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柬

兩位曾經為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的同班同學通過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兩地書信的方式記錄下她們這個時代的人生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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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封

(2020-04-25 05:11:08) 下一個

第九封

Helen:

今天是2020年4月8日,對於武漢、對於中國來說似乎又是非同尋常。1月23日,武漢急速封城。整整76天,我們難以想象被牢牢關在城中的他們都經曆了什麽,而今天它終於在武漢人的哭聲笑聲裏解封了。一個武漢人說,武漢解封是一寸一寸打開的,我想解封後的感受也隻有他們自己說了算。

 

我和朋友們在微信群裏相約明年春天在武漢聚首。經此一疫,武漢這座剛烈硬朗的城市在我心裏竟變得柔軟起來。明年春天,我自己也想去九峰山公墓看看我的外公、外婆和舅舅,他們都早已相繼離去,而我太久沒有去看過他們了。

大家都說,新冠疫情讓我們所有人都成了曆史的見證者,但其實我打心眼兒裏不想做什麽曆史的見證者。我隻想做個普通的媽媽、平凡的女人,我隻想日複一日波瀾不驚。我隻想偶爾的小確幸就能讓我開心,而無法預知的困境也時常令我焦慮,但日子始終平淡無奇,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始終是金科玉律。

 

可現在,很多人都說疫情過後,世界會變。究竟會變成什麽樣子呢?我知道這裏頭有相當一部分和我們普通百姓無關,但我也相信,當世界果真變個樣子,沒有人真的會不受影響。

 

我前幾天給你回信時,說到過大連小夥兒誤入武漢的事情,這是我所知道的公開報道的發生在武漢疫情期間,唯一有些喜感的故事,而更多的故事則是揪心的疼痛。一個多月前,有一名武漢的女子在陽台上敲鑼救母,淒慘的求助聲引起關注,她因此給重症的母親求得了一張醫院的床位。三月底,她的母親出院了,她又做回了有媽媽的孩子。那個淒厲的敲鑼救母的視頻我看到過,是對麵樓的居民用手機拍攝的,模糊不清,但是那鑼聲卻敲在人的心尖上,讓人心疼不已。現在,再看她和媽媽依偎在一起的照片,看她笑得那麽舒展又沉靜,看她一個一個感謝幫助過她的醫生、護士、誌願者和熱心人,看她說疫情結束後就想拍一套全家福,我除了對生生不息的生命心懷敬畏,更覺得無論世界要變成怎樣,我還是要有那個信念——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最近的心態有一些變化,疫情之初我和許多人一樣,心裏有極大的怨和恨。但是兩個多月以來我覺得我也變得理性了很多。批評的聲音自然是珍貴的,尤其在我們這樣的社會環境中,而一些智者也一直在發出真正有力的批評的聲音。但是也有很多聲音,假借批評之名,隻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各種奇特的心理。我最近常想:如果批評,沒有樸素善良的願望做基礎,沒有起碼的人文素養做準備,以致沒有一顆悲憫的心,那批評就不叫批評,隻是噪音。我又想,支撐人類從災難中爬起來一路走下去的,始終還是對勃勃生機的那一股倔強的渴望吧。

 

上封信領教了你的“愛馬仕”版餃子,如果薺菜果然在中國內地要賣到39元一斤,怕是很多人要吃不起,也怕是通脹真正脹得厲害了。不過,我們在網上買到過一些平價的供港的食品,真的品質很好。今年過年,我們在京東搜到供港的豬肉肉糜,才25元一斤,比我們在超市和菜場的價錢都要便宜,而品質特別好。具體表現就是肉質極其幹爽,這說明,該豬在生前未被注水。哈哈!

 

唉,我們的食品安全問題百轉千回,這裏不提也罷。

前天,的確是我的生日,謝謝你的祝福。其實,40歲之後我就不過生日了。因為我還是很抗拒40以後的數字的。40歲之前,每年都過,有兩年的生日我記憶猶新。

 

第一個記憶猶新的生日,正好趕上電影《泰坦尼克號》在中國公映。那時候我還在武漢工作,可是那一個階段,工作對我來說就像夢遊一般。因為我正在經曆感情生活的困擾、傷害直至痛苦,甚至出現過一些慘烈的片段。那年生日前後,我搬出自己的小家,在武漢的漢口,一條叫做香港路的街上找到一套公寓,租了下來。我這套公寓應該位於22樓,我每每往下看總是看到路燈很淒涼。

 

但其實我不是要跟你賣慘,我是想告訴你搬出來的那段時間,雖然現實問題暫時還不能解決,但我卻收獲了彌足珍貴的友誼。那時候的香港路公寓,像一個小小的俱樂部。我的那些朋友們,一個個的,都是又年輕又俏皮又倔強又善良。他們幫我刷牆,幫我鋪地毯,陪我置辦家具和餐具。然後我們一起席地而坐,聊天,甚至唱歌,後來我們大家的表哥把這裏稱作“問題青年俱樂部”。

