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興二隊的“向陽花”
向陽花說的是社員,不是有個歌《社員都是向陽花》嗎?
我們剛出城門 ,身上帶著大社會環境教會的極左盲目,帶著天真無知的學生味兒,一到屯裏就懷著對貧下中農的深厚感情,一本正經地去做農村調查。其實,農村這個龐雜的社會對於學生是個盲區,在農村問題的認識上更是個盲點。
有的隊知青腳剛落地就被當地兩派人拉攏,知青不知就裏,站到了某一派的隊伍裏,於是被對立派的人辱罵甚至動粗……我們倒沒有陷入無聊的派別中,隻是傻顛顛地挨家挨戶“訪貧問苦”(懵懵懂懂學焦裕祿)。
我們龍興二隊的老李頭成分是佃農,是從老家遼寧寧城縣那個鹽堿地窮窩子來的。家中隻有爺倆,沒有女人,說是因為太窮女人病下沒錢治死了。女人隻生了個兒子叫李海,李海脖子長,沒人叫他大號,都叫他“長脖兒”。
一說“長脖兒”很容易想到小說《暴風驟雨》裏的韓長脖。小說中的韓長脖是個抽大煙耍大錢的屯溜子,我們這位李長脖可是個又憨又傻隻知道幹活吃飯的窮小子。
他黧黑的臉,雪白的牙,像電影《農奴》裏的強巴;他個子挺高,是那種流線型身材,五官也不磕磣。他胃口特大,最著名的是有一次秋天割地,隊裏吃集體飯,他一頓吃了二斤九兩黃米麵年糕,大家玩笑說他胃裏裝不下的那部分全上脖子裏去了。
長脖目光遲滯,疏於言笑,說話嘟嘟嚕嚕含混不清,所以也有人管他叫傻長脖。長脖人傻,家裏又窮,二十出頭了,還說不起媳婦,每天抻著長脖子幹活,來去孤獨。
他家的“房子”不是所有人家住的那種堂堂正正的兩間或三間的正屋,而是那種最簡陋的沒梁沒柁用不了多少材料就能蓋成的矮趴趴的小屋子,東北農村管它叫馬架子或下屋,是用來放糧食農具等雜物的。
這馬架子個兒高點的人進門得彎腰低頭,站在屋裏胳臂不用伸直就能摸到房頂。房子隻有一個小窗戶,屋裏黑乎的,進屋就上炕,什麽家具也沒有。最值錢的就是蘊藏在爺倆身上幹活的力氣,可惜徒有一身勁兒卻沒能為爺倆創造出一丁點財富,炕上甚至沒有一床像樣的被褥。
當時我們對農村的認識還停留在書報宣傳和以各種文藝形式的歌頌中。電影《我們村裏的年輕人》、《李雙雙》、豫劇《朝陽溝》,歌曲《社員都是向陽花》、《唱得幸福落滿坡》……農村給我們的印象是人歡馬叫,果樹成行,牛羊成群的歡樂幸福的生活場景,而長脖家的慘狀讓我們震驚不解。
我把一床還沒來得及縫上被裏被麵就裝箱托運莫旗的新棉被套給長脖家送去了。長脖他爹感激得帶著哭腔操著他老家口音一個勁兒說:“我怎麽‘樸付’你啊,我怎麽‘樸付’你啊。”意思是:我怎麽感謝你。可憐的老李頭啊,一個棉花套子有啥可感激涕零的。你們終日清腸寡肚,終年換不下那一身老黑棉襖,一輩子出門麵對土地,進門麵對土炕,你們一輩子為天地付出卻一無所有苦難一生,我們應該感謝你們才對啊。
長脖爺倆在這方土地上隻是個立愣著倆眼兒肩膀上頂著腦袋的人而已,沒地位更談不上尊嚴,沒人同情和幫助,反之是換常的挨欺負。
屯裏人拿他像使喚牲口一樣,給個人家幹個雜活吆喚長脖幹不用擔心搭人情;隊裏沒人願幹的破活總會把長脖想起來。長脖好說話,讓幹啥就幹啥,反正有工分掙就行。
因為窮,大冷天的長脖沒有手套,最喜歡的一個姿勢就是兩隻手抄進沒有襯衣、沒有絨衣、線衣、毛衣的空心堂子棉襖的袖籠裏,把幹活的工具夾在腋下,這時就會有愛調理人的人惡作劇了,從他的後麵猛地把工具抽走,撒丫子就跑。掙工分的工具沒了咋幹活,幹不了活就掙不了工分,工分就是口糧。長脖兒脖子長這腿也不短,他飛似地追過去,撲向調理他的人扭成一團搶奪工具。
