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門散記

美酒飲教微醉後, 好花剛到半開時.
正文

閉門散記之十三:青青蠶豆,依依我心

(2020-05-07 08:50:46) 下一個

油管上網紅大廚,心怡廚房主人的英文名字叫Hungry Cook, 翻成中文叫“餓廚”,每見此名必莞爾停頓,“油管”配“餓廚”真絕。我記憶中的大廚們,從廚房油頭煙臉出來打招呼,都是一律被鍋氣熏得沒什麽胃口,隻有網廚小妹,做主廚還餓,匪夷所思。不過每人每天要餓是一定的,餓了想做好吃的才是關鍵,一份餓的動力可以頃刻間變化出美食,和“化悲痛為力量”有點相通的意思。 自己的東西做的到位,頗為自豪自信,自然激起大愛要上網分享,心裏直願大庇天下寒士盡開顏!

就是這個被關在舊金山高比象牙塔的樓中,還天天想去菜市場找時令好東西給她最愛的帥哥吃的人前天發來微信照片一張,高科技遊戲大卡妹夫聚精會神在餐桌一頭盯著電腦屏幕,邊上一杯不知什麽的淡焦黃色飲料(肯定不是Whisky加冰因他不喝酒),轉角坐的是看不見的正在拍照的小妹,兩人之間的桌上一個不鏽鋼麵盆裏裝得滿滿,幾乎擠爆頭都是帶殼的淡青色時令蠶豆,再邊上一隻日本藍白麵碗,幾粒剝出來的嫩青蠶豆安安靜靜地躺在裏麵。我心裏一動,隻覺得是一句:“歲月靜好” ,又好像是豐子愷的一幅畫。網廚妹妹這種持家相夫的美德來自於她的媽媽。她爸爸曾經是創造中國半導體大業的開山祖師級人物,小妹記得幼年陸爸爸夜裏還在研究微電子集成電路,陸媽媽就陪在燈下,剝著陸爸爸故鄉杭州來的小核桃,親親地輕輕地放在他手心裏,這一幕像浮生六記。 我和陸伯伯開過玩笑,我說您本來是和台灣世界最大的半導體製造廠台積電董事長張忠謀一級的人物,但結局迥然。 一是製度決定了您不能像張董事長一樣成為豪富,二是老天覺得您有陸阿姨剝小核桃,那是江山如畫不如美人心啊!其實男人在世,拋開偉大理想,無限事業,最後隻不過是找找尋溫柔鄉罷了。除去百分之幾的人,多數老百姓尋找的就是陪陪心上人,安安靜靜,定定地剝剝蠶豆的生活。

小時候蠶豆很便宜,季節一來,滿城都是提籃子買蠶豆,菜市場地上是一堆一堆的蠶豆,家家桌上都在午前堆起了要剝的青殼蠶豆,沒上班的老少都幫忙剝。幾個禮拜一過,突然都消聲滅跡了,這就叫時令。用網廚小妹昨天的話:“第一周最嫩,小小的,明火慢烤吃原味; 第二周油水煮,隻需小蔥,糖要重;第三周也可以吃,第四周就要剝豆瓣了,雞汁蒸,鮮掉眉毛,還可以用新鮮鹹蛋蒸,豆瓣剝了還可以炒蝦仁或雞絲!” 蠶豆熱鬧的餐桌生命周期就一月左右,短而濃。 我表姐說她小時候媽媽水煮了青青蠶豆,用棉線穿針,刺破豆粒,連成一串,套在她脖子上,這就是她最早記得的項鏈,出去弄堂裏玩耍,想到了吃一個,嘴裏是粉粉的,心裏是軟軟的快樂。我跟表姐說,以後男朋友送你一條南非大鑽石項鏈,你也要拿起了假裝咬幾口,嘴裏一粒一粒辨得分明,心裏才會生起海枯石爛般的愛情。

