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清水裏泡,血水裏浴,堿水裏煮
1965年9月,我被分配當了教師。這年的年底文革的序幕拉開,我根本不可能知道大幕後麵的一切肮髒目的,隻以為這是爭奪無產階級事業接班人的一場革命。因此我給自己提出的使命就是在思想中興無滅資,在革命中把自己錘煉成為合格的接班人。
1965年7月高考完試回到家裏,姐姐海燕已經走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哪天走的。她去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滿懷革命的浪漫主義,帶著我的吉他走了。她計劃在新疆體驗生活,寫一部長篇小說,歌頌共產黨領導下的民族大團結。但是她萬沒想到的是殘酷的現實讓她受盡苦難,身心俱殘。她的故事以後再講。這幅畫是多年前為紀念她去世十周年時所畫,雖然十分幼稚和淺白,但直接表達了她的離去讓我心疼的一切——白衣是她的純潔,吉他是她的浪漫,懸崖是她麵臨的險境,溝壑是她艱辛的曆程,夕陽是她麵對的未來,罌粟是美麗外衣下的邪惡(兵團種植罌粟)……這幅畫叫“夕出陽關”。
她的遭遇我多年以後才知道。而那時我們都向往新疆兵團。
沒考上大學的同學陸續收到分配通知,有去內蒙插隊的,有去東北兵團的,有在北京街道工廠工作的,還有自己跑去新疆的。九月中旬我收到了教育局的分配通知——當老師。
老師,對我意味著什麽?我的生命中第一個遇到的社會權力的代表,他按照社會的意誌來規範塑造打磨孩子,挫掉他們的棱角,壓製他們的個性,把他們變成同一型號的社會產品。從幼兒園到小學到中學,我一直想掙脫這種力量,所以沒有一兩個老師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們。我不當老師!我跑到海澱區教育局把通知書撕成碎片,和那個管分配的女人吵翻了。
我心裏唯一的選擇是去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和海燕在一起。我逼迫媽媽幫我走了某大領導的後門(當初海燕就是通過這個後門去的)。去農墾部領安家費的那天,媽媽向單位請假,被她的領導嚴厲批評,說她支持女兒不服從黨的分配,還走後門。必須立即停止。媽媽告我去不成了,我聽了大怒,和媽媽鬧翻了。
我自己到海澱區人民委員會登記了名字,等待新疆的名額。9月23日被分配當教師的畢業生在海澱區報到和開會,參加還是不參加呢?我在教育局和區人委之間走了好幾個來回,最後決定去會場看看,如果我的名字沒有因為我大鬧教育局而被取消,就……。
在會場外教師分配名單上尋找我的名字,我的心咚咚地跳。終於找到了“劉海鷗”幾個字,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我才明確,我內心裏並不想去新疆。
正要進入會場,工作人員把我攔住了,必須先簽到。剛剛簽上名,手裏就收到一個信封,半個月的薪水,十五塊五毛錢。錢都拿了人家的,當老師是鐵板釘釘了。
有二百多個畢業生參加開會,多數分到小學。隻有五十個人分配到中學,而我也在其中,這是我絕對沒有想到的最好結果。教育局的領導說,我們這些當中學老師的都是由學校推薦的學習優秀的學生,高考成績都超過了大學錄取分數線,但是由於其他原因不能上大學,所以被教育局收編。什麽原因呢,是因為操行不好嗎,那有什麽資格當老師呢?我想不出來。
我們參加了五天的學習。小組討論時幾乎每個人發言都說要和反動家庭劃清界限,做一個教書育人的合格老師。難道我們這些人都是因為家庭原因被甩出來的?我從來不認為我的家庭出身不好——爸媽都在三十年代入共產黨,是抗日的先鋒分子,爸爸領導了大學的“一二九”運動,媽媽作為地下黨員在國民黨軍隊中以教官身份宣傳抗日。如今他們都是國家幹部。好吧,退一萬步說,這麽重視家庭出身的年代怎麽就放心讓一幫地富反壞右的子女混入教育戰線,去培養共產主義接班人呢?