這裏人開玩笑喜好大動幹戈,長脖好欺負就被當做靶子了,經常的那些窮極無聊的漢子撅胳膊扳腿把長脖撂倒在地。把長脖惹急了,他也不示弱撲撲棱棱對拚,有時整不過他們惱得滿臉通紅,細長的脖子粗脹起來,用油光鋥亮的襖袖抹一把稀鼻涕,嗚嗚嚕嚕帶著哭腔罵“王八犢子,操你媽!”。
長脖要是讀過幾年書,腦瓜不至於遲木,目光不至於呆滯。長脖娘要是不走,多給他生幾個弟妹,人多勢眾,他就不會挨欺負,他家地位也不會太卑下。
如今的長脖也是奔六十的人了,不知他找到媳婦沒,不求別的,這麽大歲數了,隻要進家門能吃上熱乎飯,也讓人感到欣慰啊。
2008年回插隊屯子問起長脖下落,說長脖淹死了。啊!我的心也跟著沉到水底。
原來,長脖後來和他爹投奔大楊樹他們李家門的親戚那兒了,那旮老家遼寧寧城鄉親多,相互幫襯,活得還算熨帖。
長脖有一年回龍興屯北邊的中興屯親戚家串門,天熱就去了中興南頭的頭道溝子洗澡。那天溝裏的水溜急溜急的,長脖沒站穩讓水絆倒了。老鄉說長脖那會兒已經有點魔怔了,就是腦瓜子不利索了,那指定是水急水緩他分不清爽就下去了。
長脖死時才三十多歲,八十年代中,剛趕上改革開放好光景,還沒透享人生,也沒說上讓他進家門就能吃上熱乎飯的媳婦呢,人就歿了。
隊有女人的家,日子過得還算紅火,熱炕熱灶屋子暖,雞鴨鵝成群豬滿圈。
後趟街西頭王國興的老婆在我們來的前一年被瘋狗咬了,怕聽水聲怕見水,瘋癲了一年半載的,死了,扔下一大堆小孩,最小的才兩三歲。王國興是大隊副書記,在小隊也幹點農活,平日裏話不多,走道老愛低著頭,常言說抬頭老婆低頭漢,他心事重?莊戶人家的有啥複雜情況?女人沒了,三個丫頭兩個小子家裏家外的也能成事了,還有啥磨不開的?他每每見了我們咧開大嘴笑笑,挺和藹可親的。我們經常去他家聊個家常,了解點當地四方八麵的問題。
他對我們也還算關心,常到我們寒舍看看,教授一些生活常識幹活經驗等等。因為是在組織的人,說話辦事兒板眼挺正,不像屯裏其他人,甭管男女老少黨員非黨的都屁不溜腥的,沒個正經,話裏話外不帶髒字就把你調理個結實。隻有他,在知青心目中還算是有點德高望重的味道。
他大兒子去當兵了,二兒子是家裏主要勞動力,老三是閨女叫秀琴,小名王丫蛋子,十四五歲帶著兩個弟弟兩個妹妹,既是姐姐又是媽,成天在家喂豬做飯操持各種家務還得下地幹活掙工分。
王丫蛋熱情開朗善良跟我們女生相處得很好。我們教會她刷牙並送給她牙刷牙膏,她果然非常認真地刷牙。過了一段時間我們發現她那被刷白了的牙麵出現一道道橫紋。原來她用牙刷玩命橫著拉牙麵,我們告訴她要豎著刷牙才能把牙縫裏的髒東西刷掉。我們還告訴她要學會帶胸罩。她不好意思,怕別的小丫頭笑話她。後來聽說年輕時不帶胸罩,到老了兩個乳房就像兩個布袋子當啷著,她就偷偷地羞澀地跟我們說,再回北京時給她捎個胸罩來。
她三歲的小弟弟自從沒了娘,哥姐沒工夫照料他,經常拖著兩條大鼻涕張著大嘴哭咧咧地滿處跑,小手小臉又皸又黑裂著口子,那可憐模樣真讓人心疼。我們給他送去從北京帶來的抹臉的蛤蜊油,家裏寄來雜拌糖塊也忘不了他們姐弟。
王丫蛋常來我們屋坐坐,見到我們生活上有什麽難事兒就會很熱心地相助,比如幫我們做個被褥啦,給我們送點她家積的酸菜、炒黃醬啥的。我們幹活落後了,王丫蛋子幹到地頭肯定要返回來接我們。
薑永田,外號薑大眼珠子,眼睛確實大,臉型五官長的也挺好,有棱有角的,年輕時肯定是個“帥男”。對我們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也算關照,總是屯裏的老人了,說話辦事兒的不失長者風範。