 

生日當天,表哥和我的另一個閨蜜捧了99朵鮮豔欲滴的紅玫瑰來到22樓。我們把花放下,一起去了電影院看《泰坦尼克號》。傑克和柔絲的淒美的愛情,按理說,在我當時的情形下,是很容易被觸碰到痛點的。但我今天回憶起來,卻完全沒有痛。我隻有收到那麽多玫瑰花的喜悅,我隻有表哥和朋友們陪伴的滿足,那時候我看不到也不想看到未來,我的記憶裏,這個生日很美好。

 

第二個40歲前記憶猶新的生日是三十八歲。那時我已經在北京上班了。生日那天,公司裏一群很“三八”的女同事和我一起去K歌。我記得她們給我訂了一個大大的蛋糕,上麵寫著“三八”的字樣。在這些女同事裏,有兩個和我一直保持了最為親密的關係,直到今天。這些年以來,我們並不常常在一起,在一起也並不是有說不完的話,但我們無論以怎樣的方式相處都極其舒服,而且一直彼此支持,彼此信任。

 

其實這兩個生日告訴我的是,可以彼此信任與支持的朋友對我有多麽重要,他們給了我太多的幫助和慰藉。所以當我看到我的大兒子,和他的高中同學和他的大學舍友建立了牢固的關係和友情時,我特別欣慰。今年1月14日到19日,就在疫情已經暗流湧動而人們渾然並不知的時候,我的大兒子和他的五個高中同學在北京人流最為密集的地方遊走出行,後來想想心裏都有些後怕。也是在這幾天裏,我無意中發現他們加入了一個幫助全球盲人的誌願者組織,這個組織具體怎麽運作我不清楚,他隻是告訴我他在等待被安排工作……

 

Helen,這讓我的心裏又多了一絲安慰。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武漢在封城期間,許多許多九零後、零零後的誌願者為這個城市居民的供給而勤勉工作,不分晝夜。他們這麽的年輕,這樣的熱血,他們讓我覺得沒有任何理由放棄對這個世界的憧憬,即使也許這個世界正在經曆至暗時刻。

 

                                                           Jin

                                                   2020年4月8日

Jin:

武漢解封的那天,正好表演係的同學在朋友圈裏發了一段她在溫哥華的家門口拍的視頻。天高雲淡,陽光普照,社區小馬路兩邊的櫻花開得驚天動地。視頻很短,就隻有幾秒鍾,我看了好幾遍,藍天下,粉色的花朵競相擠滿了枝頭,在微風中搖曳,像是在努力地昭告天下:春天真的來了!今年的武漢因為封城,原本年年人比花多的櫻花樹下人跡寥寥,網上的圖片更有一種令人憂傷的淒美。這76天裏,武漢人所經曆的我們無法想象,尤其看到長長的認領骨灰的隊伍,觸目驚心,有的一家人都裝進了那幾隻小小的木盒子裏。不少武漢人都有直接或者間接失去親人、朋友的故事,他們需要多久才可以從傷痛中走出來沒人能了解。

 

我有一個香港朋友,她曾經是個重度抑鬱症患者,康複之後出過一本如何應對情緒困擾的書。誰知去年抑鬱症複發,醫生一邊給予她藥物治療,一邊讓她盡可能找朋友聊天,我也是她名單上的聊天朋友之一。她住在九龍塘,但公交並不是十分方便的社區。去年下半年的社運九龍塘也算是重災區,她幾乎不能出門。生活剛剛恢複正常後,疫情又起,她不會網購,不知道她如何解決她和丈夫的一日三餐。她每天下午仍然按時跟我在網上聊天,我本來以為灰暗的現狀連我們正常人都要鬱悶了,更何況她還是個有著嚴重情緒問題的抑鬱症患者。然而,讓我吃驚的是她卻一天天好起來。人的意誌力和生命力是如此的頑強,人們常常說武漢是一座英雄的城市,就是希望堅韌的武漢人在經曆了這場劫難之後能夠浴火重生吧!

但是,我想度過了至暗時刻,卻仍然驚魂未定的武漢人的心情應該跟你一樣,更多的隻是想過上原有的日常生活,或者期待來年櫻花再次綻放時的聚首——平凡的人們隻是擁有這樣平凡的願望,而那些氣勢磅礴的宏大主題就留給微信群裏討論各種問題的“專家們”茶餘飯後過嘴癮吧!

