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en:
我們上一次於初冬對談了一下各自的閨蜜,轉眼便已是初春時節。
好想用廣東話跟你說一聲新年好!差不多是“SIN尼吼”這樣的發音吧。不過2024年的元宵節都已經過去了,新年早已落下帷幕。一年又過去了,一年又一年。很多人說,年年難過年年過。如今,一家人齊齊整整地過了一年又一年,就該心存感恩。
一
我應該跟你說過的,我曾經在北京一家港資的影視製作公司裏工作了很久。當時這家公司的CEO就是香港老牌樂隊“溫拿五虎”裏打鼓的那個仔。去年年底火爆全網的電視劇《繁花》播出後,“溫拿五虎”重啟在上海的演唱會,我從一些短視頻裏看到他們在陰冷潮濕的上海,借助鍾鎮濤在《繁花》裏飾演香港主廚的這個噱頭,於最新的打卡聖地黃河路上大做文章,為演唱會預熱。那也叫路演吧。每一個老爺叔都演的很賣力,皺紋裏洋溢著熱情、渴望與不甘。分別解讀一下,熱情是藝人在某些特定場合的天然屬性;渴望裏則裝著“此時不來更待何時”、“時不待我再撈一把”的味道;至於不甘麽,最好解讀:誰還能那麽心甘情願的老去,尤其年輕的時候金碧輝煌過。
不過這是我自己略顯陰暗的解讀,說出來與你分享,哈哈。據說呢,演唱會現場還挺火爆的,很多老阿姨老爺叔們和這隻“五虎”雙向奔赴。挺好挺好,這裏肯定有我這種人沒能體會到的情懷。
《繁花》的小說我一年前讀過了。王家衛在小說給予的時間長河裏截取了短短的一個橫截麵,集中也極致了一些人物的性格,比如汪小姐在電視劇裏如此的鮮明、酣暢,在小說裏是沒有的;同時,也創造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爺叔。我是有點深感遊本昌老先生的不容易,想想一個九十歲高齡的老人要泡在最能折磨人的劇組裏長達三年之久。
我自然也是看的滬語版,自然是因為滬語版的道地。關於電視劇《繁花》,其實我隻有一個感受要與你分享。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很多年輕人看完之後覺得這根本就不是上海,完全就是香港嘛,王家衛就是拍了一個港片。我聽到這樣的議論還是有些遺憾的,我覺得這裏有一個很大的誤會。因為《繁花》裏的上海就是上海,當然沒有當年的電影《股瘋》那麽地道。但可以說,那基本上就是1990年代左右中國大陸的一個縮影。怎麽形容那樣的縮影呢?這樣說吧,在那個遠去的光影裏,我閉上眼睛都能感受到一種熱氣騰騰。
1987年春天,當阿寶即將被鍛造成寶總的時候,中國中央電視台第一次通過電視向全國轉播了維也納新年音樂會,那是古典音樂愛好者第一次的狂歡節。在許多家庭還沒有電視機的時候,很多發燒友通過收音機的調頻立體聲收聽了那一次的轉實況播。
同年五月,中國的四大古典名著之一《紅樓夢》曆時三年,被搬上銀屏造成了萬一空巷的收視盛況。這種盛況被後來的《渴望》、《編輯部的故事》和《我愛我家》一直延續到90年代中期。而1994年,中國搖滾樂在香港紅磡體育館登台亮相,竇唯、張楚、何勇,彼時的“魔岩三傑”炸裂了整個紅磡。而至於大量湧入的外來電影、書籍和思潮如海浪一般一遍又一遍衝刷著人們的視覺聽覺和觸覺,人們的大腦隨大海的波濤洶湧而迅速更新迭代。經濟生活更是比精神生活早一步輾轉騰挪翻天覆地的變化著。
