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門散記

美酒飲教微醉後, 好花剛到半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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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門散記之十八:黑人的醬油蝦炒飯

(2021-03-11 16:29:14) 下一個

閉門政策最近有所鬆動,窗外玉蘭竟放,好幾天又如江南般雨絲風片,令人向往戶外的柳綠桃紅。 日前晨起探得門外春暖,便拋開一切,借口踏青,往北開去, 去看看離舊金山兩小時車程的酒鄉小鎮Healsberg 的春色。世人都道Napa好,不知貼著SONOMA海邊江南丘陵般的山間裏躲著Healsberg這麽些酒莊。當然,由於氣候多海風,那裏隻能以最古老的PinotNoir為主,老而不死的東西必然有極強的生命力!那裏最好喝的酒,我私下以為是Merry Edwards的白葡萄酒,絕對可以和舊世界的一些名品一起放桌上.  在紅的裏麵,我的日本老克勒鄰居TOM更堅定地認為Anderson Valley的Rhys是無可匹敵的。 開過Santa Rosa,無邊春色早遮住了前幾次大火燒山的殘山焦土。等到Healsberg一望,果然油菜花MustardGreen在已經溫暖的葡萄藤間開始伸展浪湧,更有些白色小花肆無忌憚地滿地鋪錦,穿行在East Road和West Road上,到處是春天的嫩綠和芽黃。這裏不像NAPA和SONOMA,還讓人有世外獨存誤入桃花源之感。車速放慢,遍布在山野間的嫩黃,粉白,淡綠,在遊春人的心頭久久不散。 

記得小時候去一趟稍微離上海市中心遠點的公園春遊回來,老師一定要叫我們寫八股作文,痛苦得很。寫什麽同學掉水裏大家救援啦,把自己帶的好吃的給邊上隻帶茶葉蛋的啦,反正老師想要的是好人好事,卻反而教會我們硬編假話來應付。寫文章這事真是要有感而發,不然倉促文字,包裝感情,都是泡麵級的東西。 造幾句口號麻辣,放一點詞匯味精,第一遍讀起來好像有介事,讀完後口裏麻木,心裏後悔,腦子發空。反過來,心中有話,橫想豎想,就是沒機會說,或因種種顧慮不願說,也是人生鬱悶,古人所謂骨鯁在喉,上海市井俗語叫”難過得要死”。 卡住喉嚨,隻給你留一點透半口氣,當然難過。 所以美國式的言論自由非常重要,我養過很多次狗,一隻狗都很難訓練到不亂叫,何況所謂更高級動物。

我對BLM運動就有點骨鯁在喉。 看到“黑人運動會”後到處樹起的木板標語如同小時候弄堂裏“千萬不要忘了階級鬥爭”的大字標語一樣,看得我無話可說, 加上那個屬狗的十三點白宮主人,天天亂叫,看他斜著頭從一邊扭到另一邊不停地胡說,覺得美國兩百多年靠前赴後繼多少仁人誌士建立起來的標杆式民主製度在人為的破壞下大概也氣數盡了。等到後來被”反動勢力“鬥爭下去的落水狗還死皮賴臉要號召革命群眾來首都串聯,完全是學毛澤東天安門接見紅衛兵一套,共和黨差點變成共產黨。再等到忘了帶紅袖章的暴民攻打美國式的希臘神廟華盛頓立法不許超越的最高建築象征民主聯邦昂然偉立的國會,把一班衣冠楚楚的精英不分黨派趕得四下逃竄,很多個拿手機和家人做”911“式最後道別,美國人兩百年沒見識過的武鬥終於登場!足見文革的可悲不隻是我們中國人獨有的愚昧,利用愚民挑起流氓運動和按憲法治國的法製精神不隻是格格不入,完全是尖銳對立!如果說黑人運動是一個愚蠢的白人警察挑起的”全民共誅之,全國共討之“的保衛人性人權底線的無組織無紀律的反彈,我們很多人還覺得可以同情和理解,那麽由一個白人億萬富豪總統用煽動性演講,用他霸占的舞台和無賴式謊言挑動起的史無前例的暴民行動,隻能讓人覺得那些跟著他指揮棒起舞的愚蠢白人已經比他們認為愚蠢,被他們看不起,被曆史所霸淩的黑人更低下更該被文明所唾棄。

