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那些人 劉克陽
因為爸爸的媽媽關係,我有偶遇名人的機會。這些名人大多是文化界的名人,因為爸爸一輩子沒有離開這個圈子。
這些人我都無深交,有的隻是照麵而已,記錄下來為他們做個速寫。
呂熒。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一天,有人敲門,我聽見跑去開門,一個瘦高的中年人走進院子,我不熟悉這個陌生人,但是在大街上見過他,我趕緊叫爸爸出來,我知道是找他的人,爸爸迎出來,把他請進書房。
他走後,爸爸歎息說:“這是呂熒,神經兮兮的……”我成年之後才知道呂熒的事。這個北京大學畢業的才子,晚爸爸一年進的人民文學出版社,也是翻譯兼編輯。1955年5月25日,全國文聯主席團和作協主席團舉行聯席擴大會議,決定開除胡風中國作協會籍,撤銷其中國作協理事等職務。心口如一的呂熒不滿這種做法,立即登台發言,提出“思想意識領域的問題不應等同於政治問題。”當場遭到斥責,被趕下台。麵對兩主席團的眾多風頭人物茅盾、周揚、丁玲、老舍、馮雪峰等,就是他單槍匹馬奮起直言,然而這麽一個剛正不阿的人在十幾天後被定為“胡風分子”。幾天後經由最高人民檢察院批準,呂熒被隔離審查長達一年之久。之後屢遭隔離審查,精神上受到嚴重摧殘,導致精神分裂。1969年3月5日在清河農場凍餓中逝世,終年55歲。
現在人人稱頌呂熒仗義執言獨膽英雄,卻悲慘地拋棄在人生邊緣,不明不白地喪失生命。我見到他兩次來到我家,他知道爸爸是一個正直的人,也許是想跟爸爸說說心裏話,訴訴苦悶,但是那時候他已經語無倫次,精神恍惚了。
羅曉虹。我最初見到她是六十年代初在公交車上,我和媽媽在車上遇見她,媽媽跟她打招呼,簡單說了幾句話,我記得她說去找女兒,女兒要和同學一家去北戴河,她不放心,也不同意。印象中她又矮又瘦,一個非常普通的南方婦女模樣。下車後,媽媽告訴我說,這是婦聯的同事羅曉紅。
媽媽和她不是一個部門,工作上沒有任何交集,所以當時關係並不密切。直到文革後,她們都從幹校回到婦聯大樓裏,這群無事可做的人們每天聚在一起談天說地,虛度時光,後來把老太太們分為若幹黨小組,媽媽和曉紅阿姨分在一個組裏,天天見麵,兩個廣東老鄉用廣東話聊天,非常投緣。
曉紅阿姨是1927年的老黨員,在那腥風血雨的年代,一個年輕女子義無反顧地參加革命,屈指可數。解放後曉紅阿姨一直是蔡暢(全國婦聯主席)的秘書,直到文革。
一次曉紅阿姨邀請媽媽去她家做客,我陪著媽媽去的。她家住在海澱的一個軍隊的幹休所,進到她家,隻見是很大的一個單元,沒有裝修,整潔無華。阿姨隻用一句話介紹她的家“我的屋子裏有79塊玻璃,打掃起來很麻煩。”我確實吃一驚,可見屋子之大。中午吃飯,飯菜很簡單,隻有兩個菜,我看見對麵坐的曉紅阿姨吃的是前一天的剩飯,我說:“阿姨,別吃剩飯……”阿姨女兒趕緊說:“不用管她,她每天都是這樣,怕浪費了。”曉紅阿姨關切地對我說:“不夠吃,讓女兒到食堂去買饅頭。”飯後,阿姨和媽媽用廣東話聊天,我能聽懂,阿姨說她還有一個兒子,因為當年幹地下工作,無法帶孩子,送給她哥哥了,後來哥哥全家到了香港,現在定居美國,兒子回北京看過她,阿姨苦笑著說:“他叫我姑姑。”“算了,長得也不好看。”骨肉分離,近在咫尺,不能相認,阿姨心裏肯定不是滋味。
