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en:
等到這封信發布在我們的公眾號上的時候,2020年就已經徹底過去了。但是2020年遺留下了那麽多的錯愕與苦難、荒誕與混亂、糾紛與爭執,以及撲撲楞楞落進我們每個人心裏的惶恐都還遠遠沒有過去。但好在它終於滾出曆史舞台了,盡管它把巨大的陰影毫不留情地甩給了2021年及其以後。
我們公眾號的讀者非常非常少,這是正常的。但是我們每個人終其一生無非就是希望被看見,這話也是對的。我們做了什麽、想了什麽,有過什麽經曆收獲了多少喜悅與痛苦,哪怕再瑣碎和卑微,我們都願意被親人、被身邊的人、被別人看見。如果不僅被看見還能被回應那最好不過,因為那將證明我們並不孤單,這似乎是人之常情的一種。
但其實,每個人最關心的恐怕終究還是自己,也隻有能充分關心自己的人才有能量去真誠地回應別人的故事。也因此,與其說我們寫信是為了被看見,不如說,寫信這個方式是為了更有效地關心我們自己。
《傅雷家書》是我們年輕時人手一本的書信體讀物,而今早傅聰在英國因為感染新冠病毒離世了。從年初的科比到不久前的傅高義再到今晨的傅聰,2020的陰影麵積也許還在持續增加。但我卻很想跟你說說一個剛剛過去的節日——聖誕節。
我喜歡聖誕節。曾經有一段時間,聖誕節在中國內地被喜聞樂見,後來又有一段時間,聖誕節被叫做洋節,多了許多不同的聲音。我不關心那些莫名其妙的聲音,我隻想告訴你我喜歡聖誕節的一些庸常的理由。比如,我喜歡聖誕色,那聖誕紅和聖誕綠,熱烈中有一種莊重而絕無輕佻;再比如,我喜歡聖誕樹,不論樹的真假,當它綴滿了繽紛的禮物盒亮起了純潔的小燈珠,它就顯得熱鬧中全是溫暖而絕不俗氣;還比如,我喜歡聖誕歌,不論是歡快的還是靜謐的,它們都透出了一種足以讓人屏氣凝神的神聖。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聖誕老人的童話,因為這個童話真的可以在現實中實現。我知道NASA每年都專門有人扮聖誕老人為世界各地的孩子們回信;我也知道很多孩子會去到位於芬蘭的聖誕老人村給他寄一封寫滿了自己願望的信;我更知道我和我的一些朋友在每年聖誕節都會挖空心思以聖誕老人的身份給孩子們準備禮物。我被人問過:孩子大了總要知道真相的,這樣不幼稚可笑嗎?我覺得一點也不,不僅不幼稚可笑,我還覺得這很有愛。難道一個孩子不該最有資格被童話包裹起來,並享受來自上天和人間的愛嗎?這樣亮閃閃的時光在人的一生中一共才有幾年?我們為什麽要剝奪呢?
