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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小故事二則 轉發劉元文章

(2021-09-22 15:25:42) 下一個

凡人小故事二則    劉元

 

《永別日本》

“混蛋!”,這是隨著重重的拍擊櫃台聲發出的怒罵,售貨員這才懶洋洋地走過來。招呼了三聲“師傅”但得不到服務,斯文男子顧客隻好爆了粗口。罵人者是我大姐的高中同學洲。洲文革前考上中國科技大學,文革中流放到遼寧農村改造。改造中認識了一位被遣返回鄉的精通日語的長者,洲就跟著他把日語學精深了。文革後落實政策洲回到北京,去了京郊房山的東方紅煉油廠。當時一提“東煉”了不地啊,大國企,能被它納入天上摘到星星一樣。

洲因為精通日語就經常被派到日本出差,日方來北京也由他接待。那次怒拍櫃台就是陪同日本客人逛王府井某商店,日本人和中國人長相缺乏辨識度,才受冷遇,結果被日本人親眼看到中國的服務狀態竟然是如此惡劣。日本客人跟洲說你管他叫“師傅”?在我們日本很有本事的人才能稱作師傅,洲尷尬得無言作答。這是七十年代後期發生的事。

洲那時還沒找到對象,大姐想幫他張羅。我有個女友大姐也認識,就跟我商量想把她介紹給洲,女友得知爽快答應。洲來過我家幾次,關係不外,見麵場所就放在我家。

女友個子1.7米左右,較豐腴,橢圓臉,五官美,皮膚白,戴眼鏡。學問不錯,工作單位也牛——某出版社;男方戴眼鏡,個兒不高,人清瘦,膚色黃,五官一般,

雙方工作單位的名聲分量旗鼓相當;家庭,男方家長局級幹部,女方家長也是革命知識分子。計劃經濟雙方工資差不多,住房單位解決,最後就剩願意交往不。

見完麵女方先走了,我們和洲把她送出院門外,然後問洲滿意嗎。洲很直率,說她個子雖高但腿短並以此為理由拒絕了。這一定是在送她走的時候,洲把她的身材從後麵打量清楚了。洲追求女人身材的黃金分割靜態與動態的美,其他可以完全忽略,文革後一切的一切都還處在廢墟狀態,洲這種超前的選女理念著實讓我吃驚不小。

洲身材不偉岸個子沒她高,腿短不說小腿還彎彎,不知女方嫌乎不。洲的這些不利外形,人家女方還真沒往外摘,還在等待回話呢。我忘了我是如何對女友傳達洲的排斥,應該沒有照實說而是胡編了一通——他挺自卑的,他覺得你太優秀太耀眼了,他配不上你……

知道洲選女標準這麽矯情就沒再管他了。過了一兩年聽大姐說洲結婚了,對象不錯,還是個紅軍之後呢。隻聽到這點關於洲的零碎後就又沒消息了,再聽到洲的消息時卻是讓人震驚扼腕歎息。

洲常去日本,回國就跟同事流露對日本的讚美欣賞。同事聽了覺得他思想問題嚴重,有崇洋媚外投敵叛國的傾向,就向領導匯報了,領導把洲叫來談話。文革之後人才稀有,領導愛惜洲的才能並沒有狠批洲的“危險意識”,隻是說了些讓他注意點影響之類的話。之後洲就開始鬱悶覺得領導不再信任他了,很有可能不會讓他再去日本,不能去日本就再也呼吸不到日本到處散發著文明教養優良素質的新鮮空氣了。

如果說洲是第一代“精神日本人”這個說法沒錯。洲熟知也經曆過中國無數血腥殘暴的政治運動。八十年代初的中國依然處在封閉沉悶壓抑衰敗的社會大環境中,親眼看到日本國的一切用來對比中國,洲的心理落差太大了。

不久就傳來洲頭腦發熱失去理智,他居然跑到日本大使館尋求政治避難,這還了得,這回不是同事舉報的有投敵叛國的傾向而是真的“投敵叛國”了,在那個年代這個行為坐大牢鐵定!