媽媽對我分配的工作非常滿意,為此帶我們去了一趟開放不久的十三陵,而且是非常奢侈地坐出租車去的。那時候街上找不到招手停車的出租車,要到王府大街出租車公司去預訂。從家到十三陵花了38元車費,相當於一個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我們的野餐也十分先進,是剛剛上市尚未推廣開來的方便麵,我覺得天下的美味也就如此了。
我和其他幾個畢業生分到北京師院附中作為代培生。
我雖然不喜歡當老師,但是既然入了這一行,我就要當一個好老師。我非常努力地備課,第一堂課講的是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僅僅一課的教案我就寫了整整一個練習本,夠講十節課,這就是老教師告誡我們的“一桶水和一杯水”的關係(老師要給學生一杯水的知識,自己要具備相應的一桶水的知識)。我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對待任何事。
1965年11月《文匯報》刊登的姚文元文章《評新編曆史劇海瑞罷官》拉開了WG的序幕。此後《解放軍報》連續登載了六篇社論,“論突出政治”,《人民日報》轉載。鑽研業務已經不被看好。我認真地學習報紙,並認為對於我來說,突出政治就是改造我的非無產階級的世界觀,我必須和一切資產階級思想斷絕聯係,首先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然後才能培養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從此我對自己的一言一行一個思想閃念要問一下是否突出了政治。如果沒有,就在頭腦中展開猛烈的批判。
一天下午,老師們正在開會,突然間從琴房傳來小步舞曲的鋼琴聲,埋在我心底的旋律,又被激活起來,我的都心都醉了。隨後心裏又深深地自責,我什麽時候才能爬出資產階級思想的泥坑,隻要外界稍稍有一點誘發力,比如今天的小步舞曲,它就跳出來。我必須毫不留情地快槍擊斃它。
一個學生生病了,很消沉,我去看他,告訴他:“出去走走,春天來了,桃花開了,你的心情也會變好。” 第二天我再去看他,隻見他手捧一瓶桃花,走進病室,他說:“我要把春天帶進病房。”我立即自責我說錯話了,我給他灌輸了小資產階級的溫情主義。我決定今後寧可跟學生們談嚴肅的思想,談教條的理論,讓他們感到生硬,感到暫時的失望,也要把無產階級思想灌輸給他們。
我也要不斷給自己灌輸新思想,解放軍是我的楷模。學校旁邊解放軍正在挖掘京密引水渠,我利用周末時間自願參加他們的勞動,努力學習他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
從學校回家的路上要沿著鐵道線走一段路。一天在在鐵道邊行走,一輛火車過來了,我想體會一下英雄戰士歐陽海搶救列車時的心理活動,就站在離鐵軌一米遠的地方等著。當火車呼嘯著以雷霆萬裏之勢撲過來,離我隻差一兩米遠的時侯,我嚇得奪命而逃,之後我責怪自己和英雄相比差得太遠。
我們代培老師小組在全校大會上表演了一個自編舞蹈《女民兵》,用的是為毛主席七絕《為女民兵題照》譜的曲子。我是生平第一次跳舞,雖然又胖又笨,觀眾中傳來笑聲,但是我懷著虔誠的心理,跳得特別認真。
我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加入共青團。一次我作為副班主任參加學生的發展團員會,會場上就是我一個“白丁”,我覺得臉上很掛不住,心中暗想我必須入團,這樣才有資格教育學生。雖然說我的入團願望有點實用主義,但是使自己成為一個合格的共產主義接班人是我實實在在的願望和修為,這和爭取入團目標是一致的。
團組織終於決定發展我入團,在入團申請書上出身一欄中我填寫的是“革命幹部”,團總支書記找我談話說:“你不能算革命幹部出身,因為你爺爺在台灣,此事你不應該向組織隱瞞。”我這才知道我有一個在台灣的爺爺,我明白了考不上大學是因為他,有了他,爸爸媽媽的革命曆史都不算數。我也將一輩子背負他的“惡名”。
我明白了我是有“原罪”的人,而“隱瞞出身”的指責更像一個陰魂附體,它們日後給我帶來無盡的苦難。
據說知識分子改造的曆程要經過在清水裏泡三次,在血水裏浴三次,在堿水裏煮三次的痛苦,才能變得純淨起來。這讓我聯想到洗豬大腸,知道怎麽洗麽?就是在鹽水裏搓,堿水裏煮,清水裏泡,最終得到無臭無味白白淨淨的肥腸。如今我的腦子必須要經過洗豬大腸一樣的泡、浴、煮。不要再說我被誰誰洗了腦,我開始了自覺地徹底地自己給自己洗腦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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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不敢苟同。 技法是工具, 有了更好, 更多的工具, 隻會開拓你的表現力。 應當說, 國內的美術教育還停留在素描教學作為起點的確是問題。不建議參加。 那油畫的天空, 顏料就像你的啟蒙老師說的 -- (拽?)上去的, 地上的是畫上去的。
學歐陽海的行為,笑S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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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學就把自己本真的衝動扼殺了。
你能分到師院附中, 而大多數人多到小學, 一定因為你考大學的成績特別好。 師院附中現在是重點中學了, 那兒老師退休都有近萬元的退休金呢。 還有就是那麽早就有方便麵了啊。。。
《我這才知道我有一個在台灣的爺爺,我明白了考不上大學是因為他,有了他,爸爸媽媽的革命曆史都不算數。我也將一輩子背負他的“惡名”。》