不過今年我家弟弟很乖巧地說,他不要聖誕老人的禮物了。因為他覺得新冠疫情很嚴重,聖誕老人的那些給孩子們派送禮物的誌願者很可能忙不過來,而且也未必能夠在不同的國度自由穿行。他隻是看了看每一年都會拿出來的聖誕襪,讀了讀聖誕老人用英文給他回過的信。關於究竟有沒有聖誕老人,他們同學之間也有分歧,也因此他有一天很認真地看著我說:“聖誕老人就是有的對不對?”我說對,但聖誕老人在孩子長到一定年齡的時候會消失,因為他永遠都是在愛更小的孩子。
今年的聖誕節,除了弟弟不再要聖誕老人的禮物,哥哥又給了我一次揪心的經曆。聖誕節的早上,他從學校裏發微信突然告訴我說,他低頭看書久了之後頸部疼的厲害。我知道他一直學習很努力,頸部肌肉有些痙攣或者僵硬是常有的事情,因此我也常常叫他不要一個姿勢久坐要多運動。可是這一次,他除了告訴我脖子疼以外,還告訴我頭暈、甚至突然視物模糊,四五米以外看不清楚了。我的心裏咯噔一下,以我的常識判斷,大概頸椎病嚴重了,導致大腦供血不足甚至壓迫了神經。最讓我不能釋懷的是視物模糊。而且我見不到他,離他有2000公裏的距離。給他打電話時他三言兩語能用一個字說明白的絕對不用兩個字,叫他去醫院就吞吞吐吐語焉不詳,什麽再看吧,沒有時間啊,反正快放假回上海再說吧。
掛了電話,我控製住自己沒有去網上查資料而是找到了哥哥學校當地的一個三甲醫院腦外科的教授,我們是朋友。教授正在手術,助手叫我等他手術後再通話。漫長的三個小時過去了,在這漫長的三個小時裏我的姨媽正在深圳市第一人民醫院胸外科的手術台上。我和她從小關係親密,她像我的媽媽可更像我的姐姐,這些年卻愈發得像我的閨蜜。姨媽是肺癌早期,好在手術十分順利,謝天謝地!在我看到姨夫發送給我的姨媽被推回病房的視頻時,我為哥哥尋求幫助的腦外科教授也打通了我的電話,並且他也立刻和哥哥通了電話。
盡管我知道醫生說話都是萬分嚴謹;盡管我這個朋友恰好是腦外科的教授,而醫生們一定會本能地從自己的專業領域進行排查;盡管我也明白我們要對概率這個東西保有起碼的科學的尊重,但當他告訴我哥哥必須要通過核磁共振來排除腦垂體瘤和腦血管瘤時,我還是嚇得手腳冰涼,一顆心立即懸在喉嚨那動彈不得。
哥哥獨自去醫院辦好了手續、約好了第二天的核磁共振。我倆在微信裏簡短的交流,我反複告訴他、其實也是不停地告訴我自己:隻是去排除一下排除一下,排除了就放心了就放心了。但是這一天一夜,我茶飯不思。我控製不住地會去想象一些最壞的事情發生,又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要懂得常識,要明白那隻是醫生的排除。老Z很淡定,他叫我不要自己嚇唬自己,但是我做不到。那一天一夜裏,三分之二的時間我喪失理智、三分之一的時間我沉默不語。
我徹底明白了“兒行千裏母擔憂”的感受真的很不好。
當然,哥哥沒事。
他甚至連頸椎的增生都沒有,隻是肌肉勞損,再做過眼底的檢查確認正常後,明確了他不過是用眼過度近視加深了的事實。
我懸著的那顆心忽地一下子滑回了它自己的位置,我也增加了一個新的醫學常識:如果腦部問題引起的視物不清多半會有視線變窄、視物缺損的發生。
我能感到哥哥自己也鬆了一口氣,他甚至問我醫生讓我排除什麽你知道嗎?我說你知道嗎?他說我也知道,但我當時不想讓你知道……
今天姨媽手術切除下來的標本被送去做基因檢測了,如果能夠明確她是基因型的肺癌,那麽靶向藥物的治療效果可期。她正在病床上休養,我跟她聊天,說著說著她突然哭起來。
我去衛生間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頭發又白了。我翻找染發膏準備染發,畢竟還要給一個仍舊相信聖誕老人的存在的小孩子做媽媽。我又仿佛在鏡子裏看到大概二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時候一頭烏黑的披肩發,我卻偏要去美容店,要把它們全部染成栗子色、咖啡色或者棕黃色。
年輕的好處,也許就是可以揮霍。
而老去之後的傷感,也許就是常常惶恐。
JIN
2020年12月29日
Jin:
是的,前幾天傅高義去世的消息傳來時,我很是驚訝,感覺不久前才看到過他。當時他到香港中文大學演講,身板硬朗、思路清晰、幽默睿智,完全沒有垂垂老矣的高齡狀態。而仔細一想,那是年初,這不久前其實已經整一年了。從科比飛機失事,到歲末傅聰亡於新冠,還有更多的普通人都被這個殺氣騰騰、令人窒息的2020年帶走了……
是的,我也很想說說剛剛過去的聖誕節,對我、對很多人而言,它可能是過去的三十年來最特別的聖誕了。雖然家裏的菲傭姐姐也搭起了聖誕樹、掛上了熱熱鬧鬧的裝飾,甚至還特別讓我買了LED的燈,但今年就是沒什麽聖誕的氣氛。
往年,為了包聖誕禮物送給校車司機和保姆,以及女兒學校的師生互贈聖誕禮品,我是包裝紙買了一卷又一卷;而大學裏的各個係和部門都有自己的聖誕Party;至於西貢碼頭邊海鮮餐館的流水席更是綿綿無絕期。可是今年,拜香港疫情再一次嚴重所賜,這所有的一切都省了。
在這個寂寥落寞的聖誕節裏,我不由得想起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全家從溫哥華開車去西雅圖的哥嫂家過節的情形。我們原本打算Boxing Day過去,但是看到當天去溫哥華機場Outlet掃貨的車早早堵在了高速公路上便改了主意。西雅圖有個規模很大的西雅圖Premium outlet,平時周末要過境掃貨的加拿大人都會擁堵在邊境上大大小小的口岸,更不用說是聖誕的Boxing Day了。Outlet的隔壁有一個印第安人開的賭場,賭場的底層有一個自助餐館,可以吃到蟹腳和龍蝦,有多少人積攢了一年的閑錢就是等著實現這個白天血拚,晚上飽餐一頓的人生夢想!