曉紅阿姨離休後,每年拿出自己工資的大部分捐給災區及貧困地區的孩子,阿姨早年參加革命,但是工資並不高,她一直堅持把錢捐給需要幫助的人群,直到她到去世前,她的慷慨無私的義舉在全國婦聯是頭一個,感動無數人,同時帶動更多人去幫助貧困的人們。
曉紅阿姨100歲去世,她的訃告上寫她的職務隻有四個字“蔡暢秘書”。曉紅阿姨,她隻是普通人,但是她在我心目是大名人。
老舍。我小學三年級的春節,文聯舉辦迎春晚會,先是演節目,上台表演的都是文化界的名人,我印象最深的是老舍演節目是說笑話,報幕員一報下一個節目是老舍說笑話,台下就響起掌聲和笑聲,老舍穿了件中山裝,快步走上台,跟大家打招呼,問候新年好。他講的是一個懶媳婦過年包餃子,嫌麻煩,結果給全家隻包了一個大餃子,把婆婆氣壞了。他的笑話還沒說完,全場就被他幽默的段子逗得哈哈大笑。殘酷的文革逼死了老舍,一個讓那麽多人開懷大笑的人淒涼地以投湖自盡的方式走了。
馮雪峰。爸爸和馮雪峰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建社初期的同事,爸爸剛到北京時候就與馮伯伯同住在東總布胡同出版總署的宿舍。馮伯伯是1950年從上海調到北京擔任剛成立的當時中國最大出版社的社長。爸爸那時負責外文組的一些工作,因為工作關係與馮伯伯交往多,關係很好。1961年秋天的一個星期日,一早,爸爸叫上我和姐姐,說:“走,今天和馮雪峰一家約好到東郊去打草籽。”能夠和爸爸到郊外去玩,可是一件難得的興事。我們真是喜出望外,高高興興地跟爸爸出發了。當時正是困難時期,但爸爸和馮伯伯這些知識分子享受著國家特殊供應,每月有煙、糖、點心等一般老百姓買不到的食品。當時我雖小,但我還懂得他們並不需要到野外去打什麽草籽呀,所以想,他們也跟我們這些孩子一樣,不過是找借口出去玩玩。後來才明白馮伯伯家和我們家一樣養了雞,人的糧食有定量,雞就沒有吃食了,所以去打草籽,為了喂雞。出了城,到了朝陽門外的野地裏,遠遠地看見馮伯伯和何阿姨已經站在那裏,還有他們的兒子。馮伯伯和何阿姨和我們打招呼,但馮伯伯並不接近我們小孩。我很納悶,星期天兩家人聚會,怎麽馮伯伯繃著臉,與我們不即不離的樣子,讓我心裏挺別扭。說是來打草籽回去喂雞,但他和爸爸並不當真打,比劃了一會兒,爸爸和馮伯伯找了棵大樹,在樹蔭裏坐下來,兩人一邊抽煙一邊聊起了天。從我這個孩子的眼光看,他們的關係很融洽,不然怎麽會跑到這麽老遠來閑聊呢。這樣和馮伯伯一起去打草籽還有幾次,馮伯伯這樣的大人物也不免俗,為了家裏的雞,來到幾十裏外的荒草地裏打草籽。
1970年夏天,我到湖北鹹寧幹校去看爸爸媽媽。鹹寧每天四十度的高溫把我熱得昏頭轉向,痛苦難捱。我在幹校住了一個星期就呆不住了,急著想離開那兒回北京。那時我是多不懂事呀,幹校那麽多叔叔阿姨都希望我給他們帶信回北京,目的是想讓我替他們到家裏看看親人,我什麽也顧不上一門心思要走。臨離開十四連時,爸爸送我上路,並交給我一封馮雪峰伯伯寫的信,囑咐我到北京後把信送到馮伯伯家,爸爸把馮伯伯家的地址告訴我,叮嚀我不要忘了。那時,馮伯伯的“走資派、大右派”的帽子還沒摘,那麽大年紀還和大家一樣挑糞種菜,他不愛說話,特別是不和我一樣的孩子們說話。我隻能看見他的背影。他是讓爸爸把信交給我的,我知道他看見我到幹校了,為了不因為他的“身份”影響到我,盡量不與我交流。
