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門散記

美酒飲教微醉後, 好花剛到半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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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門散記之十七: 豬油湯團煮過年

(2021-02-26 16:53:32) 下一個

拜登當選,疫苗開打,好似天開一線,但總還是提心吊膽, 好不容易歲月匆匆到了年關,過年過年,轉眼已是元宵! 

頹廢一年,再難也要把這難忘的2020年一腳踢出去!我弟弟以前常說投胎是個技術活,也要穩準狠。我們這幫能避開文革來中國投胎,一投就是上海,總算有點水平,長大後沒有經曆過老一代”年年難過年年過“的日子,所以覺得今年特別難過。一年沒出門,三百多天沒有在好餐廳安坐舉杯,每天倒是成了灶下老廚,柴米油鹽真是有點久了。我這種俗人向來貪好吃喜精作,一紙餐廳封店令對我潛意識暗精神的打擊不亞於對廚師老板們的。杯酒不歡,卻向何處覓春風?舊金山的朋友前陣子偷跑回台北,傳話來說,在那裏碰到我的同好老朋友們,很久不見,都問同樣問題,說我這麽久不能出去吃飯,憋著怎麽辦啊? 想不到行走江湖二十多年,想想群眾的眼睛還是雪亮的,這就是我為大家留下的擔憂!其實一個人到底幹什麽事快樂能有他自己貼心朋友知道實在是福氣,就像那位”床前明月光“的李白,別人都仰望他頂禮他為詩仙,可是杜甫記載他的卻是”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再讀那幾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千百年後,依然是蕩氣回腸! 做詩仙隻是過日子的表象,不難, 成酒仙才是內心的渴望,到死都難!

過年過年,轉眼已是元宵!中國人不就是忙點吃喝嗎? 曾經有一個娶我們同胞的高知白人問過我,說中國人為什麽把過年的吃喝看得那麽重。對著哈佛畢業的,我很慎重地回答,這是一個包含人文曆史和哲學的問題,很多中國人自己也搞不懂,可以在哈佛專門研究。 簡單地說第一是中國人以前在農業社會一年三百五十天裏日子過得辛苦,沒什麽吃的,借著天寒地凍,年底結賬休息吃點好的。這是一個人的本能欲望。 第二當然是一家之內的團聚,在外的人回來不是隻圖吃的,而是彌補些情感世界的欲望,古人沒有手機沒有電腦,很多人不會寫信,天南地北,這一年的話要憋到過年講,沒有比圍爐暖酒三代同堂更讓人戀家了! 第三是以前農業社會聚族而居,平時各忙生計,借著祭祖吃喝等行為凝聚家族力量,讀讀紅樓夢裏過年那些節目就知道男人們要一起做什麽了,祠堂裏磕頭是虛應禮節,一頓頓一群群吃吃喝喝才是真心快樂。古時候仁義道德,一本正經的規矩在新春期間大大放鬆,年夜飯團團圓圓坐下後是精神放假,口腹放縱,在熱熱鬧鬧中完成了個人和家庭,家庭和家族的和諧,從而讓人帶著幸福感繼續麵對新一年的挑戰。吃喝是肉體的基本建設,過完連著吃喝的大年卻得到更高層次的精神滋養,這是我們中國人特有的心理療養!我們不必像法國人一樣拿一杯酒集體坐在馬路邊和朋友沒事聊半天,也不像意大利人到處讚歎身邊走過的陌生美女,從而在投來的一笑中得到”自己還行“的滿足,各個古老文明各有高低,我們的吃喝我們的過年像打氣筒,把一年需要的內氣都打滿了!隨著家族觀念被淘汰,農村城市化, 城市小區隔離化,個體家庭鐵門化, 現代人理論上是各自成就也各自痛苦,再也不用這麽興師動眾地過年了。

搬來舊金山後,曆年來我有一個規矩,農曆小年夜起自己放假過年。 猶太人可以過他們的年,我為什麽不能?為了有點懷舊年氣,從小年夜忙起,總要做一席細致一點特別一點的菜,傳統和創新間雜,每年菜譜不一,叫上幾家朋友,他鄉故知,杯酒當年。 大家稀裏糊塗吃上半天,一座盡歡,朋友們都說在美國我這樣已經算誇張的了,我雖忙碌一番,卻找到難得的年味。 有一年春節在NAPA鄉下,舊金山音樂學院四把小提琴特意上門助興,正當山腳下梨花林滿,綠草嫩青,他們在樹下奏起貝多芬的春天奏鳴曲,我雖不懂音律,卻突然穿越,眼前恍若魏晉的春天,心裏好像和七賢在一起。 這個記憶從未告訴別人,今天寫來還能聽到樹下的琴聲! 

