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柬

兩位曾經為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的同班同學通過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兩地書信的方式記錄下她們這個時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第三十八封

(2021-05-27 07:17:14) 下一個

Helen:

前幾天我又被我的弟弟(不是被我稱為我家弟弟的小兒子哦)指責,他說:“整件事情當中,最糾結的部分就是你的糾結,你要調整,要跳出來看問題。”他說的整件事情就是關於我的老大——哥哥的病情控製和身體恢複的事情。哥哥早已回到學校正常的生活和學習,醫生說病情控製得算比較理想。可是如果他的身體稍有一點波動,我的心尖仍舊好像被刀戳了一下,挑了一下。那種痛,真切、具體又實實在在。

我其實特別渴望身邊的人能夠理解和接納我的這種——也許的確是過度了的緊張與焦慮,但我的這種渴望似乎不容易得到滿足。也因此,每當我被指責過度焦慮時,我都會非常抵觸。我想,我是個媽媽,我最愛的孩子病了,他現在不在我的身邊,他需要自己一邊恢複身體一邊上學讀書,我真的做不到跳出來看問題啊!我想我隻能理解自己的焦慮情緒,我想我必須接納自己,情緒本無對錯。

不然,我怎麽撐下去?

從50萬到1000萬

4月2日那一天是“世界自閉症關注日”,這個日子直到2008年才被聯合國大會確定。在此之前,大概2003年左右,一家大型野生動物園有意願與我供職的影視公司合作一部電視劇,老板當即叫我和另一個同事編寫一個故事梗概,故事當然要和野生動物園密切相關。我已經回憶不起來當初我和同事為什麽會選擇自閉症兒童這個題材,我們編寫了一個自閉症兒童最後在野生動物園裏被一隻母鹿療愈的故事。

 

故事裏的人物和情節我還記得,甚至現在想起來還栩栩如生。故事浪漫憂傷還很天真。對,很天真,因為故事的結局竟然是一隻臨產的母鹿療愈了孩子。尋求合作的野生動物園表示非常喜歡這個故事,合作沒有談成與我們這個天真的故事無關。

我記得我當時查閱資料,說是中國大陸自閉症兒童保守估計在50萬。而今年4月2日當我看到諸多媒體在做自閉症相關報道的時候,這個數字已經變成了1000萬。我的朋友的孩子中,就有,而且不止一個家庭。

今年的大年初二,我們全家去上海青浦區的一個郊野公園,哥哥和弟弟當時滑著滑板車離開了我們。我坐在一個石凳上,麵前是一條寬闊的河,我正努力捕捉春天的消息,突然聽到一種陌生且持久的叫聲。對,叫聲非常持久,由遠及近,直到我看到一個媽媽背著一個很大的男孩子來到石凳旁。男孩子應該有十三四歲了,因為已經變聲和發育。我突然明白了孩子的狀況,這應該是個自閉症兒童。當時爸爸跟著媽媽一路跑來,爸爸接過孩子一屁股坐到我的身邊,緊緊抱著孩子,孩子趴在爸爸肩上繼續持久地叫著。媽媽一言不發,轉身離開。爸爸繼續緊緊地抱著孩子,就像抱著一個小嬰兒。果然,孩子內心的恐懼與不安可能被爸爸溫暖、寬大而堅定的懷抱所擊退,他漸漸地安靜起來。

我於是也起身,離開石凳離開河邊離開這對父子。我有一刻很想跟這個爸爸說句話,可是我說什麽呢?我難道說在我年幼無知的時候,編過一個故事,一頭臨產的母鹿治愈了一個自閉症兒童?

人之初、性本善

 

 

據說趙婷的《無依之地》將在不久被引進中國大陸。昨天,我們都看到了趙婷的獲獎感言。當她成為首位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有色人種女性時,她說:“我在世界各地到過的地方,遇到的人中,我總能發現他們身上的善。”她說:“所以這是給那些有信念,並且有勇氣保持善的人的。無論多麽艱難,都要在彼此身上堅持善。這個獎是給你們的,是你們激勵我繼續前行。”

我還沒有看過這部《無依之地》,關於人之初,究竟性本善還是性本惡,活了半輩子的我似乎也還沒有結論。我隻能說我堅持相信“善”在大部分人身上存在,並在人與人之間流轉。我隻能說,我還是把“善”作為一種信念來支撐自己和這個世界相處。不然,難道靠相信“惡”撐下去嗎?