他老伴是王國興的姐姐,王丫蛋的姑姑,她長著一張大餅子臉,有點像達斡爾族,還得了大脖子病(克山病),脖子粗得像帶了個肉脖套,單眼皮長眼睛,跟她弟弟王國興一樣——嘴大。
她生有四男一女。老大薑林,可能是精子卵子碰撞得不利索,細胞分裂得不到位,兩隻細長眼兒往太陽穴那旮湊,那嘴大的張開能占去臉的一半。都說娘矬矬一窩,薑林他娘並不是矬得嚇人,可孩子都矮的不行,沒一個隨他爹個兒是個兒樣兒是樣兒的。
薑林不到一米六,身材橫寬。他有一點文化,還是黨員,當小隊記工員。二十好幾了,因形象不濟,說不上媳婦,忽見天上掉下八個北京妹妹,他心中暗喜,一見到我們就咧開大厚嘴唇露出黃板牙諂媚地笑。我們的模樣兒再不濟也不會尿他呀,背地裏都管他叫薑大蛤蟆,說他想我們的好事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薑林的妹妹薑鳳琴隨了她娘的白,眼睛隨了她爹的大,但不動人,腿羅圈得厲害,從背後看過去像個花瓶。因為老薑家跟王國興家是親戚,我們和老王家走得近自然跟老薑走得也勤,跟薑鳳琴也像和王丫蛋一樣來往密切。
我們沒事就上老薑家炕頭炕尾的一坐,嘮嗑,卷煙葉子抽,有時還蹭個飯吃。最稀罕吃人家的苞米碴子粥就辣魚醬。魚是在江套子放個魚簍子或撒網,冬天則炸冰鑿冰逮的鯽瓜子(鯽魚),然後用幹辣椒、蔥花、臭黃醬炒,魚肉爛在黃醬裏一點也看不見原食,而且被臭醬遮得嚐不出魚味,但總比沒有魚強。
到了秋天,社員家又成了我們的“粥棚”。關係處得好的人家,金秋季節總少不了我們這幾個“女饞貓”的身影,吃人家鍋裏烀的老倭瓜、土豆、嫩棒子。那老倭瓜又幹又麵,極富糖炒栗子的醇厚香甜味;那土豆玉米無汙染的綠色食品,真是讓人愛你想你容易,今生今世再吃到你怕是難嘍。
老薑大嬸挺同情我們這幫孩子,老愛說:“你們舍家撇業的不易啊,遭罪啊,這是作的啥孽啊。”還時不常地對我說:“大劉呀,你看你成天喂豬打狗做飯的,造這一身油哧麻花飯嘎巴的,真難為你呀,這讓你爹媽看見了,該有多心疼啊。”
李福常,三十來歲,小隊會計。他不光會看秤過磅記賬算賬,揣摩人的賬目更精到。
李會計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和他的鄉親們見了麵就嫂子小姨子老丈人小叔子床上床下的嘮那些葷嗑,見了我們低眉順眼不苟言笑客客氣氣道貌岸然的樣兒,從來不跟我們打趣說屁話。
他對張國忠(知青)說:“國忠啊,青年裏你最能幹,你上炕是媳婦,下炕是爺們。”意思是女人的活能拿得起來,地裏男人的活路也強得很;又跟王葆玄(知青)說:“葆玄呀,我真佩服你,你這麽有學問,放咱這旮兒真瞎了人才,可惜啊。”
他偷偷把我們挨著個兒地研究,不知從什麽渠道打聽到每個人家裏的情況。見了魏愛國(知青):“愛國呀,你是黨員,又是大學生,你爸當官,來到咱這地場兒,不屈了嗎?”;對縮倍兒(知青)說:“你爹媽當那麽大官,要不來農村,在北京吃香的喝辣的那是啥成色兒啊。”
李福常老婆大圓臉,紅撲撲的,一笑倆眼兒眯成一條縫,露出倆大虎牙。我們一去她家,她就趕緊用掃炕笤帚撲拉撲拉讓三個小孩造禍的滿炕渣渣烘烘的髒東西說:“快上炕,坐炕頭,炕頭暖和。”然後用粗瓷二大碗倒上水:“快喝水。”李福常不抽煙,她就跑到鄰居家抓把煙葉子回來,撕兩張孩子作業本的紙給我們卷煙,把個孩子心疼得嗷嗷直叫,她一巴掌糊過去:“撕張紙嚎啥呀,屈死的玩意兒。”那個熱情張羅勁兒,讓我們怪過意不去的。