今年舊金山閉門令還在,我也不敢像以往那樣呼朋喚友,按我新年慣例還是要吃一頓,隻叫上幹兒子一家三人,菜式也簡化,正好後院紅磚碳木烤爐完工,以前上海人蹙人家眉頭講:“儂是新箍馬桶三日香”,我也一樣, 鬆木掛爐烤鴨,煙熏海鱸魚,明火燒日本黑豬五花肉,全班用紅磚爐一次完成,聽起來容易,點火,煨碳,燃木,烏煙瘴氣要搞兩小時的玩火工程,食材進爐後要不斷看火行事,撥火移肉常搞得兩手烏黑,煙火熏臉才知道灶下火頭工不容易。頭伸進爐塘裏的時候,心裏會冒出毛主席一句金句”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我在外麵搞爐子,廚房裏叫兩個美國長大的13歲的小孩學包上海春卷,黃芽菜肉絲火腿冬筍的內餡我隔夜勾芡做好,冰箱裏拿出春卷皮子,示範一次,叫他們不要再守著電腦遊戲,中國人要參與家庭做飯活動,生於安樂的孩子要體會吃口飯不是這麽容易,特別要吃口好的。 年三十夜裏微信上傳來退休在達拉斯,美國華人中很少的教育家,曆任德州大學,台灣成功大學,清華大學,最後澳門大學退休的上海前輩馮校長家細手細心的太太精心製作的春卷照片,馮先生加一句:“這是新年金條!”  我們這輩人多數沒有見過稱做大黃魚小黃魚的金條,一根春卷大小各家不一,套套口彩,不是老稱十兩大黃魚的樣子,也該是比一兩小黃魚稍大,小巧而適中,圓台麵上筷子要撿得起來。想起八十年代,經濟剛剛寬鬆,弄堂裏老阿婆煤爐點火無證在街邊賣一角一條的炸春卷補貼家用,放學回家油香撲鼻,春卷條條粗大比家裏春節的要大一倍還多,一張看起來幹淨的黃色厚紙包了底拿著吃,隔壁鄰居老頭看了對我搖搖頭,戳一句:“裏廂就吃點麵粉漿糊”,可是當年炸春卷家裏隻有春節有,手上這根確實麵粉漿糊,確實沒幾根肉絲,但還是油香誘人,老阿婆當年沒少賺我的零用錢。 不過還好當年科技落後,還沒有地溝油,總算沒有血管塞牢。

等我爐裏吊燒火鴨好了,到廚房裏麵準備開炸春卷,一看到兩個美國少爺麵前,耳邊廂像是聽到京劇舞台上空城計裏搖著令旗來報丞相的探子,一聲大喊:“大事不好了”,我的上海春卷給兩混蛋包成墨西哥大號豆飯包餅burrito尺寸! 這樣的金條隻有在中央銀行的金庫裏才能找到! 而且全部給你包完,無可解救。為不打擊難得聽話幫忙的少爺們,隻得熱起油鍋炸炸看,或有希望。油熱香飄,一條下去,心裏更像諸葛亮一樣苦不堪言,他們的春卷太大,兩頭又沒包緊,最後皮子的邊也沒粘上,結果春卷一旦外部受氣,內部鬥爭,軍心渙散,隻落得四分五裂到處流竄,可惜了我那幾塊細細切來的火腿和年三十下午最後緊急排隊買來的冬筍肉絲了!看來疫情果然厲害,今年想金條入口討句發財口彩都難啊!還好冰箱裏還有一包王致和的細紅豆沙,鍋裏蒸了一大塊大芋頭,本來是要做潮州甜點翻砂芋頭,靈機一起,怕豆沙太甜,快快把芋頭壓泥配兌攪勻,拿出冰箱裏半瓶五年沉澱當年鄉居時自己種到開花,自己採來陰幹,自己用冰糖醃製的玫瑰花醬,請幹兒子的媽媽趕快幫忙包幾個小黃魚尺寸甜春卷。油沸炸香,咬一口甜糯並存,玫瑰花香到心裏,想起當年鄉居種花弄草,種種辛苦樂趣,茫然久久都在這一口之中。 多年過去,玫瑰花至今才馨香入髓,好像便宜的配角豆沙和芋頭把那股香吸到每一粒粉末裏,包著春卷皮一炸,熱油逼出法國南部香水之城GRASSE山上的氣息,真的沒想到這匆忙中所為竟然是今年春宴最大成功,最難忘的口福記憶!