黑人運動和川粉暴動把我帶回到1989年我初到華盛頓的記憶中。 為賺學費,在唐人街一家破爛的外賣店打工,初來乍到,一輩子沒有做過苦力什麽都不會,叔叔介紹到上海人蹺腳周老板的小店學習加幫忙,說好一周六天一個月七百五十塊,對身無分文的我來說真是鬆一口氣。 店裏後麵兩個台灣老兵是廚師搭檔,前麵就站著我一個人接單,打包,收錢。店堂窄小,但還有三張小桌子,偶爾有客人在店裏吃。周老板人像鄧小平一樣高低,麵孔有點麵癱後遺症的樣子,車禍造成蹺腳,走路很快但有高低。他有殘廢停車證就可以到處亂停,所以他就負責送外賣。一回店裏手上總拿著一大竄鑰匙,”砰“的一聲扔到邊上一個桌上,好像蠻有老板腔調。周老板人挺善良,肚裏墨水不多,嘴巴蠻會講,常帶幾句“赤那,赤那”,如果碰到比他會講的人滔滔大論,他常一臉嚴肅皺著眉頭,一副好像認真但又帶點插不上話的憋屈,用上海公園裏老頭子們調笑的話說就是馬桶上的那種尷尬樣子。那時候他中年單身,每次要是來一個女的朋友來找他,那他在店堂裏一高一低地來回走,一會倒熱茶,一會奔進廚房拿碗酸辣湯,嘴巴裏不停地熱鬧,真是好一出獨角戲。不要小看周老板,他好像和大使館很熟,常常也有人來托他幫忙,那時候六四民運領袖在華盛頓活動頻繁,其中也有幾個上海口音的來找他吹吹,更多的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和他談所謂生意。我有時候覺得周老板就是阿慶嫂,誰也不得罪,還好像對誰都有點小價值。我們四個人如果用武俠小說的方式表述可以起綽號叫“老弱病殘”。周老板是蹺腳為“殘”,我剛到美國20歲不到不知東南西北算是“弱”,後麵廚房裏一個是60多歲股東裴師傅,雖是人高馬大但有心髒病高血壓而且還剛娶了一個年輕的大陸籍的老婆生了一個才三歲的孩子,雖說是大師傅,炒菜已經能躲則躲了,他可以頂這個“病”字。二師傅老周,湖南籍台灣老兵,瞎了一隻眼,耳朵也不好,講湖南國語還很大聲,反應慢,當得上一個“老”字絕無問題。四個人一個店對付著開。 華盛頓本來黑人就多,唐人街附近更多,店裏每天有很多黑人來買東西吃就是因為我們店小最便宜。老裴和老周很討厭黑人,老周以前打工回家被黑人搶過還被打過一棒,老裴在通前台的隔窗看到黑人,常把頭一搖,嘴巴裏說一句:“這票貨色又來了。“  周老板更是”黑鬼,黑鬼“不離口。 我初來乍到,還沒吃過黑人苦頭,他們說得昏天黑地都是華盛頓黑人的劣跡,把我也說得見黑膽寒。可是黑人每天來,還占一定比例,我也慢慢適應了,反而聽習慣了他們說英文的腔調, 進門都是:“Hey,man! What’s up…”。而且這個“up”讀得各人各調,好像天氣,還會常常變化。 我在上海學的是老式英國課本Essential English,這種黑人版本的美國英文倒是新奇可愛。特別有時候兩個認識的黑人在店堂裏碰到,那個叫開心,真叫手舞足蹈:兩人拳頭要碰一下,肘也要碰一下,最後手掌還拍一下,嘴巴裏大聲喊著“What’s up…”, 看得我有時候忘了幫他們點菜。黑人裏麵有幾個女人最難纏,來買三塊錢的午間套餐要問好幾個問題,抬頭看著菜牌五分鍾裏改三次主意,還總要加額外的東西隻要是不要錢。後來我發現規律,他們喜歡炸的東西喜歡吃海鮮,還喜歡菜的汁水gravy要多,這樣可以拌飯。