那時候,是真正的充滿了可能性的時代。你可以繼續吃你的大鍋飯,你更可以“下海”去搏擊風浪;你可以發牢騷發脾氣這也看不慣那也瞧不上,但你基本不會被人檢舉揭發以至於說話隻能對暗號,你隻需要為你自己的任性承擔後果。在這樣的氣象裏,人會變得有希望有力量。盡管一部分的野蠻生長勢必會帶來後果,但這樣的氣象裏到處都是金錢的味道、戀愛的味道、欲望的味道、甚至自由的味道,也就是人的味道。這樣的氣象,像極了《繁花》裏的汪小姐,鮮活、淋漓。
二
但也不必留戀過往。
我在元宵節之前讀到“押沙龍”最新的推文,他談到自己的心態這些年在逐步發生變化。那些變化,他說的隱晦,但能同頻到他的人也感同身受。我特別同意他說的一段話。
“世界太複雜,時代太浩瀚,我看不透也猜不出。我隻能守著普通人的立場,相信微小的光,相信平凡的善,相信不管外界如何起伏,對的終究是對的,錯的終究是錯的。”
是。對的終究是對的,錯的終究是錯的。曆史會給出答案。或者,它給不給答案也根本無所謂,因為就是這句話,對的終究是對的,錯的終究是錯的。
上海繼續陰冷潮濕,春天的影子還有些遠。我回到機構繼續我的那份工作,守著一個普通人的本分每天來來往往。我從菜場買了三支粉色的多頭百合,她們悄然綻放、芳香四溢。我打開電視機搜索到朋友推薦的陳曉卿的最新美食紀錄片《我的美食向導》。
我覺得陳曉卿極其聰明也很幸運。當然作為一個紀錄片導演的甘苦隻有他自己知道,我說的聰明與幸運是美食這個切入點實在是太美好了。嗯,美好,這是陳曉卿吃到美食的時候通常會有的評價。這一次的紀錄片裏他親自出鏡,常常美味一入口,他就會有很多的形容詞:比如,辣的真澎湃;比如,現在口腔裏波濤洶湧;比如,嗯,這應該最大限度保留了食材的分子結構,仿佛立刻回到了《舌尖上的中國》——他的最著名的代表作。
美食,無論世界多麽風雨飄搖,隻要有一絲可能,它就一定會落地生根開花結果,具有相當穩定的內核。同時,美食不僅僅隻是美食,作為一個優秀的記錄片導演,我們在美食的不同風味裏可以品味到太多的曆史、人文、政治、經濟,其浩瀚與深遠,遠超想象。
好了。明天要給我家的小少爺做一道黃燜雞。讓我試著用陳曉卿美食紀錄片的風格,寫一下這一道我常做的家常菜的食譜吧!
黃燜雞據說是山東濟南一道魯菜的傳統名吃。魯菜的風味一向鹹鮮口,並不精致,但用中國人對美食最樸素的評判標準來看,它,下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小少年,吃到可口下飯的美食似乎比吃到精致講究的食物更加重要。
去菜場買回來一隻二黃雞。將雞洗淨切塊,入涼水。此時的水中一定要撒上一把花椒、放入幾片生薑。花椒隨著涼水的升溫與沸騰,漸漸散發出一種椒麻香,它們和生薑一起協同作用,有效剔除了二黃雞本身的腥氣。另起油鍋,待油溫升起,廚娘果斷放入大段兒的蔥白、大片兒的生薑、以及成瓣的大蒜、兩到三顆幹小米辣和半顆紅洋蔥,猛火爆香之際迅速下入焯好的雞塊兒,不停地翻炒,讓佐料與雞肉充分融合,直到不分彼此。下一步,便是調味兒。黃燜雞的口感在此一舉:均勻烹入少許黃酒、配以少許生抽後,放入適量的黃豆醬。一勺兩勺三勺,瞬間醬香撲鼻直搗廚娘的鼻腔。然後,加入之前泡發幹香菇的水,再加入切好的土豆塊兒、泡發的幹香菇,和青紅彩椒。餘下的便交給時間……
哈哈,戛然而止吧!期待你的回複。
JIN 2024年2月29日
Jin:
看到你上封信的最後一句,我果斷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對我這個重度江南美食的愛好者來說,你在美食紀錄片的帶領下描述的魯菜黃燜雞,還著實感染了我!下次有機會我也要分享我的食譜,我們可都是資深廚娘呢!