李福常家東鄰是李孝堂家。李孝堂是隊裏的車老板,長得人高馬大,酒糟鼻子,滿臉疙瘩肉。他仗著他爹輩份最大,是老李家家族長老,就整天不可一世的勁頭,逮著誰都敢罵,拿著鞭子在空中掄得呼呼山響,恨不得見人就想擼一鞭子。最完蛋操的是這家夥調理人沒輕沒重的,誰要是跟他的車幹活又碰巧他那天壞心眼子發作,就倒了血黴。比如到幾十裏地以外拉腳,跟車的人途中下車撒個尿五的,他就能大鞭子一甩,把車趕得風馳電掣,讓撒尿人呼哧帶喘地追,他才放慢速度,眼看追上了,他又一揚鞭子……就這麽著非弄你兩三個回合才罷休。要是碰上極不對眼的,連這兩三個回合都不給你,您就擱倆腿拐拉著回家吧。這犢子就這麽狠,比較缺失人性。
在東北農村車老板的地位不亞於生產隊長,大鞭子掌在人家手裏就像掌印把子的官兒,沒人敢得罪。他罵咧吹胡子瞪眼,人家不敢吭聲,知青可不尿他那壺。男生根本不勒(理)他,他就經常不帶髒字地在女生身上“賺怪”。我們剛去時不懂這些烏七八糟的,有時傻乎乎地接話岔,被周圍的哄笑才整明白這犢子在占我們便宜。再往後凡是聽見類似的話我們對付的辦法就是跟他們翻臉帶著髒字回罵,一點也不客氣留情麵。往後他知道這幫“小犢子知青難奏”,也就嘴上不言語把恨放在心裏了。
劉春江,外號“老倭瓜”。他老是朦朧惺忪的模樣跟睡不醒似的。走道抬著頭,窩著脖子,可能外號就是這麽來的。他見誰都打哈哈,好像是沒心沒肺的那種人,別人用屁話掄他,跟他動手動腳,他也不急不惱。跟我們也貧嘴瓜拉舌的。北京人的口頭語——“廢話”二字,他聽著挺新鮮,老想在說話時把這倆字順進去,但不知怎麽用,又怕我們笑話,又不甘心剛學到口的新名詞派不上用場,隻好在一句話說完後拉長了音再加上這倆字:廢——話——,逗得我們哈哈大笑。終於有一次這倆字讓他準確無誤地用上了。
龍興二隊除了地主富農,是人都當過隊長,“老倭瓜”也不例外。但他好脾氣,心計不夠,能力不強,管不攏隊裏調皮搗蛋的人,就讓他去看瓜地了。
瓜地種的全是香瓜,是我們最心儀的地方,老早就窺伺那塊寶地了。“老倭瓜”討好我們,知道學生肚子靠幹油水了,饞得不行。有一次他大發慈悲帶我們到瓜地吃瓜,還沒到地方飄香四溢的瓜香味就撲鼻而來,把我們心撩得樂開了花。進了瓜地就一猛子紮進去不顧頭不顧腚地見瓜就造(吃)。
“老倭瓜”急眼了:“嗨嗨嗨,你們這幫虎玩意兒,咋整著生瓜蛋子也吃啊。”然後教我們怎麽挑熟瓜——瓜熟了不死沉,不打開就能聞見香味,表皮有裂紋的瓜又熟又甜;什麽樣的是脆瓜,什麽樣的是麵瓜,一般花皮的就是麵瓜,除此之外就是脆瓜。
學會挑瓜,照著老鄉的動作,一手托瓜一手攥拳猛砸下去,甜蜜的瓜汁濺出來,人人貢獻出貪婪的模樣,吃得滿臉滿嘴滿手瓜汁,狼吞虎咽得連瓜子也來不及吐。
“哎哎哎,把瓜子甩到地上,那是種子啊,你們咋連它都吃呀,瓜子就是娘們兒肚裏的孩子啊,那孩子能隨便扔嗎?”“老倭瓜”又衝著這幫“虎玩意兒”大呼小叫。
“這麽小的瓜子能長出這麽大的瓜來?”虎玩意兒問。
“廢話!瓜長子,子生瓜,連這都不懂,還大淆(學)生呢。”好歹把個“廢話”用對了,同時也沒忘奚落我們一下,一張嘴就吆三喝四的,拿知青不當外人,“老倭瓜”挺好玩兒的。
最後我們一個個肚子脹的像西瓜才“收工”,走的時候“老倭瓜”又給我們裝了一筐瓜帶回宿舍。這天晚上我們不僅沒吃飯,而且“走腎”到淩晨兩三點鍾才算把身體裏的瓜水卸完,把個左右腎折騰得差點成了“癟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