上個星期“腫瘤治療揭黑”成為刷屏的爆款話題,上海的那位陸姓醫生被推倒“惡”的風口浪尖。看過我非常信任的公號 “偶爾治愈”對這一事件的連續報道後,我突然很懷念我這些年遇到的好醫生。

十年前,老Z體檢查出甲狀腺結節。有好幾個醫院的醫生都建議立刻手術,因為實在不算小了。結果老Z在谘詢到最後一家醫院的時候,一個即將援非的女醫生溫和而堅定地告訴他:“你如果願意相信我,我的決定是目前不做手術,做手術傷害更大。你觀察隨訪、同時一定要給自己減壓。”我們當然願意相信她,而老張的甲狀腺結節竟然在幾年後逐步變小。

我的父母這三四年都分別跟定了自己的主治醫生,這些醫生都是一號難求,他們每一次都會替父母進行診中預約。媽媽的主治醫生非常有親和力,他看病的過程,實際上是跟患者聊天互動的過程,每一次媽媽走出他的診室都情緒高昂、信心倍增。而爸爸的主治醫生則沒有多餘的半句話,可是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非常篤定、可信、專業、客觀而又不絕對,他給爸爸的治療方案是最經濟安全而又有效的。包括哥哥的主治醫生,他不僅給出最恰當的治療方案,還一再鼓勵哥哥,讓他早日回到正常的學習與生活。

還不僅僅以上這幾位,在我的經驗裏遇到的好醫生、“善”醫生占了大多數。隻不過我知道,有時候環境之惡、製度之惡對人善心的吞噬的確令人發指,善是需要土壤的。

世界地球日

4月22日,是世界地球日。這一天也是我家哥哥的生日,今年他20周歲了。那一天我的內心有多複雜隻有我自己能體會到那個滋味。

我的弟弟,也就是孩子的舅舅丁克了許多年。我不太知道沒有孩子對他究竟意味著什麽,我們從來沒有就此交流過,我隻看到他這些年讀萬卷書走萬裏路,堅持做自己喜歡做和能夠做的事情,不曾動搖。我知道他也有至暗時刻,我也最“恨”他因為自己丁克常常對我“站著說話不腰疼”。但是今天我還是非常願意分享他在4月22日那一天,寫給我家哥哥——他外甥的一段話:

今天是世界地球日,忽然有點觸動。對於這個星球來說,人來得很偶然,走得很渺小,沒有上帝也沒有救贖。存在主義說這就是生存的本質:絕對的孤獨,可是,卻也獲得了絕對的自由,背負著絕對的責任。你隻能依靠自己,在這個星球上留下一串渺小卻獨特的印跡。我的理解,存在主義哲學認為,這個世界並不美好,到處都是坑,每一個機會都被一圈陷阱包圍,可是,這並不妨礙我們努力生活,恰恰相反,環境越是無從選擇,就越能凸顯主體的態度,認真,努力,不放棄,活著就是死磕。

我覺得地球日的設置,是想提醒我們把視野放大一點,再大一點,從364天的煩惱中掙脫出來,換一個角度去看待所有的不如意,確認這是人類注定的負擔,所以我必將背負它,並因為這背負而獲得實實在在的重量,而這重量,讓我紮根在這星球上,繼續死磕。

胸懷大一點,煩惱就小一點。所以,從二十歲開始做個“大”人,努力生活,願存在主義者的“上帝”賜你足夠的力量,去改變那些可以改變的,賜你足夠的耐心,去忍受那些無法改變的,再賜你足夠的智慧,分清以上二者。

這一段話,我看了許久。Helen,對我而言,或許對我們很多人而言,有足夠的力量前去改變可以改變的,用足夠的耐心去忍耐無法改變的,並擁有分清以上二者的智慧都太重要了。至於誰能賜予我們力量、耐心和智慧,我覺得,隻有我們自己。