立夏見三鮮,蠶豆其一。在江南吃法很多,水煮,蔥油炒,油氽,曬幹再炒,還有浸水發芽用鹹菜一起煮的“獨腳蟹”等等,其中有點全國名氣的是孔乙己下酒的茴香豆和上海老城隍廟奶油五香豆,當年可是外地人到上海必須帶回家讓人知道他到過大上海逛過南京路的證據之一。前兩年也曾一發少年狂,買了幾盒回美國,打開後陳年舊產,吞一粒就知道是化學物品濃集的旅遊產品,吐都來不及,足見城隍廟低價高利潤的標榜上海的東西因為是一錘子買賣都是隻看衣裝不看人的把戲。蠶豆最高級的,最意外的吃法是我在法國Loire Valley看城堡時吃到。 當時住在法國曆史上最美的女人靠吞少量黃金保持青春的Diane de Poitiers的城堡附近,也是安葬達芬奇的老城Amboise。在一家古堡式的餐廳吃米其林,已忘其名,但一道淡水鰻魚吸引了我,畢竟這之前隻吃過江南的紅燒白燉各式河鰻,很驚訝法國人也吃,而且是美食。上桌後一段兩寸長的河鰻,魚肉雪白去皮,下麵一層綠色泥樣夾層,再下麵一層粉紅鮮河蝦泥,切一口三種粉嫩,讓人想起白天看到的膚色雪白的Diane de Poitiers的油畫。綠泥層油而清淡,一定是什麽豆類。叫來侍者討教,我法文不通,Amboise的人英文不如巴黎人,來來回回幾次,最後結果他拿了手機翻譯給我竟是”fava bean”, 才知道法國人也吃蠶豆啊!當然,法國人什麽都要用牛油白脫,這層蠶豆也是和廚師自己做的“拜托”一起處理過,所以一下子我吃不出是我們江南到處便宜賣的蠶豆。  

我的祖父是寧波慈溪縣城裏富二代出生,十幾歲就騎上英國藍翎鳳頭腳踏車在縣衙門前的大街上曬幸福,如同今天上海街頭偶爾看到灰天灰地中開過的一輛敞篷Lamborghini.  他來上海後,德國留學的醫生查出先天性心髒病,說他沒幾年好活,他“當下參悟”,完成了多少佛經想教導大家去做的“放下”,一生從此與世無爭。好在他父親為他幼年就定下的太太好得不能再好,1949年後,家裏基本上是靠祖母賺錢養家,而且她還操持家務,裏外都是她,祖父隻能隨他自己便,很小心地活著。 他們相愛一生直到最後一天都是睡在一張床上,每天早上醒來就躺著聊天一個多小時,聊完了,才是一天的開始。祖父所愛就是吃點時令貨,也隻是“嚐嚐味道”因為他胃還出過血,而時令貨裏蠶豆可能是他最愛的素菜。一到如今季節,他肯定是自己去菜市場,從最貴的價格開始,一直吃到最後, 幾乎天天吃。我童年記憶中就清清楚楚有他們兩人坐在八仙桌邊剝蠶豆,如同今天網廚小妹和妹夫,隻不過是祖父自己想吃,祖母跟著愛吃,夫唱婦隨,一起剝剝一邊講講,別人都上班去了,隻有他們兩人東一句西一句地推著時鍾慢慢向前走。一桌的豆殼,隻剝得一碗青青的豆,卻如同別人愛情的紅豆,每年如此,年年更續。祖母在家是主廚,但蠶豆大多數是祖父炒,他炒蔥油蠶豆是拿手,我的大嬸嬸和他相處很好而且是同吃同住的媳婦,常逗他開心,說:“爹爹的蠶豆炒得最好吃。” 他聽了最高興,還靦腆地笑,嘿嘿兩聲,說:“我有什麽,多加糖和油就是。” 胃弱的老頭,蠶豆倒不客氣可以一個人吃掉半大碗。 