 

對於批評,我一直認為建設性的意見才是真正的批評,我鄙視那些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誇大事實,甚至編造謊言的所謂批評。我不認為這些批評是出於真正的善意,多數的時候隻是為了批評而批評,就像香港有“逢中必反”的一群人。他們不是缺乏理性,而是預先確定了立場,之後所有的行為都是為這個既定的立場服務,甚至不惜造謠傳謠。

 

我想你可能聽聞過香港社運時期的太子地鐵站死人事件。事實上,太子站沒有死過人,但是過一段時間就會有人以不同的理由去太子站獻花、焚香、供奉、祭拜。從頭七開始的七個七已經用完了,然後有三個月,五個月,總之各種紀念日子五花八門,能用的都用了。香港是個極其有秩序的法治社會,有人降生,有人去世都有嚴格的記錄在案。然而太子站據說死了很多人,說警方焚屍滅跡,卻沒有知道死者是誰,沒有人問如果真有死者,家屬去了哪裏?毫無疑問,這是個徹頭徹尾的謠言。我不知道篤信這則謠言的人出於什麽樣的目的鍥而不舍地舉著“沉冤待雪”的花牌要為“死者”討回公道,因為這不但需要摒棄最基本的常識還要拉低自己的智商。這場沒有死者,憑空捏造的悼念至今為止仍然在進行。其實我也不喜歡這一屆的特區政府,典型的按部就班不犯錯也不作為的作派,但是我也完全不認同以如此令人不齒的手段來爭取民主自由,實在有辱民主之名。

你那兩則生日的故事讓我感動,我想我們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會或多或少遭遇窘境,而最後也總有人會出現幫助我們安然渡過,所以我總以為每個窘境背後都潛藏著祝福。我也一樣,當年在加拿大生第一個孩子時,周圍差不多時間生孩子的朋友,有的家裏有老人來幫忙,有的娃爹能做一些簡單的家務,有的是第二胎自己有經驗。而我這三樣都靠不上,不但娃爹隻會燒開水其餘家務完全指望不上,而且正值博士的最後一年,為保證不耽誤他的學業,我和孩子睡客廳,苦捱漫漫長夜。

 

那時候,幾乎天天有人來給我送溫暖。我奶水不夠,有朋友冰天雪地去釣魚熬活魚湯;我的猴嫂從郊區農場硬是買了一隻寵物雞回家活殺了連雞帶鍋端來我家;還有朋友用自己的厚棉被不厭其煩地發酒釀給我催奶。孩子的滿月、百天、周歲都是朋友們操辦的。周歲那次的生日宴是擅長烹飪的物理係陳博士掌勺,那時候他已經吃齋信佛了,但是仍然做了滿滿一桌子的雞鴨魚肉笑眯眯地看著我們吃,他自己就吃一盤生菜色拉。孩子頭發長了,猴哥、猴嫂就把他抱回他們家理發,然後再給洗好澡,灑上香噴噴的爽身粉給我送回來。孩子牙牙學語時,總是叫他們幹爸幹媽,分不清誰誰,一叫起來好幾個人答應,我們笑稱一炮幾響。

 

現在看到很多年輕家長生下寶寶後有月嫂,保姆還有雙方父母的四個老人伺候,經常可以說走就走旅行,我其實並不羨慕。那時候的媽媽就象個袋鼠,把孩子放在兜兜裏走到哪裏帶到哪裏。雖然辛苦,尤其後來白天上班,下班回家接上孩子做飯做家務,但是卻有著簡單、真實的幸福,好比有一天能夠美美地睡上一個整覺都心滿意足了。後來,幹爸幹媽們拿到學位分散在美國、加拿大各州、各省,我們和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一直都在彼此的牽掛和思念中。

 

讀到你的大兒子北哥悄悄做誌願者這一段眼睛開始濕潤,我們在那個動蕩的夏天曾經有過的改變世界,服務社會的熱血理想隨著歲月的打磨已經漸行漸遠,孩子們卻撿起了我們閑置了多年的接力棒。Andrew過去的幾年一直在溫哥華的醫院和流浪漢之家做誌願者,此次由於疫情嚴重,我們建議他暫時不要去了,他答應了。誰知,兩天前說漏了嘴,他始終都在這兩個高危地區服務,為了怕我們擔心,謊稱天天在家。他寫短信給我說:媽媽,如果我現在是紐約的一名醫生,你難道會讓我放棄醫生的職業嗎?

我突然感到有一絲羞愧,這些有著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情懷的孩子們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和微薄之力,執著、勇敢地讓這個世界變得美好,我們有什麽理由放棄對未來的憧憬呢?我寄去了更多的口罩給他,他們那裏的醫療物資還是處於短缺狀態。作為母親,我們都會為孩子們的安全擔心,但是我們也會為他們自豪吧!從他們身上,讓我看到人間雖有那麽多不堪和悲苦,但依然值得我們深情相待。

 

Helen

202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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