                                  Jin

                2021年4月27日

Jin:

你的弟弟(孩子的舅舅)說的道理是對的,但即便是虛驚一場,作為遠在另一個城市,鞭長莫及的母親要淡定從容、不糾結,且迅速地調整好自己並輕易地跳脫出來看待整個事件……果真能修煉到這樣的境界,恐怕我得懷疑這孩子是不是你親生的了……

我對自閉症最早的認識是來自於90年剛到加拿大時看的一部Dustin Hoffman 和Tom Cruise主演的電影《雨人》,那個無法正常交流,整日神神叨叨,喃喃自語的哥哥卻有著驚人的數學天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閉症,第一次知道有這樣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通常智力超群卻與同普通人格格不入。當然後來我了解到並非所有的自閉症患者都會在某一個領域具有普通人無法企及的天賦,電影畢竟隻是電影。我總覺得這樣的人和事離我們的生活還很遠,那過去的十年,“自閉症”這個詞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多,今天看到你說的從50到1000萬的數字變化,觀感上觸目驚心,但我想絕對不是一個誇張的數字。

小小少年遇到溫柔教授

其實多年前,查經班裏的一個媽媽懷孕了,她年紀不小了,對這個努力了很久才懷上的孩子充滿了期待,每次查經結束前都會為她和孩子禱告。孩子平安出生,是個俊美而且極其聰明的男孩,有過目不忘的圖片記憶,三歲上已經能夠認上千個中文字。媽媽帶著他出門,眼裏掩飾不住的幸福和自豪。但是,漸漸地隨著孩子的一年年長大,周圍的媽媽們注意到了小男孩的與眾不同,她們開始小心翼翼地提醒男孩的母親,建議她去帶孩子看相關的門診。母親不以為然,她相信孩子隻是智商過高,不善於和同齡孩子溝通而已,慢慢自然會好。再後來,孩子的症狀已經非常明顯,不容忽視了,但是母親仍然拒絕相信孩子需要特殊的幫助。她堅持把孩子放在普通學校,自己則加入一個直銷保健品的網購組織,用自己的方法為孩子排毒。她認為孩子沒有任何問題,隻要補充從植物中提取的微量元素就會好。

孩子長成了眉清目秀的少年,每當他出門時,母親或者父親總是會緊緊跟隨。他沒有玩伴,有時候他看到兒童樂園裏的孩子們在玩耍,他突然會瘋一樣地衝入人群,嚇得孩子們四散逃去。我女兒和菲傭常回來跟我告狀,我總是跟她們說,他不會傷害你們,他隻是不知道怎麽跟你們一起玩而已。但是,孩子終究是孩子,隻要少年一出現,孩子們就被菲傭牽著躲得遠遠的。

有一次我正好路過住宅區裏的兒童樂園,顯然少年剛剛追逐過,空蕩蕩的兒童樂園隻有一個大人還沒有離開,這個大人是數學係的教授,一個四個孩子的爸爸,美國人。少年對教授的光頭好奇,便伸手去摸,少年的母親急著從遠處追過來。教授用手指在嘴唇邊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母親不用製止。於是,少年的手不停地在教授的頭上摸來摸去,教授一邊任他摸,一邊問他:你叫什麽名字,多大了?少年雖然答非所問,但是他慢慢安靜下來,然後依偎在教授身邊,臉上帶著微笑,很享受的樣子。站在一旁的母親有些不知所措,眼裏卻滿是欣喜,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每一個孩子都是父母的寶貝,如果能夠,他們會去給孩子摘下星星月亮;而現在他們隻希望孩子能夠被接納,不要被排斥,不要把孩子當瘟神一樣遠遠地避開。但是我想,這樣如釋重負的時刻肯定是不多的。我非常佩服這位教授,換做我,可能做不到。

自閉症兒童在香港的選擇不是很多,所以很多家長為了孩子移居海外。之前的信中,我曾經寫過一位在溫哥華陪伴孩子的朋友,癌症晚期都渾然不知。加拿大的政策是對自閉症兒童負責到18歲,所以我的朋友得病之前的這麽多年一直和丈夫分居兩地。美國據說是負責一輩子(可能根據州政策而異),有朋友為了孩子從加拿大換到美國工作,新時代的“孟母三遷”。W教授的一個非常優秀的學生,他做完博士後工作也曾經考慮過內地和香港,但是最後也是為了孩子,決定留在美國。

