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我們的生活像盛開的花朵(1955-1957)
1955年爸爸買了一個四合院,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家。五十年代中期的“四合院時代”是我們一生最幸福的時期,我們四個孩子的生活像盛開的花朵,一朵比一朵鮮豔,而家園就是滋潤我們的沃土。
三間正北房是客廳、孩子的書房和臥室;東跨院是廚房。西跨院有兩小間偏房,媽媽住;西屋三間,爸爸住;東屋兩間保姆住。媽媽住北偏房。
剛開始我們並不喜歡新家,因為胡同裏的孩子們很欺生,隻要我們在胡同裏一露麵,孩子們就成群結夥地叫罵“闊家主”、“臭小姐”、“荷蘭豬”,往我們身上吐唾沫,粗暴地推搡,有時甚至搬出大門杠來攔路挑釁。
一二十年後,那些曾經打罵我們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突然發現不知從哪天起,見了麵,他們非常有禮貌地和我們打招呼,稱“姐”稱“您”,真是讓我受寵若驚。
我們隻好關在自己的院子裏,避免出去。獨門獨院自有其樂趣,北屋擺了一個大辦公桌,玻璃麵,前後四角都有抽屜,我們姐妹四人兩人占一邊,一個人四個抽屜裝自己的私有財產。這張桌子承擔著我們全部文化生活——做功課,看書,畫畫,做手工,寫日記,聽廣播……
一進大門洞就是一架葡萄。葡萄串大,色白,粒圓,甜,汁多。家裏有一架梯子成了我們摘葡萄用的專用工具,夏天,我們姐妹簡直就是在梯子上度過的,上不了梯子的就在地下打轉,揚言要撤梯子。整個個暑假四個小猴子似的繞著葡萄架,上上下下,吵吵鬧鬧地過去了。
吃水果那時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一個蘋果全家人吃,由爸爸按年齡大小分配。
院子裏養了十幾隻活蹦亂跳的小雞,我們看著它們長大了,生蛋了,趴窩了,小雞破殼出世了,在我們的生命中,第一次親眼目睹一個生命的產生,心中有一種深深的感動。
除了一隻討厭的野貓閃電般從房上竄下來拖走了幾隻可憐的小東西,多數小雞都長大了。
有幾隻公雞長大後把院子看成自己的領地,對我們翻臉不認人,見了小孩子就追,就啄,鬧得我們出門時隻能飛跑穿過院子,或者撐開一把傘,當作盾牌,後退著走到大門口。
那些年學生很時興與外國小朋友通信,我有一個法國的筆友,叫亨利·奧登。我給亨利寫的信總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篇,講中國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麵紅旗,整個一篇政治宣傳材料。亨利的信很簡單,幾個字,說到哪度假去了,想要一些中國郵票等等。他送給我一個洋娃娃,一條白紗小手絹。我送給他一把工藝品小寶劍,還有很多中國郵票。
家裏有大量的過期雜誌畫報,暑假裏我們把裏麵的漂亮的插圖剪下來,分類貼在大本子上,製成了一本本精美的畫冊。同學們來我家爭相欣賞,其中有一本電影演員的玉照及他們所演的電影最受大家歡迎。爸爸提名《影星薈萃》。幾十年後,一個同學從國外回來,還問起這本畫冊。
每個月媽媽給我們一塊錢買書,一個星期天我們喜滋滋地到王府井的兒童書店挑了幾本小人書,兩本字書。付錢時海燕發現錢不見了,當場大哭。書沒買成,海燕一路哭著回家。我覺得很沮喪,但是也覺得海燕這樣哭太不好意思了。
我們最大的財富是小人書,最多時達到一千多本。這麽多書還是不夠,每個周末晚上我們還要到書鋪去租小人書。兩毛錢租十本,回到家橫七豎八地躺在床上美美地看一晚上。
我們生活還有很多內容,我們收集郵票,攢銅錢,養蠶,收集橘皮賣錢。最最主要的部分是看電影、話劇。我家附近有四個電影院,蟾宮、工人俱樂部、東四劇場和明星影院,和人藝話劇院。稍遠一點還有還要跑到大華、紅星或兒童影院,青藝話劇院,兒藝話劇院。我們幾乎每天都要看一場電影或話劇,周末或假期有時一天要看兩場。