有一個黑人人特別高大,進了店堂我總覺得像黑旋風李逵,永遠點蝦吃。錢不多,算賬的時候口袋裏總能摳出最後一個quarter,剛剛好。然後他就把口袋的底子往外一翻,哈哈朝我笑笑。我那個時候剛開始吃美國的黃油喝美國的牛奶,站在他麵前我就像一根蔥。這個家夥把店裏蝦菜幾乎都點過一遍,什麽蝦龍糊,蝦芙蓉,宮保蝦,甜酸蝦,湖南蝦,炸蝦,當然還有蝦炒飯。他拿了菜後有一個上海話說叫“急吼拉吼”的動作,就是一轉身到最近的小桌上,馬上把好好包緊的袋子打開,拿出裝菜的紙盒子,撕開一次性筷子就在盒子裏翻。我一開始沒搞懂,看著他把我辛辛苦苦裝好的外賣袋分離瓦解,甚是不忿,但礙於客人至上,隻得作壁上觀。翻看一番後,他拿起桌上的醬油瓶就開始往菜裏倒,真看得我啼笑皆非。再抓起胡椒瓶子,拚了命一樣甩抖,最後看似滿意,再把盒子關起提了袋子出門,出門前再問我要兩包甜酸醬料。看此君背影搖曳晃蕩著出去,他人本高大,身上那條的米袋一樣的牛仔褲好像沒有褲帶,永遠就像馬上要從屁股上掉下來一樣,我才知道牛仔褲還有這樣穿法。我那時候一來英文不好,再者膽子也小,除了重複一句點的菜名後收錢外,一概不敢和黑人多搭訕。後來臉熟了,有一次黑李逵走前又問我要甜酸包,我鼓鼓勇氣跟他說今天早在袋子裏幫他放好額外幾包甜酸包,看他愛醬油,另外還有四包醬油。他低頭打開一看果然如此,舉起大拇指說:“My friend, you are my man!”  以後他來,進門先喊”My friend!”好像和我多年交情一樣,其實我連他名字都不知道。 從小長大,老法習慣,“我的朋友胡適之”是當笑話講, 初來美國兩月,已有黑人叫我“朋友”,想想好笑。不過當了李逵朋友就不太怕李逵了,想起以前老人家教導說做朋友要有朋友樣子,我就開始覺得有責任告訴黑朋友不要把醬油拚命往菜裏倒,天下哪有這樣濃油赤醬的吃法!我先開口問他為什麽每次要把菜攪得“天翻地複”,是為了方便倒醬油嗎?答案真是讓我吃了一驚! 他說他是翻找裏麵的蝦,看看哪個蝦菜有最多的蝦!結果發現我們店小產品管控很嚴,老周手裏不糊塗,不管點什麽花樣,每個蝦菜都隻有六隻蝦!他一張黑糊糊的臉大笑著說,他從來沒多找到過一隻蝦!他邊說邊高興得拍手,然後說發現了這個以後他基本改吃蝦炒飯因為裏麵的蝦多何況飯也多!其實蝦炒飯用的是小一點的蝦,當然多一點。 他的炒飯加醬油加胡椒就變成重口味醬油飯,我看就少了點我們小時候自己慢慢熬的白豬油。當下我就頓悟: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既然有人能吃這麽多醬油,我又何必一定要去喚醒民眾呢?