做一個自然而然的人並不容易

所以,這就又要說到另外一個話題了,每個人在哪裏居住和工作都是非常個人的事情,比如W教授的很多學生都在美國,有的在製藥廠工作,有的在大學當教授,有的還在做博士後,未來何去何從都是根據自己的狀況全盤考慮後做出的選擇。反過來,很多長年旅居海外的華僑在晚年選擇回到家鄉葉落歸根也同樣是非常個人的事情。

比如,幾年前清華有兩位大師放棄了自己的美國國籍。你知道,在美國,無論你以前從事什麽工作,是什麽身份,得過什麽獎,退休之後就跟普通老人無異。如果你得的是諾貝爾獎,那豐厚的獎金可以在自己需要照顧時請個保姆,這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如果你得的是菲爾茲獎,獎金隻有15000美元,你可能要算算是請保姆還是自己住進老人院合算。但是,大師們回到國內就不一樣了,隻要自己願意,不但可以繼續發光發熱,把工作當樂趣,而且生活的待遇、資源的配置都是美國無法匹敵的。再加上飲食、語言、文化相同,比較之後,選擇繼續擁有一個精彩的後半生,而放棄在好山好水好寂寞的地方孤獨地老去,應該是很自然而然的選擇吧。

但是每一次在我看來有人做出自然而然的人生選擇之時,總有另一種聲音要冒出來,這些聲音讓我感到有些荒唐也實在聒噪。這個聲音就是把這樣自然的個人選擇強行用高音喇叭喊出這是無比愛國的行為。我其實一度懷疑有些媒體高調地把放棄美國國籍視為愛國行為是居心叵測的,舊時代的中國貧窮落後,那時遊子歸國的確有不少是懷著一腔愛國熱情要救國救民的;而現在的中國富裕強大,遊子歸國的心思也因人而異。

我在海外生活了這麽多年,我仍舊是愛我的祖國的。我從心裏不願意看到中國被圍追堵截,我真心盼望祖國繁榮富強,這實在是最最樸素的個人情感。這種情感樸素美好也極具力量,但近來利用這種情感大做文章的人卻越來越多。

中美關係緊張以來,愛國也成了體現人格魅力的有效方式。我曾經在飯桌上邂逅一位頗為有趣的朋友,他穿著阿瑪尼皮鞋、戴著歐米伽手表、抽著萬寶路,一邊用蘋果手機拍桌上的菜,一邊嘟囔著剛剛換掉的國產手機如何不好使。本來他吐著煙圈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模樣與我腦海中蹦出的“油膩”二字無縫對接,但是酒足飯飽之後,他突然放下筷子,很深情地說了一句:“我很愛國,為我們國家繁榮昌盛幹一杯。”一桌子食客目光齊齊投向他,頓時他的形象漸漸不油膩了,甚至高大了起來。

頗為諷刺!

而與此同時,批評誰不愛國也成了占據製高點,壓倒對方並彰顯自己偉岸的一把利器。前幾天我在微信圈發了導演的那段“人之初性本善”的感言,馬上就有朋友留言說她不愛國,不值得宣傳,儼然以愛國者自居。而這位朋友,一家子老老小小全都是外國護照,唯一一個在國內的親人也已經在移民國外的路上。我在想:這需要一個什麽樣的理論體係來支持這種不太方便理解的愛國行為?如今的世道,做一個自然而然的人為什麽就這麽難呢?

看到世界地球日,我想到的是印度的嚴重疫情,那些生命盡頭絕望無助的掙紮和在烈火青煙中消失的亡靈。一年多前,不知名的病毒在一家醫院悄悄地傳播開來直至席卷全球,世界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沒有一個角落能夠獨善其身。無論對抗這場瘟疫還是未來的其他各種險惡,隻能合作團結,在浩瀚無垠的星際裏,不分國籍,不分種族,我們都是地球人。

Helen

2020-4-30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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