夏天我們去什刹海遊泳。冬天去北海滑冰。我更喜歡滑冰,每個星期六晚上都會約上幾個好朋友去北海滑冰,在冰場上肯定還會遇見一些同學。我們互相學習滑花樣,一起玩追人,或手拉手一大排攔截別人,不管認識不認識。玩得瘋極了。
我們姐妹幾個還去學彈鋼琴。我從小就喜歡鋼琴。可是我的鋼琴老師十分傲慢,也沒有耐心。我在她身邊彈琴,十分緊張,總也彈不好,我漸漸失去了學琴的興趣。又因大躍進的衝擊,我們都停止了學琴,但想有鋼琴想學鋼琴的願望,在我心中絞成一塊心結。
爸爸還給我們做了一個標準的乒乓球台。院子裏有一個清代大缸養了一群魚。每天放學後四姐妹的同學們都愛到我家來,打球,觀魚,看書。我們的院子裏總是熱熱鬧鬧的。
還有一件有趣的事——撥雲母。撥雲母是無線電廠外發給街道大媽的活兒,一片雲母礦可以撥分成無數片,用來做無線電裏的絕緣體。有些家庭生活困難的同學把雲母帶到學校來撥,同學們看見覺得有趣,一時間撥雲母成風,我們四姐妹也撥得上了癮。媽媽製止我們撥雲母,說不僅耽誤學習,吸了雲母塵灰會得肺矽病。有一次在我們的勸說下媽媽試了一下,立刻就上了癮。和我們一起搶大媽們的飯碗。
周末父母帶我們去逛公園或商場。秋天我們一定去西山(現在叫香山)遊玩。那時到城外沒有公共汽車,隻有一種在西直門發車的柴油車,黑色的,比吉普大一點,開起來哐哐哧哧。兩排椅子麵對麵可以坐十人左右。在西直門要去城外的人排成了大隊,往往要等一個小時。
我們先去周家花園(櫻桃溝)。那裏古樹參天,巨石嶙峋,溪水潺潺。我們順遊而上,到溪水盡頭,岩壁上有一泉眼,泉水噴薄而出。接幾瓶剛剛冒出來的清泉,把帶來的水果放在溪水裏冰鎮,然後媽媽去挖青苔帶回去安放在她的假山上。我們在溪水裏抓小魚,用爸爸的大手絹一次就可以兜上來幾條。
離開周家花園要經過臥佛寺,臥佛寺的山門古舊滄桑,門前有一個茶肆,露天放幾張舊裂的木桌,幾乎沒有人光顧。店小二熱心地跑腿,端來一些煮金絲小棗、煮花生豆之類的小吃。
從臥佛寺到碧雲寺有一片曠野,有一條汩汩流淌的小溪橫穿而過,我們常在水裏玩耍。爸爸媽媽在旁邊鋪開野餐,野餐食物豐盛,有“浦五房”的鹵肉、熏魚,還有“義利”的麵包果醬花生醬,肯定還有兩暖瓶雞湯。
最吸引孩子們的是路邊農婦們賣的野食——剛下樹的核桃,清香無比;早上摘下來的山葡萄有一種極為特別的香味,或者買一把蓮蓬,一人舉著一支,挖出綠色的蓮子,蓮子肉鮮甜,清脆;還有老玉米,都是當天掰下來的,比起城市裏賣的,其鮮其香不可同日而語。
1956年爸爸媽媽帶我和海燕訪問齊白石家。白石老人打開鎖著的櫃子,拿出兩塊蛋糕招待我和姐姐,蛋糕放的時間久了,硬得像石頭一樣。我慢慢地用牙齒嗑,終於吃完了。
白石老人給我們作畫,我們站在旁邊看。他給爸媽畫牽牛花,先用墨畫了幾片葉子,海燕說:“什麽亂七八糟的,我也會畫。”把爸媽嚇壞了,幸虧老人沒有理會,也許沒聽見,也許童言無忌根本不計較。
白石老人又給我們四姐妹一人畫了一幅,海燕的是四隻小雞,上麵寫“他日相呼”,意思是你們現在為一點小事爭執,將來長大了會互相幫持的。我的是一對大蝦,克陽的是青蛙,元元的是魚。爸爸媽媽還買了一張他的“鴛鴦戲水圖”。
文革中“牽牛花”和我們的四張畫賣給了榮寶齋,二十元一平方尺。“鴛鴦戲水”後來也賣掉了。
五十年後又見到它們了!我最近在雅昌藝術網站網上發現了它們,除了“牽牛花”沒有找到,其它都在!一看見它們,無數記憶撲麵而來,眼淚湧了出來。(這些畫的照片來自網絡)
一九五七年我們過了一個最快樂的新年,我們選了自己喜歡的花布,每人做了一件新罩衣;每人選了一件玩具做新年禮物。之後迅疾而來的“反右鬥爭”,大躍進,大饑荒以及無盡無休的運動,我們再也沒有過過一個像樣的春節。
五十年代有幾年真是難得的好日子。再也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