回到北京後,我到北新橋馮伯伯家,找到何阿姨,把信交給她。我說我是劉遼逸的女兒,剛從湖北幹校回來,告訴她馮伯伯還好,何阿姨微笑著謝我,她請我到屋裏坐。我看了一眼她家低矮陰暗的住房,簡直沒有坐的地方,我沒有進去,就告辭出來了。我記得爸爸曾非常惋惜地跟我說過“老馮在大革命時期就是黨中央的領導人,老紅軍……”爸爸說這話的時候馮伯伯已經被打成右派,剝奪了一切職務。
1976年2月初,一個寒冷的晚上,爸爸沒有按時回家吃飯,七點多鍾回來了,他摘下棉帽,看著我悲憤地說:“我剛去了協和醫院,今天是和雪峰的遺體告別,唉……你知道嗎,今天隻有七個人到醫院和他的遺體告別。”我半天說不出話來,得知馮伯伯是1月31日去世的,馮伯伯去世在中國黎明前黑暗日子裏,他的不白之冤還沒有得到昭雪,他的委屈還沒來得及訴說,他就離開了這個對他不公平的世界;他的五十多年的出生入死的戰友,相濡以沫的朋友,共事多年的同事,視如手足的親屬大都沒能和他告別,見最後一麵,他們大都無從得到馮伯伯去世的消息。一個善良、堅強、不屈不撓的革命老人就這樣悄悄走了。爸爸作為朋友、同事含著悲憤默默為他送行了。如果不是爸爸的關係,我是不能近距離接觸這位紅軍時期的領袖人物,我心裏默念:“馮伯伯,走好。”
康克清。她是媽媽的同事。解放初期媽媽和她在一個辦公室,那是全國婦聯的前身“兒童福利部”。直到成立全國婦聯,媽媽分配在“保衛兒童委員會”,康克清當上了婦聯書記處書記。
那是1950年,百廢待興的年代。康克清在“兒童福利部”是領導,大家尊重她,因為她是朱老總的夫人,但是農村出身的她跟大夥相處融洽。媽媽她們稱她“康大姐”,我們經常能見到她,媽媽讓我們叫她“康媽媽”。康媽媽被幹部們的孩子喊,實際上她一輩子沒有生育過孩子,但是她確實看見同事們的孩子非常喜愛。她知道我媽媽有四個女兒,最喜歡我,每次看見媽媽身邊的我,就拉過去摟在懷裏說:“這是我的女兒……”媽媽站在一邊隻是笑不吭聲,我驚恐地害怕她帶走我。直到她當上婦聯副主席兼書記處書記後,小臥車接送,我才少見到她了。
媽媽在我大了一點的時候,一次講起康媽媽的事,還是在“兒童福利部”的一次黨小組會上,康媽媽忍不住提出“家裏困難,申請補助。”她坦言說:“老朱家鄉來了好多親戚,住在我家,長期住著不走,即要供給他們吃喝,還要每月給雲南、四川老家寄錢補貼那裏的親屬、戰友,幾個前妻的兒女和他們的親屬都要一一打點,兩個人的工資全部用光,還不夠。”大家麵麵相覷,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國家副主席,軍隊總司令”老婆的要求。最後還是經過“研究”,給康媽媽補助了200萬元(合現在的200元)。
但事情遠非200萬元那麽簡單,隨後而來的“三反,五反運動”以及大大小小的“運動”撲麵而來,有“好事者”把康媽媽吃“補助”的事情提到桌麵上批判,“高級首長家庭還吃補助,知道老百姓的日子怎麽過的……”康媽媽成了眾矢之的,無地自容,交出來吧,200萬早已進了鄉親們的腰包了,不交出來,以後運動怎麽過關……好在之後康媽媽當選全國婦聯副主席、書記處書記才“逃過一劫”。