過了年初一,就看到阿拉斯加的冬天搬到德州去了! 德州是我剛到美國學習生活十二年的異地故鄉,卻從沒見過如此寒天!十二年裏隻記得1995年奧斯丁下了一場雨夾雪,頓時半城癱瘓,車禍連連,公司放假,店鋪關門,溫度也還悠然在零上不少度。想不到故交老友今年打雪仗堆雪人,還碰上斷電點蠟燭,生爐火取暖的新年,真是節目不少!疫情加寒冷,真是雪上加霜,情何以堪?怪不得我一個八十多歲口袋裏大大的有錢卻天天節約的老長輩感慨之餘發來短信說,人生到此他下決心要到南加州買一個房,要來擁抱加州的陽光。德州是個好地方,人情溫暖樸素,還有老派美國人的味道,像一個小國家,自給自足,講話腔調特別地方化,口舌含糊有韻律,頗像我們兩廣的特色,就是天氣熱點。想起當年剛來讀書,窮而年青的時代,記憶裏卻是滿滿的甜蜜。九十年代初的德州比高架橋還沒有的上海要先進,何況初到的興奮還熱烈著,大學裏每天都覺得轟轟烈烈,趕著去非法打工賺點房錢菜錢也不為苦,夜裏喘一口氣的時間裏唯有想念二十來教養我長大的外公外婆。沒想到1992年春,大洋分隔三個寒暑,本以為今生再難見麵的祖孫在德州相擁流淚,他們來和我一起過年!現在的人不能理解我們當年來美國,心裏知道可能多年都回不了家鄉,親人們也沒有什麽旅遊簽證可辦,也沒錢來美國聚會看望,何況老人家都七十四五歲,他們這一代覺得六十歲就該是垂暮之年,這個年紀還能跨海飛到美國看愛孫,簡直是不可思議!過年了,外公對外婆說,外婆能不能再包次寧波湯團給外孫吃啊?寧波老一輩男人基本不進廚房,想吃什麽都隻是說給太太聽。今天在舊金山我可以買到冰凍的寧波最出名的缸鴨狗正宗黑洋酥白糖豬油湯團,而且還有一種糯米粉和餡分開包裝,專對付我們這種懷舊的客,為一口過去的甜蜜可以不怕麻煩,滿手白粉也要現包現吃。 可是1992年在德州要做寧波湯團卻是一番波折。 第一是糯米粉,越南店裏倒是有買,種類不少,不過哪一種適合卻不知道,外婆都要買了來試。機器磨的粉很細,但外婆還是決定要用水盆在小公寓的陽台上避開陽光泡兩天,再用細紗布老法擠幹,水糯的口感終於成功。豬油黑洋酥每年在上海一直是外公親手包辦。新年未到,外公就去南京路寧波貨特色店邵萬生幾趟,看哪天拿出來的豬板油好,那時候物資緊缺,要買點好東西真要跑腳頭。板油來了,早上外公戴了老花眼鏡,拿了一個小鑷子,在八仙桌上照著陽光慢慢地抽除筋膜,雪白的板油最後是碗裏堆砌起來一片片的雪花片,油亮厚膩。後來我喝茶喜歡上德化白瓷杯,有一種古董白瓷極品叫豬油白,我就想起童年八仙桌上的豬板油,確實神似!外公細心得很,他炒好碾碎的芝麻絕對細而均勻。加上碾細的白糖,粘上板油,就要像北方人揉麵一樣把三者合而為一,隻不過黑洋酥不多,都是手指功夫,不能像揉麵這樣全身用勁。外公耐心揉捏,有一次對我說:“湯團不是油包,豬油不能結塊,要用點功夫”,他抬頭看看我家那隻老式三五牌坐鍾,“就像三五牌的三個五,吃口既要各管各,又要是一看就是三五牌”。外公在德州做的黑洋酥也是細功慢做,那時候不要說豬板油沒有,連豬油都沒有賣,結果老天大概被老寧波一片愛心感動,不識外文的外公竟然在墨西哥人店裏看到一桶豬油!芝麻好辦,不過外公說不夠香。千難萬難,總算在兩個老人家一禮拜努力下,年初一早上,外婆用她近六十年的功力,戴著老花眼在美國外孫的破公寓裏開始揉搓寧波豬油湯團,做完了蓋上濕紗布,半掩婀娜,煮好了嫩白的糯米粉皮半透明,影著內裏的黑洋酥,咬一口,熱吹瀑燙,香油甜濃!

寧波人窮苦出身的多,裏巷俗語最生動,過年裏有鄉言說“拜年拜嘴巴,坐落瓜子茶,豬油湯團燙嘴巴!” 讀來如歌,生動形象地畫出老寧波初一拜年時候人來客往的家常熱鬧,而一口滾燙現煮的自家湯團是要撐足麵子的重大點心。小時候跟在外公後麵初一去他的兄姐家拜年,家家湯團,有次從虹口回家路上我問外公為啥都沒有我家的好吃。外公不響,鼻子裏哼一聲,手拉著21路電車的杆子,微微一笑,其中得意隻在刹那間。

今日元宵,想起當年德州外公外婆包給我吃的寧波湯團,一時間這世上好像再沒有更好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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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sansemao 回複 悄悄話 琅琅上口,文字生動!好文
禾末 回複 悄悄話 非常喜歡你的美食係列,精而不俗,細而不繁,沒有花花綠綠的圖片,但字裏行間讀來,那些美味菜肴已如在眼前。在快餐文化的今天,讀你的文字是享受。描寫細膩,文字老到!
xiaoge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讓人想起上海老辰光。
淡然 回複 悄悄話 娓娓道來的家常廚事,濃濃的懷舊味,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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