祖父母兩人的愛情,從年輕國泰電影院看頭輪美國電影,斜對麵喝咖啡,逛逛時髦的淮海路開始,全部都連在一起,就像蠶豆和豆殼,而且一生也沒有人能剝離他們一天。後來虹橋賓館裏開了一家叫老寧波的餐廳,老板是祖父從小看大的鄰居小孩,和老板弄堂裏打彈子長大的五叔就常在那裏宴客,祖父也就常去。 有一次我也在,他落坐後就說“鹹菜豆瓣酥有嗎?”, 當然有。  那家的豆瓣酥是鹹菜汁做的, 並看不見鹹菜, 他拿一勺嚐嚐後,在我邊上偷偷輕輕一句:“這種便宜的菜,這裏不知要被斬到幾鈿?嘿嘿。”  他愛吃蠶豆,可是吃豆瓣酥就沒有吃一碗一粒一粒的蠶豆那麽興致勃勃。吃蠶豆口舌必須協調運動,先有入口接觸豆皮外蔥油的意思,牙要輕輕咬開豆皮,舌要跟上幫忙擠出粉粉的豆瓣,上下唇要吐出豆皮,然後才能最後咀嚼豆瓣享受蔥油和它的攪和的快樂。 有些食材就是這樣,吃大閘蟹,花那麽大的功吃一點點的鮮,很誘人,近年蟹粉不稀奇,大大的一盆炒上來,反而吃到嘴不覺得那麽難得,所以幸福不能來得太快,天上掉下的林妹妹是一定有缺點的。 

祖父活到八十歲,比德國醫生的預言多了50多年,我叔叔回憶說主要靠解放後碰到一個中醫,搞中西醫結合,加上祖父天性不糾結,一生除了依賴著我祖母,實在沒有任何堅持。 到他離開世界前一天,他身體很弱幾乎一段時間天天在床上靠著休息,我逗他說要不要跟我出去吃一頓午飯,沒想到他不知從哪裏來的精神,從床上坐起說要穿衣服。祖母在邊上說:“你哪有精神,算了吧,家裏吃吃吧”。一向聽祖母話的祖父卻意外地堅持,祖母最終說:“好吧,依你。”  我們驅車在附近虹橋的小南國吃的飯,點得都是他喜歡的上海菜,他中意的上海春卷好像破例吃了兩根。那天我和他親手養大的堂弟左右相陪,還有我的父親他的大兒子,加上他最喜歡的媳婦我嬸嬸,他一頓飯開心得不得了,雖然心髒力氣弱,他還是說了很多話,還給祖母夾菜。吃完我扶著他慢慢走過店堂要出門,兩邊的服務員紛紛說著程式化的“歡迎光臨”,他突然停步轉頭對我說:“他們哪能曉得,我們都是美國人啊!  嘿嘿。”  他和祖母談戀愛時看的都是美國電影,他一生都崇拜西洋,後來兩人也都拿了綠卡最後變成“美國人”,這是他們這一代年輕時沒有敢想過的美國夢,他也算做過了。

祖父一生其實是靠樸實的愛情多活了幾十年。我後來開過玩笑,他名字中有“逢明”兩字,而祖母是五月十五月圓之日的生日,名字中有“杏月”兩字,真是天設地就的一雙,他要“逢到光明”才好, 偏偏碰到大大的圓月普照,跟隨光明,如何能不努力多活幾十年和他最愛的人一起剝剝吃吃蠶豆啊?

林語堂說:“我深信真正的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其目的也在使人民應有享受空閑的可能,或空閑的享受應成為普遍。” 夫妻相對,默默剝著蠶豆,或如兩人一起剝著豆,還偶爾低聲加幾句半調情娛樂的甜言蜜語,雖說是再普通不過,那就是“閨房之樂,有甚於畫眉者”的一種無法描摹的東西,任何主義都要這個吧?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喜清靜 回複 悄悄話 兩人東一句西一句地推著時鍾慢慢向前走,真好。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