但這一次,我最想跟你聊的還是《繁花》。雖然繁花已開過,但我還沒有機會有感而發。加之,我們向來也不蹭熱度,所以想到哪裏便要說到哪裏。
或許是到了這個年齡就容易懷舊,《繁花》的光影美學像一幅幅唯美的老照片,很有回憶殺的感覺。我喜歡《繁花》並不是站在專業評論的角度,單純就是《繁花》塑造的角色,情節讓我有很多共鳴。
比如爺叔,他講話的口氣、腔調和的口音像極了我的祖父。其實,撇開爺叔在劇中造就阿寶的功能性不談,上海灘是有很多這樣的爺叔的。他們平時注重儀表,即便是物質匱乏的年代,都會把自己收拾得非常體麵。在有限的條件下,盡量維持生活中的一些儀式感。
我記得在上戲讀書期間,周末騎車回祖父祖母家裏,我會在學校附近的靜安麵包房買一袋麵包,祖父喜歡麵包塗草莓醬或者黃油當下午茶;祖母喜歡吃熟食鴨四件(鴨翅,鴨脖之類),會叫我去弄堂口的熟食店去買。他們最喜歡的當然是劇中特別提到的淮海路上的“光明邨”,這也是我每次去上海必定要去的地方。
我的祖父晚年得了阿爾茲海默症,對眼前的事情不記得,但是解放前家裏的電話號碼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反反複複地說他當年的光輝歲月,說到興奮處會拉著我祖母跳上一段慢四,嘴裏哼的就是《繁花》開場時和平飯店的“Auld Lang Syne”
比如玲子,我和鄔教授就認識這樣一個老板娘。當年鄔教授已經從科學院退學聯係了加拿大的大學讀博士,上海通訊聯絡比其他城市方便,於是就決定仍然留在上海等錄取通知書。但是退學後就沒有研究生每個月80塊錢人民幣的收入了,當時跟很多其他研究生悄悄地留宿在肇嘉浜路上的科學院研究生公寓,還是缺個吃飯的錢。
正巧延安西路上的一家個體粵菜館的老板娘在找家教給她唯一的兒子補習功課,願意付80塊錢一個月每天三個小時的工資。這個餐館門麵不大,一共就是大概八張長方形最多可以坐四個人的小桌子,老板娘做的是宵夜生意。那時候的上海,國營飯店8點左右就打烊了,馬路邊有燈火的都是這樣的小飯館。
這個老板娘雖然不是單身,但是老板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請示老板娘。
有一天晚上老板娘家門麵店樓上的鄰居家來了客人,鄰居拿了一隻碟子說外麵熟食店關門了,能否買一碟小份的蔥油雞。老板說好,就收三塊錢吧!結果老板娘瞪了老板一眼,伸出五個手指頭,老板馬上就不吭聲了。
老板娘隻要人在餐廳,都出麵招呼每一位客人。客人中也不乏當時的名人,我在餐廳裏碰到過帶著學生來吃飯的導演楊延晉,俞振飛還包了場舉辦自己的小型壽宴。老板娘八麵玲瓏,像極了玲子
這份家教工作一直維持到鄔教授拿到簽證出國,老板娘還送了一件當時上海灘流行的“花花公子”Polo衫給鄔教授,當時穿個兔子標牌是件很驚豔的事情。
比如甲肝。還記得咱們大二的時候全上海鬧甲肝嗎?當時吃過毛蚶的基本都中了招,據說是來自江蘇啟東的毛蚶被糞水汙染,而大多數毛蚶都是泡過豆腐乳後生食的。我吃過“葉大昌”的腐乳毛蚶,的確鮮美,結果也曾經是疑似病人,後來驗血之後才虛驚一場。上海的板藍根都賣斷貨了,劇中阿寶在醫院裏請日本人喝板藍根也的確有救命之恩,咱們班的唐同學確診後還休學了一年。
