看到了那張著名的照片“出金鍾記”,那一天比之前的那天更熱,天文台發出了酷暑警告,有些人中暑不適,救護車一直隨時待命。夜幕降臨,救護車的燈光分開兩邊的人流,讓人聯想起摩西分紅海的《出埃及記》,我想人們常說的“人性的一道光”,就是應該是那個樣子的吧!那是一個多麽美好的畫麵,全世界都聽到了香港人的聲音,全世界也都看到了香港人的素質——近百萬人的集會散去後,一片垃圾都沒有留下。我的攝影師朋友正好在現場,拍到了主動留下打掃、撿垃圾的年輕人。從他們青春、熱血的臉龐上,真切感受到了希望。
然而曆史並不是期待的那樣,暴力的出現和升級乃至到今天的常態化徹底將一個美好的初衷引向一路走到黑的局麵。我不知道誰是拐點的幕後推手,坊間什麽說法都有,我相信香港作為中國的一個門戶是兵家必爭之地,各種勢力都在此集結。如果的確有一股勢力是要致香港於死地,那麽它真的得逞了。據確切的資料顯示,這段時間香港人谘詢移民的人數大增,甚至北美的地產中介都在準備迎接97以後的第二次移民大潮。吊詭的是,這群萌生去意的香港人中藍黃陣營的雙方都有。民粹主義大行其道的形勢下,大陸背景的香港人深切感受到本地人公開化的敵意;而國安法和23條又令黃營的香港人感到焦慮和恐慌。無論從哪個視角,都看不到東方之珠的未來。
20年已經無法跟這個城市割舍,而這個城市正以摧枯拉朽的勢頭奔向萬劫不複,找不到解藥又不能置身事外,我從心底裏感到深深的悲哀。但其實我們還有機會離開,還有重新選擇的機會,那些無法離開,又沒有機會選擇,隻能和這個城市共沉淪的人才是真正的絕望。
Helen
2020年5月24日
大家一起掉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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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號螞蟻 發表評論於 2020-06-13 16:23:20
沒過河就拆橋,幾十年如一日。
大陸政府是有不理智的行為,比如銅鑼灣書店,但它絕無理由損毀香港。就像一位年老母親可能行為欠妥,但絕不會出賣兒女,倒是兒女緣淺無能,再被人唆使成就成了逆子。
所以一國兩製不是無奈之策,而是當時一種充滿自信的未來設想,假如其後的政治改革能與經濟改革同步進行,五十年後港台與大陸“自然彌合”不是天方夜譚,而是水到渠成的事。當然,曆史不能假設,所以,這些也就不過是廢話了。
算是政治的犧牲品吧。
Sig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