於是,我們決定等過了這幾天高風險堵車日再去西雅圖,哥嫂也相應地把聚會時間作了調整。或許出行的人都想到一塊去了,當我們興致勃勃一路暢通無阻地開往邊境,眼見著美國的和平拱門近在咫尺,結果,還沒等我們暗自慶幸,車就隻能停在和平拱門1000米左右的過境通道上,至此寸步難行。
車裏內急的男生都陸續跑出來在高速公路的橋下就地解決,女生隻能跑得遠一點帶著證件反向到加拿大這邊的海關大樓裏求他們放行。好在我們一家人輪流可以去洗手間,我們前麵的一輛車就一個人,他隻好請Andrew幫忙坐到他車裏,萬一車流疏通了,他還沒回來的話幫他挪個車。Andrew一看是一輛嶄新的蘭博基尼手排擋的跑車,說我不會開手排檔的,那位仁兄也是憋急了,把鑰匙往Andrew手裏一塞撒腿就跑。Andrew隻好坐進車裏,自拍了幾張照片然後曬出來說: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硬是要送給他一輛蘭博基尼……
堵車的時候還能幹些什麽呢?孩子們打牌、我看劇、W教授則給學生改論文,本來是去哥嫂家開Party的,結果等Party結束了我們才趕到。我們跟哥嫂抱怨美國海關的警察是多麽的傲慢無禮,這麽長的隊伍也無動於衷,不多開幾個檢查口;我們又抱怨去一趟西雅圖再加兩個小時都可以飛回上海了;我們還抱怨這個擁堵黑點那麽多年也不安排幾個流動廁所,搞得男男女女都斯文掃地。
我們抱怨著,也僅僅隻是抱怨,我們帶著甜蜜的煩惱,迅速融化在哥嫂家派對的尾聲裏。每一個餐盤、每一樽酒杯,每一塊送進嘴裏的食物和每一句從嘴裏吐出的嘮叨,那些已經有了點汙漬的餐巾、那些喧鬧的歌曲,所有的一切都帶著人間煙火的熱氣騰騰。我們以為過去三十年如此,今後三十年也會如此,誰曾想到2020偏偏不按常理出牌。
看到你說喜歡聖誕節,我回憶起來自己第一次過聖誕是在1986年的上海,在陝西北路上的“懷恩堂”。那一天是平安夜,信徒們擠滿了禮拜堂。天很冷,但是人們不覺得,大家跟著唱詩班唱讚美詩時,似乎沐浴著溫暖。我記得我的身邊是一個年輕女孩,她跟我說:“認識你很高興,歡迎你!”語氣溫柔而真誠,我一直都記得她清澈的眼神和美好的笑容。後來,我時常去離學校近一些的衡山路上的國際禮拜堂,那裏的牧師是個戴眼鏡的中年女人。每次禮拜結束,她都會站在門口跟每個人握手。她應該認識每個人,所以看到我這個新麵孔時,她跟我說:“小妹妹,神愛你,你要來啊!”