有一天周老板在晚上下班前抽光銀箱裏的錢,給老周和我發半月的工資。拿到手上三百七十五塊辛苦得來的“出汗錢”,想想我從小長大哪裏打過工哪裏吃過這樣的苦又哪裏知道要和黑人們混,真有點百感交集,好在年輕隻向往未來,心裏更多一點的是賺到錢的喜悅。下班已經9點半,我要去坐地鐵回叔叔家,地鐵站在七街和H街的交口,沒幾條馬路,現在還在,叫Gallery Place-Chinatown。我在店裏把錢小心地放在背包的最裏層,檢查了兩遍拉鏈,單肩背著出了店門。 秋天的華盛頓天早就黑了,唐人街9點後行人不多,大多是行色匆匆回家的人,還在馬路上晃悠的多數是黑人。因為三百多塊錢那時候對我很大,有點不自主的緊張,特別警惕身邊的情況。其實平日也是這時候去趕地鐵,身上隻有一張地鐵票,反倒瀟灑。忽想起武鬆也是背了包囊,提了棍棒,挺起了胸膛,邁步出了店門要上景陽岡打虎,我隻差沒有棍棒而已。走得比平時快,一下就到地鐵門口的天橋,路燈不亮,反襯出麵前路邊幾個黑人特別紮眼。 真所謂人嚇人嚇死人,本來為了包裏的工錢已經膽小,再看到前麵模糊夜色中有不下六七個黑人”散兵遊勇“,好幾個像我們寧波人一樣大聲講話,我一時間毫毛都豎起。 更糟糕的是嘈雜聲中我突然看到有一個黑人盯住我看,而且往我走來! 他雖然沒有特別高大,但一臉橫肉,一頭Medusa蛇辮子,襯著他兩個大大的眼睛特別凶,好像他已經看到我包裏的錢。去地鐵口隻有這一條通路,沒法回避,我本能地放慢步伐,腦子裏幾秒鍾就閃過好幾個想法。一是想到1942年四大名旦中的程研秋在北京火車站出來碰到漢奸日本人擋路,他靠著太極功夫脫出包圍。19歲的我在中學時代也算在上海公園裏跟名師練了三年太極,隻是瘦弱書生從來沒有打過架。就算狹路相逢勇者勝,對方這個”碼子“不是我能對付。二是聽老先生們講過舊上海”拋頂宮“搶包一定是兩人搭檔,搶了包(或帽子)一定馬上拋到下家手上使你左右不能兼顧。麵前黑人六七個,搶了我的包他們一定隨時可以搭檔。 可是畢竟年輕氣盛,要叫我回頭退避好像心又不甘。我們兩人隻有幾步遠了,他還是盯著我,我好像覺得他就要出手搶包。說句實話,在這種緊張中隻覺得心中發空不知所措,畢竟我從小生活在沒有黑人的上海,更沒有人搶過我,麵對凶神真有點手腳發軟。

突然黑暗中後麵一聲黑人大喊:”Hey my friend!” 隨即背後被人輕輕一拍,我一驚,一個碩大黑影出現在我邊上,不是別人正是黑旋風李逵! 他好像也看出我被盯上,轉頭就對凶神說:“What’s up man, he is my friend.” 李逵比凶神還要高大,凶神好像碰到克星,一下子氣球漏氣,沮喪地退到邊上牆邊,斜靠著喵看我們兩個,顯然還是不爽。我驚魂未定,和李逵瞎講幾句,趕快奔向地鐵站,裏麵燈火通明,環顧站台上都是白人,這才覺得安全了。這一次真叫靠黑吃黑躲過一劫!

這家華盛頓的破爛小店是我人生的第一個社會教室,給我上了美國底層社會的課,從此不會隨便亂說黑人。三十年過去,當如今看到舊金山大小城鎮幾乎每家商戶都貼好”Black Lives Matter“ 的護身符一樣的大字報,不由人不佩服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在1963年發表的《支持美國黑人反對種族歧視的鬥爭的聲明》裏麵的總結:”民族鬥爭,說到底是 一個階級鬥爭問題 。在美國壓迫黑人的,隻是白色人種中的反動統治集團。他們絕不能代表白色人種 中占 絕大多數的工人,農民,革命的知識份子和其他開明人士.”  毛主席語錄是寶書啊!聽說華府小名人上海周老板也已死了多年,老周老裴大概也沒了,老弱病殘四大高手該隻剩下我一個還在繼續看毛主席說的美國黑人反對種族歧視的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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