其實當時並沒有人想對他進行政治迫害,是洲自己堅定想象——我肯定是不能去日本了。“不能去日本”這事兒讓精神世界完全融入日本的洲感到恐懼和絕望!洲把自己絞進這個死穴裏鬆綁不得幾近崩潰,以致他冒著堵槍眼的危險撲向日本大使館……

最終的結果是,他帶著有可能“投敵叛國”的重罪從樓頂跳下,與日本永別。

 

《找回》

1977年我在光明日報上看到一則報道,是一位女同誌寫的。大意是她曾經是一位某軍事外語學院的英文教員,文革停教後從某市回到在北京的丈夫身邊。她被下野到北京一個小飯館打工,工種是扛麵袋子,文革後一直沒有恢複她的公職。信裏說她也找過一些部門想恢複自己的教學工作,但請纓無門。這個“請纓無門”是失學多年的我頭一次聽到,即請纓無路報國無門的意思。

信的落款“胡某某”,我一看,喲,這不是我的插友帆的母親嗎,這個名字太熟悉了。

  插隊年頭,誰家來信了,不背人,看完有時會遙處扔,因為沒有什麽可保密的內容。來信的那頭批鬥開會學習靈魂深處鬧革命……收信的這方幹活疲勞頹廢無聊……老的沒有天年享樂,少的沒有花樣年華。

帆的母親信的開頭總是先膜拜“首先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反信尾一定是“毛萬歲、祝林副身體健康”之類。我們就偷笑“帆母親寫信也早請示晚匯報地上口號”。信的落款不寫“母親或媽媽”,而是實名製“胡某某”,整得像要脫離母子關係,所以名字就被大家記住了。

帆母親我見過,她皮膚白皙舉止優雅安靜穩重。你跟她交談一個鍾頭,她能一個姿勢到底,手不離圈椅的扶手,腿不前後左右挪動,說話輕聲慢語,這印象太深了。

北京名牌學校的帆同學比較內向,臉白,有書生樣兒,要不是被大革命和插隊糟蹋了,他不至於把“林黛玉”熏製成“林熏玉”;把虎視眈眈視作“虎視枕枕”;千裏迢迢召喚換成“千裏招招”……每次念錯都被大家歡樂一番。

說帆內向,有時也會唧唧。有次論起啥燒腦話題來著,帆犯開矯情了,跟女生大姐老周你來我往嗆嗆起來,氣得老周來了一句“你媽教導你說……”(老周指自己是帆的媽)大家哄笑,帆窘得臉紅脖子粗。

文革學校停課全體逍遙的時候帆沒閑著,他歘空學了木工活。幹農活他不太得手,動作神經兮兮像鬼子進村,緊追慢趕跟不上趟兒,而木工活計還算利索。他經常配合隊裏的正宗木匠給隊裏或個人家打點木工活兒。誰也沒尋思他練手練到自認懷珠韞玉,他想“棄農從匠”外出謀生,憧憬著能憑自己的手藝改變命運。終有一天他背上工具袋,提溜著簡單衣物,戴著破狗皮帽子,穿著一身下鄉前北京政府發給知青的已經棉花僵硬不甚暖和的棉襖棉褲走了。走前他向大家告別說:“天涯何處無芳草……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他扔下一窩無誌向的燕雀走了,大家送他出村,看著鴻鵠遠去的背影和留在雪地上的腳印,想象他走門串戶推銷自己的艱辛,燕雀們心裏好生酸楚,祈禱他能交好運。

說回帆母親的小飯館。五十斤的米麵袋子,彎腰、搬袋、上肩、起勢、挪步、卸貨。皮膚白皙身體柔弱書卷氣十足的胡老師對付它的姿態實在不忍在腦子裏排列。不過有多少人連扛麵袋子的機會都不給生命就沒了。好在大環境少許改善後小飯館讓胡老師幹了財務。

這場浩劫各行各業傷痕累累,災難基本結束需要大量有真才實學的文化人。光明日報收到這封信很是重視這位女同誌的訴求,打通渠道把胡老師安排進北京大學教授英文。

再說帆同學,他杳無音信,要不是他母親胡老師這封請戰信被我看到並聯係到她,估計很難找到失聯多年音訊全無的他。

帆後來放棄木匠活兒離開插隊地去了安徽,在安徽某地工廠做工,恢複高考他考上安徽師範大學曆史係。畢業後回到北京做教研工作。帆跟他老師的女兒成了親,生有一女。女兒考上中國科技大學,後奔美國。帆妻子的戶口也進京了在學校工作,一家三口人的運途順溜溜的。

再回到胡老師那裏。胡老師在大學教書十幾年,國家改革開放打開國門,她與先生,女兒去了讓人陶醉的美妙安逸的國家丹麥。

帆在北京工作直到退休,木工活計一直沒有擱下。退休後時間充裕,前些年他打了一百多個凳子,在微信上發了照片,隻見一摞一摞的凳子從地上到天花板。凳子送給親朋好友,凡能聯係到的插友,本隊的,外隊的也每人一個。去美國看望閨女行李箱裏也塞上好幾個凳子送中國友人也送美國洋人。

各司其職各得其所,帆的一家人找回了應該得到應該有的人生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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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藍色的星空 回複 悄悄話 麵相書寫羅圈腿的人性格不好,命也不好,別和羅圈腿來往,和鷹鉤鼻子一樣的。
林向田 回複 悄悄話 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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