再比如玲子和菱紅的日本海歸經曆。當年的上海,收發傳真打長途電話都要到特別的地方。離上戲最近的就是黃陂北路上的電報大樓了。89年那個特殊時期,曾經有幾天斷了通訊。因為跟加拿大東部有12個小時的時差,那邊的秘書通常下午才會有消息,上海已經是淩晨了,校門已經關了,我們通常就會等到天亮。
電報大樓是通宵營業的,我們在等候區裏碰到等日本大阪長途的一位媽媽。連著兩個晚上,她在等兒子的電話。日本和上海隻有一個小時的時差,我們問她為什麽她的兒子不能早點打電話來。她說兒子是做夜班的,這樣工資會高一些。白天還有另一份零工,隻有在下夜班的這個時間才有機會打電話回上海。她說兒子做的都是服務性行業的工作,工時長,很辛苦,但是工資跟上海的相比高了很多,已經給家裏置辦了冰箱、彩電、微波爐。
那時候有很多上海人去日本留學,說是留學其實很多人就是勞務輸出,掙一筆錢回到上海像玲子一樣開個“夜東京”或者像菱紅一樣開個精品小店。
還有景秀的那個煙紙店。上海弄堂裏的孩子都是吃煙紙店的零食長大的,煙紙店也是整條弄堂的信息總匯站。誰家來了上門的毛腳女婿;誰家來了外國親戚住在錦江;誰家最漂亮的小女兒吹了江南造船廠的男朋友遠嫁香港;誰家趁老婆回鄉下掃墓,悄悄地跟隔壁弄堂的“小阿嫂”噶姘頭都瞞不過煙紙店老板的眼睛。
汪小姐有點“咋巴”,其實上海女孩像這樣說話的並不多的,尤其是在外貿公司上班的。我想或許是導演有意而為,為的是跟後來離開外貿公司後單幹變得低調形成鮮明對比。
範誌毅真的出乎意料的驚喜,那段“虹口小汪不要給我坍台”的戲恐怕連上戲科班出身的都會感到未來競爭的壓力。早知道有這個本事,還去踢什麽足球啊!怎麽踢都踢不出國際,簡直浪費生命。
《繁花》裏的葛老師,陶陶,小阿嫂那些小人物和市井百態都是我熟悉的上海往事。
我不喜歡的兩個角色是李李和強總。王家衛把李李拍得很美,但是她對全劇最大的貢獻就是每一次華服出場,露背,扭腰,回眸,轉圈,給涉世未深的服務員說幾句哲理金句,當個人生導師。包括跟寶總的曖昧也都是這個程式,距離遠近不同而已。
強總我認為根本就是一個敗筆,一出場就是目露凶光,殺氣騰騰的做派。他試圖致寶總於死地的初衷是因為玲子接受了寶總的邀請回國發展更是莫名其妙,本來一場金融圈子裏的江湖廝殺還勉強說得過去,結果風向突變成了為一個女子的爭風吃醋。
這次《繁花》的火爆,我們的母校也蹭了熱度。我在一個有近500校友的大群裏,經常有同學在裏麵發視頻和鏈接。據說上戲還專門開了《繁花》研討會,表演係的老師們也紛紛表態說他們教學有方,為劇組輸送了大量人才。誰說不是呢!《繁花》劇組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大多數都是校友,畢竟自己也在上戲渡過了四年的大學時光,也覺得有點麵子。
看劇的時候我還想,如果讓我來改編原著,我恐怕想不到安排原著中沒有的“爺叔”,這是《繁花》的神來之筆。不知道這是編劇自己的idea,還是王家衛導演的主意。
總之,就像很多人說王家衛鏡頭下的《繁花》跟原著金宇澄筆下《繁花》不一樣,對我來說,《繁花》就是個情結,有很個人的因素。每個人有自己的《繁花》,也有屬於自己的繁花時代。至於為何會懷念那個時代,我想並不是那個時代有多輝煌,生活有多富足,而是跟某些時候相比,那還算一個有希望,有夢想,有信念的時代吧!
Helen
2024-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