1990年我去了加拿大,在海外的第一個聖誕節是在恩師George家渡過的。聖誕節就跟中國人過春節一樣,是加拿大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但是聖誕大餐其實跟中國年夜飯的規模天差地別,通常也就是四道:開胃菜,色拉,主菜和甜品,飲品是聖誕節才喝的傳統飲料Eggnog。
那天師母烤了羊排。因為我不愛吃羊肉,但還是硬著頭皮把那塊膻味十足的羊排吃了下去,所以隻記得主菜是羊排,其他都記不得了。除了羊排讓我記憶深刻的當屬餐前的謝飯禱告,大意是:W是George的第一個中國學生,感謝神的保護,讓他們不遠萬裏來到加拿大求學,願他們在神的庇佑下能夠得償所願。
西方人的聖誕節通常“大餐”結束後便是遊戲環節,大家都離開餐桌聚集在壁爐前的地毯上——玩一種必須團隊合作的猜字遊戲。遊戲根據人數分成兩組以上的團隊,一個人負責抽簽看抽到的是什麽字,然後給團隊的其中一人看,而這個人必須以身體語言表現給隊友看直到隊友準確地說出這個字。比如抽到的字是“香蕉”,那麽隊友就要表現出剝香蕉皮的動作,或者表現出猴子吃香蕉的姿態,但是絕對不能用任何其他相關的言語來描繪。遊戲以不同組別準確識字的多少而決定勝負。有些字容易表現,可如果碰到抽象的字,表演的一方需要使出渾身解數手舞足蹈,猜字的一方則不停地大呼小叫,可以說氣氛緊張又熱烈。
我們在海外認認真真地過了三十多個聖誕節,但其實我們從來也沒怠慢過春節。上世紀90年代初,我們居住的城市小倫敦中國人不多,連一家像樣的中國超市都沒有,但是留學生們總會想盡辦法把春節過得紅紅火火。有一年,甚至還模仿春晚搞了一台小倫敦地區的春晚。
記得當地的華人協會在偏遠的郊區有一棟樓,這棟樓門前貼著一幅“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的對聯,寫有華人協會的字樣,但並沒有專人在此辦公,偶爾會租借場地做婚宴慶生之用。裏麵的設備簡單,卻有一個小舞台,而就是這個小舞台成就了我剛才說的那一台自娛自樂的春晚。那天,平時呆萌木訥的碩士博士們都搖身一變成了文藝青年:做主持、打快板、說相聲、演小品,而那些相夫教子的太太們都穿上了精致的華服,她們輕搖紙扇,婀娜娉婷地走了一場壓軸的旗袍秀。這場旗袍秀實在太驚豔了,幾個被請去的外國朋友看得目瞪口呆。其中一個德裔加拿大人因此迷上了中國文化,之後更讚助兩條龍舟請教練業餘時間訓練中國留學生,以便在農曆端午節時在泰晤士河上賽龍舟。
這些年來,隨著中國移民的增加,中國傳統節日在加拿大也越來越被重視。每年春節,在任總理都會在電視上發表講話恭賀加拿大的華人新春快樂。現在,這個年輕的特魯多總理也會穿上唐裝親自到華人社區恭賀新春,跟當地僑領在大圓桌上熱熱鬧鬧地吃一頓中餐。當然你可以說他是為了選票秀親民,但同時,你還是不容置疑地感受到了加拿大的多元與包容,感受到了不同民族的不同的習俗,包括不同的節日都可以在此得到應有的尊重。
所以,跟你一樣我喜歡聖誕節,我也喜歡春節。去年的聖誕節,Andrew叫來了他的發小兄妹兩人在我們家過節,我去中國超市大統華買了走地雞煲了一鍋湯。香港長大,愛喝湯的妹妹喝了一口,大讚一聲“靚湯!”他們臉上笑開了花,我特別享受這樣的時刻。我覺得任何一個普天同慶的日子都是美好的,不分國界與種族。
信寫到這裏,正好是2020年的最後一天,願所有的疾病、厄運、困苦、愁煩都自此清零。
Helen
2020-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