冰心。記得一次民進市委組織的春遊,爸爸邀我一起去,好像是去潭柘寺。我走進麵包車廂,抬頭找座位,看見一位老人坐在最後排,我一看便知是冰心老人,旁邊坐著她的女兒。我和爸爸坐在她倆前麵的座位。爸爸跟老人打個招呼。老人和女兒低聲談話,說話的聲音隻有她們母女倆互相能聽見,車內仍舊很安靜。冰心先生上車後坐在最後一排,空出前麵的座位讓後來的人方便入座。顯然她們母女是早就到了,不遲到,低聲交談,坐在最後麵,方便後來的人。她的文明舉動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李光羲。還有一次也是民進組織的春遊,那次我們全家都隨團去了,人們陸續上了大巴車,我看見李光曦夫妻也上來了,大歌唱家樂嗬嗬地主動跟大夥兒打招呼,非常平易,當然也問候我的父親。到了公園,我們和他們夫妻又遇見了,李光曦停下來跟我們寒暄,我提出跟他們倆照相,他愉快地答應了,我們一起照了兩張相。沒有架子,禮貌得體,與現今的所謂“明星”大相徑庭。
茅盾。文革還沒結束,我從山西回到北京,賦閑在家,到爸爸出版社遇見茅盾的兒媳婦陳小曼,小曼是爸爸外文部的同事,小曼熱情地噓寒問暖,邀請我有時間到她家去。我知道“她家”是指她的小家與茅盾先生同住的地方。茅盾先生隻有一個獨子,所以小曼一家一直與他在一起。
一天無事,我到了東四頭條文化部的後院。文革前是幾位部長、副部長在那裏居住,現在隻有茅盾先生的一座獨棟的小樓還有生活氣息。我敲開門,是保姆開的門,茅盾先生也站在門口,經過文革他已顯蒼老了,身穿簡單的家居服,親切地跟我打招呼,一看就是位可親的普通老人。他身邊站著兩歲的小孫女,我聽小曼說爺爺最喜歡這個孫女,晚年與她做伴。他看見我,不認識,我趕緊自報家門,他表示知道,請我進屋,這時小曼也迎出來。隨後小曼帶我在樓裏轉,上了二樓,不言而喻是爺爺的書房,玻璃書櫃圍著三麵牆。小曼又帶我到樓外邊的一間大房子,打開門,原來是一間藏書屋,裏麵一排一排大書架,存放著成千上萬的書籍,一看便知是各個出版社贈送的圖書,我很想借幾本書,又一想借老先生的書不太好吧,就放棄了。
李希凡。九十年代我陪爸爸去人大會堂領取魯迅文學獎,有家屬陪同領獎人的就我一個,我的目的是想見識一下文學界的翹楚。
坐在我身邊的是李希凡,當時任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副院長。他年輕的時候就是研究紅學專家了,五十多年前二十多歲的他和藍翎共同寫的《關於〈紅樓夢簡論〉及其他》的文章在全國掀起文學界的大辯論,兩個“小人物”就此讓世人矚目。盡管在紅學研究上他被老毛讚賞,卷入了主流政治及意識形態之中,對他的評價毀譽不同,但畢竟還算是一個曆史人物,我拿出筆記本,請李希凡先生簽字,他很流利地寫上自己的名字,字很工整漂亮。他再不是當年的小人物了,戴有各種頭銜,但是坐在我旁邊的他已經是老人了,默默無聲地坐在那裏。在大會堂領取魯迅文學獎,是他這麽多年來堅持文學藝術研究所獲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